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杨瑾倒抽了一口气,没料到周翡的武功居然已经到了“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地步,他顿时升起满腔望尘莫及的悲愤,几年前明明还相差无几,凭什么她就能走出这么远?

一定是擎云沟那帮药农耽误他练功!

“我穿了甲,看什么看。”周翡伸手将破了个小口的外袍掩住,白了一眼那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俯身打量被他们放倒在地的人,这林间埋伏的,一水的都是精壮汉子,身上以树叶树皮等物做遮掩,藏在树丛之中,个个蒙着面。

周翡:“这些会是什么人?”

李晟将一具尸体的手心翻过来,低头仔细观察了片刻,又探手拨开那人衣襟:“护心甲,令旗……旗上画的这是个什么?我还真没见过这一路。”

那令旗上画的是一只鸟,不像鹰隼之流,身形十分优美,目光却莫名透着几分诡秘的凶狠。

李晟道:“这些人惯用弓箭,似乎也训练过长木仓、砍刀等物,会隐蔽,埋伏得住,令行禁止……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当兵的。你看他们用的那些铁箭也是,制作精良,型号统一,一般造反的匪人没有这种财力,要么等会挨个搜搜,找找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周翡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虽然因为战乱缘故,此地暂时没什么秩序,但好歹也是南朝的地界,往来军中兵将……好像都是周以棠的人。

“别乌鸦嘴,”周翡先是这么说了一句,随即想了想,又气弱地小声道,“那什么,咱们不会真打了我爹的人吧?”

她话没说完,角落里一个黑影突然暴起,那竟有一条漏网之鱼,他趁没人注意,一跃而起,撒丫子便要往密林深处跑去。

周翡正被自己的猜测闹得疑神疑鬼,一时没决定好是追还是放,迟疑着动了一下脚步,还没来得及赶过去,便见那黑衣人一步一步倒着从密林中退了出来,脖子上架着一把窄背长刀。

原来吴楚楚照顾那捡来的孩子,与李妍落后一步才赶到。

李妍难得派上一次用场,她一手拿刀,一手还冲周翡他们挥了挥,得意洋洋地叫道:“阿翡,这里还有一个呢!”

那差点跑了的弓箭手约莫有三十五六,面孔黝黑,脸上还有一道伤疤,未曾言语,眼珠先转,一看就十分油滑,方才显然是在一边装死,听李晟说“挨个搜搜”,才被逼无奈地自己跳出来。

李晟制住那人穴道,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弓箭手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笑,说道:“英雄,英雄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看几位香车宝马、穿戴不俗,便想讨几个零花钱用用,断然不是……嗷!”

杨瑾简单粗暴地抽出一根铁箭,扬手便抽了那弓箭手的脸,他下手非常巧妙,正好抽到弓箭手眼睑的嫩肉上,却又一丝一毫没有伤及对方的眼珠。

剧痛却给人造成一种要瞎的恐惧,那弓箭手不能动,只好杀猪一样地嚎了出来。

杨瑾挑衅似的看了周翡一眼。

周翡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较劲的,便“虚怀若谷”地后退一步,冲他比划了一个“你请”的手势。

杨瑾便用箭尖戳了戳那弓箭手,耍威风道:“不说实话,下次打爆的就是你的眼珠,要试试么?”

杨掌门皮肤黝黑,五官又比普通人深刻一些,倘若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爱写半边字的傻狍子,单看这险恶的一笑,还真有些中原传说中那些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巫医模样。

那弓箭手捂着自己肿得老高的眼睛,哀哀叫道:“我我我是……是‘斑鸠’军下一个小兵,听命行事的!英雄……不,少侠!大侠!几位大人不记小人过,饶、饶我一命。”

周翡听着有点耳熟,便用眼神示意李晟——好像是曹宁的人啊?

“嗯,曹宁手下有一支著名的斥候军,取名叫做‘斑鸠’,”李晟缓缓地说道,“行军极快,据说能在最艰难的山路中一日千里,无孔不入。”

那弓箭手——斥候忙点头道:“是是是,小的奉命深入前线来打探军情,没想到……”

他话没说完,李晟便轻笑了一声打断他,对杨瑾道:“这人还不老实,杨兄,抽爆他的眼睛,给我们听听响。”

旁边李妍配合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别!别!别!少侠您想问什么!”

