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的秋风顺着客栈敞开的门扉往里灌,吹得人一阵阵发冷。

刘有良的冷汗顺着淋湿未干的鬓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不回话。

红官袍目光扫过整个客栈里无知无觉看热闹的人,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知道刘统领心软,要紧的话必不肯在这里说的,否则岂不是连累了这一客栈的无辜百姓?”

李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脸色却悄然变了——北斗一路追杀这刘有良,除了他犯了事之外,必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要紧的秘密。红袍人这是在威胁他,倘若他开口吐露一个字,不管此处的人听没听见,北斗都要斩尽杀绝!

刘有良喘得像个破风箱,能听见肺里传出的杂音来。

红袍人叹了口气,劝道:“别再负隅顽抗啦。”

他话音未落,那刘有良边陡然仗剑向前,重剑流星赶月似的直取红袍人面门,红袍人大笑一声,好似嘲笑对方自不量力似的,信手接招。

鸿运客栈的老掌柜见此事难以善了,忙上前摆手作揖道:“贵客!二位贵客,求您行行好,莫要在店里动手啊。”

红袍人轻慢道:“赔你那堆烂木头削的桌椅板凳,老东西,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眼见那刘有良被红袍人好似猫戏耗子似的逼得快要吐血,李妍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别在腰间的刀,心道:“倘若阿翡在这,她保准不会在旁边看着。”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妍悄悄将刀推开了一点。

然而随即,她又自己萎了,那红衣人武功太高了,凭李妍的眼力,连人家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来,遑论上前管闲事。

周围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了半寸的刀又定住了,心里犹犹豫豫地转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胆敢自不量力地管这等闲事,一定得气成个蛤/蟆……而且我该怎么管?”

就在李妍踟蹰间,突然,那方才还在讨饶的老掌柜蓦地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截双节棍来!

“哗啦”一声轻响,那双节棍横空而出,精准地挂在了那红袍人与刘有良兵刃之间,当空打了个旋,将两人的动作短暂地定住了。

红袍人怒道:“老匹夫,你敢!”

他猛一拂袖,轻易便将掌柜的双节棍甩脱,那干瘪的老头顺势一侧身,在刘有良身侧站定,低声道:“这位客人身上带着我门中信物,见此物者必得听他号令,客人仁义,不肯差遣,小的们却不能干看着他有难袖手旁观啊。童大人,见谅啦。”

这红袍人果然是童开阳,他阴恻恻地说道:“知道我是谁还敢这样放放肆,老头,我看你这客栈是不想开了。”

刘有良低声道:“掌柜,不必……”

鸿运客栈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栈,因为店里的伙计们手脚麻利还嘴甜,颇有几道招牌菜,这几年在往来过客中颇有令名,俨然已经成了济南府一景,寻常江湖客光脚不怕穿鞋的,但连累这样大的一份产业便过了——这也是刘有良途经此处,却只是落脚,并未寻求行脚帮庇护的缘由。

掌柜的提着双节棍,笑道:“小的们开店做生意,本就是给诸位朋友落脚跑腿,提供个方便,其他种种不过顺带,如今‘天蝠令’重现,我们却因产业怕事退避,岂不本末倒置?”

说完,不待刘有良阻止,掌柜便道:“诸位朋友,对不住啦,今日小店关张歇业一日,一干酒水饭菜算小老儿宴请诸位,不必破费了,还请诸位趁天未黑,另找住处!”

众人方才还扼腕着英雄们都不出世,此时一见这掌柜砸锅卖铁与北斗武曲杠上,当即二话也没有,纷纷识相地卷包离去,唯独李妍犹犹豫豫,一时觉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门正派,又有武艺傍身,自然与那些商人们不同,这么走了未免太不好看,一时又想李晟叫她在鸿运客栈等,她若是走了,她大哥来了找不到人,再碰上北斗等人,想必更得着急。

李妍提刀顺着人流走出鸿运客栈,却不像其他人一样走远,眼珠一转,李妍纵身攀上了一棵大树,将自己藏在重重树影之后。

童开阳道:“好,行脚帮是吧?人路你们不走,便是非要走鬼门关了!”

