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既第二天即大年初一一早,乘上了开往家乡的长途汽车。

毫无疑问的,那只红包集我万千宠爱于一身,真正是放桌上怕脏了,揣兜里怕软了,恨不得拿只镜框裱起来。包括他替我紧过的围巾,一跃成为日日绕脖颈的好伙伴。

红包里只有一张百元大钞,新版的,红艳夺目的毛爷爷,以及一张纸条。

丛丛:

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学业进步!

尚既

反面另有一段话语:我还没毕业,所以压岁钱微薄,见谅。还有那天的事情,同样对不起。

没关系。我居然忘了说。

其实暗恋的一方早已丧失了去责怪对方的能力,不是么。

学校组织初二年级十四岁集体生日活动是每年例行的传统,不过地点年年在变。

关于我们今年的,同学们猜测纷纷,直到下发正式通知——浏河营地,两天一夜。

我们一个个心花怒放,以致出发前的最后一节英语课上,做的听力集体错到不忍直视。英语老师怒火中烧,却看似无心“善意”地提醒我们:“听说之前浏河刚闹过鬼。”

半数人的笑意顿时敛住。

十亿飞忙不迭添油加醋:“啊,是月初去的那批碰到的!他们说半夜听到水声,以为下雨了,就想出门看看,结果一打开门,一白衣女鬼挂在门口,脚悬空着,荡啊荡啊…”

“住嘴!”他的椅子被身后的姜狠狠蹬了一脚。

“想起来了,我哥讲那里曾经死过一个女生。”孔寅杉火上浇油补充道。

“对啊,所以据说女鬼只盯着女生寝室…”

发言被蒜和姜合力踢断。

他不满地瞅瞅后排,忽然指向我:“你们怕什么?这里有位反射弧全世界第一长的同学,开门的活儿全交给她,即使有鬼,她肯定也会安稳地打开,再平静地合上。”

我尽情白了他一眼,也没在意,不料后来还真闹出一场虚惊。

月黑风高夜,清明前夕。

终于在食堂解决完老师们随身背来的天杀练习卷,大家屁颠屁颠地蹦回寝室。丰富多彩不通宵不罢休的夜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分批洗完澡,她们已关上日光灯,竖起一圈手电筒,铺开垫子席地而坐,摆上了地下赌场斗地主的架势。

“谁庄家?”

“在此!”蒜激昂地应道。

“好!干死她!”

“秒杀!”

“分尸!”

“轮上!”

“不要嘛~”某人娇羞无比欲迎还拒的嗓音激起了农民及围观群众的摩拳擦掌。

于是乎,一群飞机大炮炸弹姐妹王对呼啸而过…

一个寝室十个人,总有个别不合群,此时此地此景,约莫就是禀赋不足到把前赴后继的扑克大师们搞到投降的我吧。

我果然被她们安排在了最靠门的下铺,右耳吸收噪音,左耳聆听动静。

“有水声。”我报告。

兴头上的她们连头都懒得转:“唉,葱你幻听了。”

我猛地冲到她们身后:“真的有,你们听。”

室内刹那安静。

事实证明我没幻听,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甚至能感受到水珠落入一滩水后溅起的清脆,模糊而真切,仿佛是从隔壁传来的,又仿佛是从门外传来的…

毛骨悚然不知不觉在滋生。

姜暗叫:“别开门!开灯!”声音颤抖。

胆子较大的同学嘲笑她:“你真没用啊。”

蒜一把将她推至门后:“你有用,你去开。”

“要是我开了怎么样?”

“回去的行李我来拿!反之,你懂的。”

“好!”

话音未落,我接收到蒜的眼色,伸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推开了寝室门,扭头扔下一句:“我替姜开的,明天有劳你了。”

那一刻,尖叫四起,下蹲捂眼钻被子,应有尽有。

可惜门外没有人,也没有鬼,只有水桶一只…

上边架着块未完全拧干的抹布…

滴滴答答…

君子报仇,十年太晚!

据内鬼传报,他们晚上准备走抒情文艺路线,即凌晨聚齐班里大半男生徜徉在树林里唱情歌…

准确的说,这实在称不上“唱”,用“嚎”字更符合他们不见起伏的音调、T恤拖鞋的装束以及土匪地痞的气质。

我们的原定计划,是在他们吼到醉生梦死泪流奔腾之际杀他个措手不及,结果悲剧地发现,隐藏于敌人身后尽闻前方野犬乱吠,还不如拔剑自刎来的痛快。

继玷污了《情人》、《笨小孩》、《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与《单身情歌》之后,听到了“说再见别说永远,再见不会是永远”,我们之中的谢霆锋粉丝再也不能忍了!