李晟半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斑鸠的大名我还是在我姑父那听过,术业有专攻,等闲情况,谁会将你们这样的顶级斥候当弓箭手冲锋陷阵用?要么是你们老大傻,要么是你在胡说八道……你喜欢哪个说法?”

那斑鸠的斥候立刻大叫道:“傻!是傻!我们老大傻!少侠,你去看看那面传令旗就知道,那上面画的就是一只斑鸠嘛!端王殿下将斑鸠并其他几支队伍拨给了‘巨门’和‘破军’两位大人使用,那两位大人不上心,指派任务都是随意安排人手,我也说嘛,哪有叫斥候做刺客的道理?”

“巨门”谷天璇和“破军”陆摇光可是四十八寨的老冤家了,周翡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两步之外,问道:“跟着他们俩来干什么?”

斥候有些畏惧地看了看她手里那把碎遮,小心翼翼地说道:“来……来探个路,端王爷想……”

周翡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再说一句‘端王爷’,我就打碎你的牙。”

那斥候十分乖觉,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那曹、曹胖子近来被朝廷……伪朝频频掣肘,因此迫切想拿下江陵六城,来堵住太子——他那大哥的嘴,定下声东击西之计,命那两位大……大大北狗,带精兵绕至敌阵……不不,是我朝、我大昭的后方……”

“哦,”周翡淡淡地说道,“杨兄,你动手吧。”

杨瑾对她怒目而视——这两兄妹真把他当打手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姑娘!女侠!”那斥候嘶声惨叫起来,“拿我亲娘老子、拿我祖宗十八代发誓!”

“说绕过敌阵就绕过敌阵,”周翡挑眉道,“阁下是会飞天还是遁地?要那么容易,我早把曹仲昆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了。”

“不不不,听我解释,”斥候吓疯了,嘴皮子却居然更利索了,几乎不歇气地飞快说道,“为防大批流民往南跑,端……那个曹胖子之前命人散布南朝种种谣言,说他们□□啊,抓住没有通牒的流民一概按奸细杀头云云,反正怎么惨怎么编,再者两边一直打仗,这边也没比北边好哪去,便还真止住了流民南下的势头……”

杨瑾不耐烦道:“你不能长话短说吗?”

斥候自觉已经把十句塞成一句说了,还是被人嫌弃,也是委屈。

他拿出了民间说书艺人的功夫,将两片嘴皮子说得上下翻飞:“前一阵子不知因为什么,前线斥候又发现不时有小股小股的流民南下,源源不断,我们觉得奇怪,便逮住了一帮人,这才知道,原来湘水间有一条秘密的通路,可以通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群山掩映,十分隐蔽,寻常人找不着,渐渐的便有人在那地方聚居,以种地捕猎为生,有那亲戚朋友在山谷里的听说了,便也拖家带口地前去投奔,非得山谷里的人来接才找得着路。曹胖子听了,立刻心生一计,便命巨门与破军两个人带着我们,假冒流民跟着混了进去,最早一批人探路,确定此路可通,还能避过南人眼线,我们这才分批行进,打算在此聚集四万精兵,给那贼……南边的大将军来个前后夹击。诸位大侠,我说的都是实话,真是实话!”

李晟一脸不相信。

那斥候又道:“我们为了保密,便将原来在谷中生活的人都抓起来扣下了,不料前几日竟跑出了几个人,巨门大人知道以后震怒,连续派了三拨人马追杀,我们便是奉命来扫尾的,谁知遇见了你们几位,一时……”

李晟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那斥候支吾了一下。

李晟也不废话,一掌下去来了个分筋错骨手,那斥候登时疼得涕泪齐下:“两、两万多,快三万人马,其他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周翡忽然觉得那山谷怎么听怎么像木小乔口中所说的“齐门禁地”,位置、难找、布满密道……好像都对得上,便问道:“你说的那山谷在什么地方?”