他说话间,门口马蹄声、脚步声纷纷而至,还能听见跑得慢的客人们的惊呼声,足有百八十个北斗黑衣人纷纷赶到,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依旧阴沉沉的,满地泥泞,整个济南城都狼狈不堪。

鸿运客栈的伙计们与北斗黑衣人战做了一团。

伙计们都身怀武艺,资质却良莠不齐,行脚帮这种苦出身的江湖门派毕竟与训练有素的北斗黑衣人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北斗人多势众,除少数几个高手尚能撑住之外,其他人基本是螳臂当车。

掌柜一声呼哨,带着几个人将童开阳团团围住,头也不回地冲那刘有良道:“刘大人快走!”

刘有良正在踟蹰,那掌柜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还耽搁什么!”

刘有良听了,狠狠一咬牙,蓦地一抱拳:“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谢。”

掌柜的干瘪的脸上倏地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刘有良长啸一声,退出站圈,重剑横扫,一口气连斩七八个黑衣人,杀出了一条血路,竟突出重围。

这一番动作想必消耗不轻,他离开客栈时脚步都已经踉跄,一声呼哨唤来自己的马,忍痛大喝一声“驾”。四五个北斗扑上来,刘有良重剑扫了两个,腰间剧痛,一时竟翻不过手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两声闷哼,那剩下的北斗竟然纷纷自己捂着脸退开了。

刘有良已经来不及细想是谁在帮他,纵马狂奔而去。

方才逃到城外,那刘有良眼前已经模糊,伏在马背上不过勉力支撑,他狠狠一咬舌尖,正想恢复几分神智,突然,狂奔的马惨叫一声,前腿倏地跪下,将背上的人摔了出去——地上竟有一道绊马索。

刘有良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地上挣扎几次没能爬起来,而埋伏在此的北斗黑衣人已经包抄过来。

突然,一棵沾满了雨水的大树杈横空而落,稀里哗啦地横扫一圈,那几个黑衣人视线陡然被扰乱,吃了一惊,还不待他们反应,一把长刀已经从树杈之后冒了出来,来人出其不意地连着放倒了三四个黑衣人,与此同时,刘有良终于大喝一声,拼命爬了起来。

这从天而降的救兵正是李妍,她在鸿运客栈外面静观其变时,见刘有良脱逃,便一路跟了过来,此时,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着一根比她人还大的树杈子乱挥,营造出了一种自己十分人高马大的错觉,趁隙冲刘有良道:“大叔快跑!”

刘有良没料到出手的竟是这么个年轻姑娘,略有些吃惊,然而还不待他反应,便见那领头的北斗高高低低地长啸几声,无数黑影从两侧道旁冲了出来。

李妍:“……”

这么多人,完蛋了。

她别无选择,一咬牙,将那大树杈子扔在一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长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了。”

周翡并没有练就这种狐狸精的本领,北斗们却已经冲了上来。

就在李大状以为自己即将杀身成仁的时候,北斗的阵型突然乱了,只见又一匹马闯了过来,马上人手持双剑,出手极准,三下五除二挑了一路黑衣人,冲到李妍身边,冲她吼道:“李大状!”

李妍呲出一口又庆幸又心虚的小白牙。

李晟没料到自己前脚走,后脚她就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后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发不留余地,北斗们躺下了一片,李妍机灵得很,倒也没闲着,一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伸手去扶刘有良:“大叔,马给你了,我有我哥!”

李晟:“……”

这败家丫头好会慷他人之慨。

他不愿久战,杀退了一批黑衣人,便一把拎起李妍肩膀,将她拽上自己的马,吹了一声哨子,李妍的马驮着刘有良连忙跟了上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长啸,震得人胸口发闷,李妍晃了晃,险些摔下马去。

只见一个红衣人影几个起落便到了他们眼前:“又是何方神圣多管闲事?”

第123章 恩仇

李妍老远一看,认出来人,顿时失色道:“大事不好!”

她慌慌张张地一夹马腹,催马快跑,李晟却不明所以,听闻有人出声,第一反应便是拉住缰绳,结果两人一个要马跑,一个要马停,闹得那被迫驮了两人的神骏好不郁闷,两条大前腿暴躁地刨着地面,快尥蹶子了。

李妍怒道:“李缺德你找死吗?那是北斗的‘武曲’!”

李晟:“……”

他发现自己小看了李妍,单知道她能闯祸,不知道她能闯这么大的祸!

