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如梭的景区,游客们纷纷止步,围观“见义勇为”活脱脱变成了“男女骂街”,甚至惊动到了对面小店里老鸭粉丝汤喝得正欢的他的同学们。

胳膊肘毕竟往里拐,不消片刻,他同感莫名的同学们把他劝走了,把我孤零零留在了流光溢彩的桥上。

十亿飞不甘心地回头朝我嚷:“不管怎样!你又欠我个人情!”

我蓦地怒发冲冠,奔向桥下小摊,随手丢了五块人民币,拔了只拨浪鼓,拨开人群冲动他面前。

“还你的!不谢!”

前文提过,本人其实牌技差到负数,老实本分地做观众只是体现合群的方式。

偏偏三人间的另两位姑娘属名副其实的“老赌徒”。赌徒的特性之一便是忘乎所以。秦淮河算什么玩意儿?盐水鸭算什么玩意儿?好不容易遇上放纵通宵大赌特赌的好时节,试问有什么能大过红桃方块?

赌徒的特性之二便是一呼百应。我回到宾馆,搭电梯至所住楼层,一跨出门,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相信我,哪怕此刻我闭上眼,照样可以循声准确踏入我的房间。

果然,地上床上,所及之处,皆为壮观的雌雄混杀…

见我回来,同学好奇:“去哪儿晃了?”

“夫子庙。”我如实回答。

“有带鸭胗之类的夜宵回来吗?”

“额,忘了。”吵架都快吵进局子了谁还记得这些。

“哎…”大家惋惜一片,又道:“一起打吧!再开一桌!”

“不用,你们尽兴,我观战。”我赶忙拒绝。

他们扫了兴,遂不再理我。

我垫着脚尖去了次厕所,顺便扫了眼两堆八十分和两堆斗地主,后悻悻然踢开床上的杂物,蒙头倒下。

是夜,一群人未眠。赌徒们是,我自然也是。

亢奋末了,第二日的上午有种仍然停留在前一天下午的错觉。

我们有幸担当赴石头城举行成人仪式的第一批,可据说自我们以后,雨花台升旗仪式被挪到了行程的头一天。

理由?瞧现场一个个或含蓄或奔放的哈欠就一目了然了…

回程的时候还发生了个小插曲。

两所学校发车点相同,十亿飞他们的大巴先到达,于是他们从我们面前排队鱼贯而过。

他滑稽地摇着拨浪鼓行至我面前,熟视无睹离开。走了几步,又倒退过来,面带恨意地睇了我一眼,接着昂扬地一甩头,继续前进。

身边的同学诧异了:“他认识你?”

“不认识。”我亦没好气。

“啧啧,上帝造人也太偷工减料了吧,又黑又矮,顶着张包公脸还装帅,甩什么头…”恕这位同学心直口快。

我瞄到他的背影明显矮了一茬,而我不厚道地前俯后仰起来,抑郁的心情也瞬间明朗了许多。

“大仇已报。”

驶回上海的高速公路似乎比去程迢迢得多。

我翻出压书包的日记本,爽快写了上述四个大字后抬头环顾。沿途无甚出色的风景,加之通宵后遗症,车内东倒西歪,稀疏弥漫着不均的呼噜声。

忍不住又揉揉眼睛,接着写:

2002年3月29日,阴,南京夫子庙。

平生第一次说出口的喜欢,被干脆剪断。

你说,世界很大,熙熙攘攘,缘者自来。

而我想说,世界再大,没有了你,与我何干。

表姐认为我固执,我不置可否。不过这次,可不可以孩子气地任性一回?

我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为了站在你的身边。

每当我觉得难以面对尚既之时,不知是人算还是天意,他总会因各种理由缺席,比如上一次适时而发的水痘,再如这次。

郁大主任升官以来,同事们常打趣他终于熬到了“蚁后”,可他却愈发忙碌,辛劳得就像只工蚁,分不清几点几线,也不论醒来梦中。奶奶和妈妈许久没让我给他送东送西了,从前埋怨的提着饭盒或换洗衣物去医院找他都变为奢望。

这不,老爸连宣布通知都彻底转为“人机化”——一通电话:“我的小情人,小尚这周起就不来给你补课了,他即将出国读博…”那头忽然喧哗一片,仿佛碰上了谁忙着寒暄。

我悄悄地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朝着嘈杂的对方答:“好的,我知道了。”

他很快结束了交流,重又拾起手机:“哦,对了,这周我也不回家。临时有个会,在日本…”