夜幕下,一群披着床单,披头散发,手电光源打在下巴处的奇怪生物,猝不及防地用爪子扒上了另一群仰天长啸、衣衫褴褛异形们的肩膀…

接下来,一场两种性别间的恶战在所难免。

我和姜拦下蒜,乖乖地全身而退,一口气跑到铁索桥边,迎着鱼肚白色的东方上气不接下气。

“有纸和笔么?”喘罢,我灵机一动,突然提议,“不如,做件有意义的事吧。”

勇敢者之路一侧的河畔,有棵大树。我们在这里做过最纯亦最蠢的事——时间胶囊。

纯,在于小觑了未来的不确定性。蠢,同样在于此。

“记住啊,红笔是蒜的,黑笔是我的,蓝笔是葱的。”

“写些什么?”

“要不各写三张?给自己的、给我们的、随意发挥。”

“能写给未来的老公么?”

“哟哟,你未来的老公是代入你家王子呢,还是你家尚既?啊?”

“停!你们听我写的!以后我结婚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做我的伴娘!”

“万一我先出嫁呢?”

“不管啦,哪怕当了妈也要做!我添上了!”

“好好好…”

撕得杂乱无章的纸条被胡乱塞进雪碧瓶。

我们边自嘲,说等若干年后来挖别纸条都烂完了,一边虔诚地将它们深深埋起。

蓦然抬首,恰逢旭日初升。

人生充满意外,比如,在这并不适合看日出的地方,我观赏了平生第一次日出。

其实我多写了一张纸条来着,至今夹在日记本中。

那上面的蓝色圆珠笔印记早已糊开,渗透进泛黄的纸张。

愿此刻永恒。

2000年3月24日,浏河营地。

12.关键词:疯子

2000年1月,我买了第一本《wink up》,依旧购于圣地文庙,花去二十五大洋。

2000年1月,有半个月的时间,我的午饭全靠蒜和姜救济,或者啃家里剩下的面包。

2000年1月,我得知了K团一个月后会在香港和台湾开千禧演唱会的消息,其中还有一场是他们的第一百场。

于是,我和蒜分头回家吵着要钱,发誓一定结伴同行。

结果,蒜绕过她妈,在她爸面前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马总心一软,乖乖摸出了钱。

老爸同样事业缠身,我同法处理,眼看成功在望,被我英明威武的老妈擒获,功亏一篑。

“疯子!”

老妈吝啬地扔下两个字,掉头就走,任我死活。

在我妈弃我而去几天后,蒜东窗事发,她妈连一个字都没舍得吐,狠狠甩了两巴掌,走人。

元旦过后第一周,正轮到我们班值日。

干的与小学时代相同的事儿:校门口站岗、检查校服校徽红领巾、眼保健操打分云云。只是大概年纪和积极性通常成反比例,小学时明明可以为执勤名额挤破脑袋,而眼下除了班干部及优秀团员们被赶鸭子上架,群众们均一副病恹恹兴趣缺缺的模样。

有个当生活委员的死党真是坑爹,姜想都没想就把我和蒜拉上了门口傻站的岗位,直接导致了父嫌母弃的我俩每天都得起个大早,然后于凛冽寒风中耷拉着脑袋杵在铁门边,还不死心地一步一步往温暖的门卫室退。

她瞅着我们不禁发笑:“如此萎靡可是因早餐无着落?”

蒜叹道:“何止早餐。”

“你家开饭店还没着落,那我活该饿死?”我苦笑。

“我爸那儿?”蒜狂摇头,“不去,死也不去。”

“你们两个妈,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怎么都是气完一走了之类型的。”姜说。

“她妈一向如此,我妈是气大了才会这样。”某人叹着息解释。

“去次香港得多少钱,还不在假期,你们难道还想逃学?”

我们异口同声喊道:“只喜欢ACG的人不懂哈真人的痛苦!”

