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棠:“嗯?”

周翡道:“那人是个老和尚,他问你,‘以利刃斩杀妖魔鬼怪,待到胜局伊始,妖魔俯首、神兵卷刃时,当以何祭,才能平息那些俯首之徒心里的怨愤与祸患’?”

周以棠笑容渐收。

周翡从身后的包裹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他道:“老和尚说,要是你回答不出,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周以棠接过去,没拆开,便道:“慎独方印?”

周翡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周以棠无奈道:“寻常江湖人闹闹也就算了,楚天权和康王居然也公然出现在永州,之后康王殿下那边讳莫如深,北斗文曲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我若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过,也不必领着虚职尸位素餐了——和尚告诉你他法号叫‘同明’了吗?那大师给我这个干什么?”

慎独方印当时在死了的楚天权身上,可当时那大魔头尸体旁边的人——从应何从到周翡,全都神思不属,居然不约而同地把这么个人人争抢的关键物件给忘了。好在四处寻觅谢允踪迹的同明老和尚路过,才算没让这慎独方印落在荒郊野外,莫名其妙地被什么野兽叼走做窝。

周翡一脸不明所以。

周以棠拆开布包,端详了一下上面的水波纹,沉吟片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难道……”

周翡偷偷伸长了耳朵。

周以棠却将方印重新包好,不往下说了,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周翡按捺下有些痒的心,说道:“哦,还说让你帮忙指个路。”

周以棠微微挑眉。

“他让我问,梁绍葬在何处。”周翡说到这,又好似怕周以棠误会老和尚要挖坟掘墓似的,忙又解释道,“是为了一个……朋友,他中了一种奇毒,我们一筹莫展,梁……那个大人曾经与大药谷有些交情,据说很多药谷遗物在他手里,所以……”

“朋友?”周以棠看了她一眼。

周翡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尖,点头道:“嗯。”

周以棠脸上笑意一闪而过,却没再追问,只道:“同明大师太过拘泥,既然叫你来问,还送什么礼?难道我还会不告诉你?”

周翡:“……”

都说周存曾经师从梁绍,大概同明大师也没想到,她爹听说有人要挖他老师的坟还能这么愉快。

“我一会把地图画给你。”周以棠随手将慎独方印递给周翡,又道,“把这个拿回家交给你娘,就说这是我的‘身家性命’,叫她代我保管几年。”

周翡“哦”了一声,接过去没动。

周以棠疑惑道:“怎么了?”

周翡顺着慎独印的边缘捏了一圈,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呃……那个李晟李妍他们都在前面等着,派我来请你回家……呃……爹也有些年没回家了,多年不见……”

周以棠一听“李妍”就明白了:“是你们几个不敢回家吧?”

周翡:“……”

“没胆子回家,怎么有胆子跑呢?”周以棠瞪了她一眼,“等着,我同他们交代几句。”

周翡见他出去,低头笑了一下,随即她笑容渐收,摸了摸身后的碎遮。

同明老和尚托付给她三件事,第一是找到相传落在梁绍手上的大药谷典籍——当年吕润所书的《百毒经》。

第二是搜罗种种珍惜的驱寒圣物。

第三是寻一个精通阴阳二气的内家高手。

《百毒经》或许有些线索,可是究竟什么是驱寒圣物,连老和尚也说不出几种,至于什么叫做“阴阳二气”,则完全是蓬莱所收典籍的只言片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

同明大师让她做好准备,即使踏遍人间,最后依然可能是遍寻不到,结果依然是一场虚妄。

但她总想试一试。

当年周以棠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也死死地盯着那扇闭合的山门,曾经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如今,他不是也近乡情怯,在蜀山附近逡巡良久,等着他们这些晚辈给他一个台阶,好让他理直气壮地回去同故人一叙吗?

纵然天欲绝人之路,自己又岂能将自己困于一谷中画地为牢呢?

毕竟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了。

第121章 济南

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凡人岂能一窥究竟?