可是此时再松开缰绳放马狂奔也来不及了,童开阳落在了他们一丈之外,原本干净的皂靴上沾了一点血迹,整个人却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他微微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李氏兄妹,没太将他们这些年轻人放在眼里。

童开阳负手而立,看了刘有良一眼,嗤笑道:“方才是行脚帮,这回又是谁?刘大统领啊,不是我说,你原来好歹也是近卫第一人,怎么肯帮你的除了下九流的花子,就是毛还没齐的小崽子?”

童开阳出现在这,那么鸿运客栈中人的下场可想而知,或许那老掌柜在客栈中说出那番话时便是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果,可刘有良万万没想到这么快。方才李妍一动手,他便看出了那小姑娘的深浅,跟她同龄的后生比,算很不错,然而放在童开阳面前,便是不堪一击了,看她那兄长也未见得大上几岁,想来强也强得有限。

刘有良突然一阵心灰意冷,感觉天意要亡他在此,便暗叹口气,忖道:“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力便是,真不成,那也是命,我何必再连累无辜?”

他按住胸口,勉强咳嗽了几声,打马上前,冲李妍一抱拳道:“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肯出手相助,刘某感激不尽,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事已至此,我与这位童大人非得有个了结不可,你们……速速离去吧。”

童开阳微微提起嘴角,颇感有趣地看着马背上重伤的男子。这刘有良身材高大,惯常不苟言笑,因为目光十分锐利,时常好似含着杀气,乍一看,像是生着爪牙茹毛饮血的野狼,却没想到只是一头披着狼皮的羊。

到了这步田地,别管他这番逃命是为了什么未竟的事业,还是单纯为了活命,难道不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想尽一切办法逃脱么?他居然还有心情将那两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往外择……好像童开阳会信似的。

李晟皱了皱眉,低头递了李妍一个疑问的眼神——你救的这人是谁?

李妍其实不太清楚,只好悄悄将从别人那听来的只言片语学给他。

李晟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搭在自己腰侧的剑上,皱着眉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对刘有良道:“这位刘……统领,可还记得忠武将军?”

刘有良道:“吴将军忠义千秋。”

李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童开阳一眼,片刻后,他往李妍手里塞了件东西,对她说道:“先走。”

说完,还不待李妍反应,李晟便陡然从马上翻了下来,长腿横扫了几个围在周遭的北斗,同时回手拍了那马一掌,那马总算得了个准信,当即撒蹄子狂奔起来。

李晟嘬唇作哨,原本李妍骑的那匹马居然也听他的,根本不顾背上人的号令,跟着前面的李妍便跑了出去。

李妍一番手忙脚乱,听见“咻咻”声,低头一看,李晟塞在她手里的居然是个点燃了引线的烟花筒,李妍忙脱手扔了出去,一颗小火球呼啸着冲向了半空,炸了个群星璀璨。

见此令者,四十八寨在此地的暗桩众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李妍大叫道:“哥!”

李晟没理她,双手一分便抽出双剑,一边心里估算着自己能挡住童开阳多久,一边先下手为强地冲了上去。

李妍拽马缰绳:“吁——停、停下!”

李晟那匹马脾气暴躁得很,跑起来仿佛要腾云驾雾一般,不怎么听她的,身后刀剑声已起,李妍快要被这闷头往前跑的傻马急哭了,当即狠狠地将缰绳往后一拉,那烈马前蹄高高扬起,愤怒地甩着头。

李妍拼命想拨转马头,那马好似通人性,知道李晟的意思,大脑袋左摇右晃,就是不肯如她愿,李妍愤怒地在它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混账!”

她当即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便要往回跑。

刘有良:“姑娘!”

李晟已经与童开阳动起了手,他一出手,童开阳便是一皱眉,因为发现自己竟小看了这年轻人,偏偏那李晟笑道:“童大人,你成名已久,我早想拜会,今日得了这不打不相识的机会,您可得不吝赐教。”

李晟这么一开腔,童开阳一句卡在喉咙里的“将他拿下”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因为李晟罔顾自己“有碍公务”的事实,将此番拦截直接变成了向童开阳本人挑战,童开阳成名多年,在自己手下面前也是要面子的,今日不亲手将这小子收拾了,怎么立威?

