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夏薇的脸上泛着动人的光彩,就像打了柔光的镜头,朦胧而美好。

苏浅在鸟笼一般的吊椅上盘腿坐了,道:“怎么不去约会?”看夏薇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替她起个头好了。

夏薇略略低下头去,很快又扬起头泛起一个羞涩的笑,道:“刚从海边回来。”

方才苏浅一路走回来都没碰到她跟叶茂,那他们一定在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

“苏姐,我这几天好像在做梦一样。”

苏浅既不喜欢被年轻女孩儿叫姐姐,也不喜欢被小孩子叫做阿姨。不过她明白夏薇此刻需要一个知心姐姐,所以才没有像在办公室里一样叫她,也就没有对这个称呼表示异议。

她大约能猜到夏薇指什么。被叶茂这样的人追求,对她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儿来说确实可能很有梦幻效果。难怪夏薇最近常常离下班还有十分钟就走了。

苏浅微笑地看着她。

夏薇显然受到了鼓励,便道:“可我总是心不定,总觉得没有真实感。”

“看得出你很喜欢他。”

“当然。”一顿,她又道:“他条件太好了,很难不动心。”夏薇仿佛怕苏浅误会什么,忙又补充道:“而且他人很好的。”

苏浅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倒是喜欢夏薇的坦白。有人嫁给凤凰男同甘共苦,也有人嫁入豪门当少奶奶。或许确实是价值取向的不同造成了不同的选择,但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人生际遇强求不来。大家都在太阳底下辛苦讨生活,没必要刻意在“清高”这两个字上争个眉眼高低。只要不触犯道德底线,谁都可以各出奇谋为自己拼一个将来。男人拼事业,女人搏爱情,很难说哪一个工种行业风险更高。少数两手抓的人,像她自己这样的,很可能顾此失彼,最终落得两手空空。

“苏姐,我只是觉得这样发展是不是太快了?我认识他还不到一个月,就…”她答应跟他来海南岛,未尝不是做好了发生关系的准备,只是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又免不了犹豫不决。

苏浅明白她说的太快了是指什么。原来叶茂所谓叶家的家教也只是对女子适用。

“虽然现在还没有。可是,他今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关头她退缩了,叶茂倒是很有绅士风度,替她整理衣衫,一副绝不勉强的样子,却令她更加患得患失。

苏浅不能替她回答。虽然叶茂这种家庭出身的男人见多识广,什么样的燕瘦环肥没有见过。但吃多了鲍参鱼翅未必不可能换换口味。倒不是说夏薇一定是清粥小菜,但青涩果实一枚是肯定的。只是她明白夏薇此刻必定是想求一个长久,但于叶茂来说即使这顿还合他的口味,下顿也未必。先不说一辈子,就是眼下能否修成正果夏薇都没信心。

“你们怎么认识的?”苏浅倒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只是她始终觉得“一见钟情”这四个字里面包含太多皮相的吸引和荷尔蒙的引诱。这两种东西,前者时效性太差,后者则太过多元化。既然不是因为叶宜的关系认识的,那多半是巧遇。

“是我在打保龄球的时候碰巧认识的。他在隔壁一条道上,一上来就triple strike,我就注意到他了。”一顿,她不好意思地道:“我注意他的时候把球投到沟里去了。他见了非但没笑话我,还主动过来教我。”

“我倒不知道你喜欢打保龄球。经常在哪里打?”

“呵呵。平时随便玩玩。就在我家附近,一般周末早上去会有特价的。”

夏薇家附近的那个保龄球馆苏浅碰巧是知道的,以前跟高中同学还一起去过。她本以为叶茂跟许桦一样,只会去那种俱乐部会员制的场所玩乐,没想到他走的是亲民路线。

苏浅也知道夏薇并不是真的要她拿主意,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此时此地她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你觉得他是认真的么?”这才是关键。

“一开始我也是犹豫的,但是拒绝他这样的人真的很难。后来相处下来,他对我温柔体贴,几乎有求必应,我才慢慢相信他是认真的。”