斥候带着哭腔道:“那地方古怪得很,寻常人一进去便容易晕头转向,只有我们斑鸠的‘谛听’受的影响少一些……哦,‘谛听’就是瞎子,耳音都训练过,平日里探听是一把好手,我们每一队人马都要配一个谛听引路方才能顺利进出那邪门的山谷。”

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众人顺着他眼神看去,只见角落里躺着一具尸体,翻过来一看,确实没有眼珠,果然是瞎……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听音辨位了。

杨瑾撇了撇嘴道:“这么说你没用了?”

说着,他便轻轻的摸索了一下手中的铁箭,缓缓向前。

“有用有用!”那斥候忙喊道,“我们斑鸠对走过的路向来过目不忘,虽说那地方邪门,但……但但我只要仔细分辨应、应该也找得着,我我我我……”

李晟一抬手,将半颗药丸弹进了那斥候嘴里。

斑鸠斥候猝不及防地咽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李晟将他随身包裹里那涅槃母虫的尸体露出半个身给那斥候看,笑道:“喂你吃一只涅槃蛊,好好带路。”

斑鸠斥候弄不清他们这些江湖人用的都是什么魔头套路,吓得肝胆俱裂,只好磕磕绊绊地领路,李晟只解开他腿上环跳穴,遛狗似的拿了根长绳拴着,叫他僵着上半身在前面走,低声对周翡道:“我知道你想找齐门禁地,但如果他说的是实话,咱们几个人恐怕不好擅闯。且先去看一看究竟,回头得知会你爹才行。”

周翡点点头。

李晟又看了一眼吴楚楚抱着的孩子,那孩子乍一看不过两三岁,但仔细一看,实际年龄恐怕要再大几岁,只是战乱年代生活困苦,吃不饱穿不暖,方才长得格外瘦小。他想必也知道谁要杀他谁要救他,老老实实地窝在吴楚楚怀里,安静极了,一声也不吭。

斑鸠斥候带着他们在一片山水中走了足有两个时辰,从正午一直走到金乌西沉,饶是习武之人,看着周遭来来回回的山重水复也疲惫不堪了,周翡虽然早就将当年出门就找不着北的毛病改了,但好像对方向的感觉天生就比别人差一点,时隔三年,又体会了一回当年在岳阳附近不辨东西的茫然。

她伸脚在斑鸠斥候身上踹了一脚,冷冷地说道:“你不会带着我们兜圈子呢吧?”

那斥候本就腿软,被她一脚踹了个大马趴,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被李晟封住了哑穴,连叫都叫不出声,只好满脸畏惧地拼命摇头。

李妍跑到一棵大树下,指着一个人脚踩出来的新坑道:“咱们来过这,看,我还做了记号!”

杨瑾冷冷道:“我们不做记号也认得出来过的地方。”

李妍瞪他。

“你们这些磨磨蹭蹭的中原人。”杨瑾嘀咕了一句,一把抓起那斑鸠斥候的头发,“走错一次,我剁你一刀。”

说着,杨瑾便从脚腕拔下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便剁下了那斥候一根手指,李妍飞快地退开,却还是躲闪不及,鞋上被溅了几点血迹,她尖叫道:“你这个野人南蛮!”

吴楚楚再要捂住那孩子眼睛已经来不及了,仓促间只好抱着他转过身去。

那孩子却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怎样,突然在她怀里挣动起来,吴楚楚大小姐出身,哪里会抱孩子,手忙脚乱中一松手,便叫他脱了手。

那孩子摔了个屁股蹲,他也不在意,拍拍土便自己跳了起来,径直跑到了一块山岩附近,踮起脚来,伸手去抠那块石头。

第141章 埋伏

石头的位置虽然很低,但对于小孩来说,也须得垫着脚了,他那小细胳膊约莫也就两根手指粗,基本没什么力气,扒着山岩半晌,那石头仍然纹丝不动。

周翡问道:“你做什么?”

