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栅栏旁边围坐的一圈看守看见来人,全都站了起来,周翡他们离得太远,不知道双方交流了些什么,反正片刻后,那传令兵便转身离开了,铁栅栏外的卫兵们却接二连三地点起了周围的火把。

铁栅栏原本建在黑暗处,先前只能看见里面好像关着一些人,李晟他们刚开始以为那只是个靠山的小角落,关的大约也是比较倒霉的流民,多不过十几二十几个。

可是随着一个又一个火把亮起,几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那铁栅栏原来并不是背靠山脚,而是封着一个山洞,山洞看不出有多深,里头全是人,老少兼有,一水的衣衫褴褛、面容呆滞,仅从表面大略一看,便足有数百人之多,那些人像牲畜一样给困在铁栅栏后,铁栅栏的尖头上顶着一颗已经烂出了白骨的人头!

李妍震惊道:“天……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杨瑾诧异道:“是流民?这么多人不杀也不放,把他们都关起来做什么?养着吗?”

“我猜北斗巨门和破军初来乍到此地的时候,肯定看得出这山谷的隐蔽是人为的,摸不清情况,心里拿不准这山谷是否有其他密道,”李晟轻轻地解释道,“此地有这么多流民,倘若贸然痛下杀手,万一流民们知道其他秘密出入口,逃出几个漏网之鱼,他们这回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吴楚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所以杀不得,要先稳住这些流民。”

“不错,比如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北军可以恩威并重,一方面说流民南渡是叛国,该当诛九族之罪,再从中抓一个领头的,杀一儆百,杀完以后顺势将罪名都推到死人头上,再对惊慌失措的流民施以怀柔,宣布他们是受奸人蛊惑,若是诚心悔过,则罪责可脱,”李晟略微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如果是我,我会假装派人重新给他们编册入籍,告诉他们如今北方人口锐减,朝廷打算重新丈量、分配撂荒土地,持此籍者,日后回去,都能分得一等田,这样一来,流民稳住了,人数清点完了,还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杨瑾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李晟三言两语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些中原人杀人不用刀。

有威逼再加上利诱,对付失了头羊的羊群,一圈一个准。

流民大多胆小,毕生汲汲所求,也不过就是一隅容身之地,不到活不下去,不会贸然逃跑反抗,只要能有吃有喝不挨打,就能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或许还能收买那么几个心智不坚的,帮这些北军排查其他密道。

等北军将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撕破脸皮了——而到了这步田地,这些流民早已失去了一开始的能力和勇气,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时候要杀他们灭口也好,要支使他们做苦力也好,怎么摆弄都可以。

但是可惜,再怎么千人一面的人群,也总能生出异类——那几个带着小孩逃出去的人就是。

他们倒也未必有什么大智大勇,或许是机缘巧合、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跑,还一不小心成功了。

而北军已经快要集结完毕,此时泄密必将功亏一篑,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晟都能想象得出谷天璇等人得有多震怒,因此不惜派出数批人马追杀几个村妇农夫,非得赶尽杀绝不可。同时,既然养着这些流民已经没有价值,那为防类似的事再发生,正好将他们统一灭口。

山谷中,铁栅栏外,一队卫兵齐刷刷地扣上铠甲,提起锃亮的砍刀——周翡他们也不知怎么赶得那么巧,居然正好撞上这“灭口”的一幕。

吴楚楚抱着的孩子再次拼命挣动起来,可这回吴楚楚长了记性,硬是抓着他没让动,那孩子情急之下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低头便去咬她的手,只是还没来得及下口,便被一只手掐住了下巴。

周翡强行掰开他的嘴,抬起那孩子的小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轻弹,拂过他的昏睡穴,小孩的眼圈一下红了,却无从抵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眼,眼泪“刷”地一下被合上的眼帘逼出眼眶,流了满脸。

周翡擦去指尖沾上的眼泪,低声道:“李晟。”

李晟强行收回自己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咬牙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惹朝廷事,一码归一码,走吧。”

李妍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哥?”