“好的,我知道了。”习惯了,赠之近乎模式的回复。

意味不明的沉默。

老爸倏地呛咳了几下,笑说:“怎么如此消沉啊丛丛,爸爸给你带小日本的专辑回来…”

“爸,”我打断了他,“少抽点烟。”

“啊?”他一怔,迟疑道:“好…”

“还有,爸,”我又一次打断了他,“我会发愤图强,今天开始。”

愈加延伸的沉默,夹杂着瓮瓮的咳嗽。

“看来是生病了。”老爸震惊完毕,果断误诊,接着开始独自唠叨:“家里的药放在哪里知道吧?受不住一定要来医院啊!我医院比你妈的近还是来我这儿吧!我今明两天都在找不到我找小尚…”

熟悉的喋喋不休,熟悉得热泪盈眶,熟悉到恨不得将我所苦恼伤心的和盘托出。

“爸…”我唤他。

他便暂停:“嗯?”

停滞了片刻,我倏地开怀地露出八颗大牙:“干嘛嘲笑我呐!发愤图强不对吗?不过我要我家KK的D辑和E辑!不买给我我罢工!”

小的时候,我希望长大后嫁给像爸爸一样的男人,所以幼儿园时代我作过一幅抽象画:年幼的我穿着野兽派的白纱,牵着一身白大褂的老爸的手。

还记得那时的老师用梦幻的粉红蜡笔特意留了句评语:这约莫是所有女孩的愿望。

当然,久远的评语是长大后才读懂的,偏偏正值隐秘的叛逆期,心里头肯定重重地“切”了一声。

可现实却如此凑巧,我第一个憧憬对象恰恰印证了儿时呆呆的小梦想。尚既,如此想来,有着和老爸相似的身形,类型不同但同样讨喜的性格,聪明的脑袋,甚至,如出一辙的白大褂。

于是我灵感大发嘻嘻哈哈地对老爸说:“老爸,我要嫁给像你一样的男人。”

他刚准备收线,再次被震惊,佯装担忧:“哎呀我的小情人病入膏肓了,快来医院吧刻不容缓。”而乐颠颠的语气却出卖了他。

他笑得特开怀。

我,也笑得特开怀。

2002年3月30日,晴。

老爸整个三月只休息了一天,他的烟瘾貌似又重了。

我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也因为我是你的女儿。

11.关键词:报复

这世上,好事会成双,坏事亦如此,没准还能成三。

好事成双的,比如蒜。她期中考试名次很不错,她们学校又抽中了成人礼的第二批,正乐得屁颠屁颠。

坏事成三的,比如我。但我不甘于独自郁闷,誓拉她做垫背,于是在她疯地忘乎所以的时候蓦然接到我的骚扰电话。

我告诉她:“是这样的,我前一天被他拒绝,后一天我爸说他近期出国,再后一天我妈与别人通话时,无意间透露出他其实有女朋友,一直都有。”

她的背景音堪称一片混乱,混乱到我以为她根本听不清。

那头无言了好久,接着响起她朦朦胧胧的嗓音。

“葱…”她问,夹带着丝丝提心吊胆,“你不会在哭吧?”

“…没有。”我哑然。

“那…”她又问,“是不是很想哭?”

“…倒也不是。”我摇头。

蒜似乎豁然开朗,音调也拔高了一个八度:“极好!那我开骂了!”

换我莫名:“开骂?”

“个小兔崽子算什么东西?!隐瞒正牌女朋友勾搭我家单纯善良小妹妹做什么?!亏他还是堂堂名校研究生简直衣冠禽兽!”

“你也没出息!当初就该听听十亿飞的话!暗恋谁不好暗恋两个世界的人!个小兔崽子别看他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啊呸!一肚子墨水早变了浑水!”

“葱!你给我争点气!忘了他!现在就忘!妈的马路上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到处爬!”

此时,我一定瞠目结舌地瞅着听筒发呆,为马巳苗同学千古流芳的泼妇风范所折腰,其震撼程度绝不亚于周星驰在《九品芝麻官》里惊涛骇浪的口舌功夫。

遥远的彼处,想必全体亦被目瞪口呆淹没。

她终于自觉失态,妙语连珠中断,顿了顿,又朝着手机“喂”了几下——不“喂”则已,一“喂”愈加反衬出她所处的环境,那真叫一个,无声无息万籁俱寂噤若寒蝉…

我打破宁静,笑:“谢谢你,朋友。”

“汗,不客气…”蒜大概尴尬了,步履匆匆转移阵地。

“你骂的都对,我喜欢错人了。”我叹气,“不过与他无关,尚既什么都没做过…”

她打断道:“你准备怎么办?”