李晟当年之所以被四十八寨一些年轻人称为“第一人”,自然有他的长处,他从小心气高,肯费心钻研各家长短,只是博而不专,自己又总是因为跟周翡较劲而着急,显得有些浮躁,可是三年前四十八寨元气大伤,后辈们全都被迫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李晟整个人圆融了不少,境界上去了,反倒真的隐约有些融会贯通的意思。

童开阳自视甚高,手中一把佩刀不过是寻常武官们标配,装饰大于实用,可见根本未曾将追杀刘有良之事放在眼里,更加不耐烦与李晟这种后生纠缠,他蓦地将佩刀一摆,当头向李晟劈了下来,李晟没敢接,连连退后好几步,见童开阳不过凌空挥刀,地面上竟出了一道两尺多长的狭长痕迹。

地面尚且如此,可想砍在人身上是什么结果。

李晟心里一惊,这武曲的功夫已经到了凝风成刃的地步!怪不得不在意拿什么兵刃。他不敢再硬碰,脚下步伐陡然繁复起来,整个人仿佛成了个行走的迷阵,叫人捉不到形迹——这是周翡后来教他的蜉蝣阵,李晟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确实天赋异禀,弄通了原理之后触类旁通,马上便青出于蓝。

北斗黑衣人们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退开了一个大圈子,李晟行踪缥缈,走转腾挪,而他所经之处,地面上立刻便会多几道口子,纵横交错、宛如棋盘,路旁泛黄的树叶被戾气所逼,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乍一看跟下了一场蝴蝶雨似的,非得上前才能知道,每一片叶子都并非从叶柄处脱落,全是半片的,上面一道整整齐齐的刀口!

李晟心思沉稳,身处险境,依然不动声色,脚下有条不紊,间或一剑抽冷刺过去。

童开阳的佩刀“呛啷”一声压住了他的双剑,李晟手腕发麻,却是不慌不忙地顺势卸力,行于流水一般滑了出去,童开阳突然大笑道:“好个小贼,原来是蜀山门下!”

李晟一皱眉,他方才那招脱胎于年幼时在潇/湘剑派门下学来的剑招,虽然已经不同,但依稀能看出一点影子来,几年前王老夫人他们下山寻找张晨飞等人之后便再没回来过,李瑾容放心不下,几次派人四处暗访,至今毫无音讯。

不知为什么,李晟听见童开阳这一笑,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李晟倏地回身将双剑端平,便听童开阳扯开嘴角,冷笑道:“那老太婆倒是有点意思,可惜太过自不量力,报什么仇?一大把年纪不好好在家等死,还学人家行刺,哈哈!”

李晟手背上青筋倏地跳了起来。

童开阳轻轻一舔自己的刀锋,说道:“你知道老骨头掰开的声音,跟年轻些的响动不同吗?”

四十八寨的孩子,哪个小时候没跟在王老夫人身边讨过零嘴?李晟虽然早想过王老夫人他们或许已经遭到不测,可是闻听此言,还是当即大怒,他一声没吭,双剑震出了一声轻吟,诡谲轻灵的潇/湘剑法直取童开阳咽喉胸口,童开阳爆出一阵大笑,笑声中竟含劲力,常人离开老远尚且觉得头晕眼花,别提就在跟前、首当其冲的李晟。

李晟脸色一白,耳朵里当场见了红,手中双剑却去/势不改,童开阳一甩长袖要将他双剑笼在其中,同时,佩刀发出一声怪啸,睥睨无双地捅向李晟左胸。

就在这时,童开阳突然觉得身后有劲风袭来,力道竟不容小觑,童开阳眉头一皱,脸上戾气上涌,回身荡开李晟的剑,偏头退避,只听“笃”一下,那砸过来的东西竟是个刀鞘,落地时正好砸在地面上两条交错的划痕中间,好似在棋盘上落了颗子。

童开阳怒喝道:“谁!”

只听一阵“沙沙”声响起,一个头戴斗笠的人牵着马从林中缓缓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没了鞘的长刀。

这人身量纤细,略显单薄,在女子……南方女子中,大约能夸一句“高挑”,乌云似的长发随意地扎起来垂在身后,身上沾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她把马缰随意搭在一棵树上,伸手将挡住了大半张脸的斗笠往上一推,瞥了李晟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我还当是谁放的求救烟花。若不是我正好在济南城外,你难道打算让暗桩里那几个三脚猫赶来救你?啧,李婆婆,你是怎么想的?”

