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为午后一点整。

一点过三十分钟,仍只有我和蒜,一左一右瞅着桌上的迷你圣诞树,干瞪眼。

“还是没人接?”我问她,她攥着手机。

“嗯。”

“再等会儿?姜从来没放过我们鸽子。”

“好吧。”

两点过十分钟,粘满卡通贴纸的玻璃门随着铃铛清脆的摇曳,蓦地被推开。

赫然出现于门口的,是位身着皮毛大衣的贵妇,粉擦得雪白,但看得出与衣着不相符的年轻。她伫立环视了片刻,朝我们走来。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像因大失所望而慌忙失措般,又像因大惊失色而呆若木鸡般,望着来人。

蒜及时拉住我,轻语:“现在你相信了吧?”

她俩的学校同一天报道,同一天开始军训,同一天会操。军训期间,蒜就从舍友那儿听得邻校新生傍大款的传言。

“我见过一次那女生,脸袋身材都不赖。看着挺低调文静,万万没想到是个钻进钱眼的角色。”舍友向她形容了一番,“人不可貌相啊。”

彼时,傍大款还叫傍大款,直接直白无内涵,人物关系动机目的一目了然。

而大型会操时,蒜八卦地跟随舍友穿越人群,旁观传言中的女主角,才发现——

猜对了,正是姜。

她本能的反应自然是:“她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于是蒜实行了半个月跟踪计划,最后痛心疾首地告诉我:“是的,她变成了这种人。”

此时甜品店的顾客只有我们三人,无人开口,却如同陷入一场狂风暴雨前的宁静。服务员上完点心,眼梢微瞥,即刻飞快离开。

我和姜双双僵立在那里,良久。

蒜扯扯我,我无动于衷,她遂叹气,准备去劝姜,不料伴随椅子的挪动,“啪”的一下,震惊全场。

出人意料的一巴掌,来自于我,竟然。

蒜大惊:“你干什么!”

我指指姜:“就是想抽她。”

“想抽也不能真抽啊同学…”

“破釜沉舟而来?”姜打断她道。

“是。”我答。

眼看情势不对,蒜忙推开我们:“你们别闹…”

又一声响亮的“啪”,装修杂音也为之暂停。

这次挨打的轮到我。

我本能地捂住滚烫的半侧脸颊,看向与我动作相仿的她。她倏地满面笑容:“好,既然这样,我奉陪到底。”

片刻的寂静后,第三声“啪”响起——站在我们中间的蒜仰头灌完一整杯冰水,将玻璃杯用力地倒扣在透明桌面上。

“姜以露!理由!”她几乎用的吼的,“你说啊!”

“难道你们猜不到?一穷二白,爱慕虚荣,怕苦怕累,网上分析得可详细了。”姜异常淡定地冷笑着。

事实的可怕,在于我们明白它的全局,知晓它的细节,以为能够勇敢面对。但当它有朝一日砸向我们的头颅,我们沉默了、逃走了,而它却分解为无数利器,万箭穿心。

所以,面对她坦白到令人发指的答案,我们哑口无言。

她向前了几步:“还有吗?坐下吧,一次性解决。”

蒜气鼓鼓地拉开里侧的座位,而我仍然纹丝不动。

“你有另外的选择。”我说。

她瞄我一眼,信手拈起块泡芙,悠悠然放入嘴中。

“你有另外的选择。”我又说。

蒜拼命拽我衣袖,示意我不必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我甩开她的手:“你有另外的选择…”

“你懂个屁。”终于唤起了姜的反驳,她的神情霎时嘲讽又刻薄,“医生家的孩子,衣食无忧,你,懂,个,屁。”

蒜替我打抱不平:“姜以露你讲话太过分了!”

“你也是,懂个屁。”她的目光转换了方向,“马总的女儿,酒店千金小姐…”

“别提他,谢谢!”

“不提他?你怎会知道你的幸福及我的不幸?”

“摊上个毫无责任心、抛妻弃女、禽兽不如的父亲你试试!”

“也总比死了强!总比死的死、残的残强!”

“残?”我们顿住,不由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爸爸出什么事了吗?”