小孩被她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警惕地侧过身,后背紧靠在山岩上,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周翡无奈,只好顺手将凶器碎遮往杨瑾背后一挂,走上前去,扣住那块石头,往下一掰……她没掰动。

周翡有些意外,手指陡然绷紧,手背上跳出一片青筋,她使了八成力,沙土被内力所激,簌簌地往下落,那石块却仍然纹丝不动。先前她见那孩子笃定地伸手抠,还以为只是一块虚虚塞在里面的石头,没想到它居然和后面的山岩是一体的。

吴楚楚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小孩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抠那块石头呀?那里有什么吗?还是你看见家里大人把它拿下来过?”

那小孩怕周翡,对吴楚楚倒是还行,他低着头不吭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背后的石缝,偷偷瞥了周翡一眼,然后飞快地点头。

周翡皱了皱眉,她近几年确实专注破雪刀,可也不代表别的功夫不行,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武学一道都是触类旁通的——倘若连她都掰不开那块石头,那几个寻常农夫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要是有这手功夫,岂会被人轻易杀死在路边?

李妍弯下腰看着那孩子,问道:“哎?他怎么都不说话?我看他跑得挺利索的,也听得懂别人说话,不该不会呀。”

小孩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周翡想了想,说道:“说不定山谷中人确实是靠一些活动的石头做路标,但这小崽不见得记得是哪块,不如我们在附近找一找。”

杨瑾抓紧一切机会嘲讽她道:“是你不行吧?”

周翡对杨挑衅这种没事找事的货色无话可说,干脆往旁边退了一步:“你行你来。”

杨瑾哼了一声,十分宝贝地将碎遮安放在一边,拽出自己的断雁刀,他乃是个南疆人中的异类,生得十分高大,双臂一展足有数尺,手持那雁翅大环刀的时候,天然便有架势,只见他退后半步,双肩微沉,低喝一声。

那“断雁十三刀”在他掌中绝不仅仅是架势,杨瑾蓦地上前一步,大刀好似要横断泰山似的轰然落下,刀风也被利刃一分为二,“呜”一声短促的尖鸣,站在三步之外的李妍被那劲风刮得半个臂膀生疼,急忙拎起缩成一团的小孩,往旁边躲去。

刀刃与山石撞出一声叫人牙酸的响动,“呛”一声在山中经久不绝,刀尖精准无比地切入了几乎被尘土盖住的细小石缝中,整个岩壁都被他这石破惊天的一刀震得颤动不休……

然而没什么用。

断雁刀以蛮力将原本的石缝加深了半寸有余,但那块小孩指认过的石头仍然纹丝不动地长在原地。

杨瑾怒吼一声,从脑门一直红到了锁骨,当即便要抽刀再战。

李晟方才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此时终于看不下去了,说道:“杨兄,就算那山谷中的人真用活动的石头做路标,那也是大人做的路标,大人怎会特意挑这么矮的石头?你……你……”

周翡“嗤”一声笑了出来,接道:“是不是傻?”

杨瑾:“……”

吴楚楚眼看几个同伴有内讧的趋势,忙出声打岔道:“但至少说明这孩子沿途曾经看见过父母取下山壁上的石头,对吧?孩子如果有样学样的话,会不会说明放石头的大人当时也是垫着脚的?”

周翡伸长了胳膊,微微踮起脚,在上层的山岩上摸了一圈,感觉每块石头都结结实实地扎根在原地,没摸出哪块被人动过手脚。

“还是没有。”周翡皱眉道,“会不会是那小崽连地方也记错了?“

“那应该不会,”吴楚楚轻声细语地说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你看,阿妍一个从没来过此地的人,都知道在树坑下作记号,如果谷中人真的留下过记号,肯定也是在每个岔路附近。”

众人闻言,一时都沉默下来,五个人十只眼睛都不时若有所思地往那小孩身上瞟,那孩子好像更不安了,将自己蜷成一小团,把脸埋在了吴楚楚怀里,显然,指望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是够呛了,何况这么小的孩子也未必能条分缕析地说出他见过的事。

突然,李妍开口道:“有没有可能……”

众人一同望向她。

李妍缩了缩脖子:“就……我就随便一说,那个,姐……会不会是你……不够高?”

