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细细瞧她,玩世不恭的上扬嘴角,无所畏惧的鄙夷神情,坚定刚强的清亮眼眸。

所以,我唯有咋舌的份。

面前的她,不禁、不断强迫我联想起现已形同陌路的姜。

我们仨曾和多数姑娘一样,热衷于各类杂志上形形色色的心理测试,接着再热衷于评头论足那些题目多么多么荒诞、结论多么多么扯淡——由外看来截然不同的她俩总能得出相近或相同的答案,从而被划为一类人。

因此没过多久,我在教学楼女厕所外的洗手槽与姜相遇,并且注意到了她的秘密时,习惯性咋舌。

这天我值日,不用出操,广播操时间用来清洁教室。

可巧她也是,提着水桶向我走来。

我们之间隔着四只水龙头的距离,我佯装认真地埋首洗着抹布,眼梢却一直在偷瞄她。也许她也在偷瞄我,好吧,只是也许。

桶里的脏水浸湿了她的长袖衬衫校服,她动作一滞,将袖管稍稍挽起。

然后我发现了,她的左手腕用什么东西画了半个不自然的十字架。

鬼使神差的,我扔下抹布,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此时的脑海里,居然瞬间迸现了一大堆新闻关键词:妄自菲薄、自暴自弃、误入歧途、等等等等。这一大堆成语互相掐架,“腾”地炸开,炸得我头脑回归空空如也。

她狠狠甩了几下手臂,摆脱不能,反倒安定了下来,任由我紧捉。

衣袖再往上一寸,便露出了整个十字架。仿佛是用唇膏几天前画的,艳红褪去了些许。

而定睛一看,十字架的横轴努力掩盖着一道坑坑洼洼的伤疤。

我一颤,放开她的手:“这是…”

“割腕。”姜淡定地说道,似乎那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

“…你疯了?”

她什么都没说,放下被脏水浸湿的袖管,转身离去。

很多年后,再谈及此事,姜不无讶异地问我:“就凭你五百度的近视眼是怎么看出我手上的十字架的?”

我同样不解:“难不成是选择性近视?”

被她们吐槽:“滚开!还有这病?”

我们久违地聚在一起,因我要搬家了,需要帮忙整理房间的苦力。

理书桌是件苦差使,由于其历经长年的糟蹋,里头必然隐埋了不少悬梁刺股的回忆,说不定掩藏着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抑或来由不详的生物。

第一个打开的抽屉,最下方,压着厚厚一沓手稿。

抖落灰尘,引起感叹四起:“哇!我们葱葱的文艺时代!”

我随手翻阅,自己也不敢相信起来:“竟然写过这么多?啧啧,可惜只发表了几篇。”

“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开始写乐评,”她们都纳闷,“明明语文那么凄惨。”

“因为尚既。他看过我的随笔,让我试试。”我如实回答,边抽出一份最得意之作给她们欣赏。

我最得意之作,有关森田童子的《我们的失败》。至今记得开头第一句话,我写道:“是不是哈日的孩子心理都比较阴暗?”下文,用十来岁女生的视角探讨了身边的报复与自杀。

现在想想,能发表才怪。

你问理由?

十六岁的蒜早就说过:这个世界不欢迎实话。

12.关键词:感动

这段时日,最让我胆战心惊的莫过于第二日的报纸上蓦然出现妙龄少女自我了断之类的新闻,因此我总有意无意地尾随着她。

直到她厌烦。

姜猛地刹住脚步,转身,用眼神质问我:“你够了没?”

我慌忙操出词汇手册挡住脸,朗声诵读:“d-e-s-p-a-i-r,despair,绝望、失望…”

额,挑错词了…

放下手册,她早已走远,我紧跟了上去。

“我放弃了,”她见拗不过我,叹气道,“你回去吧。”

“真的?”我追问。

姜停步,挽起袖管,将手臂伸向我。腕部十字架的红色完全消褪,伤口结了痂,掉落后形成疤痕,触目的褐色。

她指指疤痕:“你可知道割腕有多疼?”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又点头,想必是剧痛。

“试一次就明白了,结束生命需要多少勇气。”她说,“像投江的屈原、自缢的傅雷、沉湖的老舍、卧轨的海子、切腹的三岛由纪夫、把枪塞嘴里的海明威…”

“停!”

她说的我背后凉飕飕,我不得不截住这个话题:“能别说这个吗?”