我妈从来说话算话,自那日愤然离去起,便以医院为家,竟再也没在我视野范围内出现过。庇护伞奶奶偏巧被学生邀请出了国,可怜只会烧饭不会做菜的孙女,在吃厌了老爸医院食堂饭菜及各大方便面品牌后,走上了与蒜狼狈为奸的道路。

完全不理家事的蒜最近的蹭饭地点,在她熟识的一位阿姨所经营的小饭馆里。这爿店位于我家和蒜家中点,有些不起眼,除了家常小炒,最招牌的当属爊鸭面。

听蒜说,这爊鸭方经她爸马总多次改良,保存为秘方。因受他挚友,即阿姨病亡的前夫临终前之托,马总特例拿出此方帮助本为家庭主妇的阿姨立了门面。一晃过去多年,小店终于站稳了脚跟。

阿姨为人很温婉,有种柔中带韧的成熟韵味,对恩人之女尤为客气,当然对恩人之女的朋友也不会差。

蒜每次吃饱喝足拍拍肚子,只管嚷一声“赊我爹的账”,我可不能学样,再说实打实一大碗面加上一只鸭腿只需三块钱,真心实惠。

可阿姨从来把钱原封不动塞回我口袋:“一碗面就算啦,小朋友去买买笔和本子好了。”

外边天冷,我们吃完赖着不走,占着原位写作业,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无聊地闹来打去,掏块垫板切橡皮当骰子、草稿纸上下五子棋之类。小店生意不错,我们便成了典型的占着茅坑不拉屎之流。

大概是由于未生育,阿姨特护着我们,专门把那桌辟给我们胡闹,宁愿让别的客人拼桌。

“如果我妈有阿姨这么温柔该多好。”蒜常说,我不由赞同。

如果布置了作文的作业,我笔下好人的原型十有八|九是阿姨,而反派角色,撇开我妈,还能是谁。

有时我也会去骚扰我亲爱的表姐,趁机埋怨诉苦。

我尚耿耿于怀着:“我妈竟然说她亲生女儿是疯子!”

她安静听完前因后果,瞥了我一眼,幽幽道:“你以为有钱就能买到票么?”

我一怔,送到嘴边的红枣愣是没塞入口。

见我的表情从目瞪口呆,至悲痛欲绝,至如梦初醒,不断天云变换着,她作势摇头,轻巧一拍,便把红枣让我囫囵吞了下肚。

接着继续提笔作画,不忘嘲笑我:“真是疯子。”

“姐,你怎么老是画啊画的,不用温书么?”我扯开话题。

“为了拿个好名次。”她答。

“什么名次?”

手中画笔一顿,她下定决心般吐了口气,缓缓转向我:“接下去我所说的话,你不要惊讶,也不得外传。能做到吗?”

“能。”我信誓旦旦。

一分钟后,我深深为自己的誓言后悔,确切说,是我无法消化她所传达内容的震慑力。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我准备参加艺考。”

“可是…”

“我知道。”

“可是…”

“我决心已定。”

我一直以为,人人都有叛逆期,除了我姐。

她是我小学和初中同校的学姐,清秀文静,成绩优异,堪称女神。在同学们忙着早恋追星时,她规规矩矩做她的模范学生,低调地看言情或哈着她的日,甚至在长辈面前也丝毫未露出过花痴的马脚。

全家对她寄予了殷殷期望,并从儿童时代起给她灌输“长大延续医学世家”的思想。小学时她朗声答“好”,初中时她笑吟吟地点头,现在高二了,她仍然淡然默许。大姑妈大姑父自然欣喜且放心,连她未来学什么科都想好了。

如此小绵羊般的姐姐,居然用同样动人温柔的声音告诉我,她要艺考。

我的视线紧紧在她的脸颊和画板之间游弋。

“疯子…”

只有这个词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初二下,我被老妈无视了整一学期,幸而还有奶奶不离不弃。

她号称在国外学到了西餐的精髓,回来孜孜不倦地在家人身上试验。一顿后,爷爷逃遁,一天后,全家逃遁,一周后,居然我姐也失踪了。

奶奶瞅着搅拌着生洋葱不知如何下口的我,满意地笑道:“还是我们丛丛最乖。”

我只能呵呵呵…

老爸的回家时间愈来愈晚,家几乎成了他合眼歇脚的驿站,且是个难以安稳的驿站——手机单音铃声一响,他便如备战的士兵一般整装待发。

社会上最早拥有手机的那批人,往往也是最繁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