周翡瞥了她一眼,杨瑾斜着眼一瞥周翡头顶,露出个鄙视的笑容。

李妍忙气沉丹田,站稳立场,铿锵有力道:“不过长那么高没用,咱又不立志当傻大个!我是说……要么你往上看看?”

傻大个杨瑾:“……”

他为什么要和这些讨厌的中原人混在一起?

李晟道:“我来。”

他话音没落,便见周翡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倏地蹿上了山岩间,脚步轻得好似一片羽毛,被断雁刀祸害了个够的山壁上竟连一粒沙都没滚下来。

李晟从来都知道周翡不以轻功见长,然而时至今日,她这仿如清风的轻功却叫他心头突然冒出“无痕”二字。

不知怎么的,李晟想起了谢允。

“发什么呆,”周翡轻巧地攀在山岩上,说道,“刀递给我。”

李晟回过神来,忙将碎遮扔给她,周翡便用刀柄将上上下下的石块来回敲过去,忽然,李妍叫道:“小心!”

只见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凭空脱落了下来,周翡眼疾手快,一抄手接住,翻身从山岩上一跃而下。

山岩上多出了一个空洞,露出里面小小的机簧来,一旦石块被人敲击,机簧就会自动起跳,把那石头弹出来,只是机簧经年日久,已经微微有些生锈,幸亏周翡谨慎起见多敲了几遍,否则一不小心便将它漏过去了。

李晟问道:“石头上有什么玄机?”

“好像画了个方向。”周翡道,“等等,这又是个什么?”

“拿来我看。”李晟忙接过来,只见那小小的石板上居然刻了一幅八卦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注解,都是蝇头小字,一不留神便要看串行,而内容也十分高深,不说杨瑾之流,就算周翡都不见得能把字认全。

这东西会出自谷中避难的流民之手么?

李晟大致扫了一眼,见那刻石的人好像怕人看不懂,在一堆复杂的注解中间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刻了个简单粗暴的箭头,一面写着“出”,一面写着“入”。

“是指路标。”李晟道,“这山谷怕是人为的,进出的密道也都是前人事先留下的……会是齐门禁地吗?可既然是禁地,怎会容这么多外人靠近?”

几个人想着无论如何要先看看再说,便就地解决了那斑鸠斥候,沿途摸了过去,每到一个岔路口,便按着这种方式四下寻找石头路标,李晟还将每个路标上面复杂的八卦阵法图解都拓了下来。都是年轻人,脚程很快,然而尽管这样,还是在此地绕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周遭山石林木简直如出一辙,若不是石头路标上的注解各有不同,他们几乎要怀疑自己还在原地兜圈子。

从日落一直走到夜深,露水都降下来了,那好似一成不变的林间小路终于拐了个弯,视野竟开阔起来,李妍心神俱疲,见此又惊又喜,刚要开口叫唤,被周翡一把捂住嘴。

李晟一摆手,几个人便藏在路边阴影处,那孩子也十分乖觉,睁着大眼睛一声不吭。

片刻后,只见小路尽头有人影闪过,竟有人来回巡逻。

李晟冲周翡一点头——找对地方了。

周翡提起碎遮,倏地旋身而起,这一夜正好月黑星黯,她掠上树梢,一片叶子也未曾惊动,像一只警惕的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深夜潜伏的事她已经驾轻就熟,不着痕迹地从夜色中穿过,几个起落便逼近到了山谷入口处,周翡探头一看,只见那里居然守着十多个卫兵,比普通的城门楼还要森严些,卫兵们个个披甲执锐,却是面朝山谷——显然,这些人不担心外人能闯进来,防的是山谷中的人逃出去。

整个山谷亮如白昼,山谷入口附近,碎枝杈与木头桩子堆在一堆,都是新砍下来的树,叶子还很鲜亮,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借着山间密林出逃后加强了防备。

不时有披甲之人来回走动的金石之声顺风传来,森严非常,果然是有大军驻扎。

这时,周翡听见一声熟悉的鸟叫,她抬头一看,见山上有什么东西冲她一闪,原来李晟他们是爬到了高处。

周翡同他十分有默契,一听这鸟语,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中扣了一把喂马的豆子,扬手打了出去,黑豆加了劲力,撞到山岩石块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卫兵们立刻被惊动,纷纷拿起刀剑四下寻觅。