后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违逆的运道好似走到了头。

正月里,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黄河口又决了堤。

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无能,娼妓之子曹宁野心勃勃,桀骜不肯奉诏,拥兵自重于两军阵前。

而蛰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建元皇帝突然于暮春之际,在太庙祭祖,誓要夺回失地,一统南北。此后,他一改往日温情脉脉,露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师范政与其朝中党羽、重臣一十三人毫无预兆地被抄家查办,三日后,皇长子康王又因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府中豢养武士数十人以充门客,刀斧盈库,放诞不经,纵无谋反之实,岂无僭越之心”等罪过,被御史参了个狗血喷头,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夺康王王位,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当夜,其母贵妃范氏自尽于宫墙之后。

转瞬之间,南都金陵的风向就变了。

而被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们压迫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满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内竟十去二三,无数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云,月底,太学生请愿御前,建元帝无动于衷、置之不理,隔日便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牵连朝中数位大臣。

一番动作,可谓是“探其怀,夺之威,若电若雷”。

满朝上下,群鸦息声。

建元皇帝执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战火从蜀中一路烧开,好似倾盆的沸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宁与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胜负,前线十多城池反复易主。

说来倒也奇怪,当年曹宁突袭四十八寨时,蜀中百姓彷如大祸临头,纷纷出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卷入战火中。

待到后来当真打起来,人们惊慌过后,便也好似当年衡山脚下三不管的小镇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适应了新的世道。

正是太平时有太平时的活法,战乱时有战乱时的活法,市井乡野间诸多泼皮无赖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们便如那悬崖峭壁石块下的野草一般,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可好歹也总还是活的。

南北前线战事陡然紧张,唯有曹宁可以牵制,战事已起,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宁在军中做大。北太子手中好似牵着恶犬斗群狼,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别无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搜罗民间种种灵丹妙药,只求曹仲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

北斗陆摇光与谷天璇随军,剩下沈天枢与童开阳两人,奉北朝东宫之命,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各大江湖门牌之间,恨不能刮地三尺,闹得风风雨雨,闻者胆寒。

一些小门小户之人四处寻求庇护,有那病急乱投医的,居然脸都不要了,连大魔头也肯投奔。

这“大魔头”值得细说一二。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恶,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黄历了。

建元二十二年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征北英雄会”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永州城外,木小乔同冯飞花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彻底告一段落。

而一个常年带着铁面具的人却声名鹊起。

此人从不透露他真实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师承故旧,倒好似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冒出来大杀四方。

他自称叫做“清晖真人”,因此人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时人又称其为“铁面魔”。

铁面魔爱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了作恶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后攻占了活人死人山。

这消息还没来得及让四方嫉恶如仇者抚掌大快,众人便发现,铁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兴风作浪的本领全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渐渐的,人们不再提及当年腥风血雨一时的四圣,茶余饭后时换了个人同仇敌忾。

转眼,一晃又是三年。

到了建元二十五年,中秋刚过。

济南府这一年不知怎么,有那么多雨水,大雨已经没日没夜地下了一天一宿,地面浇透了冷雨,残存的溽暑终于难以为继、溃不成军地沉入了地下,泛了黄的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

济南府虽属北朝的地界,但眼下还算太平。

这些年有脑子活份的,打起了国难财的主意,不少懂一点江湖手段的胆大人便干起了南来北往的行商买卖,什么都卖,粮食布帛、刀枪铁器……乃至于私盐药材等物,只要路上平安无事,这么走一圈下来,一些寻常物件也往往能卖出天价,利润高得足以叫人铤而走险。

为避开战火,这些行商通常走东边沿海一线,大多经过济南,当地渐渐应运而生了集市,在这么个年月里,居然凭空多出几重诡异的繁华。

而出门在外,无外乎与“车船店脚”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但凡是混出头脸来的大商户,都与行脚帮有些联系,济南府有一家“鸿运客栈”,本是行脚帮下的一家宰客黑店,不料这几年前来落脚的都是拿着“蝙蝠令”的贵客,闹得他们每日迎来送往,竟比别家正经做生意的还忙碌些,忙晕了头,也就想不起坑人了,久而久之,居然被强行洗白,成了一家做正经生意的去处,还扩建了一层小楼。

这日傍晚时分,一匹颇为神骏的马冒雨前来,嘶鸣一声停在门口,一甩鬃毛,抖落了一串水珠,它得意洋洋地叫了两声。

店小二颇有眼力劲儿,忙拎起竹伞出门招呼:“客人住店不住?还有空房!”