她一愣:“中风后,半身不遂。”接着黯然垂头。

瞬间的悄无声息。

随后蒜扑上去抱住她:“笨蛋,你干嘛瞒着我们。”

“我不配做你们的朋友。”她却答道。

“小时候,我是个好孩子,没有做过一件让父母操心的事,不像你们。长大后,我依旧是个好孩子,承受家中各种不顺,默默咽下。我如同矫情的中年妇女一般,不断地问老天,凭什么最懂事的我要遭遇坎坎坷坷,而明明什么都不如我的你们…”

她顿了顿,少许哽咽:“老天当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不知几时起我便从无奈变为嫉妒。嫉妒无忧无虑的闯祸精马巳苗,更嫉妒你,郁丛。”

“我?”我愕然。

“对,你。”她重又抬首。室内的灯光猛然亮起,我可能眼花了,看到她似乎在哭。

“你看着笨手笨脚,其实聪明得很,于所有事情都一样,挑起一个开端,然后乖乖地躲在后头独善其身。就像刚才,最先动手的是你,最后却变成我和蒜的争吵。”

“我不是故意的…”

“郁丛,满脑子只知道哈日和尚既的你,能不能分点福气给我?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家庭幸福安乐、你的家人身体健康、你的人生风调雨顺的秘诀?能不能…”

蒜试着安慰她,拭一把她的眼泪,再抹一把自己的。

“哪怕不行,给我绝情但有钱的爸爸也可以,”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让我偷一下懒,让我有一个依靠,不用再去考虑钱和怜悯的眼光…”

“别说了。”

“姜,别说了。”

“什么都别说了…”

门口悬挂的铃铛细碎地唱着歌,有人踏进,见到抱成一团的三名姑娘,不禁都怔愣住绕道而行。

“我做错了,不求原谅。”姜说。

我们严肃点完头,却笑了。

灵犀且有缘者碰到一起,才能成为挚友,这概率,大抵与情侣的相遇率也相差无几了。“原谅”一词仅适用于认识的人,而非朋友。意气相投之间,相视而笑之后,萦萦环绕而出的包容和默契,犹如夕阳西下为渔船遮风挡雨的避风港,安然凭靠。

我突然回忆起:“记得不?初三时的英语原创短剧,题目叫《面具》。”

“有这回事!姜不是旁白嘛,结尾那段深奥死了,背得死去活来。”

“那段怎么说的来着?”

看来只有我还记得…

短剧的最后一段话是老师写给即将毕业的我们的赠言:

大千世界,缤纷舞台,狭路相逢,似曾相识。你是谁?我又是谁?

泱泱人海,朋友一场,摘下面具,恍若年少。你是你,我仍是我。

天色渐暗,甜品店涌进不少顾客,气氛热闹起来。

老板打开了收音机,恰巧调到我经常收听的频率,此时播放的正是每日晚饭后必听的日本流行音乐节目。

大概只有我们这桌在仔细聆听吧,聆听嗓音清脆愉快的女主播说道:“明天平安夜了,我们也应应景放首圣诞歌吧。可是呢,我顺手拿到的这首有些悲戚,但细细回味,又不乏温暖,送给大家,B’z的《不知在何时的圣诞节》。”

大一平安夜的前一天,经历着我们友情的第二个转折点。

虽然最后踏出甜品店时天色已漆黑,三张脸哭过笑过俱是一片狼狈;虽然我们并不清楚姜于几月几日几时几分结束了那段难以启齿的关系;虽然可能会有人表示嫌弃,你居然和被全社会指责的类型交朋友。

那又怎样。

我只要我们永远站在彼此的身边,这就够了。

4.关键词:恐惧

又到一年迎春时。

甲申年的末尾,似乎杂事儿特别多。禽流感蠢蠢欲动,撩拨着经历过非典的人类那敏感的神经,汉城改了名儿,帅哥克林顿下了台,我泱泱大国,也终于官方更新了人口总数。

结束了春节前的最后一次两校大规模合训,许多部员甩下队服拉起行李箱就走,迫不及待回家乡养一身寒假膘。我挥别他们,冒着室外零下五度的严寒,狼狈不堪地啃着教育超市冰柜里唯一仅有的那支冷饮。

衣衫单薄的十亿飞怀抱水杯和羽绒服走过来,啼笑皆非地瞅瞅我:“满球场飞奔的又没有你,怎么看着几十号人中属你最热。”

“我热你管得着嘛。”继续舔舔舔。

他穿衣,瞥我一眼:“你就不怕肚子痛?”

“什么肚子痛?”

