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点姐姐,小心我爸听见…”我急,语速几乎翻倍。

蒜摇着我,挣扎着不安分地怪叫,唾沫星子喷了我一手掌:“来了来了!你的尚既走过来了!”

忙瞥一眼,发现他亦有意无意地往此处张望。

顿时脸红得不像话,人一缩,拉过蒜迅速对着青水正襟危坐。

“别回头!”

“他好像在看我们哪…”

“能别回头不…”

“这样看真的神似江口洋介诶!”

活了十五年,我终于深切体会到了交友不慎的意义。

直到损友津津有味地欣赏完尚既的正颜、侧颜与背影,饶有兴致地找我评头论足,却只见到我的头顶——我情急之下蹲到了地上——为求藏得彻彻底底。

以上只是第一次的经历。

赖我临阵胆怯,硬拖去了心向文庙的蒜,导致我足足后悔了一周。接下来的周五下午,她变为主动出击,硬拖去了心向自家的我…

某种预感愈发强烈:若再这样下去,损友早晚会给我捅出篓子来。

果不其然,不过第三次,就发生了严重事态。

离蒜的生日还有两个多月,她就毫不手软地先从马总那儿敲诈来一块SWATCH。那块最新款超薄表分秒不离地随着她,昭示着沪上知名大酒店独生千金的富有度。

不时抬手看表的习惯大概也是那时养成的。

“今天到得比较早。”看毕,她说,顺便对着我童叟无欺地眨眨眼。

“拜托你靠谱点行吗?”我哭笑不得,瞅着她的脸庞不住来气,遂补了一句:“谢谢你一家门。”

她倒大言不惭:“不客气。”

“如此偷偷摸摸还真是葱的作风,”蒜突然说道,“换作我,早就表白了,怕都表白过无数次了。”

“额,”我一愣,“也不是没想过…”

“世界末日那次?”她笑,“得了吧,你就事后过过嘴瘾。要是那天尚既真赴约了,你百分之一万和他拉个几句家常,最后各回各地,啥事没有!”

“应该,不会吧…”我试图狡辩。

被她堵回:“我还不了解你?”

的确。

当十亿飞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由衷长舒了口气。即便事先已经打了各式腹稿、设定了百般场景,可他一旦到来,大约我仅能冒出个“你好”“你来了”之类,然后坐立不安地吹风看烟花。

“何苦呢。”蒜继续喋喋不休,“不就六个字:尚,既,我,喜,欢,你。我们这年纪,喜欢上个把人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搞得跟不伦之恋似的…”

我重重叹息:“朋友,有种喜欢,叫暗恋。”

“我们丛丛暗恋谁啊?”

忽然从背后蹿出熟悉的声音。

我俩俱被吓了一跳,忙回头看。

尚既?!

我愣住,片刻后开始手头并摇,抵死否认:“没没没…”

他浅浅一笑,带出梨涡:“是来给郁主任送东西么?”

“啊?”

“今天他值班,挺忙的,让我提早回病房镇守。”他说。

“哦…”

见我依旧怔怔然,他有些啼笑皆非,将一只手里的东西转移到另一只,随后轻轻地拍拍我的头,疾步离去。

待他走远,我们才缓过神。

“你说他听到了没?”“他听到了怎么办?”

第一时间异口同声问向对方。

“哎呦,他都大人了,又不是小男生…”

“听见了不更好?听见了还摸你头?还笑得如此摄魂?说明有问题啊!”

“葱,我看好你!大有希望!”

我抛了她个卫生眼,低下头却摸摸自己的脑袋,暗中窃喜。

假如此时拉个远镜头,取全景,就会望到,夕阳西下,粼粼河水畔,脸袋红扑扑的女生们。

一个瞎激动,一个亦瞎激动着,栩栩如生青春的模样。

进入2001年11月,即全面投入期中考试冲刺复习的节奏,甚至连同周五提早放学的福利都被一并没收。

又一个周五下午,因为中考失利没脸要求买Discman,只好在walkman里翻来覆去放着K团去年发行的D辑的翻录磁带。

一张接一张的试卷做到崩溃,忽然间想起了老姐的话“看看喜欢的人,听听喜欢的歌”,遂眼神呆滞地放空,眺望远方。

要是结束得早的话,去医院走一圈吧。

可惜这天放学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便乖乖打道回府,不料几小时后,竟然出乎意料的真去医院报道了一回。

似乎周五铁定值班的老爸毫无预兆地打电话回家,劈头盖脸问我:“马巳苗,是你的好朋友蒜的大名么?”

我莫名:“是。”

“我想你最好尽快来一下医院。”他说道。

我愈加莫名:“发生什么事了?”

