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及未来同行,可以造就一串共同语言,再加之此后辈要外形有外形,要谈吐有谈吐,不消半刻,他们已聊得相见恨晚。

他不知何时坐到了我手边的位置上,总算与我平起平坐,不用再仰视他。我也得以掠过补丁,近距离观赏科草的侧颜。

开阔的额头之下,略突的眉弓与异常高挺的鼻梁衬得双眼深凹。内双,但睫毛很长,凑近一些些,会发现尾梢的几根微微上翘,却呈现着接近直角的角度,似被人用手折过,不过也不觉突兀奇怪,倒是另有一番风味。

伯伯的嘲笑打断了我:“丛丛,这哥哥这么帅?要不让你爸把女儿嫁给学生得了。看看你,眼睛都直了。”

我回神,不自在地清嗓,为自己开脱:“他长得像个明星,所以多看了几眼…”

尚既的五官气质颇似某位明星,我没瞎扯。

蒜和姜来我家探病,却见得伤病员仰躺于转椅里,对着白花花的日光灯笑得花痴无比。

“你是看光一看的呢?还是看柯南看的?”蒜把我指名坑她的哈密瓜味球状冷饮平衡地顶在我额上。

“绝对是胳膊脑壳一起摔坏了。”姜仔细观察我的神情,得出结论。

我拿下冷饮,双脚一蹬地,转向她们:“我今天遇到了我爸的学生…”话讲到一半,又乐不可支地傻笑起来。

“然后呢?”她俩无语。

“长得好像江口洋介!”我从椅子中蹦了起来,因动作幅度过大而右臂疼痛,导致表情刹那狰狞。

“…真的?”她们将信将疑。

我点头如小鸡啄米:“千真万确!比江口洋介还…才气焕发!”

最后的这个成语,经过了我一番斟酌,为了突出他的出类拔萃不可多得。

老妈曾说过,一个人聪不聪明可以从五官与气质中觑出一二。看来她也没瞎扯。

然而让我一击即中的点却不在此。

上完石膏,门诊大厅依旧人来人往。他替我拎着书包,我则一路瞅着右臂,各种不习惯。

“怎么回去?”他问。

“公交。”

“乘出租吧。车钱有吗?”

“我晕车…”

行至门口,我不好意思地说明理由,从他手里取来书包。

他侧身望了眼远处的时钟,便往回跑,并嘱咐我:“等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他果真准时出现。手术衣已换下,套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只是背后的衣物完全被汗水浸透,背脊隐现,发梢尖停着汗珠,随着他的喘息,颗颗而下。

见我诧异,他笑笑,再次拿过书包:“和老板打了声招呼顺便换衣服。走吧,送你回家。”

我变为惊愕。

骨科楼在医院最里面的位置,离门诊楼有段不近的距离。以往去给老爸送东西的时候我算过,此处底楼出发到达彼处底楼,快速步行要八分钟,用平时步速约需耗时一刻钟。如果来回加上去手术室、再下楼,五分钟连等电梯的时间都不够。

“你都是用跑的?”我抖抖着求证。

“嗯。”他仍然笑着,嘴角微扬,眼眸闪亮,“我跑步很快。”

我一时晃了神,傻愣愣地就这样跟着他搭上了开往我家的公交车,全程脸红心跳扭头看窗外风景,而其实心绪视线一片混乱差点坐过站。

直到在我家楼下与他挥手告别,我才终于鼓起勇气与他四目相对。

“那个,谢谢你。”

我低声道谢,使劲攥着书包背带,仿佛和它有仇般地攥到手心湿润。

他轻轻一笑,稍稍弯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丛丛乖,早日康复哦!”

阵发性用左手摸头发,这个动作我病态的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且必定带上一张云里雾里痴呆状的脸。

“这女人疯了,”蒜和姜均习惯了我时常的失常,“彻底疯了。”

“山鸡有这么帅?”十亿飞也来插一脚。

“是!”对上我炯炯有神的眼。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忙愤怒地纠正并作补充:“山鸡什么山鸡!山鸡是陈小春!我们家的叫尚既!人家何止帅,而且温柔!”

“他不笑的时候偏严肃,但一旦笑起来,哇,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了。哦,对了,你们知道吗?他笑起来貌似右侧嘴角会比左侧的上扬一些。喂…十亿飞你别学了,好像中风病人…”

我上手,强制同桌敛住僵硬的弧度,不忘不屑地“切”了一声:“人家有酒窝你有吗…”

“和你家王子大人比呢?”

我略一思索,果断回答:“并列第一。”

“你省省吧,虽说是你爸的学生,你了解他多少?人家有女朋友么?人家会看上你这矮不拉几的小朋友么?”