周翡倏地从树上落下,卫兵们只觉得一道黑影闪了过去,根本看不出是不是人,当即如临大敌地追了过去,尖锐的哨声四下响起,那山谷入口处一时一片混乱,趁周翡引开卫兵的时候,李晟等人飞快地从山岩上比较黑的地方跑过,好在山上的树没来得及砍光,只有入口处清理干净了,躲过了那一小段路,里面不至于无处藏身。

入口处的卫兵叫周翡遛了个够,最后,一圈拿着刀剑的人顺着声响小心地逼近木头堆,为首一人连着冲手下打了好几个手势,继而蓦地上前一步,大喝一声,用手中长木仓捅向一堆树叶,只听枝叶间一惨叫,吓得众卫兵纷纷拔刀拔剑,小头目却将长木仓一撤,只见他的木仓头上竟扎了一只大鸟,还没死,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怎么是鸟?”那小头目莫名其妙地搔了搔头,“散了散了,各自回岗位……这是乌鸦还是什么?怎么这么大个?真邪了门了!”

见是“虚惊一场”,山谷入口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有那小头目觉得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一只大得吓人的乌鸦不吉利,便将那大鸟拿去火上,打算直接烧死。

他哼着不知是哪里的小曲,长木仓悬在火堆上,没留神身后缓缓探出一点寒光,直指他后心。

这时,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谷中巡逻队走了过来,远远冲他打招呼道:“烤什么呢?偷吃可以,勿要误事!”

那小头目吆喝着应了一声,没看见他背后那一点寒光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周翡转头望向开阔的山谷,见谷中有不少寒酸的民居,有些被推平了扎了寨,正中间一个巨大的中军帐在火光掩映下十分显眼,粮草高高堆起,战马整齐划一……这和她想象中的“齐门禁地”相差太远,尤其那些没来得及被推平的民居,显然是经风沐雨、有些年头了,她从高处目光一扫,还能看见几块破砖烂瓦和倒了一半的牲畜栏圈。

齐门从来神秘莫测, “禁地”更是个传说,那黑判官在齐门中混迹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摸到禁地的边,里头会有一帮老百姓养猪放羊吗?

不可能的。

周翡止不住失望,暗自叹了口气,只觉这一天一宿都是白忙,其实想想也知道,哪那么容易就撞进齐门禁地里了,要是有那个造化和运气,她还能东奔西跑三年多一无所获么?

周翡索然无味地收回碎遮,看了一眼那无知无觉中捡条命的北军小头目,悄无声息地闪身贴着山壁边角避走了。

“北朝大军在此集结,便不是我们这些草莽人能管的江湖事了,”周翡心道,“最好还是趁天黑,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李晟因为随身带着吴楚楚和一个小孩,不敢太过冒进,一直小心地在山谷外围借着山石林木遮掩往里探查,越看越心惊:“你们看,粮草和武库充足,整个山谷没有一个老弱残兵,全是精壮人……那斥候说得不对,至少有将近四万人了,主要是骑兵和弓箭手。”

杨瑾和李妍大眼瞪小眼,全都不明所以,没人理他。

只有吴楚楚轻轻地接道:“辎重很少,恐怕不会在此久留。”

李晟总算找到个听得懂人话的,欣慰地叹了口气。

吴楚楚又伸手一指,问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都是习武之人,夜间视力极好,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山谷角落里有一处重兵把守之地,四下以铁栅拦着,隐约可见其中有衣衫褴褛的身影。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有人用刀柄敲了一下石头,杨瑾吓了一跳,猝然回头,见来人是周翡,这才放下断雁刀。

周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吧,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还带着个小崽子,被人发现不是玩的——哥,回头我自己去找齐门,你先赶紧赶路回去找我爹,别耽搁正事。”

“等等。”吴楚楚忽然道,“你们快看,他们要干什么?”

第142章 沉潜

一个传令兵从中间的大帐里跑了出来,站在空地上,举高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