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侧过脸,对我灿然一笑:“共勉。”

之后的几小时内,我脸颊通红的症状未见好转,反而“腾腾”往上直窜,伴有阵发性紧张性的咳嗽…

相较于战战兢兢缩在墙角、看似心无旁骛实则遐思满天的我,身边的他倒确实一心只读圣贤书中。

眼梢偷偷瞟了他几眼,只见专心致志的立体侧颜,凹陷的眼眶上方,俊眉时而紧缩时而舒缓,修长的手指随意转动了几下钢笔,接着用力地在纸张上划下印痕。

哎。我暗自哀叹:这该叫我如何共勉…

回头继续瞅手中的现代文阅读,心不在焉地粗粗扫视完毕的结果,便是于文后第一道题即时卡住。

问:本文作者认为说话这门艺术中最难的技巧是?

选项:A说话的语速;B交谈的语气;C所表达内容的顺序;D讲述时的表情

额…

我唯有发懵的份儿,只得准备重新打从头细看。

不料耳畔冷不防传来尚既的声音。

“C。”他说。

下意识转过头,他的精致侧脸与我仅相隔一虎口的距离,甚至肤纹毛孔都清晰可见。

“我猜的。”他又说,随即笑着站起身,将各物复原旧处,俯身摸摸我乱糟糟的头发,“丛丛,乖,早些睡吧,明天再来陪你。”

我已记不清当时我的反应了,约莫愣愣地胡点了阵头,可能还加了句“尚既哥哥再见”,但视线,必然兵荒马乱,同瞬间飚上三位数的脉搏一致。

他离开许久后我才缓过神,首件事,就是翻参考答案。

真的选C!

“所表达内容的顺序?”我咕哝着,有点无法理解。莫名之余,他的声音笑貌就这样趁着我茫然的间隙再次飘回我的眼前,温柔地笑着朝我道:“来陪陪你,顺便看会儿书,正好我也下班了。”

我开始感叹,尚既真是个会说话的主:他分明是“看会儿书”,而后“反正我也下班了”,末了才是“顺便来陪陪你”。

果真,顺序变了,意味大不同。

不过,我甩甩头,自得其乐,乐在其中。

修复重建科每日手术开始时间为上午九时左右,这亦意味着过了九点,医生办公室成了几近无人状态,正适合我慢慢吞吞牵着输液架“潜伏”进入。

住院第四天。

四天内,我望眼欲穿地看向病房门,也曾往姜和蒜家拨打了数通电话,却都无人应答。

她们说好似的都不见了。

我把听筒夹在颈间,单手拨号。先拨零,再拨外线号码…

“丛丛?”

我大吃一惊,猛然甩下听筒,结果座机跟着一同摔到地上,发出“哐”的巨响。

“尚,尚既哥哥…”见到办公室最里侧值班室门口忽然出现的人影,简直惊魂卜定。

他赶忙走近,弯腰拾起电话机:“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你,你没去手术么?”我心有余悸地瞧了眼电话。

“嗯,”他莞尔,“值班,论文的事又压着,偷个懒不上台了…”

“那我不打扰你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语,想朝门外走,“我回病房。”

他沉默了片刻,在身后叫住我:“随我过来。”便拉过输液架返身向里走去。

原来他们的值班室还连有一个迷你阳台,正对着一条院内人迹罕至的小道。此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柜子洗手盆一应俱全,可惜被一众粗犷汉子糟蹋的,烟灰烟蒂遍地。

我踌躇地踩了一脚,灰尘便欢脱地向四处溅开。

尚既看出了我的犹豫,笑说:“脏是脏了点,但这里最适宜于谈心。”

“额?”谈心?

“丛丛,看你住院以来一直忧心忡忡,要是碰到了不开心的事情还是说出来为好。”他补充道。

“…”我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他抿嘴,似笑非笑,见我唯唯诺诺又期期艾艾,也不好说什么,兀自抽出支烟。方想点燃,可能顾虑到了我,便随手放在一旁。

“其实也听郁主任说了大概,”还是他先开口,问:“很重要的朋友?”

我点头:“嗯。”

“这又牵涉到一个顺序问题。朋友和自己,哪个在先?”