怪不得她前一阵一直收到荷兰空运过来的郁金香,看样子还是稀有品种。苏浅可以想象夏薇说的很难是什么状况。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物质能给人带来愉悦感是人类的天性。何况如今和尚都不讲究清心寡欲了。从前许桦对她说送一朵玫瑰和送九十九朵玫瑰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效果会一样,那就是天天送一朵,持之以恒。吃路边摊和上五星级大酒店给人的心理感受是不可能一样的。许桦跟叶茂这样的人在情场上的确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苏姐,你觉得他家里会接受我么?”夏薇问这句的时候皱紧了眉,认真懊恼到了十分。

苏浅心中暗自叹息一声。按照夏薇现在的情况,考虑谈婚论嫁还为时尚早,当务之急应该是确定对方到底有几分诚意吧。不过,若真论起来,夏薇跟沈辉的状况又不一样。沈辉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叶家招他做乘龙快婿再正常没有。但夏薇是女孩子,身家清白,叶家未必会有门第之见,不一定就会反对。问题的核心还是在叶茂身上,如果将来真的遇到阻碍,就看他到底能有几分坚持了。

“女孩子是需要谨慎些,适当的矜持也是必要的。但是一味怕受伤,不敢付出可能也就不会得到。我说的付出并不一定是身体上的。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把握好的。”苏浅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江湖算命术士。难怪美国人嘲讽律师说:他们说的话句句是真,但句句无用。夏薇来找她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在夏薇眼中许桦跟她是一对,而许桦跟叶茂表面上看起来是同一种类型的case,夏薇是来向她讨教经验的。想到这一层,苏浅颇有些啼笑皆非。她自己的感情生活目前完全是一团糟,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咨询师,更谈不上耳提面命。

“谢谢你,苏姐。”一顿,夏薇咬了咬唇,期期艾艾地道:“苏姐,你跟许先生倒是令人羡慕。”

“我跟他从小就认识了。”果然话题绕到了这上面,只是苏浅无意解释太多。

“这样啊。那你跟他在一起有没有压力?比如两人差距太大什么的?苏姐,你很优秀,我不是说你的个人条件配不上他,我是说你们的成长环境不同。”苏浅毕竟是她上司,夏薇想尽量表达得委婉些。

“可能是太熟悉了吧,反倒不觉得。”以前倒是真的没有压力的,只是这次回来之后什么都变了。若说成长环境,许桦那个冷冰冰的家跟她自己从小受尽爸妈宠爱,确实大相径庭。

话题深入到这个程度,夏薇觉得自己对苏浅已经毫无保留,而苏浅却是全然敷衍的态度,便有些不满。

“苏姐,谢谢你今晚开导我。我先回去了,不影响你休息。”既然问不出什么,只能告辞了。

苏浅替夏薇开门,刚想道晚安,便看到许桦站在门口,他好像被开门声突然惊动,抬头看她的目光带着一丝迷惘。

苏浅并不知道这一幕让夏薇得出了一个结论——男人吃到嘴以后不一定就会失去新鲜感。如果苏浅知道的话,大约会补充一句话,前提是这个男人不把嚼在嘴里的当作口香糖处理。

夏薇出于礼貌跟许桦打招呼,后者的注意力都在苏浅身上,因此只微微点了点头。

待夏薇离开后,许桦才轻声道:“浅浅,对不起。”他说完这句便不知道再说什么,只能等着她的反应。

苏浅摇摇头,轻声道:“我们还是朋友。”她知道这一句不是他想听的,但她非说不可。

“我不会放弃。”许桦的声音并不大,却很坚定。这么多年,他并没有在等她,他其实也不是那么玩世不恭,许多时候他是真的想要找到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可以让他彻底忘记她。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却始终都没有找到。是执念也好,是鬼迷心窍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所有令他退让压抑的因素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为什么不能争取。

许桦说完转身就走。拒绝的话他不想听。让她听到他的决心就够了。

当晚苏浅少有地失眠了。几乎是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松涛一般的沙沙声,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苏浅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打开手机一看,只有一条夏薇的短信:“叶姐说今天自由活动。”看来她跟叶宜相处得不错。

竟是可以自行玩乐的一天。叶宜如此慷慨,苏浅当然无从反对,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了。

她刷牙洗脸后,抹上资生堂的防晒霜,换了T恤和七分裤,穿上沙滩鞋,准备出门。

没想到有人却是打着守株待兔的主意。苏浅一开门就看到许桦坐在台阶上,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

