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爷爷发问,“不学医的理由,以及学舞美的理由。”

“为什么不学医?你们还要问我?”她突然开怀大笑。

“在座的各位主任,你们可对得起自己的孩子?啊?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丛丛吗?对得起三岁开始寄宿的小表弟么?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被上一代洗了脑,自己被忽视的日子全忘了?你们多伟大啊,救死扶伤,白衣天使,病人优先。而我们呢?和你们去过游乐园吗?旅游过吗?阖家团聚的节日你们又在哪儿?你们记不记得有几次除夕是我和丛丛两个人过的?丛丛差点死掉的那次你们的人呢?医院医院,你们把医院当家医院把你们当家人吗?病人病人,你们把病人当亲人病人会为你们养老送终吗?”

“恕我势利心胸狭隘,我不想变成高尚的你们。”她绝决地说道,“舞美,只是因为我有兴趣而且画画不错,其实学什么都无所谓,学什么都比学医强。”

我姐家家庭战争爆发后,她便逃到了我家,带着宝贵的志愿表,过起与我挤一张床,共用一张书桌的生活。

老妈对她的决定也不乏惋惜:“文文,浪费了你的好成绩,太可惜了…”

“不会啊舅妈,”她无邪地眨巴眨巴眼睛,“我会让我的高考分数转变为成年后的第一桶金。”

说罢果真与普通高三生一般,继续运作着挑灯夜战早起晚睡的规律作息。

原本老妈陪我一个人念书,这下,变为俩。不过她也因此轻松了不少,我疑惑的地方自会由我姐解答,虽然某位新辅导老师通常先会飞几个白眼过来,耐心也大打折扣,态度实在恶劣。

有时我们也会给自个儿找些乐子。

某晚,我对着语文真题卷抱怨:“饶了我吧,又写《我也曾衔过一枚青橄榄》?我已经衔过无数次青橄榄了。”

我姐听到了,遂抽去我的,扔了她的语文卷过来:“交换。”

交换的结果,我自然没为她拿下高分,而她却替我写了篇年级范文。语文老师捧着我的试卷爱不释手,直呼:“郁丛啊,你是被文曲星附身了么?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的文采如此之好、思考如此之深刻呢!”

废话。我暗笑。

“中考时务必保持良好状态啊!”老师遂对我赋予了殷切期望。

可惜我姐没法代我上考场,一个月后,我只写了篇平平凡凡的《有家真好》。

六月精阳,七月流火。

2001年的中考仍旧在六月,高考却首次被延后至七月。步入夏季,连太阳都和考生一同焦躁起来。

每年此时,新闻和报纸不厌其烦地播放着考场风貌与小插曲,不外乎胸有成竹的考生、翘首期待的家长,或者年年都有的忘了带准考证以及跑错了考场的娃。

如果细瞧,这年等候的大部队中,有一部分家长边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还时不时翻阅着某本书——《哈佛女孩刘亦婷》。

许是改革开放至今,物质财富日渐充足后,追寻精神财富愈发迫切,而父母追寻精神财富最大的寄托处便是儿女,再说通俗易懂点,无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考个名校出人头地。眼前既然摆着一条成功女孩的成长之路,为何不效仿?

老妈也给我和我姐念过一些书中的片段,我茫然地听着,老姐却打断了老妈的朗读:“成功的道路不止一条,人生也不止一种活法。”

“文文,一时叛逆仅靠任性,一生叛逆需要能力。”老妈关上书,最后一次提点她。

“不试怎么知道呢。”她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

据说奶奶特意在我们考试前去寺庙里拜了菩萨烧了香,希望我俩都能如愿以偿。

偏偏这世上的事大多是事与愿违的…

先是我姐铁了心考艺校,而我,也没能弥补我妈辞官陪读所付出的代价。

爷爷大概也没料到,相隔不久他便又一次召开了家庭会议,不过这次仅仅针对我,成员也多了一个——刚从悉尼回来的老爸。

市重点择校线差两分,真是个尴尬的分数。

老爸起初严重受打击:“你爸可是恢复高考第一年考进大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全市三十五万考生录取一万,那年考取的应届生,不是按一个班多少人算的,一个区才中几个!你妈是恢复高考第二年考进大学的应届生,二十九万录取一万二的比例!我们如此优秀的基因居然生个女儿连市重点都考不上…”

“你想怎么办?”老妈问我,“就这样去读区重点?”

我木然看她,还能怎么办。

“你知道这所学校的本科录取率吧,你确定三年后会有大学要你?”