李晟充耳不闻,拎起她的肩膀轻轻往前一推,催她快走,同时对吴楚楚伸出手:“这孩子我来抱,你们走前面。”

山下,“待宰”的流民好像明白了什么,人群恐慌地乱了起来,那昏暗的山洞里也不知挤了多少人,他们尖叫、推搡、求饶与痛骂声沸反盈天,从宽阔的山谷一直传到高处,不住地往几位“少侠”的耳朵里钻。

李妍仓皇之间回头去看,不留神被李晟一把推了个趔趄。

“看什么看,”李晟暴躁起来,不耐烦地呵斥道,“走你的!”

李妍不由叫道:“李晟你瞎吗?他们是要杀人!杀一路逃荒过来手无寸铁的人……那么多人,一个山洞都是,阿翡!你倒也说句话呀!”

周翡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吭声。

李妍还以为她没听见,“阿翡”“阿翡”地连着叫了好几声,周翡却一直没理她。一瞬间,李妍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愣愣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李晟,大眼睛里倒映的光好像被冷水浇过的小火堆,惊愕地逐渐黯淡下去。

好一会,她讷讷开口道:“不……不管他们啊?”

李晟冷声道:“你想找死吗?”

李妍委屈极了:“可是在济南府,阿翡不是还从童开阳手里救了那个大叔?”

周翡低头摩挲着碎遮的刀柄。

李妍又对李晟道:“还有你,你路上不是还吹牛,说自己在柳家庄带着一帮人打退了铁面魔殷沛,你……”

“你有完没完?”李晟截口打断她,“阿翡跟童开阳交手不止一次,拔刀之前她心里就有数。柳家庄那次,大家本来就商量好了围剿殷沛,你知道‘围剿’是什么意思吗?这些年若不是各大门派都是一盘散沙,殷沛根本不可能蹦跶到现在——你再看看这里!”

他倏地回头往山谷下面一指:“那是多少人?这又是几?我们总共五个人,带着个累赘小崽子——还有你这样不能当个人使的。我实话告诉你,李妍,今天别说是我和你,就算是大姑姑带着咱们寨中所有前辈都在这,她也不敢贸然对数万北朝精兵出手。”

李晟对她总是没有好脸色,却也很少真的疾言厉色。

李妍被她哥突然发作吓住了。

李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就算你法力无边,能搬山倒海,把这数万大军都镇住,然后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来的是大多数,你怎么把他们救走,啊?李妍,不小了,说话什么时候能过过脑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经满心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同自己怄气怄得私自离队,他真心实意地相信李少爷天下无双,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将天也捅个窟窿,死也不肯承认周翡比他功夫好。

而今,他学会了怎么井井有条地打理寨中防务,学会了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珑,也学会了韬光养晦,知道“天下无双”并非什么好词……甚至会因为霓裳夫人几句意味深长的暗示而临阵脱逃。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操着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边跟谢允冷战,一边不知天高地厚地杠上青龙主郑罗生,还自觉很有道理,认为“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无常刀已成,能让木小乔亲口说出“李徵也未必能赢你”的话,手脚却好像被“绑”了起来。她会在与童开阳狭路相逢的时候虚以委蛇,也会在群雄围剿殷沛的时候隐藏在暗处不露面……甚至有时候,她想起迷雾重重的前事,心里会生出无边的怀疑与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琐事杂务还在等着他,李瑾容不可能永远庇护四十八寨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她在缓缓将担子往年轻一辈肩上移。

周翡还要去齐门禁地,去寻找那一点微末的希望,近年来她总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紧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点,谢允就等不了了。

吴楚楚知道自己本领低微,能把人家后腿拖稳了已经是超常发挥,心里有再大的不平,也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只有默默听着李晟兄妹吵架。

李瑾容近年来也见老了,如今见了他们这些小辈也和颜悦色多了,偶尔闲下来,甚至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周翡说一说破雪刀,然后无奈地摆摆手,承认一句“我没什么再能指点你的了”。

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轻生死”,后面也还跟着一句“重情义”,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

江湖风雨如晦,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

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不惹麻烦”。

李妍艰难地抽噎了一声,下意识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开她的视线,没有附和李晟,却也没袒护她,只生硬地插话问道:“还走原路出去么?”