李晟见了来人,脸色先是一松,此时听她出言不逊,表情又黑了下来:“周翡,你‘号的’不是这条‘脉’,跑这来干什么?”

“脚程快,活干完了顺便四处逛逛,不行啊?”周翡一边说,一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围在外圈的北斗黑衣人竟好似分海似的退开了,她看也不看这些黑衣人一眼,全然拿他们当列队欢迎自己的,提刀来到童开阳面前,再次将掉下来的斗笠往上推了一下,微微抬起一张清秀的脸,说道,“哦,原来是北斗的武曲大人。”

童开阳眼角跳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你。”

这几年,除非李瑾容召她回去干活,否则周翡一年到头,倒有大半年都在外面,也不知往哪野,倒是也没听说她在外面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干了,她没留名——逢年过节必定按时按点回家,李瑾容便也不大管她。周翡认得童开阳正常,可童开阳居然也好像和她挺熟……

李晟额角青筋跳了两下——就知道这第一次下山就惊天动地的活土匪不可能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消停!

周翡手指摩挲了一下碎遮的刀尖,笑道:“有日子没见您了,看来还硬朗。”

李晟警告道:“周翡。”

周翡在他们两人中间站定,开口介绍道:“我跟这位童大人认识,还缘分匪浅,头一次见童大人是您跟着沈大人追杀木小乔,当时我看见您了,您没看见我,第二次呢,您因为一株‘火莲’一掌将我打下山谷,险些要了在下小命,弄得我花了四个多月才爬上来,当真是九死一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潜入旧都,放火烧了贵宅。”

李晟:“……”

“第三次……唉,说来惭愧,咱俩老为了那点开药铺的东西过意不去,忒不上台面了。第三次是为了一颗‘滚地蛟’的蛇胆,我跟大蟒蛇和比大蟒蛇还要厉害几分的童大人斗了两天一宿,不才,通过偷奸耍滑略胜一筹,还叫童大人一把好剑葬身蛇腹,一直十分过意不去,今天特意带了十两银子前来赔偿。”周翡对李晟道,“哥,掏钱。”

李晟:“……”

李晟觉得自己再也不想从周翡和李妍嘴里听见“哥”这个字了。

童开阳看了李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令兄长。”

“不错,”周翡伸手薅出钉在了地面上的刀鞘,在手里转了一圈,“童大人,看在旧识的份上,家兄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童开阳叫她这无理要求气得要炸,可是知道这妖怪丫头棘手得很,旁边再加上一个身手不弱的李晟,倘若真动起手来,自己未见得讨得到好处,倘若真马失前蹄,折在这些小辈手里,弄不好以后得成为北斗的笑话。

他心头转念,强压怒容,当即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道:“既然周姑娘这么说了,我也不便得理不饶人,请吧!”

周翡笑了一下:“多谢。”

“慢,”童开阳又道,“令兄自然是能走,可那钦犯刘有良罪大恶极,我要拿他归案,想必周姑娘不会无故妨碍公务吧?”

第124章 死地之刀

周翡的脸被斗笠遮着,旁边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沉默了一会。

李晟跟她从小一起长大,一眼便看出周翡其实不想惹麻烦,否则早动手了,绝不会跟童开阳说那么多话。

李晟猜她肯定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是“随便逛”,很可能是正要去办什么要紧事,刚好途经济南城外,老远看见李妍怀里炸开的烟花,打算过来管一下,管完立刻就走。

童开阳显然不是能“管一下”就解决的麻烦,所以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周翡飞快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李晟却抢先开口道:“公务之前,我想先请教童大人,你方才跟我说的,有关‘潇/湘’王夫人的事当真么?”

童开阳方才是认出了他的剑招,为了扰乱他心神才随口说的,谁知道他后面还有帮手?

此时听了这一问,童开阳顿时好似吃了一发“将军”,一时竟没想好说辞。

周翡愣了一下,低声问道:“什么?”

