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约莫忘却了,如同被前行列车不断抛下的后倒景色,顺理成章地消失在记忆的尽头。但其中那唯一的一抹亮色,我却不会遗忘。

9.关键词:勇敢

春季,万物复苏。

当柳树抽出新枝,青草长出嫩芽,蒜又变回到原来的蒜。

她快快乐乐地继续去文庙淘着VCD,一旦淘到了心仪的日剧,不忘记跟老板来一番插科打诨套近乎。

不过,以前的她会说:“老板你这么好,让我做你家的骨灰粉吧!”

而现在,她则会说:“老板你这么好,过几年让我嫁给你吧!”

配上一副疯疯癫癫的痴笑。

老板自然笑着摆手:“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没关系啊,”她不以为然,“世道变了,结了婚还能离,离不了还能姘,子女怎能和爱情比,有娃没娃一个样。”

众人愕然。

她恍若未见,摇头晃脑地指指自己:“不信?典型在此…”

我捂上她的嘴,强行把她拉走。

她不服,一到店外便甩下我的手:“我哪里讲错了?”满脸义正言辞。

“没有…”我语噎,的确没有。

“我不是姜以露。”她说。

我们之间已很久未提及她,以至于这个逐渐陌生的名字冷不防出现的时候,引起了半晌意料中的沉默。

蒜挥挥手里的碟,问我:“看过没?《沉睡的森林》。”

“嗯。”

“八秒的现在。还记得吗?”

“记得。”

“她就是最初的实那子,只敢在乎八秒的现在。过去太残酷,没胆量回忆。”

“那你呢?你想说你很勇敢?”

“是,比起你们的话。”

“我们?”

“对,你和她,你们。”

尚既每周六下午替我补习,除非他值班。可科室里老末的班头全然没有公平可言,所以他的休息日不是在值班,就是当备班——二十四小时待命。

于是乎,我那可怜的小小下午,也因此常常游离于被腰斩的边缘。

他目前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离我家很近。同所有以工作为重心的单身医生一样,他的衣食住行皆围绕着单位打转。

碰上暂时有余的下午,他往往会早早到达学生家,可谓称职优秀教师一枚。

由于没有固定补习的具体科目,这短短几小时的空档称为答疑更恰当。即便如此,这仍旧成了我卯足一周之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强大动力。

赶在周六中午前搞定全部作业,将有疑问的地方折起一角,然后放将一旁,完成传统的压轴项目——随笔。

当然,语文老师布置此项作业的目的,一定是希望锤炼我们的文笔,而我却把它“随”的精神发扬光大,执行得彻头彻尾,想到什么涂什么…

灵感一向枯竭,便打开录音机,调高音量。卡带尝试了无数次才得以成功翻录,可惜杂音仍有些喧宾夺主。

竹内玛利亚,《伪装》。

播放,停止,快退,播放…

反反复复之后,终于狠狠咬笔开码流水账:

寒假一过,同学们千篇一律喜欢起F4、宋承宪或者元彬来,我却跟着蒜翻来覆去看着同一部日剧,是不是特别另类?

其实我并没完全看懂,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回忆、谋杀、爱情、等等等等。我甚至无法确定,剧终木村拓哉火车上的那幕,停留在鼻翼之上的泪珠是否暗示着他已永远沉睡。

相对于我的不明所以,蒜显然理解得更多。她说,这部电视剧有种魔性,能让她思维停滞,接着感到神经撕裂般的疼痛。她幽幽张口讲述的时候,神情凝重而淡然,使我一瞬间联系起姜,孤傲直挺的背脊。

看来任何事情都是把双刃剑,是为真理,一面叫人崩溃,一面催人成熟。无论我的哪位好友,均难以逃脱。所以,她们都变了。一个把自己当起了玩笑梗,一个把过去扔进了垃圾箱。

谁能告诉我,哪个才是真正的勇敢?

谁又能告诉我,我的懦弱胆小,在何处?