杨瑾一脸举棋不定,五官快要纠缠成一团。

这时,半晌没吭声的吴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忽然在旁边说道:“那个铁栅栏后面关的……好像没有女人。”

从北往南的流民里自然是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些流民远道而来,在山谷定居务农,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么女人既然不在这里,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气方刚的兵,此事这是不必言明的。

吴楚楚一句话出口,众人都闭了嘴。

“呛”一声,哭喊阵阵中,利器捅开了铁栅栏。

此时,风平浪静的东海之滨,谢允正拿着一把刀反复端详:“陈师叔,你那‘好刀’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给个明白点的说法?”

陈俊夫身上可没有透骨青,被滚烫的炉火烤的浑身大汗淋漓,他将上衣脱下来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热汗,语气却依然是不温不火的:“你觉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艺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坚而不重,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当然,还得结实耐用——这是好刀。”谢允顿了顿,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领大,叫刀铭声名远播,便成了传世名刀。”

陈俊夫笑了笑。

谢允:“怎么?”

陈俊夫道:“你不用刀,说的都是工匠的话,阿翡听见了,必要笑你的。”

谢允没皮没脸道:“术业有专攻,随便笑——师叔您说句不工匠的听听。”

陈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个出手大方的小丫头,到蓬莱求我做一副刀剑,说是要赔给朋友。刀铭为‘山’,剑铭为‘雪’……”

谢允道:“这我倒是有幸见过。”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陈俊夫接着说道,“我未曾见过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个爽快人,活泼得很,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她描述的刀剑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那刀剑打出来,便温柔又庄重,里头装着美酒酬知己的心意。不是我自夸,那是把好刀。再比方说……妖刀‘碎遮’。”

谢允道:“吕国师遗作,我小时候在皇上那见过一次。”

“吕润一生,文成、武就,当得起‘经天纬地、惊才绝艳’八个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朋友,中间对不起自己,死后数百年,药谷还因为出了个吕国师而被曹仲昆戕害,分崩离析,好像天妒英才。”陈俊夫道,“吕润受制于天、受制于人、受制于命,漫天华盖无从挣脱,只好不看不闻不问,故其所做‘碎遮’,咄咄逼人、满怀激愤,虽在阿翡之前,它从未出过鞘,却有横断乾坤之戾气。”

谢允微微皱起眉。

“但也是好刀,绝世好刀。”陈俊夫道,“两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见的好铁,手艺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坚,‘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结实耐用得很——两者却天差地别,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俊夫伸手拍了拍谢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坏之刀,你想打一把什么样的刀?”

第143章 问天

“这位前辈便立下重誓,要救万民于水火。”

“……赵将军被奸臣诱杀于西南蛮荒之地。吕前辈知道以后悲愤不已,本想仗剑入宫,杀了一干祸国殃民的……”

“接到赵毅将军遗书,嘱咐他以万千黎民为重,不可置大局于不顾……还将自己家眷托付于他手……”

“遁入大药谷,不问世事。”

“八年后,吕前辈费尽心机保下的赵氏兄弟拿回兵权,却是剑指帝都——”

“……他不知怎么性情大变,沉迷求仙问道,整日与朱砂药鼎为伴,炼些个无事生非的丹药,行事多有颠倒荒谬之举。”

这是周以棠在蜀中将碎遮交给周翡的时候,同她说过的那个故事。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草木一秋……造化的一个冷笑。

