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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梓琳脚步匆匆地奔进医院大楼,电梯门刚好打开,她独自走进去,用力按了楼层,还唯恐电梯反应慢,手指在那塑料按键上反复地摁了数下。

电梯门在十五层开启,值班护士在高高的接待台后打瞌睡,她穿着软底鞋,奔过时都没有惊醒塔门中的任何一个,病房用的是滑门,磨砂玻璃朦胧透着光,门并没有合紧,她奔到门前才停下,一手搭在门边就要拉开。

病房中并不如她所想,只有唐毅一个人,床头晕黄灯光笼着另一条影子,微微俯下身,半折着腰,像是在与他交谈,但声音低不可闻。

她突然地在心里冷笑起来,笑自己,王梓琳,你这个白痴。

沈智走进这病房时,并无一点迟疑。

沈信临走时按了铃,告诉医生她已经醒了,医生随即过来检查,打断了她与母亲的对话。

沈母问医生女儿可有大碍,得到的回答是好的,一脸斯文的年轻医生扶了扶眼镜说:“问题不大,放心,没有脑震荡的症状,情况比那个一起送进来的好太多了。”

沈智躺在床上,听到这句话之后情不自禁,牙关处就是一紧,咬得太重,生疼。

“可我女儿晕了两三个小时了。”沈母犹自不放心。

“是吓晕的吧?”医生用小手电照了照沈智的瞳孔,语气轻松,看完又说,“家属要是不放心就跟我来一下,看看照的片子就知道了,我给你解释解释。”

沈母就跟着去了,又嘱咐沈智,不放心那样,“你好好躺着别乱跑,哪儿也不许去,知道了吗?”

沈智没说话,等他们全都离开之后立刻将手上的针头拔了,起身下床,站起来的时候头还有晕,她扶了一把床架子,然后笔直往门外走。

沈智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寻找唐毅的病房,走过转交就看到两个警察立在走廊中交谈,说是否要找那个女人左笔录,她不想再这个时候就被警方拖住,就往后退了一小步,靠着转角听他们怎么说。

其中一个警察说都什么时候了,那个女人还晕着呢,明早再来也不迟,另一个大概是犯了烟瘾,没有点燃的香烟在手指尖搓动,只点点头,又说也是,到底是女人,不经吓,像里面那个,手骨都断了还那么情形,够可以的。

那两人说着就并肩走了,沈智等脚步声远去才走出转角,病房门并没有合紧,她一直走进去,房里并没有亮着灯,许是那两人离开时关上的,窗帘拉着,门上的磨砂玻璃透进一点走廊顶端射下的白色灯光,一切都黑暗中模糊不清的。

她的脚步并不重,还未到床边就听到唐毅的声音。

“谁?”

她并不说话,抹黑在他床边停下,伸手想去摸上方床灯的开关。

他已经意识到时她来了,哑着声音,“别开灯。”

但她已经触到了那个开关,昏黄灯光忽而洒落,她立在床前,身子微微前倾,数秒之后才开口说话,笑着的:“看到了,猪头。”

唐毅整张脸青紫相间,惨不忍睹,确实很像猪头,因为眼角破了,还有些肿,受光之后只能眯缝看着她,又紧张,“你来做什么?不去躺着,撞到的地方呢?”

她略侧头,露出脑后那一小块纱布,“缝了几针,医生说没事,还说我没用,根本就是吓昏的。”

其实她已经向警察与医生确认过她的情况,但亲眼见她无恙,仍是安心许多,这才勉强自己脸上所有不配合的肌肉通力合作地笑了下。

“是啊,猪头了,好笑吗?”

沈智又转过脸去看他搁在床边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还有猪蹄呢。”说话间双目一眨,两滴透明的水珠子落下来,笔直落在白色床单上,濡开去,浑圆。

他就是怕她哭,十几岁时生成的习惯,长在骨里,永远剔不去,立刻就觉心慌,只知安慰,“没那么严重,是医生夸张,你回去躺着吧,别乱跑。”

她低着头,垂着眼,看着床单上那两滩水渍渐渐变大,许久才应了一声,“嗯。”说完直起身子,转身前关了灯,踩着黑暗出去,只是脚下虚浮,一下子都像是踩不到实处,走出病房之后眼前是空荡荡的走廊,有人立在转角处看着她,白炽灯下没有哦温度的一双眼,让她猛地感到遍体生寒。

4.

沈智看到的人,是邓家宁。

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然后突然转过身,竟就这样走了,留个她一个森冷的背影,头也不回、

沈智这才想到要开口叫住他,但声音哽在喉头,一时哑然,再要反映,邓家宁的背影已经在眼前消失,她仍立在原地,忽觉迷幻,也不知之前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是假。

再等回到病房,母亲仍未回来,沈信也不见踪影,只有被她拔下的音色针头,孤清清得悬在床边,纹丝不动,一切都像是被凝固了。

沈智坐到床边,忽然浑身虚空欲坠,唯恐自己会滑落下去,只能用双手撑在身体两边,勉强支撑住自己,门响,她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开口声音虚弱。

“妈,我刚才……”

身后脚步声轻巧,来人转眼绕过病床走到她面前,然后就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目光与她的平视,开口招呼,阳光下街道上偶遇的自然语气。

“沈智,真巧。”

“王小姐,你来了。”沈智的眼眶仍是红色的,濡湿一片,回答时竟没有一丝诧异,像是这情景已经在她不自知的时候,在她心里演绎过一千一万遍。

“来看看你,还好吗?没大碍吧?”