他没事人一样地站起来,道:“终于起来了,我都饿扁了。”语气有抱怨也有雀跃。

“那走吧,我请你吃早饭。”

许桦努力分辨着她脸上的表情。阳光下的她看起来像这漫山遍野的绿一样,沉静而不动声色。

她从小就可以把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就像冰冻的湖面,不管底下的河流如何汹涌湍急,面上都是一派宁静安然。

还记得那是放学后的物理提高班,许桦在教室门口等沈辉。已经快五点了,别的同学都迅速收拾东西走人,唯独苏浅慢吞吞地一一合上书册,一派气定神闲。许桦那时正迷“四国”,跟邹玉他们在棋牌室下军旗,谁知正杀得兴起,小谢却坚持要早点回家。三缺一,没奈何许桦只能回学校来找沈辉补上。谁知沈辉却被苏浅叫了去,还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才两三句话沈辉的耳根都红了,却仍是点点头。他急匆匆背了书包下楼,许桦喊他也毫不理会。谁知不到三分钟,沈辉又折了回来,偷偷摸摸将书包里用楼下超市购物袋装着的不知什么东西塞给了苏浅,又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她。

苏浅一边感激地道谢,一边将他的外套环在腰上,将两只袖管打了个结固定。正要撕开包装袋,却被早已候在一旁不耐烦的许桦一把劫了去。待看清了是什么东西,大少爷的表情像是吞下了一整个生(又鸟)蛋,咽不下吐不出。苏浅尴尬之下一把夺回手中。物理提高班女生本来就不多,跟她相熟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她只能硬着头皮向沈辉求救。本来已经够要命的了,这位大少爷也不知抽的什么风,偏还不让她好过。苏浅心中恼恨,便道:“怎么,你想试试?我可以分你一片。”反正已经撞破,她又正是气血两亏的时候,自然不会有好声气。大少爷就这样稀里糊涂得罪了苏姑娘,从此算是结下了梁子,每每碰到总免不了被她牙尖嘴利地讨伐,久而久之他也练就了一套毒舌功。

也许她情绪上的波动只愿意让沈辉看到。

许桦自嘲地一笑,跟上她的脚步,很快与她并肩。

两人各点了一碗抱罗粉,据说是当地有名的一种米粉,又叫“粗粉汤。”

上来的时候发现跟想象中的大碗不同,是用一只中等大小的薄瓷胎碗盛的,当早点正好。

抱罗粉颜色呈半透明状。苏浅尝了一口,软而韧,很有嚼劲。靓汤是用猪骨和牛骨熬的,却极清澈,配以花生、芝麻、笋丝、牛肉丝、香菜和葱花,又鲜又香。

吃完了早餐,两人也不知要做什么。许桦道:“既然来了,就去‘天涯海角’吧。”

凡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游客必要去看过那几块石头才甘心,苏浅没有异议。

从出租车上下来,两人路过卖椰子的摊贩,许桦叫苏浅等一等。他买了一只青椰子,对苏浅道:“这种椰子一般是只喝椰子汁不吃肉的,因为椰肉太嫩,吃起来口感不好。”

摊主一边赞他识货,一边手法熟练地用一把劈柴刀顺着纤维将椰子外面那层厚厚的壳全数削去。然后将一个小孔表面用刀刮了一下,(禁止)两根吸管,递给苏浅。

苏浅却对许桦道:“这个给你。”她又转头对摊主道:“老板,再来一个。”

等她捧着另一只处理好的椰子,猛吸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才又对许桦道:“一人捧一个,喝起来才带劲。”

许桦知道她是不想跟他共享一个椰子,以免靠太近,不由苦笑,却也不揭穿她。

两人捧着椰子一路走到海滩上坐下来。因为是著名的景点,游客挺多。

阳光下的海面晶莹蔚蓝,脚下则是融融白沙。

许桦侧过头看苏浅。她今天穿的T恤是Marc Jacobs风靡全球的 “丑娃”系列。身着比基尼的Miss Marc手上捧着一个菠萝,嘴里歪歪斜斜地衔着一根脉管在吸,表情是惯有的天然呆加没心没肺。十分应景的图案。许桦这才注意到苏浅今天背的包也是同一系列的。他忽然觉得身边这名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女子很可爱,一瞬间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还哼起了歌。