这时,被锁在山洞中的流民恐慌地往山洞里挤去,北朝卫兵在铁栅栏外组成了一道刀剑围墙,其中一人上前,甩出一个长长的卷轴,对着名单开始念上面登记的名字,念了谁,倘若一时无人答应,先前闯进去的卫兵便会用装了倒刺的马鞭在人群中抽打。

这样一来,哪怕先开始有人犹犹豫豫地不敢应声,也会被周围抱头鼠窜的同伴推出来。

点名人的嗓门很大,铿锵有力,山壁上的周翡等人都能零星听见几声——他们竟然真如李晟所料,将流民统统登记在册,严格确保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挥鞭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吴楚楚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抿抿嘴,低下头道:“别管我,我只是……”

李晟不便像发作李妍一样发作吴楚楚,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轻声解释道:“当务之急,咱们得尽快让姑父和闻将军他们知道这件事,否则我朝大军背腹受敌,干系就大了。不然我们就算跟着山谷同归于尽,一起炸上天,照样没什么用。”

李晟这人,心里越是郁结,嘴上便越是理直气壮,他会拼命给自己找一堆理由,还非要自欺欺人地说出来,恨不能将“我有理”三个字裱起来顶在脑门上。

杨瑾不善言辞,周翡比较内敛,俩人谁也没接李晟这话,可是都知道他在扯淡——因为报讯的事根本不是问题,叫李妍和吴楚楚先走不就行了么,江陵离蜀中也没多远的路,李妍再不济也是秀山堂中拿到名牌的人,有吴楚楚看着,难不成她俩还能找不着家里的暗桩送封信?

李晟将这苍白的借口在嘴里含了一会,怎么尝怎么不是滋味,于是怒气冲冲地看向其他人,迁怒道:“怎么没人说句话?都哑巴了?”

周翡心里将自己要做的事从头盘算了一遍,她要去找齐门禁地,还得去找解决透骨青的办法,得回四十八寨,殷沛还没死,王老夫人的仇还没报,“海天一色”更是个随时准备兴风作浪的隐忧……

可是她挑挑拣拣,感觉哪一桩都不能掏出来说,因为心里即便千万条有对她自己而言重于泰山的理由,一说出口,便都成了“借口”。

杨瑾却忽然说道:“李兄,快别兜圈子了,你婆婆妈妈地说了这许多,不就是留下不敢,走了不安吗?”

倘若此时是白天,李晟的脸皮大概都涨红了。

“我也是啊。”那姓杨的南蛮口无遮拦道,“喂,周翡,都不傻,你也痛快点,别装了。”

周翡:“……”

李晟觉得自己方才是鬼迷心窍了,居然指望这几个货能说出什么有建树的话。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不再看杨瑾他们,将整个山谷抛诸脑后,率先顺着来路往回走去。他不过是四十八寨的一个小小后辈,既不是山川剑,也不是老寨主,更不是什么武林盟主、皇亲国戚,闹不好一辈子注定籍籍无名、庸庸碌碌,那为什么要自作多情地背这种无谓的负疚和不安?

死再多的人,不也都是路人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结果他刚这么一转身,杨瑾便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杨瑾此人,天生与“办法”二字没有一点关系,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众人都傻眼了,一起呆呆地将目光投向他。

杨瑾便道:“你们都背过身去。”

周翡问道:“你要干什么?”

杨瑾一摆手:“快点,别废话。”

等几个人都依言扭开视线,杨瑾便弯腰从地上捡了几根细长的草茎,其中四根掐成差不多的长短与形状,另一根留了个长尾巴草根,完事以后,他将这五根草叶攥在手心里,递到众人面前:“抽吧。”

李晟嘴角抽了一下:“……杨兄,这是什么意思?”