看我不语,他做了说明:“期中考试前一晚,你得复习,而你朋友离家出走了,你不惜半夜找她导致自己生病缺考,你觉得值么?住院期间,忙着担心‘背叛’自己的朋友,连挂个盐水也不安分,你觉得值么?”

我怔怔然,不知该作何回答。或者说,完全没有把自己的行为思考到如此高度。

“我,我不知道…”

尚既分明不咄咄逼人,我却无措地仓皇而逃。

晚上体温再次回升,烧得神志模糊。老爸刻不容缓地请同事会诊,老妈风风火火地下了班来陪夜。

混沌中仿佛又被抽了血,接着被人推着去做检查,许多人围在我身边不停地嘀嘀咕咕。

“这孩子体质很差啊…”这应该是别的医生在讲。

“是啊,从小就差,鬼门关前走过一回后,就更差了…”这应该是我爸。

“老这样反复可不行,转我们科吧…”

“全听你们的…”

渐渐的人声飘远,周围恢复了安静。

而我的意识中,鬼使神差的只有尚既的话语在飘荡:“这是一个顺序问题。”

可惜一转动脑筋脑壳就剧痛,只得作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睁眼见到床前的人,我蹦了起来。

“蒜!”

直接冲上去抱了个满怀,抱完才发觉好像使尽了浑身力气,气喘吁吁地坐下。

“你有良心没啊?我是为了找谁才搞成这副德性的啊?”

蒜千年难得一本正经如斯:“葱,你听我说,我去找过姜了。”

“然后呢?”

“她妈妈去世了。”

“啊?”

“就是我离家出走的那天,下午的时候,她妈妈突发脑溢血,所以她才请假回了家。那一晚她一直守在医院,可等第一天的试考完,她妈妈还是去世了。”

我想,听到这儿,所有人的感言都是:怎么会那么巧。

《初刻拍案惊奇》曰:“可见天意有定,如此巧合。”聪明的古人把它归于天意,那说明他们亦百思不得其解,百解不得其意。

恰好吻合固然惊叹,但同样易引起误会。我应当感谢粗糙但重情义的蒜努力的挽回。

可是——

“她为什么不和我们说…”我仍纳闷。

“真不知道,”蒜也疑惑,“我也是跑到她家才从她亲戚那儿得知的。”

“还有,”她告诉我,“其实今天下午是她妈妈的追悼会,你说我们要去吗?我拿不定注意。”

“去!”我自行拔掉输液针,“现在是姜最难过的时候,作为好朋友我们理应去陪她共度难关。”

“但是,你身体没关系吧?”她瞅着我的脸色不免顾虑。

我忽的豁然开朗:“没事,朋友比自己更重要。”

夜晚,当擅自逃离病房的我回到自己的床前,发现枕头上留有一张纸条。

丛丛:

我和你说过的你都忘记吧,顺序也好值得也罢都是成人世界的玩意儿,你还是个孩子。

我只是担心,你的付出没人理解…

算了,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尚既。

就着墙上的光源,“没人理解”上方,被双横线划去了一块,仔细辨认,是另外四个字:一厢情愿。

抬头,昏黄的墙壁正映着我的影子。

一厢情愿的影子。

7.关键词:孩子

如果没有喧阗的悲怮,这儿更像是一座花园。

我与蒜,两个不速之客,身着校服和运动服,杵在数间告别厅中央的鲤鱼池边,面面相觑。

化寂静为喧嚣,化喧嚣为寂静。有至无,无至有。死亡的震慑力便在于此。

张望片刻后,蒜悄悄拉拉我。

“那里。”她用眼神告诉我。

随着她的视线,再越过无数道人影,一袭黑裙的姜赫然站在远处。

送行的人群正缓慢地绕故人行三圈,掬一捧惋惜的泪水,献一支苍白的鲜花。此后,音容笑貌定格于一瞬间,谨作缅怀。

我们疾步赶上,跟在队伍的末尾。

姜作为执绋者,守在她母亲身旁。一侧她的父亲以及其他几位亲属皆倚棺而泣不成声,但当我们走近,明显地注意到,姜并没有哭,而是将背挺得直直的,异常直。

她当然看到了我们,目光一滞,接着漠然带过。

熟视无睹。

我突然不寒而栗,行至她身边时,急忙牵住蒜朝人群最外圈走去。

蒜纳闷:“怎么了?”