李晟没吭声,依旧是提着双剑,剑指童开阳。

周翡很快回过神来,一下就明白了李晟的意思。

是了,当初在华容城中,沈天枢和仇天玑为了逼她和吴楚楚露面,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消息必定已经传开了,王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那老夫人素日温和慈祥,性子却极烈,倘知道亲子被人害死,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李晟一字一顿道:“童大人,你们追查朝廷钦犯,难道不知‘杀人偿命’四字是如何写就吗?”

周翡突然抬起一只手,压在李晟的剑上。

李晟沉声道:“阿翡,你怎么说?”

“你打不过他。”周翡捏着他的剑尖往旁边一扒拉,随后认命似的叹道,“你去料理其他那些,把后面那两个碍事的送走,闪开。”

李晟这才注意到李妍他们居然还没走远:“你……”

周翡淡淡地说道:“一个北斗而已,去吧,没事。”

童开阳怒极反笑:“哈,好猖狂!好大口气!上次有那畜生挡路,让你在我手中侥幸逃脱,既然今日你执意要送死,我便送你一程!”

他说完,方才那能悬空裂地的刀锋已经向周翡当头斩了下来。

周翡一把推开李晟,整个人已单脚为轴,转了大半圈,翻手将碎遮刀尖架了上去,碎遮的刀尖好似被极大的劲力撞得弯了一个弧度,周翡手腕一翻,那长刀发出一声好似要经久不息的轻响,蓦地将童开阳弹了回去,随即那长刀好似行云流水一般缠上了童开阳。

童开阳在蚕茧似的刀光中拆了十来招,竟连退了六步,而后他大喝一声,双手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跳,倏地发力,刀有尽时,刀风却不竭,像一条看不见的巨龙咆哮着冲向周翡,周翡轻轻眯了一下眼,竟不退不避,直接以一招“斩”字诀迎上——

周翡头上的斗笠为刀风所破,倏地裂成两半,自她肩头两侧落了地,而两人兵刃相抵之处,童开阳的佩刀被宝刀碎遮撞出了一个缺口!

倘若这缺口再晚一分,童开阳那强横犹如实质的刀风再晚卸力片刻,裂成两半的必不止那草编的斗笠。而她方才分明能躲,却非得迎着刀风而上,几近孤注一掷地强行接招,铺开了一场将自己的性命悬在刀上的豪赌……还赌赢了!

简直疯了!

童开阳的眼角再次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周翡双手扣住碎遮刀柄,将碎遮一别,只听“嘎啦”一声,童大人的佩刀上好似结出了一大片蜘蛛网,黯淡的碎渣纷纷落下。

“哟,对不住。”周翡抬起头微笑起来,年轻姑娘的笑容自然都是明净动人的,可她这一笑,却叫童开阳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意,便听她轻声说道,“您这把刀看着富贵,恐怕不是十两银子买得下来了,哥……”

周翡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一脸无辜地转向童开阳道:“看来他们先走了,要么我先给您打张欠条?”

童开阳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武功不如这黄毛丫头,可仿佛是在三年前,他那一掌没能斩草除根之后,周翡身上就多了股叫人毛骨悚然的疯劲,好像摔上了瘾,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剑走偏锋,将自己和别人一起挂在悬崖上。

周翡不惜命,童开阳却惜,此时眼见那刘有良影子都不见了,童开阳自然也不愿意跟她纠缠。他冷哼一声,丢开碎了的佩刀,呼哨一声:“追!”

身边的北斗连忙跟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童开阳毕竟厉害,周翡没去追,她手腕有些发麻,待人都走光了,她便还刀入鞘,低头用牙尖一扯护腕的布条,布条落地,便露出了有些发红的手腕,周翡吹了声哨,安静地等在一边的马便训练有素地小跑过来,周翡摸出一把豆子喂它,心道:“童开阳,便宜你再多活几天。”

一人一马原地休息了片刻,周翡往自己来路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终于还是驾马追着李晟等人而去。

刘有良在鸿运客栈里就是被李妍一碗凉水活活泼醒的,撑到现在,简直已经堪称奇迹,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糊糊间,他不由自主拽马缰绳保持平衡,拽得那马越跑越慢,到最后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几乎就停在了原地。

李妍扒着李晟肩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大叔,你怎么了?”

刘有良没回答,在马背上晃了两下,然后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