“就是女生每个月折腾一次的那个…”

“知道得挺详细嘛,”我促狭地打量他,“可惜啊,我不痛经。”

他咂嘴:“反应慢已波及生理层面。”

与他争论以上逻辑是否存在问题的当口,远处的公车站闪现出两道熟悉的人影。我立马转移视线,朝她们招手。

自初三一别,多年未见,老同学相认倒没花任何力气。

“好久不见,变化不大嘛,13亿分之2。”十亿飞感慨道。

姜指指我们:“变化大的不都站在这里了么。”

“我们?我只不过留长了头发,他只不过长高了个子。”我回看一眼他,“是吧?”

“舔你的雪糕。”他不无嫌弃。

她们却啧啧不断:“我们,对于你们,何时凑到一块儿去的比较感兴趣…”

“训练而已。”他说。

我忙点头表赞同:“见证他成为一代不入流游击手,而已。”

蒜不愧被明和一高最强四棒橘英雄同学毒害过好几个月,见着十亿飞身上脏兮兮的棒球服眼神大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扒下他穿了一只衣袖的羽绒服,操起一旁的棒球手套,拖将而去。

“你想干嘛…”只听得十亿飞在哭笑不得。

“挥一棒给我瞧瞧!”

“我又不是打手…”

“那就抛接球吧!”

“…”

蒜倏地站定,正儿八经地拜托他:“坐在一边陪未来的丈夫和孩子抛接球,是某个人的梦想,能帮下忙吗?”

十亿飞一愣:“…谁?”

“郁丛。”

他迟疑了片刻,居然答道:“好吧。”

姜颇有意味地回身想戏谑我,不料没找到人影,仅瞥见我弯腰四处寻找东西的背。

我恶狠狠道:“未来的丈夫和孩子还没投胎,我看看有什么家伙能砸死那两个冒牌货。”

寒假中D大操场显得有些空旷,看台光秃秃一片,周边草丛的绿色亦寒碜的稀稀拉拉着。最为生机盎然的,大约只有操场一角骂骂咧咧的那俩人了吧。

完全不懂棒球的姜旁观了半晌,便丢了兴趣,见我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旁,推推我。

“睡着了?”她问。

我笑:“哪睡得着,不怕冻死么。”

她遂跟着莞尔,又忽然沉寂下来,说:“对不起。”

“嗯?”

“那次是我太肆无忌惮了,说妒忌你家人身体健康来着,”她解释道,“我不知道你爷爷的事…”

“没关系,”我坐起身,“我和我爷爷不怎么热络。”

“血浓于水,家人毕竟是家人。失去家人的感觉,我还记得,无比清晰。”她叹息,“人遭遇一连串的不幸,终于碰上了一件好事,哪怕再微不足道,都觉得是天大的感恩。谢谢你们。”

她讲述这些的时候,面带模糊的笑容。夕阳投下的清淡红霞漏过残桠洒向她的侧脸,仿佛粗扫了几笔胭脂,如此美丽动人。

可能她并不自知,但我却心生欣慰。送给离开的人最好的礼物,不正是遗忘吗。

“我问你,时间在什么时候流逝得最快?”

她微怔愣,茫然摇头。

我说:“去世后。”

“起初的痛彻心扉终会为事事繁琐消磨,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无不是味味绝佳的愈合剂。等到再次抬起头,发现,原来我没有那么悲哀了,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原来一切都能安安静静地流向记忆深处。”

她依稀颔首:“是啊。”

“当然如此高深奥妙的语句我是写不出的,”我补充道,“出自我姐的原创签名。往后我便开始特别特别崇拜她。”

姜噗嗤乐开,嘲笑我:“那你能写出什么?”

双方祖父母都健在,是曾经我最引以为傲的。大概,我写过这句。

以前我爸顶喜欢炫耀他那头乌发,尤其在他那些因长期用脑过度导致发量稀少或发色惨不忍睹的同事们面前。为此护士长阿姨毫不客气地赐了个“郁黑慷”的外号给他,甚至当着面抑或电话里头都一口一个“郁黑慷”。他呢,倒也陶醉其中。

现在,却早已无人再这般唤他。

我回国时特地捎回好几盒纯黑染发膏,他收下,放进柜子后,从未问津。

“不想重现‘郁黑慷’风采了吗?”我和他打趣。

他摇摇头,叹道:“此乃心病,懒得治,也难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