不得不说,全班第一提的问题真有水平。

老爸千年难得准时出夜休,放学到家的时候他正睡得不省人事。

我甩了书包,爬上床,左手捏住他的鼻子,行动不便的右手堵住他张口打呼的嘴。片刻后,老爸从半窒息状态中醒转过来。

“老爸!那个陪我上石膏的尚既是你的学生吧?”我立即开始盘问。

“是…”他莫名,“怎么了?”

“他本科也是你们学校的?”

“是…”他更莫名,“怎么了?”

老爸他们医院所属的学校,虽然名字里有个“第二”,却实属全国一流的医学院校。曾经在尚处于大学毕业包分配的年代,由于此校为市属重点,不会分配至外省甚至鸟无人烟地区,在本市生源中的录取分数线高到罕见。为此老爸颇以母校为傲:“我们‘第二’的学生可一点儿不比‘第一’差。”

从郁主任口中得知,尚既来自邻省某市,以状元身份考入此校,是他那届的新生代表,后理所当然一路保研。即使老爸医院的大骨科是历年热门的硕士点,但以他的能力和成绩本可以投入修复重建科大主任门下,他却一门心思跟了第一年招硕士的我爸,理由是我爸刀功了得且手里有他感兴趣的课题。

我可管不着这些,佩服的同时小鹿乱撞。原来,别人夸奖自己喜欢的人,有种如同夸奖自己一般的微妙感觉。

“可是,”老爸纳闷,“你问那么多干嘛?”

我一呆,眼珠一转,随口掰理由:“想他如果足够厉害的话可以辅导我的功课…”

“真的?”

“真的。”

“不是别有用心?”老爸的眼神意味不清。

“不是!”我恼羞成怒。

十月的天气,原先还热着,几场秋雨过后,渐渐转凉,可太阳也就此不见。

尚既如我所愿出现在我家的时候,已过一周,期间气温直降,我却仍穿着一身飘逸女人味十足的夏季连衣裙。

他先和我爸妈恭敬地打过招呼,随后步入我的卧室兼书房,不禁愣住。

我左手不停地拧着裙摆,一副娇羞丫头样。

他忍俊,走近,再次弯腰,伸手摸我的头发。

“丛丛乖,我们好好学习吧。”

我看向他的眼底和嘴角,柔意连连。

眼前的人,不笑的时候偏严肃,但一旦笑起来,我的天空霎时放晴。

那年我十三岁,初二。

那年他二十三岁,研一。

尚既教会了我什么是懵懂,教会了我什么是怦然心动,教会了我什么是暗恋的滋味。

我也未曾想到,他的出现,在未来会对我和我的家人造成难以言喻的影响。

人生若只如初见。

9.关键词:守望

十亿飞强调,男人都是肤浅的动物,所以如果我要征服尚既,外形是第一位。

他是很肤浅,我懂,肤浅到唯一讲顺溜的日语就是“雅蠛蝶”。但是尚既,我还不了解,姑且宁可信其有吧。

于是,便出现了上章某条让尚既愣住、可以形容为“风骚”的裙子。

那是我姐的。大面积的暗紫,其中妖艳绽放的花朵错落点缀,袖口极短,接近无袖,上半部紧身,锁骨处一片黑色丝网,里头还衬着厚实的垫片,下半部飘逸,极省材料,大腿几无遮掩…

我姐听了蒜和姜的详述后,明白了她们把我拖来借衣服的理由,俏眉一挑,遂从衣柜里拉出了这件。

瞬间天真纯洁善良的我们全都震惊了:当脑海中各种性感撩人风情万种的元素集于一体,并蓦然呈现于眼前时,我们除了下颚脱臼,就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姐,”我结结巴巴地问她,“你,你怎么会有,有这种衣服?”

“色|诱老师。”

无论真假与否,我们再度震惊,陷入沉默。

我姐利索地替我换上行头,不满地拍拍我的前胸,指责道:“骨架太小,完全撑不起衣服,哎,胸部太平,几层棉垫还像飞机场,幸好皮还算白…真是对不起我的裙子啊你!”

只有姜替我说了句公道话:“其实吧,对不起裙子的并非葱的身材,而是她那只煞风景的石膏手…”

我成绩挺平均,没有一门特别好,没有一门特别不好,即不好不坏不偏科。殊不知,这种学生最难为辅导老师。

尚既稍微帮我摸了下底,默默盯着我,然后浅浅摇头。

“你想进什么高中?”他问。

“市重点,”我的答案明显底气不足,“是最好不过了…”

“这样吧,如果周六学校和医院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我上午来补理化。”他快速着手拟定课程表,“数学英语外头补着,政治没什么好补的,语文,嗯,得积累阅读量。”

停笔,抬头:“你平时看些什么书?”

我略尴尬:“要说实话?”

“嗯。”

“《动漫时代》、《漫友》、《日之韵》、《朝日快讯》、《JPOINT》…”

随着我越发激动地讲着答案,他的笔骤然落地,脸也似乎慢慢在发绿。

后来,我场景复原给蒜和姜还有十亿飞听,他们同时捶地:“你完了,暴露了!”

