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支持丛丛的文文。”

惊得我手中的衣服倏地掉落:老姐她居然骗我?

“很特别的名字,”对话继续,“想送祝福给谁呢?”

“送给我最善良最懂事的表妹。先要感谢她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时候,从天而降的重磅惊喜。还有就是,希望她早日走出中考的阴影。与其念念不忘‘被遗忘’,不如潇洒地‘去遗忘’,让不愉快的过往随风而去,原地站起来,明天会更好。”

话毕,我盘算着她会送哪首日文歌,不想却是一首《明天会更好》…

我默默滴汗:又没发生什么灾难,干嘛点这首歌给我…

没想到这件事日后竟成了她的骄傲。

她不止一次沾沾自喜地与别人说:“看我多料事如神。其实吧,我本来让他们播ZARD的《不要放弃》,那天的歌库里恰巧没有,于是我灵机一动换了这首,想搏我妹一笑来着,谁知道啊…”

是啊,谁知道啊,半天之后,震惊全球的恐怖袭击造成巨大人员伤亡。

她的那番话和那首歌,不得不说,真应景。

2.关键词:隐身

晚自习六点始,九点毕。其中六点半至七点半是雷打不动的新闻时间,前半小时《东方新闻》,后半小时《新闻联播》。

令从前初中班主任赞不绝口的市重点读书气氛大致就如眼前这般:埋头苦干,埋头苦干,还是埋头苦干…

不收看新闻?

错了,新闻,是用来收听的。

在世贸中心被撞倒了N遍之后,电视里出现了一条让我不由自主关注的消息。

“今日,本市断肢再植临床医学中心于XX医院成立。该中心成立后…”

“额?”我一怔,不禁出声。

同桌闻声抬头,随着我的视线转向电视机。

“你爸爸?”她扶了扶眼镜,问我。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周围安静的环境被我们的交谈打破,同学们纷纷暂停了学习。

“那是郁丛的爸爸?”

“很厉害的角色嘛…”

“怪不得…”

我的新同桌是位长着一张三好学生五官的女生,只消天天看着她的脸,我的压力便山大,并不断忆起十亿飞的好——人家虽然也优秀,好歹脾气不正经…

同桌重又拾起笔,投入书本:“因为你特别啊。”语气中似乎透着一股不屑一顾。

我只能默默低下头。

新闻里的老爸与他的大主任分站于铜牌两侧,昭告着他升任二把手的身份,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熟悉得令我莫名红了眼眶。

正式开学第一天,老爸特地送我到学校:“丛丛,别怕,你不比任何人差。”

第一周结束,他又特地来宿舍接我,连手术室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怎么样?能适应吗?”

瞅着他担忧的脸庞,我扯开嘴角:“还不错。”

“那就好,”老爸舒心地笑了,拿过我的行李,“我的小情人反应慢也是有好处的。”

嗯,所以,不能哭。

幸好还有姜。

她没去成S中,而是进了这所学校的理科班,即人人皆知的重点班,也是我的隔壁班。于是午饭也罢,晚饭也好,我们理所当然地黏在一起。

对此蒜特羡慕我们。她们高中新高一不必寄宿,又离我们学校不远,她便趁着放学顺道来看望我们。

因我们这些住宿生行动处处受限,叫外卖见外人的地点一般都选在铁栅门把守的侧门边,故此举被我们形象地戏称为“探监”。

可铁门外的人明显看着比铁门里的人们更愁眉苦脸。

“你们真好!看我多可怜,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她不住抱怨道。

我问:“以前我们班不是也有好几个去了你们学校么?”

“是有几个男生,”她继续发牢骚,“我和他们完全不熟好吗!”

我和蒜聊天的时候,姜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手里还捧着词汇手册,仅偶尔插几句。

此情此景仿佛一切如昨。

理科班的晚自习会加课,所以开始时间比平行班早一些。有时我们聊开了或者蒜来晚了,姜只得抱歉地颔首匆匆离去。

待她走远,蒜蹙起眉:“我总觉得姜变了。”

“嗯…”我亦赞同,“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

中考结束,她的紧绷神经暂时松弛了下来,重又恢复到那个爱笑爱看柯南的孩子,但她的笑容似乎隔着些什么,眼眸曾经流转的光采如今也日渐黯淡,好像又在躲闪着什么。

“像是在…”我不确定地讲出感受,“自卑?”