他的声音不大,被海风一吹显得若有若无。苏浅却听清楚了。“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李宗盛的《鬼迷心窍》。

苏浅记得里面有句歌词,“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心道:怪不得他要带我来这里。

“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好么?”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海。

“浅浅,也许你的以前是把我当朋友。可是我的以前从来都不是。”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桃花岛,将自己困在汹涌情潮。

如果用十四年的时间去爱一个人,那也许需要另一个十四年去遗忘。遗忘的本质是抹杀,而抹杀往往等于否定自己。

没有人愿意轻易否定自己。

当晚,苏浅回到度假村,隔着吊桥的距离就看到夏薇穿着一条复古式样的印花连衣裙倚在门口的粗木栏杆上等她。D&G当季新款,VOGUE最新一期的封面女郎穿在身上的就是这一件。人靠衣装这句话真是颠簸不变的真理,这条裙子华丽中带着一丝俏皮,套在夏薇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暮色夕阳里她看上去朝气蓬勃,一张脸灿烂过身后云霞满天。

苏浅不得不感叹,爱情果然能让人上天入地。至于是冲上云霄还是跌入尘埃,全凭个人修行造化。

“苏姐,能不能借你的电脑上网收一下邮件?”

“当然可以。”苏浅还在念法学院的时候就养成了每次旅行都带电脑的习惯。

她让夏薇进去,把电脑拿到客厅,开机验证指纹后,道:“你自己随便用。”

“苏姐,想不到你喜欢这一款。许多女生嫌它难看。” 夏薇显然对ThinkPad特有的小红帽指点杆设计不太适应,因为不得要领显得有些毛躁。

“用习惯了。”苏浅是ThinkPad x轻薄系列商务机的忠实拥护者。她很喜欢指点杆、读书灯和屏幕的屋檐式设计。这台X220不知道在机场安检的时候被她摔过几次,却每每都有惊无险。

“苏姐,你今天出去玩应该出了不少汗吧,你去洗澡好了,不用特意招呼我。”

“那也好。冰箱里有喝的,自己随便拿。”收发邮件这样隐私的事她在旁边确实不太方便。

苏浅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夏薇已经用好了,向她道了谢便告辞离去。苏浅决定早早上床睡觉,明日好有精力干些正经事。

谁知第二天一早叶茂就代为转告,叶宜因为临时有事先回上海。他这个主人倒是极力挽留苏浅跟许桦再多玩几天。但原本苏浅此行就是以出差为由,现在客户走了,她没有再逗留下去的道理。何况她不走,许桦也不会走。因此原定的五天由于叶宜的中途离开而缩短成了两天。

一行人除了夏薇,都在当天就改了机票返沪。

惊|变

苏浅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堆报纸,今日各大报纸财经板块的头条清一色都是“大地”单方面与“星图”终止兼并合作项目的爆炸性新闻。文章内容并不长,里面含沙射影地写到此次合作搁浅完全是由于第三者插足二位年轻企业掌舵人的感情。消息是由“大地”单方面发布的,事先业界人士没有得到过一丝风声,那么谁是出轨的那一方不言而喻。消息一出,众人哗然的同时,舆论矛头都直指沈辉。毕竟论家世,他是高攀了叶家的,动别的歪心思实在是不知好歹。

叶宜本人接受了一个简短的电视采访后就拒绝了所有的媒体访问,关于“大地”的商业动向由企业发言人出面应对媒体,对进一步的私人问题则采取无可奉告的态度。访问只有五分钟,叶宜言简意赅地承认合作破裂确实是由于两人的感情出现了问题,并且坦言婚约已经取消,却在被记者再三追问是否因为第三者介入的时候避而不答。但大众对她在这个问题上的三缄其口已然心领神会,并且都十分佩服叶宜在情变中所表现出的处变不惊的态度和拿得起放得下的当代女强人作风。她的完美表现几乎使其在一夕之间成为坊间千万女性的偶像,可谓出尽风头。而沈辉本人对媒体的围追堵截一概不理不睬,对叶宜和“大地”发表的声明也一律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叶宜的访问一经播出,沈辉的公众形象大损,几乎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苏浅将反复播放多次的采访画面定格在叶宜说“缘分天定,强求不得”这一句,便起身向匹诺曹的办公室走去。“大地”、“星图”双方合作关系破裂对律所是一大损失暂且不论,这毕竟是由客户决定的,但作为负责“大地”这个项目的律师,苏浅事先居然毫不知情,这不是简单一个疏忽所能解释。她必须去负荆请罪。