“我始终缺乏这股勇气,”她总结道,“所以你回去吧。”

我答道:“好。”

然而之后几天,她发现我一如既往…

“郁丛,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简直执着到可怕?”她哭笑不得。

我正儿八经地回答她:“有,我姐。”

“我都说不会了!”姜被我逼到抓狂,“哪怕我死了,地球照转,妈妈不会重生、家里不会富有,留下一个一事无成的爸爸,何必呢…”

我问:“你现阶段有目标吗?有目标我可以暂时放心。”

姜说有。她的目标与蒜相同,考一个财会类的专业。理由与蒜不同,她用不着复仇,她只需要就业容易且养的活自己的工作。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地随便她去了。

高二的一个学期一晃而过,随着高考的临近另一个名词出现频率越来越高——非典。

最初它出现在新闻中,地点仅限于华南。

老爸连着做了两天手术回到家,蒙头倒在沙发上,听着新闻模模糊糊地感叹了句:“你舅妈她们传染病院的要鸡犬不宁咯。”

我白了他一眼,表示对他幸灾乐祸的鄙视。

后来它出现在身边的宣传栏和横幅上,地点向全国扩散。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期间,同学们纷纷交头接耳:“知道吗知道吗?上海好像有非典类。”

“是啊,据说乘火车带进来的?”

“严重不?隔离起来了吗?”

“关进传染病总院了应该。”

“郁丛你回去问问呗?你家里不人人都是医生吗?”

2003年外婆家的小年夜饭少了一名家庭成员,那就是舅妈。不过在热闹的晚会开播前,我们竟然在电视里见到了她的身影。

那是特殊时期新闻节目特意辟出的抗击非典专题报道,这天的标题叫作: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配上英勇雄壮的背景音乐,一字一字直击人心。

记者采访了作为定点接收医院一线医生与护士的工作现状,其中打头阵的便是身为传染科副主任的舅妈。她裹得严严实实,如果没有屏幕下方的姓名和简介,鬼才认得出是她。

她和她的同事们简单介绍了大致工作内容,语气神态皆无比淡定,淡定得就如遇上的不是可以送命的非典而是普通的小感冒。

我惊讶于他们的从容冷静,于是转向老妈。

“你们不紧张吗?”我问她。

老爸插嘴:“紧张什么?”

“非典啊!如果被病人传染了怎么办?”

“怎么办?”他们反倒更加诧异地看着我,“无论是谁,都按流程来呗。通知疾控、寄传报卡、送检采集标本,确认了去定点医院,排除了该干啥干啥。”

我目瞪口呆,不由地咋舌,医生才是被特殊材料洗过脑的人类——他们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保护自己,而是如何解救他人。甚至这个观念已渗透入血液细胞,乃至问出人之常情疑问的我在他们眼中成了外星人。

第二学期伊始,非典的势态似乎愈发严重,板蓝根、口罩、硫磺皂陷入脱销,外省大规模停学封校的消息不绝于耳,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学校采取应急措施,进校门量体温不算,不知何时起正门口摆上了一鼎大缸,嘱咐我们自备水杯,进出者均一人一勺中药。

可奇怪的是,这种时候最镇定自若地仍是医务工作者们,即便他们是危险系数最高的群体,即便媒体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们称为天使。

“你看,只有危难来临之际大家才会想起我们的好,才不遗余力地把我们捧到天上。”老爸一针见血。

也只有这种时候,医生的女儿不用再回答同学例如“你爸一个刀收多少红包”或者“你妈一个药拿多少回扣”等神奇问题,他们的眼神变为崇敬,然后不无期待地问我:“你爸妈去小汤山抗击非典吗?”

“我去凑什么热闹。”老爸一脸嫌弃地说。

谁都希望自家老爸是英雄,故我不无失望地“啊”了一声…

“但报纸上说,各医院各科室,连医学院的学生都在纷纷踊跃报名啊!”我不服。

“傻女儿,”他笑,“医生为什么要分科?科室不同,职责也不同。若大家一拥而上对付非典,那些断手断脚的该怎么办?”

“非典如此凶险,充满未知,当然得由临床经验丰富的呼吸科和传染科的专业人士先上,还有胸科肺科这些专科医院呢,各大内科以及儿科做后援。医学生也好实习生也罢,抑或我们这些骨科外科粗人,去了只会添乱。这不是我们的战场,如果碰到地震,那我们义不容辞。”

我家爸妈均没有报名,但他们带我去到了誓师大会的现场。

2003年5月4日,我们全家送别了满足一切条件、即将随军医系统大部队北上的舅妈。

当晚的新闻头条,果然大篇幅报道了赴京抗非典医疗队誓师大会的盛况。对的,盛况,起码从电视屏幕里看来的确如此。

然而大会的现场,在我眼里,唯有一个词能形容——淡然。

大多数队员没有重病的父母,没有将要临盆的妻子,没有写遗书,也没有依依不舍的离别。他们就如舅妈一样,握过家人的手,面带微笑。

“没事的,等我回来。”

回家的车上,我突然正襟危坐:“今天起,我不反感学医。”

老爸一语道破:“被感动到了?”

