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不假。

老爸的头发由乌黑到雪白,经历了三次打击。第一次发生于2004年爷爷猝然离世,第二回,便是次年。

大一下学期伊始,我马不停蹄地忙活开来。为了春天举行的高校棒球比赛,日日训练场报道苦练。

参赛学校并不多,但实力不容小觑,除了我们…

我校棒球队除去大年初一不幸骨折的部长,其余队员实力均令人堪忧,别提漫画里的风云主角们了,和十亿飞所在的D大棒垒比都差了一大截。赛前部长无奈下令:“该拿的分尽力拿,我对你们的目标是,不垫底。”

往往,怀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猛精神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打,结果反倒没那么糟糕。

第一场,我们竟然赢了!

哑着嗓子欢欣鼓舞地冲到奶奶家,一进门,却见平时没影儿的父母亲戚们脸色铁青地围桌而坐。笑肌瞬间僵硬,喜悦即刻冻结。

老爸递来几张影像资料:“会看吗?”

我有些为难:“还没学影像…”

“我教你。”说罢举起片子朝向亮处,“这儿是肝脏,有没有看到里面有一个个黑色小块?”

“看到了。”

“这就是‘牛眼征’,转移性肝癌的典型影像表现。”

我望向家人们,不详的预感愈加强烈。

“是谁…”我哆嗦着问爸爸。

“片子上有名字。”他答。

大喜大悲,用来形容此时的我,最合适不过了。

爷爷去世不满一年,奶奶查出转移性肝癌。肝胆外科出身的大姑父乐观估计,至多三个月。手术已无可能,甚至连原发病灶在哪里,都失去了寻找的意义。

三名孙辈对此无法接受,而家里的医生们则说:“有很多人带着未能确诊的问号离开人世,并不稀奇…”

“你们简直不可理喻!”表姐声嘶力竭地吼道,“‘很多人’?自己亲人也是‘很多人’?能不能把你们恶心的专业素养收起来?你们说好的‘多陪陪妈妈’呢?你们人呢?要不是不懂医学的我把行动特别累的外婆架去医院,是不是直到她没了,你们也不会察觉出你们的妈病得有多重?”

爷爷去世后,奶奶歇了工作。她生性并不开朗,逼着与各式各样的人交际了大半辈子,终于重归安宁,似乎格外珍惜。每日的生活不外乎临帖描摹、阅读养花,连昔日的学生拜访,也被她以身体欠恙婉拒。

近一年的奶奶有些拒人,话语也吝啬。陪伴在她身边最多的,约莫只有空中飞人的表姐,平日上学双休奉献给社团的我,以及高三寄宿党的表弟。

亲手推开见爷爷最后一面的机会,我曾异常难过,可人类,忘却最迅速的便是教训。所以我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谁都没有。

只是当我再次在班级公邮中瞥见转专业申请表时,轻点鼠标,将它下载了下来。

奶奶住进了医院。今天我没事,便主动要求陪夜。

医院熄灯早,吃过晚饭,我去灌满热水瓶,再打些凉水,协助她擦身。

进进出出好几回,见她一直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臂和小腿。

我纳闷:“怎么了奶奶?”

她看是我,几分扭捏地费力把腿往被子里收:“皱不拉几怪丑的,自己都看不下去。”

“哪有,”我撩起袖管,试过水温,然后把她的双脚浸没,摩挲了几下瘦骨嶙峋的皮肤,克制住叹息,仰头和她开起玩笑,“果真是双大家闺秀的腿。”

“哎,什么年代的大家闺秀了,早变成劳动人民咯。”她笑道。

“也挺好的不是么?”我说。

“是啊,培养出了一串大学生,现在则是个个儿日理万机的主任,救死扶伤。”果然念念不忘她的丰功伟绩。

我低头,干干地“嗯”了一声。

奶奶不知怎的今晚心情不错,注射完药后便笑眯眯地躺回被窝,确切说是半躺半坐,拜腹水所赐。

她瘦了很多,连狭窄的病床都变得宽敞有余。

于是我蹭下躺椅,翻身上了床,撒娇道:“奶奶奶奶,我们一起睡吧,像以前一样。”

“不挤么?”她忙往床边让。

“不挤,再说我喜欢抱着奶奶睡嘛。”

我伸手,几乎可以将她的身躯全部环住。

她没再说什么,笑着答应了。

黑暗中,我别扭地侧身而躺,注视着她瘦到脱形的侧脸,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眼角静静下滑,蔓延至发梢、枕套、床单,却不敢抽泣。

药物作用下,她逐渐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似乎感受了什么,朝我这里又挪了挪,轻轻拍拍我的手,喃喃道:“丛丛乖宝宝,奶奶在呢,不哭…”

那夜,我失眠,傻傻地看着亲人的侧脸。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个夜晚的话,便是恐惧,深深的恐惧。

因为,我爱她。

5.关键词:帅气

六岁那年的冬天,我不慎跌入冰冷的河水中,据说被路过的行人救起时,已经没了呼吸心跳。

不用担心,现在的我既然顺畅地打下了这行字,即说明二十多年前的抢救非常成功。当时组织抢救的是我爸医院的急诊主任,他行医数十载,阅病人无数,可至今看到我,仍会大呼,我的生还简直就是个奇迹。

虽然我压根儿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

出院后没多久,我被送去小姑妈的心理咨询门诊就诊,这辈子头一回听说“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病名,便是在那时。即便除了梦魇和黏人之外症状并不典型,即便几次三番就诊后仍未完全确诊,但家人们依旧十分为我担忧,因为某些稀奇古怪的行为。

那段时间,我经常紧盯着来往不绝的人流观察他们的外表,无时无刻。甚至有时会一脸狂喜地冲上前,拦住陌生人的去路,细细打量半晌,然后在别人莫名的目光中黯然退回原地。

小姑妈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人。”我答。

“找谁?”