“我能继续喜欢他吗?”我反问道。

蒜深吸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不可以!我不想看到你为伊憔悴的模样。”

“…”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忘记;第二,报复,即足够杰出到让他心甘情愿甩了现女友。”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选择了第二。

他低调的女朋友,是他的硕士同窗,现已供职于某家医院。同样,与我仍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不过,并不妨碍素未谋面的她成为我人生中首位假想敌。想来她才是最无辜的,是为后话。

可惜自十六岁告白那夜起,我再也没见过他。

一个月后,他飞去了太平洋彼岸;全脱产苦读三年,学成归国;潜心蛰伏又三年,风云大起。正应和了老爸即他硕导当年的话:“尚既,将来会是个人物。”

这些年,他的一切,我皆靠听说。

因他所有信件都直接送至医院,我也缺乏盘问网络联系地址的理由。我们之间唯一仅有的一次联络,源于某年春节前夕收到了他寄到我家的贺年明信片,盖着英文的邮戳,填着英文的地址。

我胆大包天地按着地址回寄了一张,当然,只敢写些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之类的客套话。

又过了几个月,老爸带回片简陋卡纸给我,说是尚既附在塞满专业资料的包裹里的,写明:请转赠丛丛。

我欣喜若狂,抱着纸片在狭小的房间内四处欢腾,乃至一鼻子磕上书桌角,乐极生悲。

纸片上的话理所当然作为恪守的信条,贯穿我的整个青春时代:丛丛,希望我们重逢时,你已出落成美丽优秀的大姑娘了。

嗯,我也深信,我们必定会重逢。

依惯例,我们学校的文理分班比其它学校都要早。往往五月一过,新的班级就已分配完毕,即便六月的期末考大家仍坐在一块儿,身份却产生了变化。

2002年6月4号,校长办公室再次因足球被各班级代表挤爆,学生会主席甚至夺了体育老师的电喇叭,叉腰站在办公楼底下,冲着校长室声情并茂地开嚷。

“校长啊校长,多少年等来一回没有时差的世界杯,你忍心错过吗?”

“校长啊校长,多少年等来一回有中国队的世界杯,你忍心错过吗?”

当他说到“校长啊校长,这可是高一同学们在原班级最后的友情纪念”时,顿时所有高一教室掌声雷动。

而当他抑制不住强烈心理波折,沙哑略带哭腔地疯狂赞美道“校长啊校长,人民的好校长,我们永远记得您的好”时,全校师生笑到岔气。

校长终究受不住民心所向,特批中国对战哥斯达黎加的比赛时段暂停上课。不过,仅此一次。

事实证明,校长不愧是校长,果然英明。

比赛结束后的教学楼陷入死寂。片刻后,噼噼啪啪的噪音渐起——本用来加油鼓舞的工具沦为发泄用品。

班长蓦地唱起歌来,随后我们纷纷应和,最终演变为整幢楼的大合唱。

So I say a little prayer

And hope my dreams will take me there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to see you once again

My love

Over seas and coast to coast

To find a place I love the most

Where the fields are green to see you once again

My love

“有些人,也许生来并不漂亮,但说她漂亮的人多了,你也就趋之若鹜。就像有些歌,可能并不合我胃口,偏偏拧开广播无孔不入,于是我也不能免俗地赶到美亚,从一整排的最中间将这五个大男孩的蓝色卡带捎回了家。”

“每个人的回忆都需要几件承载物,我想,这首歌,即是如此。白驹过隙,再回首时,仅共处过一年的同学们连名字都不一定记得起,但整幢教学楼的大合唱却清晰如昨,参差的歌声,明朗如青春。”

中哥之战那晚,我写下了上述文字,权当乐评。如今我重温着杂志社退稿,身份已然变为高二物理班的一员。

蒜趴在一旁无精打采地瞅了半晌,拿过红笔画了个惨红惨红的圈。

“这里,”她戳戳我,“‘感谢这座城市的崇洋媚外,英伦情歌才幸以未被双节棍完全埋没’,就是退稿的原因,懂不?”

“哦?”

“这个世界不欢迎实话,”她强调,“从来就不欢迎。”

一愣,我倍感好奇地靠近她:“如何做到的境界飞升?”

她一拍历史教材:“读史明鉴。”

蒜准备选历史,问及未来的打算,她思路比我有条理多了:

“考虑过学什么专业吗?”

“财会方面。”

“为何?”

“如果想把我爸的酒店抢过来,首先得把握经济命脉。”

“…当真?”

“我要报复。既然他背叛了我们母女,那就让他的财富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