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姜家搬远了得抓紧赶回去,蒜也被她老妈擒拿回家,我么,也没等来尚既。

当一串绚烂的烟花盛开在头顶上方的天空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是十亿飞,竟然。

我抓着一把枯草,怔怔地盯着他:“你怎么来了?”

“看你的好戏呗。”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再瞅瞅我和我手里的草,也大致明白了:“山鸡放你鸽子?”

我没再蹦跶起来纠正他,任由他啼笑皆非也好,幸灾乐祸也罢,垂头默认。

“我说过什么?他比你大十岁不是白大的,怎可能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怎可能把你的邀请当真?随口唬弄唬弄小朋友而已…”

“我知道。”

我瓮声瓮气地打断了他的打抱不平,两人顿时无言相对。

烟花愈发绚烂,伴着刺骨寒风。他别扭地站着,我僵硬地坐着,共同全心全意于空中的夺目。

十亿飞冷不防地转身跑开,几分钟后抱着数罐啤酒再次现身,猛地撤开双臂,易拉罐们东倒西歪了一地。

“蒜和姜爽约是她们亏了。”他随意捏起一罐递给我。

“她们有人管,不像我,” 我接过,点点自己,“散养的娃。”

他亦指指自己:“之二。”

“不愧是同桌啊,物以类聚。”我笑。

一罐下肚后,问答趋于随心所欲。

“你喜欢尚既哪点?”

“帅。”

“只有帅?”

“温柔。”

“温柔?”

“嗯,”我起身学着尚既的样子摸了摸十亿飞的脑袋,“尤其是这个举动。”

“我看你是缺少父爱吧。”

“滚。”

两罐下肚后,问答趋于肆无忌惮。

“你干嘛吊人家班花的胃口!无耻!”

“我说过我不喜欢她了好吗!”

“你干嘛不喜欢人家!班花多好!才貌双全!”

“你管得着吗!管好你自己OK?”

三罐下肚后,问答趋于回归深奥。

“岩井俊二的《情书》,我看了两遍,喜欢他前一遍,喜欢他后一遍。”

“第一遍什么都没记住,第二遍也只记住了一些镜头。她们说我是怪胎,关注点太奇葩。”

“两个藤井树独处的场景,不知怎么的,让我共鸣很深,阅览室、路灯、马路。原来当暗恋发生时,一个人可以做到把心思隐匿得如此之好。”

“珍藏你的笑,苦我一个人受即可。我对他就是这样,卑微而美好。”

身边却没了迎合。

我推推十亿飞:“喂!”

他面红耳赤,经我一搡,软软地倒在了长椅上…

天寒地冻中,常温的啤酒亦变得冰冻异常,导致我一夜未眠,频频如厕。十亿飞比我更惨,班主任说他受凉发烧,直接请半天假打点滴去了。

中午啃着面包,讨论着用饭钱换来的杂志,三只头凑在一块儿,对去年十一月出道的K团同事务所后辈们评头论足。

“啧啧,长得真寒碜,”蒜表失望,“我看超不过他们前辈。”

“歌还行,”姜发表意见,“队长是我的菜。”

胖胖路过,扫了一眼,嗤笑道:“这也叫偶像?这些脸还不如我家哥哥们的小手指!”

我们正准备群起而攻之,十亿飞不痛不痒地晃回学校,还插了句进来:“真丑!”

“两罐倒的同学滚回医院去!”蒜咬牙切齿。

他脸色一沉,质问我:“把我出卖得爽不?”

“我以为,酒量差不是弱点。”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但比我酒量差,确实不太光彩。”

“而且,”对他勾勾手指,故作神秘道,“你那天晚上说漏了许多东西哦。”

他脸色再次一沉,忽而又坏笑起来:“我相信你,不会外传。”

“为何?”

“酒友,此生首位的,酒友。”

经他一提,我们之间貌似平添了份难以定义的阶级感情,难道确真拜一夜酒友之故?