我不甘:“哈日如此不堪?”

“非也!”他们为我痛心疾首,“关键看你对着谁说,对着同龄人,OK没事,对着成年人,他们八成把你当疯子!”

痛定思痛,姜再次替我出谋划策:“我觉得葱用日久生情这招可能不管用,干脆直截了当吧。”

“对极!恐怕时间一长你会暴露得更彻底。”十亿飞也赞同。

“我有什么好暴露的啊…”

不等我反驳,蒜立马开始列举:“反应慢好几拍,也就算了。你说你多恶心凶残啊?生物课解剖蚯蚓,开膛剖肚钉细钉,几个女生下得了手,就你一副陶醉样,对,忘了你连蛇都敢亲…还有,谁被毛毛虫扎了,硬说它的汁液能止痛,拿刀捅了千百条涂了满手满脸…你说你还是女人么?你说你这样尚既敢要你么?”

我垂头,任由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告白计划。

事后猛然忆起,尚既既然是学医的,难道还会嫌我恶心凶残?

可惜反应又慢了几拍,等到想起,计划已执行了一半。

每逢周五我便开始魂不守舍,面犯桃花心如擂鼓。

翻箱倒柜,把家中我的还有我妈的配饰卷款私逃似的带到学校,于课间掏出来一件一件试,口中不停求证“怎么样怎么样”,试到评委们夺门而逃。

到了周六,更是紧张兴奋得来回踱步搓手,这周尤甚。

捧着书本坐在书桌前,愈加心不在焉,不住回头张望门口。

姜将“守望”一词套用到这样的我身上,取等待盼望之意,进一步发展,大约会变为一尊“望夫石”。我撇嘴,但不得不赞同真形象。

这天的补习内容,我听得模模糊糊的。趁即将结束之前,我从他雕塑般立体的侧颜收回视线,低头,悄悄盯着那只白皙不足、修长细腻有余的手,小心翼翼开口:“尚既哥哥,12月31号晚上,你有空吗?”

手中的笔一滞,之后漫不经心地敲打着纸张。手的主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果然,他停顿了些许,开口:“晚上几点?学校有晚会来着。”

万念俱灰至死灰复燃,取决于他的一句话。

我倏地看向他:“多晚都没关系!你们医院后门口的公园见!”

尚既怔怔然,瞅着我通红的脸颊,长睫毛轻碰了几下。点点头,随后右侧嘴角缓缓扬起,连带动了左侧的,露出了我熟悉,又夹杂着几分不明意味的微笑。

1999年12月31日,因为一条千年虫,中层及以上人员全体在医院待命。

这应该也能叫做守望,坚守瞭望。

他们中多数为医科出身,对此将信将疑。如果真如专家所言,因计算机的设计缺陷造成逐渐信息化中的医院各系统瘫痪甚至归零,他们也只能束手无策地旁观。

我提着奶奶自创的焦了一半的荷包蛋饼先去老妈医院报道,打搅了阵势浩荡的战略部署会议。老妈拧着双眉来到我跟前,叹了口气,接过的同时叮嘱我认真做功课、早些睡觉。

接着我去了老爸的医院探班。大骨科下属数个科室的主任副主任们倒是欢聚一堂,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你们不担心电子病历全部消失么?”我问老爸。

我爸是个乐观开朗的汉子,他分发着奶奶的杰作,满不在乎道:“大不了继续手写呗。”

“丛丛要是一个人害怕的话,我们的值班室让给你睡。”有同事插嘴。

被老爸婉拒:“她胆子可大了,天不怕地不怕。”

即使老爸再放心我的胆量,若他知道几小时后,他家闺女独自坐在距他不远的公园里守望男人,估计他还是会抓狂吧…

天很冷。我约尚既的时间是九点,眼下已过十分钟。

一字开头的最后几小时,就像老妈他们在为危机忧心忡忡,而老爸他们且行且欢乐,有人燃放烟火迎接千禧年的到来,也有人惧怕愈发唯利是图的人心而抵触着新世纪。

矛盾的时刻。

一如我的心境。

我百无聊赖,从花坛里抓了一把枯叶,摆弄着。

“来,不来,来,不来…”

当一串绚烂的烟花盛开在头顶上方的天空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10.关键词:末日

诺丹查马斯在《诸世纪》中预言:1999年7月之后,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2000年1月1日的钟声响起之时,我对着偌大空旷的公园扯开嗓子,大喊了三声:“放屁!”

哎,酒精的作用果然不可估量啊…

至于末日预言是什么时候传开的,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大家盲目的渐渐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三个人就“怎么死不痛苦”这个话题争论了许久,最后决定一醉方休,一麻到底,并相约31日晚,在我向尚既表白前先来点小酒,顺带壮胆。接着按原计划我表我的白,她们隐藏着静观动向。之后么,如果成功就开庆功宴,失败则更需要酒精麻痹,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