匹诺曹倒没有用超高分贝咆哮她,反而通情达理道:“小苏啊,这件事其实也不是你的责任。说起来叶小姐这桩婚事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谁晓得也会现第三者呢。这个女的连叶家的女婿也敢撬掉,胆子大到豁边。”

“第三者”这三个字像是细长的钉子一样,被一个一个敲进苏浅心里。因为扎得深,连血都流不出,只有一阵窒息般的闷痛。挣扎着缓过一口气,她不无自嘲地想:倘若匹诺曹知道这名胆子大到豁边的女子此时就站在他面前,会不会胆子小到昏倒。

苏浅走回办公室,按了按突突猛跳的太阳穴,拨了个电话给叶宜。于公于私,苏浅都必须出面。不过她明白这已经是自己职业生涯上的一个污点,任何补救都无济于事。

叶宜倒是十分爽快地答应给苏浅二十分钟时间,电话里她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或不妥之处。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叶宜的办公室。之前苏浅去过几次,叶宜的助理对她并不陌生,她一到便立刻放行。

进去的时候叶宜姿态放松地坐在待客用的沙发上,显然是在恭候苏浅。

见到苏浅,叶宜并未起身,只开门见山道:“苏小姐想必不是来谢我的。如果你以为我是在成全你,那就是脑子进水了。以苏小姐这般暗地里做功夫的人才,应该不至于才对。”

苏浅若是站着说话,不免显得盛气凌人,因此她只能不请自坐:“既然合作案停止,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也要告一段落,有些手续还要麻烦叶小姐。”苏浅的声音十分镇定平和。叶宜果然知道了。

叶宜反倒笑起来,道:“今天苏小姐主动来找我,真是好气魄。不过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还是省省吧。别说你当初接这个案子的时候没有存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如今多说无益。我只想说我跟沈辉之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把我当成障碍。他毕竟选择了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苏小姐如今身边有许先生这样的才俊,想必对沈辉也就不稀罕了,可以理解。我这人眼里却容不得半点沙子,拾人牙慧这种事实在太掉价,不符合我的身份。沈辉不能只爱我的附加值,却一点不爱我本身,何况他心里还有一个你。你看我像是甘愿做冤大头的人么?”叶宜到了此刻还保持着十分的风度,不愧是世家出身。换了别人,言辞还不一定怎样刻薄。但单论合并本身,很难说哪一方得利更多,最多是各取所需,她说的冤大头应该是单指感情方面。

苏浅点点头道:“我不能左右你的选择。我来于公于私都只是表明立场。”现在的局面也许是她从前想要得到的结果,但此刻苏浅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胜利。叶宜的自愿退出和沈辉主动放弃是不一样的,她深刻明白这一点。

“苏小姐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我怎么会因为你的短短几句话就改变决定。”

苏浅点点头,告辞走出去。事已至此,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她想要挽回这段感情并没有错,错的是她当初出于私心接手了这个案子。这件事她从一开始介入就是个错误。曾几何时她也成了感情用事的人了。真真一个情字误人。她不无自嘲地想:苏浅啊苏浅,你真是害人不浅,沈辉大好前途就此因你生生拦腰折断。

接下来的几天,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大地”动作幅度之大,直叫一干人等跌破眼镜。“大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推出了新一代网络全息游戏,并且以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攻势席卷整个网络游戏市场。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大网站首页都有了这款游戏的植入广告,绚丽的彩色灯箱广告更是遍布地铁站,就连书店都贴满了由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两位偶像剧明星代言游戏的宣传海报。业内人士纷纷猜测这样的大动作与其说是“大地”在打击“星图”,不如说是叶宜在狠狠报复沈辉。