杨瑾便说道:“我们那里信奉万物有灵,逢年过节、或是遇上什么大事,都要请个巫来占卜是非吉凶,他们神神叨叨的那一套我不太懂,但是原理总归差不多的,都是听老天爷的——你们四个抽吧,一人抽一根,有一个人抽到了特殊的那根,咱们就走,要是谁也抽不到,让它最后留在我手里,咱们就好好合计合计怎么办,行吧?”

太不靠谱了!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连李妍都翻了个白眼。

李晟从未想过还有这么“别出心裁”解决办法,当即尴尬地干咳一声,委婉道:“咳,这个,杨兄……”

周翡直白地补全了他的下半句话:“你是不是有病?”

杨瑾额角跳起了一簇小青筋。

可还不等他笨拙地反唇相讥,周翡便突然伸出手,从他无根垂头丧气的小草中抽了一根,摊手一看,草根被掐掉了,便道:“我这根不是。”

李晟:“……”

这女的为什么这么善变!

李妍关键时刻,永远都是跟着周翡跑,也学着她抽了一根:“我的也不是。”

吴楚楚紧跟着抽了第三根:“不是。”

杨瑾将仅剩的两棵草递到李晟面前:“你抽不抽?”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几个人躲在山坡上抽草根玩,这说出去都是什么事!

李晟不由得悲从中来,自己成日跟这帮二百五混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前途?然后……他就自暴自弃地从两棵草里挑了一棵,缓缓将它拉出杨瑾手心。

纤细的小草打从长出来那天开始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肩负这种重任,在夜风中瑟瑟的微颤,好像随时会断,五个人十只眼全都盯在了那根小草身上。

抽出来的草茎下面光秃秃的,杨瑾将手摊开,那棵留下草根的静静地躺在他黝黑的手掌中,细小的根须上还沾着土渣。

两个男人相对静默了片刻,同时将手中的小草往旁边一丢,李晟一改方才逮着谁咬谁的狂躁,眨眼间便冷静下来,说道:“我们不能全留在这里,叫阿妍跟吴姑娘带着这孩子先走——李妍,你知道最近的暗桩在什么地方吗?”

李妍刚跟着他将各地暗桩从西往东捋了一圈,立刻回道:“知道。”

李晟又道:“原路出去,最好不要等天亮,附近也许会有北斗的斥候巡逻,那些斥候狡猾得很,多半会乔装改扮,你们俩蒙上脸,快马加鞭赶紧走,装作赶路路过,把身上的兵刃都亮出来,谁叫都不要停下,遇上挡路的就一刀劈过去。真有应付不了的事,及早放寨中的烟花,万一有自己人或者道上朋友遇上了,能救命。”

周翡想了想,转身转到密林中几棵大树后面,片刻后,拎着一件仿如丝绸的银白软甲出来。

她手指一划,那软甲边角处点缀的一排贝壳便齐刷刷地掉下来落入她手心。

周翡将贝壳收好,把软甲丢给吴楚楚,说道:“这是软甲‘彩霞’,跟当年殷夫人的‘暮云纱’出自一位大师之手,刀剑不入、水火不侵……当然,软甲不能防撞,遇上掌风能隔山打牛的那种高手还是得跑,你们俩带上,自己商量谁穿。”

说完,周翡搜遍了自己全身,又从随身带的包裹里翻出一个扣在手腕上的铁护腕,那是纤细的少女尺寸,非常精致华丽,像个别致的宽边手镯:“也是那位大师做的一个小机关,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在里面藏好暗器,遇到危险可以保命,一丈之内,只要你不慌、瞄准了,像你哥这种水平是躲不开的。”

李晟:“……”

周翡生疏地给李妍和吴楚楚展示了一下这东西怎么用,她平日里没有用暗器的习惯,此时翻开那铁护腕一看,机关是很好,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正在尴尬,杨瑾突然递上一个小纸包:“这个装得进去么?”