十亿飞与我做同桌已两年又一个学期,吵吵闹闹冲突争斗不断。我们自认为相当了解对方,其实不然,起码经过这两年余来的第一次推心置腹谈话后,莫名地生出一份焕然一新来。

我为该如何面对这周六尚既的出现愁煞了白头,结果被老爸一句话粉碎。

“小尚应付学校活动和考试太累了,突然就发了水痘,还引起前庭神经炎,你的辅导先暂停。”他宣布道。

我的心顿时被揪起,又狠狠长出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再见到他,已在一个月后。

学校补习和课外辅导遇节休息,抛下了无穷无尽的作业,以及让人郁闷气结的各种“警告”,无非初二是分水岭啦、胜负在此一年啦、后劲不足的学生当心往下掉啊,简直不想让人太平过年了。

上学期期末,我好不容易彻底脱离了分流辐射圈,此时光顾着拼命码作业,抽空不忘瞅几眼我的明星们。

年三十的下午,老爸一个电话被拉去了医院,老妈陪着院长们下基层走一线还没结束。我罢工,边和蒜煲电话粥,边翻着刚到手盘还热着的《新宿少年侦探团》。

蒜在那头抱怨:“姜说闭关还真闭关来着,她家的电话都是她妈接着,还有一年多,何必呢。”

“嗯…”我盯着电视机随口敷衍。

“葱你可不能抛下我啊!”

“你准备怎么收买我的心?”

“用我的肉体!”

“…”

我们正胡侃着,门铃响起。

我换了门边的挂机继续和她聊,花枝乱颤地怪笑着,打开了门。

老妈往我怀里塞了一包菜,从我身边侧身而过,又退回来,拍打几下我的脸颊:“三叉神经痛还是怎么着?嘴角抽得这么厉害。”

大约是被她蹂躏的,我的脸瞬间红成虾子,下意识躲到菜的后方,为客人让出一条通道。

“来,小尚,拖鞋,不是头一回来了,别客气啊。”老妈提着棉拖鞋笑盈盈地招呼着来客,转身横我一眼,“还不挂电话!你知道我往家里拨了多少通么!”

电话那头的蒜许是把我们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猛地打了鸡血般嚎起来:“尚既?!”

我果断收了线,朝屋里挪了挪,羞涩地低头,叫了一声:“尚既哥哥。”

他伸手,再次摸摸我的头发。

我们家的传统,三十晚上小家各自迎接新年,初一大早齐聚爷爷奶奶家开始闹腾。

小家不过一家三口,通常老爸会烧一桌好菜,边吃边等春晚。待到开始后,我则立马携上大包小包零食爬上床,把它们哗啦铺满整床,皇帝翻牌似的东挑西选。左侧躺老爸,右侧坐老妈,我蜷于中间,时而听他们聊工作,时而听他们讲电话,时而评论电视节目。

虽然老爸轮上备班或者碰到特别棘手的会被叫去医院,虽然在老妈没做行政之前也经常一拷即到,虽然他俩排到除夕值班也不是一两次了,但这天晚上仍是一年中最温馨之夜。

直到尚既出现了。

老爸很欣赏他,直言:“开门弟子,你就和我儿子没什么区别,何况我只有女儿。”

他也确实乖巧,陪在老爸身边,小酌上几杯,聆听着老爸酒后的天南海北乱扯,并不时迎合几句。

老爸乱扯的重点对象永远是我。

“这孩子天天围着小日本转,要把精力分一半给功课,什么市重点不是小菜一碟。”

“丛丛像我,聪明!”

“我的小情人就是太懒,吃完饭从来不知道收碗,我们一年不回来她可以放上一年。”

“你这样怎么嫁的掉呢?男人都喜欢贤惠的,对吧尚既?”

趁亲爹把我批到体无完肤之前,我赶紧丢下换了郭冬临作新搭档的冯巩,夹着尾巴溜进厨房帮忙。

老妈促狭地瞥了我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没,”我正儿八经地拿过一只碗,“你女儿我天生无比贤惠。”