“…”

爷爷适时制止了我们的谈话:“孩子尚小,成长的转折点还需家长掌舵。我一直认同环境对人影响巨大,所以,你们通关系让她进市重点。”

高考结束后,姐姐立马去了她位于外省某小镇的爷爷奶奶家,远离对她的志愿百般不满的家长。

我家的气氛紧绷异常,但也只是紧绷,未出现狂风暴雨。我捉摸不透,这到底算暴风雨前的平静还是黎明前的安宁。

父母为我的市重点奔走忙碌,备钱托人,直到七月中旬才稳定下来。

这天晚餐的桌上,严肃得出奇。

老爸随意地扒拉了几口饭,“啪”地放下筷子。

“市重点搞定了,”老爸告诉了我结果,又补充了一句,“动员了从医至今所有的人脉。”

我默不作声,亦小心翼翼地搁下碗筷。

“对不起,爸。尤其对不起妈…”

老妈本欲起身,听到我的歉意动作一滞,又拾起筷子朝我几乎未动的饭上挟菜,意外态度平和:“过去的就算了。以后好好读书,高考打个翻身仗就够了,好吗丛丛?”

“嗯。”我点头。

“多吃点吧。”

“嗯。”

“一辈子要经历的事多着,怎可能一帆风顺。”

“嗯。”

“区区一场考试失利而已。没事,你爸妈还年轻。”

“嗯。”

他们轮番劝导着我,我频频点头,头愈点愈低,眼眶已热。

不知为何,我宁愿他们暴力解决问题,也不要如此温和。

温和得让我无地自容。

2001年7月13日,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在莫斯科宣布:北京成为2008年奥运会主办城市。

那一瞬间不断地被重复播放着,万家灯火中传来阵阵欢呼声。

我站在阳台上,伴着远处的烟花盛开,随意调着手中的广播。

记不清是哪个电台了,里头在放梁静茹的《一夜长大》。

有句歌词是这么唱的:爱让这女孩,一夜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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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键词:遗忘

我姐避市而居后,与家人联络甚少,唯喜隔三岔五打个国内长途给我,东拉西扯,口述随笔一般。

“据说这儿在两湖六山交点的位置,河水居然还能清澈见底…”

“昨天爬山去看瀑布,结果到了森林里才想起,正值枯水季…”

“你知道什么叫如鱼得水么?就是我现在的写照,啃啃柿子饼、泡泡特供茶、逛逛陶瓷主题园,背着画板徜徉山水间,喊一句:山清水秀赐予我灵性|吧…”

“觅得一位制陶师傅,去他家学了几招,哇,就和《人鬼情未了》里一样…”

大姑父出生于中部一座小县城,隶属于以瓷器闻名天下的历史文化名镇。家中与他同辈的不少,至今多仍在当地安详生活着。当年凭高分跳出农门的大姑父是他们家的骄傲和传说,当然,骄傲和传说的后代,那难得回趟祖父母家的孙女即我姐,也顺理成章摇身一变成了贵宾。

“我可以理解为,你过着与二师兄相仿的日子么?”我嘲讽她。

“你就不能理解为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么…”老姐无语。

我笑道:“请问文居士何时出山?”

“赖到军训。”

“那里如此之好?”我好生羡慕。

她沉默了片刻,又捡起了嬉皮笑脸,说:“起码,其气质与当下的我正相符。”

我姐从小到大的学期评语中,她的各位班主任多次用“心气极高”一词来形容她,这俩字用在我身上,大概贬义大于褒义,用于优等生,则为十成十的褒义。

从前别人谈及我姐,八成是羡艳的口吻:“吕析文啊,这姑娘可优秀了,A大B大随便考,进哈佛斯坦福也正常”,如今人家却津津乐道:“知道么?吕析文竟然去了艺校”…

以她为傲的老师不再提起她,以她为豪的父母亦不再提起她。

自信就像气球,膨胀得很快,而一旦被放任忽视,渐渐地也就泄了气。让人失落得难过,难过得无所适从。

所以最近的姐姐,与彼处同病相怜——曾因瓷业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后因地处山区远离现代交通线路而步向衰落。

她意指,她们皆被这世界遗忘了。

我本打算去伴她几日,念在自身难保,只得作罢。

父母没再说过什么,微笑着为我安排好数个补习班,然后继续忙他们的工作,我则认命在题海中苦苦挣扎。

从试卷抬首,窗台之上的初中毕业照映入眼帘。我习惯性地将视线移至左下角,那儿杵着熟悉的三个身影。

只是最后一个返校日,从老师手中接过这张相片的我们,远没有其中笑得如此开怀畅快。

蒜和我还真是难姐难妹,我差市重点择校两分,她差区重点择校两分。当然,马总自不会善罢甘休,走了与我父母相同之策,把她送进区重点借读。

而一心要考S中的姜,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失掉了信心,填了稍逊一筹的另一所市重点,可惜了她足够高的分数。

十亿飞倒是顺顺利利地保持年级第一,一切心想事成。他晃着一脸与毕业照里如出一辙的贱笑,陪衬在我们身边,万分不顺眼。

“郁丛笑得就像智障,”某人非常不识相地取笑完我,接着去惹蒜,“马巳苗么,哈哈,活脱脱一只黑山老妖!”