斟酌了片刻,终究挖出了修正带,把末尾那句稍显突兀的话抹去。

“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我甩了本子差点跌倒在地。

我的书桌侧对着窗户,略带寒意的春风此时随意地吹拂着绿意盎然的纱帘。他自我的右边缓缓移行至我的左边,于通常补习的位置上坐下。

见我惊魂卜定地咽了口唾液,他失笑,居然屈起手肘就这样撑着脑袋,定定然看我出丑。

纱帘微微飘曳,午后阳光忽轻忽重地洒向他的后背,他的五官也跟着一道忽明忽暗。倏地一笑,明亮的眼眸,深陷的酒窝,静静地,熠熠生辉。

“什,什么答案?”我无端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收回视线,合上本子,随口问他。

他指指随笔本。

“额?”我不解。

尚既起身,从壁式书柜里找到本词典,翻阅了一会儿后读道:“勇敢,指不怕危险和困难,有胆量,有勇气。”

下意识捂住本子,愈加脸红。

他又关起词典,同时问我:“如果有两只橘子,一只剥去外皮,任受风吹雨淋,另一只非但不去皮,还一层层拼命包裹。你觉得一段时间后哪只更坚硬?”

我一片茫然。

“都坚硬。”他继续往下说,“同理,并非勇往直前就是勇敢,进是,退亦是,性格各异方式不同罢了。”

“是吗…”

“是。”

我匪夷所思:“为什么你能理解而我不能…”

“因为我也经历过,”他又点了点随笔本,“是叫姜吧?她的故事,我也经历过。”

有人说,海市蜃楼之所以令人念念不忘,原因之一大概出于其之虚幻性。如此而言,尚既也称得上是我十几岁年华中的海市蜃楼:完美到无懈可击,飘渺到不着边际。

他总是温文尔雅地笑着、说着、优秀地活着,让我自然而然地把一切白马王子的硬件与之相匹配——家庭背景、工作环境、为人处事。抑或,在阅历尚浅的少女眼中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记得春心方萌动的时候就被十亿飞狠狠打击过:“你对他一无所知。”

“怎么可能!”我当时一定愤愤不平,“生日、学校、家乡…”

“缺点呢?”

“搞笑!他哪儿有缺点!”

必须原谅,在一个崇拜者心里,当然没有。所以他提起和姜相似的“经历”时,我也没在意,自动自觉地把“他的故事”归为“丰富历练”一类。

以至若干年后,他脚下的人生轨道驶向辉煌唏嘘并存,猛然间忆起曾经无意中敞露的细微心扉缺口,徒留豁然与感慨。

往常,我通过杂志附页商品目录购买的书籍和VCD会直接寄往蒜家,而她的同样也会直接寄到我家。

某次机缘巧合,蒜的妈妈第一回去邮局汇款,七手八脚填错了好几张汇款单,蒜实在看不下去,便熟络地替她妈搞定了一切。她妈暗自怀疑起不谙财务的女儿来,采取打探、跟踪等一系列手段,坚持不懈,百折不挠,终成功在蒜到我家“接头”之际将疑犯一举捉拿归案…还活捉了俩…

罪恶阴谋暴露,好日子自然随即被灭,偏逢蒜大肆宣传《沉睡的森林》,又偏逢文庙大面积缺货。

末了,实在想不出办法,翻遍初中同学录,做尽排除法,定下了下一位坑人对象——中国好同桌石贻斐同学。

本打算先斩后奏,不料寄货速度惊人。他莫名其妙领了趟邮包后,一个电话打到我家,劈头盖脸喷了一句:“郁丛同学,你可是打算开发我家做你的大后方根据地?”

哎,语气极差。

我下意识装傻:“你说什么呐?我听不懂诶!”

“沉睡的森林。”他一个字一个字生硬地读着。

“啊?我的吗?”继续装傻。

“不是你的?那我扔了…”

“别!”

木村神面前,必须服输,是为我明白的第二个真理。

十亿飞在那头“哼”了一声,然后冷笑:“提醒你,欠我两个人情了。”

我们学校离他们学校并不近,几乎纵向隔着整区,且与只寄宿一年的我不同,他准备寄宿三年,双休也常因各种理由不回家。于是互通作息结束,我便开始后悔万分:这这这,完全没有移交所属物的机会好吗!