马背上那人戴着斗笠,手中提一把长刀,翻身下马,将缰绳一递,点头道:“劳驾。”

店小二这才发现来人竟是个年轻女子,大半张脸都掩在斗笠下,只露出一个略显尖削的下巴,竟是十分白皙,几缕长发被雨水淋湿了,黏在耳边,露出一个秀美的耳垂,单就一个轮廓,便知道她绝不难看。

店小二一边牵马,一边偷偷打量她,见她提着刀也并不畏惧,喜气洋洋地问候道:“女侠赶路辛苦,可带了蝙蝠令?有咱们家蝙蝠令的,吃住一律能便宜三成。”

那女客一顿,没料到此地行脚帮如此奇葩,居然大张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不由偏头问道:“什么?”

她这一偏头,店小二便看清了她的脸,心道一声“好俊”,脸上笑容又真切了三分,涎着脸陪笑道:“形势比人强么,都是逼的。”

把一帮大流氓逼得从了良。

女客笑了一下,一抬手,掌中红影一闪,露出一块玛瑙雕成的五蝠印来。

“五蝠!”店小二吃了一惊,当即知道来人必定与行脚帮渊源不浅,忙将腰往下一弯,说道,“您里面请,快请!有什么事随时差遣,想吃什么也随意点,咱们家没有,也能叫小的们上街给您买去。”

那女客却摆摆手,只说了一声“不必这样叨扰”,便径自进门,找了个靠门的小角坐了下来,面冲大门,像是要等人。

鸿运客栈中颇为热闹,大堂快要坐满了,几个小跑堂的行将要练出飞毛腿来,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脚下显然都带着功夫。

女客随便点了一碗热汤面,显然是饿了,面端上来便一直将自己沉在热腾腾的白汽里,一边吃,一边听旁边人吹牛侃大山做消遣。此间商人居多,铜臭气甚祖,三言两语便能拐回到阿堵物上,各自吹嘘自己进项,不知真的假的,听着好像家家有金山。

忽然,邻桌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说道:“我不知诸位听说了没有,前一阵子我有个老朋友,乃是个贩布的,走商路的时候碰上了‘那个’。”

他一边说,一边用两眼上比划了一下。

有人小声道:“铁面魔?”

正在喝汤的女客顿了顿,偏头看过去,插话道:“那个什么……铁面魔不是在活人死人山么?怎么也跑到东边来了?”

尖脸汉子见发问的是个漂亮姑娘,话便多了起来,有意显摆自己见闻,说道:“姑娘你想,那魔头手下养了那许多打手,又不事生产,吃什么去?活人死人山那边早就人迹罕至,打劫都没地方打去,开战这许多年,陆路陆路不通,水路水路也不通,能走的统共这么几条线,我听说此人前些日在晋阳那边,如今又跑到了这里……咳,此人倒也知道羊毛不能可着一头薅的道理。”

旁边有人急着发问道:“快别废话了,然后呢?”

“那铁面魔沿途截下他们,要从每个人的人头上抽上七成的‘过路费’。”那尖脸汉子道,此言一出,座中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我那朋友胆小惜命,眼见不好,便认了倒霉,他们倒也没有为难,点了数目便放行了,还有拒不肯认与讨价还价的,一个没剩,通通被那铁面人的鬼虫子吸成了人干。”

有人义愤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座中一时沉默下来,这些人走南闯北,滚刀肉一般,提起金山银山,全都一副财大气粗睥睨无双的样子,此时却又好似摇身一变,成了柔弱无依的升斗小民,惶惶不可终日地忧心着自己的前途。

好一会,有人道:“我听人说那魔头也并非所向披靡,当年在永州,曾经败走‘南刀’手下。”

角落里的女客本来正在喝汤,闻言立刻呛了一口,她汤里加了一把辣的,呛得眼眶都红了,忙去摸茶水,好在众人都各自发各自的愁,没有注意她,她四下瞄了一眼,悄悄将放在一边的长刀收到桌下,挂在自己靠墙一侧的腰上,刀柄碰到了她腰间的一个荷包,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那荷包解下来塞进怀里。