“姜?”被蒜否定,“她还自卑那我们只有跳楼的份了。”

“也对。”我吐吐舌头。

2001年10月7日,国庆长假结束的返校日。

同学们不断抬手看表,一副急不可耐,尤其是男生们,纷纷策划该用何种理由逃掉晚自习,再装何种急病溜出校门。

理科班团支书联合各平行班班委,杀到院长办公室找领导据理力争了半晌,终于凯旋而归。

我们班长以百米冲刺速度在走廊中狂奔,一边振臂高呼:“同意了同意了!快开电视!快!”

今晚,国足对战阿曼。

赢球即可提前出线,冲进世界杯的梦想指日可待。这个当口,已不管是真球迷还是伪球迷、能看懂还是完全看不懂,万人空巷,全民热潮。

我们操着从宿舍里搬来的道具:水杯饭碗脸盆热水瓶…敲得乒呤哐啷撼天震地。

其实吧,四五十个人齐齐仰头盯着悬挂在教室一角上空的电视机,坐得远些抑或视力差些的话,压根儿看不清。但无妨,咱凑的就是热闹,讲的就是气氛。

上半场第36分钟,于根伟破门得分。

电视里头的球员们抱在一起,电视外头的球迷们抱在一起,甚至连平日里只读圣贤书的同学们也跟着抓一个抱一个。

这股激情持续了很久,当小小的屏幕一次次打出大红色字幕:我们出线了!有同学敲断了两只2B铅笔,有同学把自己的饭碗摔到畸形,有同学茫然地被并不熟悉的人搂得喘不过气,比如我…

熄灯后的宿舍楼依旧波涛暗涌。楼一共只有两幢,相对而立,高一的寝室通通位于上半部分,我们正对的恰是同年级的男生寝室。

就着月光,尚能望见远处手舞足蹈的身影,不间断配有怪声怪气的突兀笑闹。直到值班老师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明天考试!全都给我闭嘴躺下!”

黑夜中传来依稀的唉声叹气,终趋于平静。

我没什么睡意,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至三点,蹑手蹑脚地起身去趟厕所。

约莫最近有卫生检查,不然阿姨不会奉上头之命往厕所里洒花露水,再加上十月初的天气完全没有秋天的意思,角落里仍燃着几盘蚊香,所闻及之处一片诡异难言。

我眯眼排斥着这气味,恍惚中差点儿一脚踩上某样东西。

一怔,赶忙换一处落脚。再看,大惊失色。

“姜!”我轻声叫,“你怎么在这儿?”

她穿着单薄睡衣,坐在最靠里的台阶上,膝盖上摊着本数学参考书和一只随身听,插着耳机,依墙而憩。

早听说过重点学校的学霸们熄灯之后会借着各种光源接着奋斗,只是…我环视一圈,又瞧瞧头顶,昏黄的灯光吝啬地投射到她的身周,仅留下虚无的影子。

“太晚了,”我拉拉她,“而且在这儿看书还不如回被窝打手电筒…”

“睡不着而已。”姜莞尔,蓦然睁开的双眼的确清清澈澈,不像如梦初醒。

我便挨着她坐下:“好巧,我也是。”

“听歌?还是聊天?”她点点耳机。

“边听边聊吧。”

安静聆听了片刻后,我向她抱怨:“他在唱什么?什么不三不四?”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她“噗嗤”笑开,“葱,你好搞笑。”

“是么?”我恍然大悟。

回看她因好笑而不停捶我的拳头,忽然生出些感慨,顿了顿,有感而发:“这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你会喊我‘葱’了。”

“我起初还不知道学号有什么规律,后来才明白原来女生在前,男生在后,而我则排在最后。自我介绍的时候,男生们讲完了,看着我上台他们都很惊讶,我的新同桌不轻不重地补充说明‘她是借读的’。”

“偏偏总人数是单数,英语课自由对话这种我肯定落单,连理化实验分组他们都不接纳我,嫌我笨手笨脚搅了他们的成果…”

“有一次饭票掉了,刚买的,被别人知道后反而嘲笑我,说借读的人还差几张饭票么…我爸上电视那次也是,我偷偷听到,那几个女生背地里在讲,挺聪明的爹怎么就生了个笨蛋女儿…”

凌晨,散发着奇特香味的寝室厕所,伴着无限循环的《星晴》,我断断续续地把一个多月来的怨气抒发得酣畅淋漓。末了,抱着腿啜泣,直至天明。

“晚上拜国足所赐,我才得以与一个月来无法融入的群体打成一片,虽然我知道,太阳升起以后,一切照旧,他们看我的眼光依然充满排斥鄙视…”

“如果当初我没答应来这儿,而是乖乖去我该去的地方就好了…”

“姜,你懂吗?”