“嗯。”我郑重点头。

“一时的感动无法成为毕生事业的支撑,”老妈语重心长,但仍支持我,“不过你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拜非典所赐,我提前决定了高考的志愿。虽然这份感动仅维持了几年,是为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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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键词:离别

为了使感动的力量加倍成双,老爸信誓旦旦地答应:一本一志愿录取C大医学院,即提供日本游一次,旅游内容概不过问,他只管掏钱。

然而,通知书收到,演唱会门票刷到,我却依然未能成行。

在浦东机场进行安检的时候,躺在篮框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来自我爸。

他告诉我:“你爷爷没了。”

“不可能啊,”我脱口而出,“昨天晚上不还回医院指导手术了么。”

“是的。可是今天早上,没了。”

这不是玩笑。因为他的声音喑哑,仿佛压抑着百转千回的、我未曾听过的浓浓哀伤。

我愣在原地,不顾安检人员和蒜好心的催促。然后开始翻箱倒柜,挖出所有旅行订单以及演唱会门票,将它们一股脑儿塞进蒜的怀里。接下来,犹如电视剧里那些感情终于明了的主角们,离弦之箭般往外冲去。

从机场打车走高架去我爷爷家,全程约需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我的脑海中仅盘旋着一个问题:怎么会这样?

如果你已阅读前文,不难发现,我极少提及我爷爷。

他老人家对于我来说是种什么样的存在呢?嗯…真心挺难形容。

作为孙女,见他一面很难。但打开本市颇具盛名的某顶级医院的主页,你一定能看到他。同样,来到这家医院的名医长廊,也一定能看到他。

爷爷与大姑妈长得非常相似,笑起来双眼会眯成两道缝,可再愉快嘴角必定仍紧紧绷着,法令纹却从鼻翼旁深深向下。不知为何,一眼就可令人肃然起敬的长相。

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听到他说笑,便是关于他的长相问题。他对着登门拜访的记者抿起嘴角:“幼时大人们常说,我长大后定能成为某个行业的权威。”

“那是,您从小就聪明过人…”记者们赶紧奉承。

他摇摇头,朝着自己的五官比划了一阵,解释道:“即使不是,看着也像。”

众人哄堂的瞬间,他又肃起了神情。

于是有人不无羡慕地拍拍我的肩:“孩子,生在这个家庭是你的福气啊。”

福气?不敢当。

对于我们这些小辈而言,爷爷其真人,与名医长廊中的相片无甚差别——熟悉,却永远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

因为他一直不在。

没退休前,无论工作日休息日,爷爷每天都在医院呆到很晚,督促后辈、观察病人或是潜心研究。晚餐医院食堂解决,一成不变的一荤两素。差不多到了家属探病时间结束的点,他换过衣服,缓缓踱回家。

退休后,自然没的清闲,又是返聘又是顾问,理由名号林林总总,目的只有一条——扑在手术台上继续工作。

套用茨威格的名言:他不在医院,就在去医院的路上。或者,穿梭于各场会议学习班。总之,绝不会呆在家里。

“2004年7月19日,郁老伏在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办公桌上,与世长辞。郁老的离去,我们永远失去了一位好前辈、好同事;我国医疗界永远失去了一位肝胆外科大师;人民永远失去了一位好医生…”院长在告别仪式上如是念着悼词。

“感谢各级组织、各位领导多年来对我父亲的关怀;感谢百忙之中、不辞辛劳和炎热天气来到此地送我父亲最后一程的亲朋好友…”我爸亦如是念着家属答谢词。

最大的告别厅人山人海,站满垂首的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

冷气足得瘆人,我下意识朝奶奶身边靠。

她一顿,侧过脸瞧瞧我,微微一笑。随后换了手拿白菊花,原先那只则拉过我的,捂住。

我有些愕然,为她的若无其事,甚至封棺时也没在人群最前头发现她。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转遍殡仪馆四周,最终在花园一角找到了她,定定然望着眼前那塘鲤鱼。

她独自坐着,安宁平和与悄无声息渗透背影。就如同,若无人打扰,可以坐上一生一世。

听到脚步,转头见是我,奶奶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家人中就你我没哭呢,丛丛。”倒是她先打破了宁静。

“我…”不知该说什么。

奶奶又轻笑开口:“孙女多像奶奶,诚不我欺。”

“觉得有点哭笑不得。”我说。

“嗯?”

“家属答谢词中最常见的一句话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