蒜的爸爸马总,因急性酒精中毒送入老爸医院急诊,由于病人太多,简陋的平车只得放在人来人往的走道里。好不容易抢救室腾空了个床位,家属们蜂拥而上,据说蒜无奈之下搬出了我爸,向他求助。这就是整个事情的来龙。

寒风冬夜,我还未踏入抢救室大门,便听得里头大呼小叫一片。而在这一如既往的嘈杂中,有个含糊而亢奋的男声格外突出。

“你们谁啊!”

“酒呢!”

“哎,王局长您可不能走!”

一位与我爸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不断地企图从床上跃起,挥掉手上的输液针。拥有同蒜相似五官的脸上通红满面,摇摇摆摆,手舞足蹈,双眼却闭着。

他的举止行为引起了周围人群的强烈不满,他的妻子连续地向大家鞠躬赔不是,一手按着丈夫,一手紧抓隔帘,努力将其维持在最密闭的状态。

我四下打量了好几遍,终于在偌大抢救室的最远角落找到了蒜,只着睡衣,双臂环抱,直视地面,看不清表情。整个身体笼罩在阴影中,仿佛此地一切与她无关。

马总的吵闹一波高过一波,完全淹没了我叫她的声音。

她忽然抬头,倏地冲到她爸床边,一把掀开帘子,捡起地上扯掉的输液瓶扔到她爸脸上。

“你走!”

“走!”

蒜似乎用尽全力在嘶吼,嗓音震耳欲聋,将忙碌中的医护人员都吓住了。

病人一顿,换为类似轻浮地招呼:“呀!苗苗啊…”

她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妈妈的手臂,拼命往外拉。

“走!”

“喝你的酒去!”

“妈你放手!让他去!”

蒜的妈妈夹在父女俩的牵牵扯扯之中,两难的同时不忘责备女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这样还不是为了你…”

“我不稀罕!”

她猛地捋下一刻不离身的新宠SWATCH,“啪”地掷向急诊室的地砖。

“我不稀罕你的臭钱!”

“我不稀罕你用命换来的臭钱!”

“我他妈的不稀罕!”

说完,夺门而出。

4.关键词:喜欢(下)

这样的蒜,我从未见过。

虽然她依旧冲动果断,依旧肆意妄为,依旧不顾一切。

怒骂声余音绕梁,她披着乱成一团的卷发,从抢救室冲向室外。在狭长拥挤的过道中擦碰上了他人,她并没有抬眼,也没有驻足,一声不吭,犹如一意孤行般的勇士,直至扎入漆黑的夜色中。

我回头望了一眼被人们合力按平的马总,欲追随她的步伐,却被另一具匆匆人影撞了个满怀。来者是经营小饭馆的阿姨,就是我和蒜曾蹭吃蹭喝过一段时间的那位。

她焦急地寻找着什么,然后于马总的身影处定住,绕过我,飞奔而去。

蒜没有跑远,我在花坛后方的石凳上找到了她。

此时,过了探视时间的骨科楼前人烟稀少,大叔推着空落落的躺椅车离开了病房,只有零散几名白大褂偶而路过。

她在黑暗中蜷缩起身子,用余光瞟到了我。

“你来了。”

平淡的语气,透着一股仿佛叫作无可奈何的意境。

我默默点了点头,亦坐下:“怎么样了?”

“谁怎么样了 ?”

“我在你的面前,所以关心的,只有你。”我说。

蒜如梦初醒似的怔怔盯了我良久,忽然咧开嘴角干苦一笑,继而漠然转过头。

“要听马总的故事么?”

“如果你愿意说。”

她再次瞅了我一眼,屈腿抱膝,坐成无能为力的姿态。

“你知道的,他本是一介师范院校的教书匠,说起当年考师范的理由,对于棚户区的孩子而言,只有一条,那就是学费全免,足矣。也许是穷怕了,他即使留了校有了家室也从不定定心心教书育人,先是跟着加入赴日打工的浪潮,洗过碗筷送过报纸背过尸体,一天打好几份零工却舍不得吃一顿饭…”

叙述停顿了片刻,哽咽渐起。

“回来后拿着几年来的血汗钱开了酒店,换了一个看似诱人但完全不熟悉的行当。起初亏本得很厉害,经过这么多年跌打滚爬才慢慢摸出门道。哪怕是步入正轨的现在,每天清晨他都得亲自进菜,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已结束了第一场工作,三百六十五天日日早出晚归。”

“士农工商,古来的传统,钱是一回事,地位又是另一回事,摆平和笼络三教九流历来乃重中之重。落魄的时候,人人争相踩一脚,看他发财了,更不能忘了捞一笔,捞不到钱,白吃白喝少不了。”

她突然问我:“知道为什么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去我爸酒店吃饭吗?”