“我觉得…”木木地瞅着墙边的排排花圈,我说:“我们貌似做错事了。”

“什么意思…”

8.关键词:脚步

至于尚既为何会再次出任我的补习老师,理由不详。

只是2002年的除夕夜,当他意味不明地抿起嘴角看向我,用略带笑意的语调说道:“丛丛,要是你乐意的话,我可以继续给你补习。”我突然觉得,头顶沉沉的天空群星闪烁,与窗外争先恐后的礼花遥相呼应。

但他的下一句话直接赐予我当头一棒:“丛丛你还挺有本事,跑到哪儿都是‘中游砥柱’。”

我含蓄地从他手中夺下我的成绩册和名次表,尴尬地退回墙角,干咳。

这是我头一次如此为自己的成绩深感后悔,真的。

今年的春节,挺特别,延续了十多年的三口之家迎新习惯被粉碎得一干二净。可我并不讨厌那些“不速之客”们,他们正是我家爹娘的学生们。

起因源自我妈的一名学生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买到除夕回家的火车票,作为第二位母亲的导师于心不忍,便邀请她到我家共度佳节。

于是,另外两名学生也一并前来蹭饭…

于是,老爸高高兴兴地把他的学生们也请回了家…

于是,老妈心满意足地瞧着异常拥挤的自家空间,不由自主地心生感叹:“看,简直像个相亲大会。”

我端着醋瓶子在她身后默默趔趄了一下。

但不可否认,妇科的研究生和骨科的研究生——多么完美的阴阳平衡。

今年的除夕,是我爸当上修复重建科大主任后的首个除夕,理所当然以身作则带头值班。

少了最好热闹也最擅长制造热闹的人,我还担心气氛会正经诡异来着,不料却份外欢乐,多亏了以貌似严苛出名的我妈手下实则热情的姐姐们。

很少煮饺子的江南人家擀不来饺子皮,来自北方的她们自告奋勇备齐工具,围圆桌而坐,边干活边说笑。

尚既带着师弟们姗姗来迟,一进门,她们便自来熟地“师兄”“师弟”招呼起来。

他落在最后,忙着与我妈寒暄交谈,并将他们带来的拜访礼物一一放好,最后带上屋门。

“哇!科草来了!”

果然,帅哥无论身处何方都是最受欢迎的存在。

师弟们立马地位丧失,被三千金挤兑在一旁,之后更是过分地收到了外出跑腿的命令。

“师兄,你没换班多好。你一来,叫我们该往哪儿搁…”他们心存不甘地开起玩笑。

我妈正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不在自己身上找理由怪师兄算什么名堂,一见女生激动得门都不关…啧啧,小尚,你说他们像话吗。”

“哎,师母您是无法理解我们这种和尚科室的苦衷…”

哄笑一片。

尚既抿了口雪碧,也加入到洗手学包饺子队伍中。

他低头折腾着饺子皮,说:“这里的人更重要,换班是正确的选择。”

很突兀。

也很轻,很轻很轻。

其他人笑闹着,皆没听清他的言语,仅有坐他对侧的那位姐姐注意到了,遂问他:“科草你说什么?”

他抬头,笑答:“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我却听见了,清清楚楚。

因为我站在他的身后,朝他们的杯子里添着雪碧。而他坐在我的身前,相距不过十五厘米。

答毕,他接着把手中的饺子包完,却忽然回过头,捕捉到我惊愕恍惚的眼神,递送来一束暖暖的笑意以及一朵毫不吝啬的梨涡。

我“砰”地放下雪碧瓶,木讷大声且鬼使神差地嚷道:“我去看下电脑有没有关。”

说完飞速闯进自己房间,背顶上门,空留下外头一室茫然的客人们。

这里的人更重要。

怎么办?高兴得快发疯了!

我甩了拖鞋,在房间里到处蹦跶,跳上跳下,就如同喝了一大瓶雪碧,心里甜得发腻,还有那无穷无尽的气泡欢快地往上泛,泛得头眼昏花、满头大汗、双颊如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