就在这时,座中有人低声叹道:“可是这些好了不起的大侠们如今又在何处呢?你们说说这个世道,降妖的闭门不出,几年不露一回面,倒是妖魔鬼怪横行四处,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声名……唉,前些年老有谣言说霍连涛霍堡主欺世盗名,乃是害死兄长的元凶,我瞧现在还不如他老人家在世的那会呢,好歹大家伙有个主心骨,现在可好,你们说霍堡主是伪君子、真小人,那列位不伪的,倒也给大家伙出头说句公道话呀。”

角落里的女客听了这番话,微微一怔,手中的汤匙悬在碗上,半晌没动。

突然,鸿运客栈大门又开,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没带任何雨具,浇得一头一脸湿透的雨水,脸色惨白,眼角带着一点淤青。此人相貌堂堂,神色却颇为紧张,进门时站在门口,先颇有敌意的将整个客栈大堂中的客人都扫视了一遍,这才紧绷着双肩,提重剑走了进来,不少胆小的以为他是来寻仇的,原本低声说话的也跟着静了静,谁知此人进门时竟不小心被客栈门槛绊了一下,脚步登时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大手扶在墙上,半晌才喘匀这口气。

这么一看,倒又不像是寻仇的,反倒像是被追杀的。

店小二迟疑了一下,上前招呼道:“客官……”

那男子冲他一伸手,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离得远的人都没看清,店小二却面色一变,十分恭敬地说道:“失敬,您快里面请。”

那男子却摆摆手,递过一把碎银并一个酒壶,说道:“不了,我还赶路,劳烦替我加一壶酒,包写个干粮肉干路上吃,我这便走。”

店小二不敢再劝,应了一声,接过酒壶,却没拿银两,一溜烟地跑去后厨。

浑身湿透的男子深吸了口气,勉强挺直腰,似乎想找个地方暂时歇脚,可是四下一看,众行商无不面露迟疑,纷纷移开目光,不肯与他对视,却又私底下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男子见了颇为腻歪,好一会才在门口角落里看见一把空凳子,正是那独行女客一桌。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低声道:“姑娘,我坐一会歇个脚可使得?”

那姑娘没说什么,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男子膝盖好似陡然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下来,蹭得椅子“吱”一声尖鸣,整个人往旁边墙上一靠,就这么会功夫,他便闭上了眼,胸口起伏微弱,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第122章 不平

店小二手脚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一包冒着热气的干粮,卤肉切片,厚厚实实地夹在当中,壶里灌了驱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过来那男子身边,小声唤道:“客官,客官。”

男子却只是闭着眼,恍若未闻。

“哎,”同桌的年轻姑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别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都闻见味了,你看看,他可能是晕过去了。”

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时贪玩,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周翡他们私自离家,回去纵然有周以棠保驾护航,还是挨了大当家一顿好揍。

李妍从小受宠,基本没什么挨揍的经验,不料攒到了十四五岁大,胡了一把大的,据说当时她鬼哭狼嚎之音绕梁三日,余音经久不衰,吓坏了一帮小弟子。

从那以后,李妍终于在习武上少许用了点心,年初,她总算是以秀山堂四朵纸花的成绩,险而又险地拿到了她的出门令牌。

这还是李妍头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门办事,她跟李晟一起,要替李瑾容自西往东走一路,乃是寨中例行“把脉”。这是几年前四十八寨暗桩大规模沦陷后方才有的规矩,先头在寨中发一批信件,派几路弟子,随着信件路线暗访途中暗桩,“把脉”的人不必露面,只需途径每个地方的时候盘旋几日,信走他们便走,见无异状即可离去。

李妍他们走的便是直入东海的一线,济南府正好是最后一站。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们,头一次出门的时候也只是个跟班的任务——虽然后来机缘巧合地变了性质——李妍这次基本只是跟着李晟熟悉路线,除了给她哥没事训斥两顿,什么都不用管。

不料方才在城外,李晟不知看见了什么,抬腿便要去追,只匆忙和她交代了一句,叫她在鸿运客栈里等。

李晟本意是打发她自己去不到半里远的小客栈里吃碗面,自己去去就回,谁知李妍从小到大,除了被杨瑾抓走的那一次,基本就没有离开过寨中长辈与哥姐身边,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丢下,好似有生以来头一次出笼的金丝雀——恨不能立刻扑腾着翅膀上天撒欢,又隐约有些惴惴不安,因而极力装出一副饱经世事的淡定模样,将济南城中小小的鸿运客栈当成了探险的地方。