全息技术,其实就是让物体发射的衍射光重现,其位置和大小同之前一模一样的一种虚拟视觉技术。而且从不同的角度观测此物体,其显示的图像也会随之变化。这项技术如果运用到游戏上,会以逼真的三维视觉纵深感,让玩家体会到强烈的身临其境的感觉。此前,“星图”一直致力于开发全息网游,并且手中掌握着国内最尖端的技术,是业内众所周知的事。“大地”与“星图”的合作项目启动之前,在这项技术上没有丝毫积累,现在所投放市场的技术一定是在两家还亲如一家的时候空手套白狼得到的。

“大地”推出的全息游戏头盔投放市场之后反响良好,受到玩家热捧,三天之内销量已过十万。

明眼人都明白,这一役过后,“大地”必然在网络游戏市场这一块站稳脚跟,而“星图”即使立刻推出自己的产品与之相抗衡,也比不上“大地”在玩家心目中先入为主的地位。何况市场份额毕竟是有限的,“大地”已经占尽先机,是以“星图”必然受到利益上的重创。更不必说“星图”此前在这个项目上所投入的巨大人力物力,统统都为他人作了嫁,损失不可谓不惨重。许多游戏界的老前辈早就对沈辉这样异军突起的后起之秀心存不满,一时间,幸灾乐祸沈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大有人在,都伸长了脖子在看他的笑话。“星图”就要被叶家整垮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流言四起。

“星图”是沈辉多年来的心血,却眼看着就要岌岌可危。事到如今,苏浅只觉得愧疚难当,她不能成就沈辉,起码他也不该因她而毁。奈何现在悔之晚矣。她觉得到底还是该见他一面,虽然一句抱歉相比造成的后果实在轻如鸿毛。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沈辉除了显得越发清瘦以外,看起来仍是智珠在握,一派沉稳。

他微微笑了一下,抢先开口道:“浅浅,你不用感到内疚,也不要信报纸上瞎说。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不过是利益分配不均导致谈判破裂。”

“我要回美国去了。”出了这样的事,她没有脸再留下来。虽然她此刻走也显得十分难看,从头到尾这件事她都是错得最离谱的一个。叶宜断得干脆漂亮,报复得彻底果决。沈辉愿赌服输,实在有大将风度。只有她,公私不分,拖泥带水。人说风雨同舟,她将他迫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了说这四个字的资格。不过,她是准备离开,但不是现在。虽然她不能站在他的身侧陪着他度过难关,但默默在一旁看着却还是能做到的。

沈辉闻言一怔,半晌才轻声道:“你是该回去了。”他说完这一句,便盯着她的脸不再言语,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底,永世不忘。

“你有应对之策么?”虽然苏浅明白自己是造成现在局面的罪魁祸首,但这一句她不能不问。这项技术据她所知并未申请专利,而且应该是两家还处于合作关系的时候让对方得到的,因为“星图”本身并没有采取保密错失,侵犯商业秘密也就不能成立。她想从法律角度帮他,却无能为力。

未料,沈辉却笑了。苏浅不知道除了“好看”两个字还有什么能形容他这一笑。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跟以前他们在一起时毫无二致。

“别为我担心。”他说得很笃定,苏浅却不敢信他。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沈辉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不能再耽误他。

一步错步步错。他与她之间原来真的是造化弄人,走到这一步,已经再无转圜。

峰回路转

两周后。

叶宜坐在会议室的老板椅上,保持两手相握,身体前倾的姿势。不知是不是粉底打厚了些,灯光下她的脸上似附了一层寒霜,让一干部下噤若寒蝉。她目光如刀逐一扫过客服、市场、设计等各个部门经理的脸,犀利到好似可以刮掉他们一层皮。

“出了系统崩溃这样的大事,你们一个个竟然束手无策!公司白养你们了,都是干什么吃的!”要不是这么多年家教使然,叶大小姐恐怕就要忍不住暴粗口了。一顿,胸口起伏平复了些,她才接着道:“刘启,你是负责硬件这块的,你先说。”

“叶小姐,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网络游戏,项目原本就启动得匆忙,再加上经验不足,高峰时段的玩家数量又远远超过我们的预计,所以才造成硬件设施和带宽都跟不上的情况。”他喘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目前硬件设备已经派人在跟进了,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被第一个拉出来炮灰,刘启不免有些怨怼情绪。