感恩老天有眼,大好的机会意外降临。

2002年三月到四月,全区各高中一年级学生分批去南京参加成人仪式,每批两校,抽签决定。这不,我一得知同行学校的名字,就欢呼雀跃着恭候木村神和美穗姐姐回家。

三月的尾巴,又一个月黑风高夜,南京夫子庙天下文枢牌坊前。

一名身着泥鳅色校服的女生匆匆步行至此,环顾一圈,向不远处蹲在地上的一坨人影走去。

“货。”她伸出手的同时不忘悄悄打量身周,似乎时刻保持警惕。

一名身着劳改服色的异性站起身,摸出一黑色塑料袋,交予女生,短促地吐出一字:“喏。”

这场见不得人的交易似乎适时结束,女生欲返身离开,那男生却拽住她的衣领拖将回去。

“你们不也是自由活动时间吗?”十亿飞问。

“是啊,”我答,“牌局等着呢。”

“啧啧,”被他鄙视,“少年如此颓废妥当否?”

他的同学们一哄而上,硬架上我共游秦淮河…

我无奈随着他们呼唤完四大名妓,糟蹋毕蟹黄包,一头扑进老鸭粉丝汤的怀抱。

小店挤得太难受,我跑到外头桥上吹风,前脚刚出,十亿飞也跟了过来。

“你也觉着难受?”我纳闷。

“不喜欢鸭类食物。”他解释道。

“哦…”

之后,无言。

秦淮河中的画舫来来往往,歌楼舞榭,人声鼎沸。这座桥似乎很受游人欢迎,我们身边不停地有人倚栏照相,各种摆POSE,各种比V。我们本占了中间最佳的位置,却热衷于当碍眼的人肉背景,份外格格不入。

河风还冷着,吹得我手中的黑色塑料袋窸窣作响。

他突然问我:“成人仪式也办了,有没有想过以后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勇敢的人?” 我顿了顿,笑说:“其实我没想过…因为不久前蒜说我胆小,我又不知道她指什么…”

“简单,”他截断了我的话语:“你山鸡哥哥的手机号背得出吗?”

我一愣,也没多想,便将熟记于心的那串号码背了一遍。

十亿飞竟然变戏法般地掏出手机,竟然飞速地按下了数字。

“给我!”我急了。

“没门。”

“快给我!”上手去抢。

他躲闪了片刻,乖乖缴械投降,咧开嘴:“通了。”

10.关键词:更好

我和石贻斐自初中一年级相识以来,从未做到过友好相处,但也从未涌出过此刻这般强烈的情感。这种情感,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恨之入骨。

捏着手机的手空悬着,我干干瞪着桥面。

他亦一愣,客观地说出评价:“这表情…就像阿富汗战争里那些麻木的百姓…”

抬头,转而瞪他。

十亿飞歪着的嘴角终究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说什么了?”

“标准答案。”

“啊?”

标准答案,即电视里头温柔痴情的主角拒绝自作多情的配角时最冠冕堂皇的一句话。

“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几分钟前,尚既这么说。

“丛丛好好学习,努力高考,世界很大,将来机会无限。”他还这么说。末尾轻声一笑,想必右侧嘴角旁梨涡浅浅隐现。

明明他讲着残酷的话语,却意外带来了微微春意。

于是我木木地望向十亿飞:“我,现在是不是该哭?”

他哑然,张了张嘴,只字未回答。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而我的心境却平和得毫无波澜,真是奇怪。

再次相对无言地吹了阵冷风,他略带试探性地问我:“要不?你找个方式发泄一下?”

“发泄?”我反问。

“嗯…”

环顾四周,又瞧瞧手机,我豁然开朗:“好啊!”讲毕扬手便欲将其丢入秦淮河中。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声杀猪般凄厉的“别!”,一身着与劳改犯服装相似的年轻男子向桥中央的彷徨少女扑去。

那名少女看着年方二八,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许是因感情困扰,丧失求生念头,打算结束生命。

男子勇猛地上前稳住了女子,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他应该喊:“珍惜生命!”

不料,他却大喊了一句:“这是我爸的手机啊!”

我也跟着吼:“不是你让我发泄的吗!还不怪你自说自话打什么电话…”

“给你创造勇敢的机会懂吗!”

“谁让你创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