李妍诧异地接过来,见那纸包里居然是一把细针。

“有些是蛇毒,有些是迷药,我也分不清,就放一起了,赶上什么是什么吧。”杨瑾蹭了蹭鼻子,又道,“都是那些药农瞎鼓捣的。”

李晟道:“一会谁去入口处制造一点骚乱,你们俩趁机走。”

“我去吧。”周翡道,“我去露个面,给那两个北狗下一封战书,陆摇光和谷天璇不是正经八百的将军,听闻有人挑战,一定会按着江湖规矩露面,阿妍和楚楚趁这时候走,你们俩趁这时候去救人。”

杨瑾震惊道:“你一个人打得过两个北斗?”

“当然打不过。”周翡坦然道,“但我是后辈,当着这么多北军,只要我一开始表现地弱势一点,他们俩未必会抛开面子一起上。”

李晟道:“我看他俩未必会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把你乱箭射死,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

“乱箭射死我自然容易得很,可是凭他手下那些兵,想活捉我是不可能的。”周翡道,“如果我让他们觉得蹊跷,谷天璇和陆摇光拿不准我是怎么进来的、身后是否还有别人,他们一定会亲自出手。”

“明白了,”李晟叹道,“故弄玄虚,全靠你来演,这也太凶险了。”

周翡笑了一下,没接话。

当年她与吴楚楚被困华容城,谢允身边只有一个拖后腿的明琛并一个勉强能用的白先生,照样在沈天枢和仇天玑眼皮底下,搅合得满城风雨,最后成功将那以身犯险的熊孩子赵明琛送出城去,还给了她们俩脱逃的机会。

“我还有这个。”杨瑾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也是旁门左道的药农弄的,据说砸在地上能激发出大量药粉,叫人睁不开眼,可能受了点潮,不知道还能不能行。到时候我可以把这个砸在铁栅栏的卫兵堆里,趁他们乱,咱们把人放出来,就算是尽力了,至于那些流民能不能跑得了,全看他们的造化,咱们仁至义尽,也没必要送佛送到西。”

李晟想了想,说道:“我身上还有几个我们寨中联络用的烟花,弹出来有火星,放出来他们可能会以为咱们要火烧连营,能分散他们的兵力……等等,我还是觉得不成,这计划也太粗糙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咱们首先得快如疾风闪电,得运气够好,北军集结与反应速度必须要慢,他们的将领必须都得是草包,还有……谷天璇和陆摇光至少有一个得要脸,否则阿翡脱不了身……这得是什么运气?是不是得有个太上老君当亲爹才行?”

周翡补充道:“那些流民还得够机灵,指哪打哪才行——我看也够呛。”

几个人短暂地沉默下来。

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妍听到这,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多事没想到,忍不住小声道:“所以呢,咱们还是……”

不要管了吧?

李晟沉吟了一下,说道:“咱们四个人都没把那根留根草抽走,我相信这是天意。既然是天意……运气应该总有一点,是不是?”

最后一句,他说得也不太有底气,求助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周翡。

周翡将碎遮扣在手中,一拍李妍肩膀:“走,我送你俩出去。”

李妍突然想哭,后悔起自己方才幼稚的激愤和仗义,周翡却没给她留下抹眼泪的功夫,她在各种林中隐秘穿行格外驾轻就熟,转眼便将吴楚楚和李妍带到了临近出口、没有树木掩映的地方。

周翡忽然对李妍说道:“我刚下山的时候,比你现在还要小一点,功夫强不到哪去,也是被两个北斗包围,一边哭,一边发誓一定要把楚楚护送回蜀中……那时她可还是个大小姐,跑都跑不动,现在她师从大当家,至少不用你护送了。”

李妍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吴楚楚点头道:“你放心。”

周翡冲她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随后又转向李妍道:“要是我们运气不太好,你……你就替我去一趟南国子监,找那位林老夫子,跟他说一声就行。”

李妍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周翡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暗夜中化成了一道残影,倏地掠了出去。

第144章 出师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