叶宜怎么会听不出这位老部下的言下之意,项目启动匆忙自然是她这位决策者的重大失误。现在确实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但她也不允许任何人当面挑战她的权威,强压下心头蹭蹭窜上来的火苗,叶宜道:“我也知道这次发行有些操之过急,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分秒必争的事,‘大地’无论如何都得赶在‘星图’之前抢占市场。”一顿,她越发严厉了神色,肃然道:“现在我也不是要追究你们谁的责任,赶快给我想办法补救。肖墨,你是这款游戏的核心研发成员,你说。”

“叶总,从玩家的反馈来看,游戏本身并没有重大的bug。相反,系统因为拥堵崩溃后,我们的客服跟不上才使得玩家怨声载道,雪上加霜。”火还是烧到别人身上去比较好,坐壁上观比被架到火上烤要舒服得多。

不等叶宜发话,客服经理于涛就抢先冷笑道:“肖经理,您是叶总从‘星图’高薪聘请过来的网游研发专业人才,但您给我们的所谓第一手资料的数据好像不大对啊。”他早就看肖墨不顺眼了,不过是从敌方阵营里背主叛逃过来的小人,偏偏一来地位就凌驾于他们这些“老人”之上,叫他如何服气。

叶宜眼睛一抬,目光刀锋般凌厉,于涛也发现自己一时激动说错了话,顿时把卡在喉咙口的句子生生给咽了下去。

“好了,肖墨跟于涛留下。其余人散会。”她烦躁地挥挥手,示意那些人不必再碍眼了。其实她这个动作大可不必,众人早就如蒙大赦般急急退出。

等一干人等撤了个干净,叶宜一抬下巴,于涛会意地锁上了会议室的门,并且关上了百叶窗,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外面窥视的视线。“大地”正面临着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难免人心浮动。

不等叶宜发问,于涛就道:“叶总,肖墨给我们的从‘星图’那里拿到的Beta版测试数据根本跟这两周以来的实际运行有很大的出入。文件中给出的客服跟玩家的比例应该是1比1000,乍一看这与传统网络游戏大致相同,没什么可疑的敌方。而实际上,《沧梦谣》发布两周以来,据我统计,我们的客服人数,无论是客户关系还是账号管理统统跟不上,几乎应该两倍于这个比例才能勉强满足玩家的需求。”毕竟全息网游跟传统网游不同,他们之前太过依赖肖墨带来的“星图”第一手资料,才导致了今天的错误。

叶宜抚了抚眉心,道:“那就去招人,赶紧补上。”她只当作没看见于涛对肖墨挑衅的眼神。都已经在风口浪尖上了,居然还想着窝里斗。

于涛面露难色道:“叶总,不是我不想,而是实在有实际操作上的困难。我们的老员工以前都是做单机游戏客服的,目前还在转型过程中,许多人还不适应现在这种用即时对话框和邮件时时回复的服务方式。何况按照目前的情况,就算紧急招一批新手进来也于事无补,对他们进行培训需要时间。如果匆忙把他们赶上第一线,他们对游戏根本不了解,难以针对性地解决玩家提出的问题,客户根本不会买账,反而给人一种连公司客服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坏印象。”

叶宜也明白网络游戏发行往往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离开的玩家是不可能再回头的。第一个月,按照惯例是给玩家的免费试用期,如果大部分玩家在此期间对这款游戏失去了兴趣,那就很难在后期力挽狂澜。想到此处,她果断地道:“那就高薪挖角,从‘星图’也好,从别的几个网游公司也好。薪水随他们开价,先扛过这一阵子再说。”

“是,叶总。我马上去办。”嘴上是这么答应,其实于涛心里也明白,这样高出市场行情的高薪挖角摆明了是暂时性应付危机的一种手段,聪明人应该不会贪图一时利益而甘愿冒险失去一份稳定的工作。再说现在业界谁不知道“大地”这次发行出了问题,这种时候要吸引人才跳槽,谈何容易。不过这种泼冷水的话,他在这个当口自然不会说出来触霉头,何况叶宜心里应该也明白。

于涛出去后,叶宜盯着肖墨道:“你确定给我们的资料可靠么?”

肖墨怎么会听不出她将你我分得那么清楚,这个项目从启动到现在他功不可没,现在出了问题,叶宜就立刻把他当外人了,不由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