“缝了几针而已,你太客气了。”沈智答得很慢,“唐毅在另一间房。”

“我知道。”王梓琳一笑,“刚才去过,不方便打扰你们,就没有进去。”

沈智心里一讪,算上邓家宁,她刚才的十数分钟真可算是曝光率十足。

“今天多谢他救我,我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他的情况如何。”虽然不情愿,但沈智仍是解释了一句。

“那真要多谢你的关心,我都是才知道消息赶过来,不及你这样有心。”

王梓琳话里有话,沈智怎可能听不出来,想想解释无谓,只说事实,“我与他在一个项目里共事,今晚的事是个意外。”

“意外遇贼吗?”王梓琳低头摸膝上的漆皮挎包,“沈小姐,或许是我多说一句,其实那样的地方不太适合幽会,难道是为了追求另类的刺激?”

沈智没想到王梓琳竟会说的这么直接,一时错愕,原本垂下的肩膀挺直,整个人都绷紧了。

“王小姐,请不要无端猜测莫须有的事情,我拒绝接受这样的侮辱。”

“忍辱者必先自辱之。”

沈智声音冷硬下来,“你这样说,侮辱的不止是我一个,唐毅呢?他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还未与他谈过,原本我也不信,但现在我知道了,男人聪慧做出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无法理解的是我。”

“是吗?”王梓琳上下打量沈智,然后轻吐一口气,“正因为是你,我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沈智不语,忽觉再说椅子都是多余,索性沉默。

王梓琳等不到回答,渐渐嘴角泛出冷笑,“我知道你已有丈夫,还有孩子,闹出事来,最难看的是你,沈小姐,我看你也不是蠢人,自己斟酌吧。”说完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王梓琳的手已经碰到病房口,沈智终于开口,“王小姐,你这样与唐毅在一起,难道不觉得累?”

王梓琳转过头来,似笑非笑,“我与他在一起?你问问唐毅,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沈智不解。

王梓琳继续,“唐毅在什么公司工作?”

唐毅在知名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沈智当然是知道的。

“你知道这家公司最大的华人股东是谁吗?”王梓琳笑吟吟地,“我父亲。”

沈智沉默地看着她。

“沈智,你以为一个没钱没势的穷学生,凭什么在短短数年之内成为一个知名人物?我于他在一起?你去问唐毅,到底是谁离不开谁。”王梓琳说完这句话之后推门而出,再没有停留一秒。

沈信端着巧克力回到医院,医院虽然并不偏僻,但这个时候了,周遭没有什么店家是开着的,他走了两个路口才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避风塘,店里仍旧热闹,都是刚从夜店出来的食客,个个兴致仍高,吃得热火朝天。

他从侧门进的,进急诊大楼要经过停车场,有人迎面过来,医院停车场灯光不盛,那人又走在阴影里,只堪堪照亮了半张脸,沈信这一眼看过就是一愣,原来真是王梓琳。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脱口而出。

午夜才在酒会上道别,凌晨又在医院遇见她,这样的巧合,由不得沈信不吃惊。

王梓琳面沉似水。

乍见沈信的讶然也让她脚步一顿,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但她随即想起他与沈智的关系。

他是她的弟弟!

真可笑,她几乎忘记了,他是她的弟弟。

“王小姐?”她沉默不答,沈信奇怪,又追问了一句,“来看朋友?是朋友出什么事了吗?”他知道她的家人并不在上海,这样半夜赶到医院,多半是为了朋友。

朋友?

王梓琳立在撤编医生冷笑,打开车门时只回了一句,“是,不过他已经死了。”

说完砰一声合门,也不顾他还立在旁边,大灯一闪,疾驰而去。

死了?沈信僵住,还想说话,王梓琳的车已经消失在医院门口,只留两道晶亮尾灯的余光在眼前一闪而过。

沈信摇头,继续往急诊大楼走,静夜寂寞,窄小的电梯厢内只有他一人,他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再想到刚才王梓琳脸上的表情,胸口不自禁的一阵烦闷。

走出电梯后他在医生办公室门口遇到了自己母亲,沈母正在找他,不由分说拉住他,让他赶紧给沈智办出院手续。

医生在喉头哭笑不得地跟出来,还在解释,“老太太,办手续得等天亮,也没那么急吧。”

“你都说我女儿没什么大事,就摔了一下,躺在医院里干嘛?还不如回家养着。”

“妈!”沈信手里还端着巧克力,奇怪她的不通情理,之前母亲接到电话时急得一脸煞白,现在却赶着要姐姐回家,像是根本不在乎女儿死活。

“医生说了,你姐没事,你小时候皮,溜进人家工地玩,头顶上让钢筋磕了那么大一洞眼,不也就在医务所里缝了两针就带回家了,医院里有什么好多躺的,没病惹出些病来。”母亲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略带些神经质的表情。