老妈无语地笑笑,任由我与油腻污垢作斗争,洗了手观望餐厅中的那两个男人。

“突然有种多了个女婿的感觉。”她喃喃道。

把我惊的,手中的碗差点落地。

尚既出现前,除夕是一年中最温馨之夜。

尚既出现后,除夕成了我最纠结之夜,既胆战心惊又期待满分,甜蜜的纠结。

写日记的习惯亦是从两千年除夕夜开始的。

对着簇新的挂锁的日记本,我提着笔思索了半天,只磨出了一句话:今年,尚既在我家过除夕。

接着又思索了半天,这次只磨出了六个字:希望年年如此。

然后飞快锁起,把钥匙藏进了床头小熊玩偶的口袋里。

11.关键词:未来

某天,拼音很烂的老爸在琢磨五笔拆字,拆到“末”和“未”便束手无策了。

老妈与他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末字应拆作一和木,未字则拆成二和小。而后她暗自端详了半晌,开始惊叹:“奥妙真奥妙!”

“‘一’作形容词有‘全’的意思,‘木’作形容词可以解释为‘麻木’,那末字就能理解为‘过往都已定型’。‘二’有怀疑、不确定的意思,‘小’嘛,通‘少’,意指所有人在不定的未来面前都像个孩子。”

我:“妈…你走火入魔了吧…”

无论她走火入魔与否,她的解释没错。

就如我们在二十世纪九零年代的最后一天打错了招呼:“朋友们,下世纪见!”结果一觉醒来打开报纸,发现2001年才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

就如医院严阵以待,结果千年虫并没有引起混乱。

就如传说中的末日平静而终,太阳照常升起。

对错都已远去,未来的日子,重新起航。

春晚进行了大半,谢霆锋在电视里深情唱着《今生共相伴》。

老妈在夸谢霆锋牵着的“新娘”长得真漂亮,一边不时踹踹呼呼大睡的老爸。

窗外的烟花爆竹声早已盖过了电视机的分贝。尚既突然问我:“怕爆竹声么?”

“不怕。”我一愣,稍许扭捏地答道。

“不如我们出去凑凑热闹?”

我欣然同意,裹上围巾下了楼。

家楼下正是本小区唯一一块居民广场,年前新添了一批健身器材后每天清晨傍晚成了阿姨阿婆们闲聊的最佳地点,此时却俨然变身烟花爆竹集中燃放点。

我们站在一角,无言地旁观。四周此起彼伏的巨响,随意走几步便能踩一脚废墟。

两名看着比我小一些的男生放完了千响鞭炮,留下两堆残骸转移阵地。我闲得发慌,伸腿踢踢它们,再挑了一两颗完整的拿在手里捏玩。

尚既突然开口说了句什么。

“啊?”噪音太响,我没听清。

“快放下!多危险!”他走近,重复道。

“我又没火机点它…”

他不等我狡辩完毕,直接夺下扔出。

原本的无言愈发寂静尴尬。

我清嗓,试图打破冷场:“小时候我因为动作不协调,和朋友们跳皮筋一直充当死了也不打紧的‘跟屁虫’,我就不干了,去和男生玩划炮、摔炮,对扔,还变着法子比胆子,手心炸啊潜水艇啊花式摆阵啊。潜水艇你知道么?手里握几秒再丢到水里那种…”

“有次夏天的时候不小心,摔炮甩到了腿上,烫伤了一小块,现在疤还留着呢。不过这不及空中炸开的爆竹掉了一半砸到我头上吓人,啊,最恐怖的还是大冬天落水…”

我的声音不轻不重,为了能于一片嘈杂中传达至他。一旦周遭倏地说好似的安静下来,我的“传奇”显得那么突兀而掷地有声。

更尴尬了…

尤其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表情,欲言又止。

又把蒜和姜还有十亿飞告诫我的忘了:切勿暴露!切勿暴露!

幸好人们再次热闹地迎接新年,升腾的璀璨稍稍转移了尚既的注意力。

面颊腾地升温,我下意识为自己挽回颜面:“以前的确是个野孩子,现在变…”

他打断了我即将出口的“文静”一词,轻声评论道:“看不出。”

“你说什么?”

随着零点临近,广场聚集起更多搬爆竹操烟花的居民,即使我们近在咫尺,仿佛如相隔千山万水。

他忽的转向我,紧了紧我的围巾,说:“因为出水痘得隔离,所以那天没能来,对不起。”

我怔怔然:“哦…”

他自怀中拿出一只红包,塞到我手中:“丛丛,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