见我无言以对,蒜叹道:“你家的医生们毕竟是朝南坐的岗位,不会了解跪着讨生活人们的含辛茹苦。”

“他一直戏称,自己一旦沾上了餐桌,就会自动变身服务员,端菜添酒,陪笑自涮,把自己的脸捂得热烘烘的,去舔各式各样的冷屁股。要客户?没问题。拉情谊?没问题。结兄弟?没问题。您吃好喝好,醉我来,吐我来,钱我来,所有要脸不要脸的都包在我身上。”

蒜家经营着本市著名的酒店,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同学们惯用“马总”对她半羡慕半嘲讽,甚至家长会时,班主任都会称她的爸爸一声“马经理”。

可她不愿多提她爸的丰功伟绩,而似乎更喜欢用“我爸曾经是老师”来介绍他。如此详细地讲述她家那本难念经,还是头一遭。

何苦。我差点脱口而出。

“他不希望他的女儿在贫困的环境下成长,期望通过他的牺牲和努力,为他的女儿创造出优渥的生活,以后不会再为钱财烦恼,做一份自己热爱且受人敬仰的工作,不用再卑躬屈膝。”

“我懂,这种喜欢,叫放弃。可我还是恨,恨他对健康的漠视,恨某些机构某些人的无耻,更恨我自己,居然一气之下对着他说出如此残酷的话…”

调味品三姐妹,都不爱哭。其中,有人因为反应迟钝,比如我;有人由于懂事隐忍,比如姜;有人拜刚烈的天性所赐,那便是蒜。

闺蜜三年,不久前我与姜在宿舍厕所的哭诉衷肠,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对方流泪的模样。而蒜,则在此时。

叛逆期绵延又顽固的蒜,自称“遇强则强、遇刚愈刚”,好比她妈抽她抽得越凶残,她越是抵死不从。

小学时代放过一部红色电影名为《刘胡兰》,据说她观看到影片高|潮,刘胡兰英勇地躺到敌人铡刀底下之际,别的女生统统热泪盈眶或是闭紧双眼,她却猛地从席中拍案而起,脚踏前排,双臂高举,如被包龙星附体般,风卷狂云飙了一堆市井粗话,震惊四方。故而得到了“卷毛刘胡兰”的美称…

而我的眼前,石凳上的蒜,臭脾气倔性子荡然无存,唯剩无助的泣不成声。

这让我想起了,曾经家长对我们的教导:不要哭,要坚强。

不哭,的确代表坚强,但再如何坚强,都逃不过一处的软弱。更不凑巧的,如同龟壳的反面即是柔软肉腹,他们往往胸背相连着。

不过——

“蒜,你放心。”我努力抚摸着她起伏的肩膀。

马总一定明白,还有种喜欢,叫不善表达。

幸而马总经治后很快脱离了危险,在蒜期中考试前顺利出院。她的心情自然改善了不少,与我相约加油复习,考完之后文庙走起。

2001年11月21日,全区统考暨各高中期中考试的前一天。

你们一定会问我,为何我会如此铭记这个日期?

因为那晚发生的事情,足以颠覆部分我们对成人世界的看法,与此同时,少女们的友谊也走到了第一个转折点。

起因于夜深临睡前的一通电话,竟然来自蒜的妈妈。

那头,中年妇女的嗓音带着浓重哭腔,心急如焚。

“丛丛!帮帮我!苗苗不见了!”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听筒,又转头死命盯上闹钟:23点15分。

窗外适时炸开的响雷将我震醒,手忙脚乱套上校服,飞身下铺。

“郁丛你大半夜发什么神经呐?校门早关了!明天还要考试呢!”室友好意提醒我。

我边跳边穿上运动鞋,胡乱把鞋带塞进鞋内,撒腿便往外跑。

“我跑几圈去…”顺带摞下谎话一句。

没办法,离家出走,即便托媒体热衷于报道叛逆少年的福,这四个字与我们的距离还是太远,且仿佛已被烙上了“不良”印记。

以往我常嘲笑影视剧里,意外一出倾盆大雨便如说好似地哗啦降下,而当我心急火燎奔出寝室楼时,才发觉,老天或许确实长有眼睛,不然先前多云的天气怎么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了呢。

忘了捎伞,天落水正好浇走了我的混沌。

啊!得通知姜!

于是我跑回楼里,却从她的室友那儿得到了她不在此处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