而且她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过吃碗面的光景,居然真出了“意外”。

店小二听了她的话,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了晃那男子,见他面容灰败,唇色发青,果然十分不好。这一晃动,他搭在腰腹间的胳膊掉了下来,腰腹间有血腥味传来,再仔细一看,血迹已经将黑衣都浸透了些许,竟是受伤不轻。

店小二颇觉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回头冲掌柜张望了一眼。

鸿运客栈的掌柜是个小老头,手中拨着算盘,眼神确实精光内敛,是个内家高手。

掌柜冲店小二一点头,便另有个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帮忙,将这男子搀下去。

就在这时,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马嘶声。好似有一大帮人冒雨疾行而来。

李妍突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忙一低头,三口两口便将剩下的汤面灌进了肚子。她嘴还没来得及抹干净,便见几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手臂伸得长长的,面无表情地举着一块令牌,倨傲地亮给大堂中众人看。

李妍耳朵极灵,瞬间听见好几声低低的抽气声,老远的地方有个人小声道:“我的娘,北斗怎么来了!”

李妍睁大了眼睛。

令牌开路,后面跟着好几个北斗黑衣人,鱼贯而入后分两列而立。

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给他撑着伞,此人相貌堂堂,身穿绛红官袍,脚踩皂靴,手中提一把佩刀,端庄得能直接去上朝。

现存四大北斗,李妍见过两个,但听闻沈天枢是个形容枯槁的独臂人,形象与这官老爷似的中年人对不上,她便寻思道:“莫非是北斗的‘武曲’童开阳?”

这群人一进来,客栈中顿时鸦雀无声。

那行脚帮的掌柜也顾不上再端着算盘在柜台后面装神,忙三步并两步地拨开众人走上前来,一揖到地道:“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买卖,并无违法乱纪之事,该捐的也早早捐了,从未拖欠,不知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穿红袍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没事我们就不能住住店?”

掌柜额角露出一点冷汗,陪笑道:“自然,自然,只要官爷们不嫌弃咱们小店寒酸……哎,来人……”

“不必了。”官袍男子一摆手,公事公办地板起脸道,“北斗捉拿朝廷钦犯,闲杂人等退避,碍事的视同同伙处理!”

李妍听了“钦犯”二字,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眼前这怪客腰上的伤,她来不及细想,仗着自己躲在角落里被一帮人挡着,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凉水,手腕一翻,将半杯凉水一滴不浪费地泼到了那男人脸上。

重伤的男子不知被追杀了多久,被泼醒的一瞬间已经清醒,目光如炬。

与此同时,红袍男子喝道:“拿下!”

李妍眼前一花,便见那重伤之人猛地翻身而起,重剑横在胸前,“呛”一声好似潜龙出水,横扫第一个冲上来的北斗胸口,他功夫极少花哨,确实招招不落空,从众北斗中逆流而上,睥睨无双,转眼已经冲到门口。

那身着红官袍的中年人叱道:“废物!”

而后,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人影一闪,便不知怎么到了门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约莫比寻常男子的手掌还要宽上几许,毒蛇似的翻身卷向那重伤之人。

那受伤男子不敢硬接,只好后退,红官袍冷笑一声,接连三刀递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摆竟然纹丝不动,三下五除二便将已经到了门口的人逼回了客栈中。

此时,客栈中的人们已经吓得四散奔逃,到处都是狼藉的杯盘,方才好似到处都满满当当的大堂顷刻空出一大块地方。

北斗们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那重伤之人困在中间。

那重伤之人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侧的伤口,不住地喘息。

红官袍说道:“刘有良,陛下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吃里扒外的?”

李妍心道:“原来此人叫做‘刘有良’。”

她隐约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想是路上听谁提起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好在,李妍虽然记性不怎么样,耳力却不错,她听见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小声道:“哪个刘有良?不是那个御林军大统领刘有良吧?这可真是奇了,怎么这大官儿还成朝廷钦犯了?”

旁边有人“嘘”了一声,“嘘”完,自己又没忍住,接着道:“怎么不行,你忘了那姓吴的‘忠武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