“老太太……”医生大概没碰上过这样的病人家属,声音无力下来。

“医生,不好意思,我跟我妈说几句话。”沈信再也没心思寻找王梓琳,拉着自己的妈妈就往边上走。

“你拉我干什么,还不给你姐姐去办手续。”沈母被拉到走廊窗边,嘴里仍是不停。

“妈,你怎么了?姐今晚刚给送进医院。”沈信放开母亲的手,压低声音说话。

“医生都说她没事了。”沈母不看儿子的眼睛。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出院啊,至少等天亮了再好好检查一下。”

“你知道什么!”沈母突然烦躁,“你也不看看,跟她一起进医院的是谁。”

“是谁?”沈信糊涂了,他们是半夜接到警察电话赶过来的,他先到,来的时候沈智还没清醒,他也没遇上任何一个警察,只听医生说了一个大概情况,说沈智在工地遇贼受了伤,但伤势并无大碍,之后他便守在了姐姐病房里,这一团的混乱,哪还来得及关心与姐姐同时进医院的人是谁。

沈母滑到嘴边,略有迟疑,儿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她要不要明说?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沈母比沈信晚到医院,她得在家氙灯弟媳妇过来看着孩子,到了医院正遇上警察从唐毅病房里出来,她知道女儿是被110送进医院的,当下扑上去,被那警察一把拦住,“老太太你干什么?”

“我看我女儿,我女儿没事吧?”

“那里面是个男人,你是那位女同志的家属?她不在这个病房,你往走廊底上走,右拐。”

“男人?”沈母一呆。

“是啊,两个人一起送过来的。”警察翻看表格,头也不抬地说话,“还是这男人你也认识?他叫唐毅。”说完没听到回应,又奇怪地抬起头来,眼前老太太的表情古怪,倒是让她一愣。

为什么是唐毅?女儿为什么会与他在一起?还是半夜里的工地上,沈母越想越不对,脑中雷电轰鸣,想再多问些究竟,又不敢,她竟然不敢问。

她记得唐毅,记得那个沉默的男孩,就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一桶冰冷的谁迎面泼中,这段时间来女儿与女婿的种种异常都有了答案。

那个男孩回来了,女儿后悔了?回头了?他们在一起了?这算什么?为了多年后回来的初恋,她要放弃自己的婚姻?

我要和邓家宁离婚。

女儿的声音犹在耳边,糊涂,太糊涂了,为了这样的事情离婚?这算什么?追求爱情吗?爱情是放鞭炮,热闹一阵子就没了,隔了那么多年,恐怕这鞭炮都是带潮气的,就算放出来也是哑炮,她可是有孩子的人了!

婚姻是什么?那是栋房子,把人圈起来,是保护也是隔离,有了孩子,那就更是血和的泥肉砌的墙,再不舒服不满意,要分开都得拆散了筋骨模糊了血肉,这辈子都不可能缓过来。

没想到女儿都这么大了,居然还不懂这个道理。她不懂,那就让她这个当妈的让她懂。

“你别管了,就听我的。”沈母态度强硬地回答儿子的问题,然后对他露出一个坚决的表情,“咱们回病房去,等你姐吊完这瓶水先回家,手续明天再说。”

沈信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看到自己的姐夫邓家宁,沈母也看到了,鼻翼两边的法令纹一抽。

邓家宁走过来,在他们面前停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妈,我来了。”

5.

沈智一个人坐在床上,护士进来,问她怎么手上的针头掉了,又麻利地替她重新弄好,最后又说:“有什么事按铃好了,别一个人乱动,记住了啊。”

说完替她熄灯,走了。

她慢慢躺下来,粗糙的床单与枕头上散发这消毒水的味道,脑中一片混乱,理不出一点头绪,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其实她知道,现在自己该做的,是打一个电话给邓家宁,对他解释这一切,但她太累了,累的不能动。

这世界是怎么了?

沈智默然地睁着眼睛,在她拼了命要挣脱过去一切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在用他们的自以为是推动她,将她硬生生地推到她想要忘记的人身边。

没有人相信她,在她已经走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时候,她的穆青,邓家宁,还有唐毅的未婚妻,所有的眼睛都在说同一句话。

“我知道,你已经与他在一起了。”

这不是事实。

沈智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脖子,眼睛酸涩,渐有幻象,却是唐毅,黑暗中回望她,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你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不,我不能。”她挣扎着,声音软弱。

他黯然收回手,转身走了,大地在前方狰狞撕裂,只要再走数步,就会将她整个吞噬,永世不得见,但他的步子如此决绝,没有一丝要停下的迹象。

她惊恐,想叫住他,但自己的嘴像是被异物堵住,只剩嘶嘶的吐气声,又想拔腿去追,身上沉重,不知被谁按住,猛地回头,看到的却是邓家宁阴沉的脸。

沈智一惊而醒,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短短数分钟之内就魇着了,醒来只觉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有人说话,声音就在她的头顶,“你醒了?”

她猛睁眼,看到邓家宁,俯视的姿势,从上往下看着她,阴影里模糊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