在我看来,优异如她一定无法理解我的心情。

但她却点点头,突然侧过身,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希望的,无非与你相同。受够了别人的冷眼和嘲讽,只求隐身,躲在龟壳里好好过日子。你尚且好过我,别人对你的冷言冷语起码有妒忌成分,而对我的仅有幸灾乐祸和怜悯。想想我,知足吧葱。”她说。

当晚我并没有明白她的言之所指,但第二天,我想我懂得了。

课间,班级里的喇叭播放着通知:请以下同学速至财务处领取贫困生学费减免材料,高一(1)班姜以露…

身边窃窃私语顿起。

“不是隔壁班的美女么,原来是穷鬼…”

“难怪读书如此拼命…”

姜路过我们班窗口时,头垂得低低的,加快了步伐。

我伸手,下意识试图拉住她。

她没停下,往远处稍稍避让,只瞥了我一眼,冷漠至极。

学校机房对住宿学生开放使用,姜被我和蒜逼迫着去注册了QQ,昵称改成了“星晴”。

不过即使她在线,也不会上线,万年隐身着。

某天我把她揪了出来。

一根葱:就那么喜欢周董的这首歌?

星晴:嗯:)

一根葱:为什么啊?

星晴:歌词。许下心愿,看远方的星,如果听得见,它一定实现。

一根葱:你要实现什么心愿?

星晴:秘密~

一根葱:切!跟我还谈秘密!

星晴:呵呵,息怒。见签名。

我望向好友列表中她的头像,昵称下方果然有一行小字。

那行字在我之后的印象中于彼处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寒门出贵子。

3.关键词:喜欢(上)

骨科楼前有座圆形花坛,其内栽着层层葱兰,包绕着一颗古树,据说其已历经沧海桑田。它站成一种弯曲不乏欣欣向荣的姿态,俯视着树荫下围之休憩的各色人等,默默守候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秋天的时候,葱兰盛放,皑皑一片,衬得古树也分外圣洁。而其余三季,则是满眼油油的绿,方圆一派生机勃勃。

老爸曾说,他真的差点儿把我的大名题为“葱”,因为他希望他的小情人能成为葱兰般的可人儿,不争,不闹,不显眼,亦不平庸,静静地在一处璀璨。

幸好他神志还算清楚,没由着性子把绰号登记上户口本…

我给他送东送西的时候,都会坐在花坛边,等着他从四楼办公室的窗口探出头来,看到宝似地热情挥手,我则撅起嘴,表情极差地指指东西,懒得回应他。

半分钟前,他顶着手术帽出现在窗边,边接电话边透气,顺便弹了几下烟灰。

我本该冲他大喊一声:“抽什么烟!”

却生生憋了回去,飞速跑到古树后方,躲起来。

只因我偷偷想见的是尚既,这可千万不能被老爸发现了…

尚既已然研三,过不了一年即将毕业。

当下他手头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带领学弟师弟们完成大主任和我爸共同担当课题的动物实验部分。而每个周五,他会驻扎门诊收他毕业课题的入组病人,结束后返回病房,值班或帮忙,接着忙活。

他的动向,自然是从我爸那儿打听来的,各种旁敲侧击,各种不露声色,各种最佳演技。

我的动机,其实纯洁无比,受启发于老姐的一句安慰:“看看喜欢的人,听听喜欢的歌,学校里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就都烟消云散了。”

“可是…”愧对之心仍然存在。

“让你偷看来着,量你也没胆子开门见山地对他说:‘老娘心情不好,所以你让老娘瞅几眼解闷儿’。”

我诧异地望向我姐,惊叹于她过往近二十年是如何把如此“活泼开朗”的天性掩饰完好,又是触发了哪个开关,骤然将其豁然释放,以至自进了大学以后,她提出的建议意见一次比一次,额,大胆犀利。

最后,我嫌弃地默许了…

结合诸多因素,选在了提早放学的周五,并拖上了欲邀我同游文庙的蒜。

“目标出现。”

“目标接近。”

“倒数五百米。”

“四百米。”

“三百米。”

“闭上你的嘴!”

花坛另一侧置有几条石登,面朝青水,背倚绿树。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押至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