周遭的男生哄笑一片。

可惜他们太缺乏眼力价,竟然跑到郁郁之火无处可发的火山头上动土。

蒜操出一瓶可乐,耳听男生们无聊的嬉笑,一边默默地上下摇啊摇。摇到她满意了,猛地拧开盖头,泼水似的洒向四周。

空瓶“砰”地掉落至地。

“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们!”

然后用脚踹开一条血路,径直跑出教室。

姜一言不发,亦起身离开。

独留不幸被甜腻液体殃及到的我,和自作孽不可活的男生们大眼瞪小眼。

“脑子笨脾气还差,没救了…”

擦拭衣物的动作骤然停止。

我涨红了脸颊,倏地扔了纸巾,跳起来,指着十亿飞的鼻子嚷道:“中考有什么了不起!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我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就这样,初中生涯在不欢而散中结束。

而至于如何让年级第一心服口服,我真不知道。

那天晚上,爸爸回国奔丧的老同学来我家做客。

伯伯见到我,不禁感叹时光飞逝:“我走的时候丛丛才一丁点儿大,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话说现在念几年级了?”

“初三升高一。”我答道。

“今年中考?”伯伯点头,顺溜地带出下一句,“考得怎样啊?”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老爸截过话头,“兄弟,走,哥请你吃大餐去。”

是夜,失眠。大概是冲多了雀巢三合一,越喝越郁郁寡欢。

转了半天笔,最终一题未做,却翻出信纸,刷刷写了起来。

亲爱的小凡:

听你的节目已一年有余,每晚九点都有你相伴,虽未曾谋面,却仿佛旧友。夜半心情不佳,第一时间想找你倾诉,请见谅。

我有个表姐,长得漂亮,成绩优异,偶尔也会发发花痴。她今年高考,冒着不受家长认同的风险,坚持选择了一条特别的道路。家人果然对此颇有微词,她表面上好似不在意,其实心中难免失落。

我想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因为这次中考,我同样没达到家长的期待值。即使是非常疼我的老爸,当外人问起我的成绩,也只是摇摇头,默不吱声。

以前从未把大人们口中念叨的“一考定终身”当回事,现在才发觉,这句话是如此真实而残酷。我们背负着他人的期望,当期望变为失望,双姝也就成了“双输”,仿佛,我们已被世间遗忘,在茫茫人海中惘然地随波逐流。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话想告诉表姐:姐姐,你一直是我的榜样和骄傲,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挺你到底。

如果你能读到我的信,如果她能听到我的话,不甚感激。

最后祝《篇篇情》收听长虹!

支持文文的丛丛

我的信出乎意料的在两周后的交友篇中被播送了出来,我喜出望外,蹦到座机旁就想给我姐挂电话。

无奈之前频繁的国内长途都是她主动打来的,我居然连个号码都没记下。

偏偏最近她对我讲述旅途感悟或奇闻轶事的次数减少了,好不容易等到了她的电话,我刚想问:“姐,你听广播了没?”

不料被她打断:“我明天回来,你陪我逛个街去。”

久违地见面,我迫不及待地问她:“姐,你听广播了没?”

“没,山里头哪收的到广播。” 她一脸茫然,“怎么了?”

“没什么…”

好吧,愿望好歹实现了二分之一,要知足。

不知为何,身边向来以文静形象示人的老姐似乎将体内隐藏了十几年的活泼因子全都焕发了出来,连走路的步伐都变的轻快无比,瞧见沿路商铺出售中的唐装还跟我讲起趣事:“高考前,我们英语老师压题,说大作文一定写APEC会议,结果呢,完全不是好吗。”

她此行最大的目的是买手机,一路喋喋不休:“摩托罗拉8088好呢?还是诺基亚8250呢?”

可方踏进商店,她便被我一把拽过,向门外狂奔。

我姐被我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换家店吧。”

“为什么?”

“我看到尚既在里头。”

“哦…”她顿时促狭地笑道,“我妹害羞的方式还真奇特啊。”

“我觉得对不起他,”我颓然摇头,解释,“他曾经不顾休息地替我辅导,我却辜负了他的付出。我对不起许多人,包括他。”

她一愣,拉起我的手,走向别处,敛起笑容。

2001年9月11日的中午,我正在新学校的宿舍里晾衣服,尚未结束军训的老姐突然拨通了我宿舍的电话。

“听广播,101.7,《天天点播》。”她飞快地摞下几个字,然后挂断。

我莫名其妙,但仍打开了收音机。

节目刚结束广告时间,主持人接听了热线电话。

“你好,这里是《天天点播》,请问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