“要带我走的人。”

她的记录顿时停滞,旁听的父母也同时愣住。

“能尽量详细地描述一下吗?”小姑妈又开口,“也好方便我们帮你一同寻找。”

于是我告诉他们,在我沉浮于水中意识飘散之时,阳光蓦然温暖而明亮。我的眼前出现了三位和蔼可亲的中年人,四五十岁的模样,他们似乎想来牵我的手,一边说着“别怕,随我们走吧”,声音悦耳,又夹着几分耳熟。

讲罢,他们怔怔然瞪着我,我亦怔怔然瞪着他们。

后来家人们收了手,也许他们觉得,这世上有些东西无法用常理解释。我则兀自继续寻找了许久,始终未果,所幸学习生活不断冲淡,我遂逐渐放弃,作了罢。

又过了几年,久违的老宅即将动迁,我随着爷爷奶奶回去收拾物品,无意中翻开尘封已久的相册,我惊愕地发现,记忆中欲带我离开的人们竟出现在其中。问过爷爷,才知他们居然是我爷爷的祖父母及伯父。

现在每每再提起这些,大多数人皆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用蒜和姜的话说,我比较“愚昧迷信”,用十亿飞的话说,我是“科学学得越多反倒越不科学”。我呢,一笑过后,执着地选择宁可信其有。

2005年6月,酷热难耐,英语六级的考场上,一片焦头烂额。广播里正放着听力,考生无一不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某种感觉悄然来袭,前所未有,毫无预兆。

似琴弦崩断,似滴水石穿的那一瞬间,似全身血液刹那凝固,似从体内“噌”的一下拉出了一根贯穿心底的丝线…那种感觉,难以言语,无法形容,只有切身体会才能了解,真的。

而我,突然之间泪流满面,忙不迭埋头,用泪水缓缓浸湿手中的纸张。

奶奶走了。

我确信,我的奶奶,她走了。

提前交卷,飞奔回家,只见白幔支起。

亲人已故,执绋者哀。

原本静谧的小屋随着人进人出、人来人往,热闹起来。在济济素色人群中,绿色的手术衣格外扎眼。他匆匆站到丧主的位置,每个人皆上前与之握手、予以拥抱,或请其节哀。他亦公式化地还以颔首、微笑,以及鞠躬感谢。

可他游弋过人群失神的眼神告诉我,当一个人深陷悲痛,再多的安慰体恤都是徒劳。感同身受,实则易感同,而难身受。

尤其是那个男人,我的爸爸,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因突发事况紧急召回医院,故错失了与他母亲的最后一面。他的百感,又有何人能理解。

忙碌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大殓前一晚才稍许消停。

是夜,爸爸劝服大小姑妈两家回去好好睡一觉,这里由我们一家三口陪着。

妈妈送走他们,回头瞅了眼爸爸,把我叫进里侧卧室,嘱咐我去网上下个家属答谢词的模板,随后虚掩上了门。

我打开电脑,不消几分钟便搜索到一大摞。子欲养而亲不待,千篇一律的开头使我不得不重新将目光投向门缝。

爸爸背对我而坐,那往日如大山般坚实可靠的背脊微微躬起,藏不住的身心俱疲将其牢牢包裹。

妈妈去厨房倒了杯水来,递给他,他接过,并未喝。片刻后,他靠上妈妈的身躯,放声嚎啕。

这世上我觉得莫名其妙的夫妇有两对,一是爷爷奶奶他们,二便是我爸妈。打小的印象里,他们终日忙于事业,聚少离多,无暇照顾家庭,也常分居两地,难得坐在一张桌上,总能为无关痛痒的问题争得天翻地覆。

有时我不禁疑惑,你们到底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而此刻我猛然明白,那份漫布空气中的相濡以沫,是我所看不见的。两道相依偎的背影,凝聚着无端的动容。是啊,一个人难免孤独,两个人方始为家,一座山难免单薄,两座山才更坚强。

按照这带的流传,故人会在五七最后回一次家,探一眼亲朋,然后灵魂彻底消散,因而亲朋在这天需烧衣祭故人。

奶奶衣服并不多,彻头彻尾大概整理了半个小时。考虑再三,最终与爷爷一样,替她捎去一件白大褂,以纪念她为之奉献的一生。

抽屉见底,收拾干净零碎物件,妈妈无意一掏,摸出来一封豆腐干似的被叠的整整齐齐的信封。上面写着:丛丛亲启。笔迹看着挺新,居然还是奶奶的手迹。

家人们好奇:“写的什么?这么神秘?”

虽然我仿佛能猜到内容,但不知为何不敢拆封确认。

晚上我妈值班,其他人则仍留在奶奶那儿。辅导员说上网找我有事,我便独自回了家。

不料十亿飞忽然来电:“你在家吗今天?我来还《断背山》。”

我自然答应,开门候他,手里不停摩挲着奶奶的信。

几分钟后他现身,见我没什么精神,小心翼翼地问:“心情…平复些了吗?”

我点头:“嗯。”

“那我放心了。”他说。

鬼使神差之下我拉住了他的衣襟:“能不能陪我做件事…”

他一怔:“好。”

是十亿飞替我拆开了奶奶的信,里面仅有区区几行字。

丛丛:

如果可以的话,几十年后请你告诉地下的爷爷奶奶,我们家世世代代坚守的这份职业,它的价值在哪里,谢谢。另:写给你一个人,因为只有你姓郁。

果然,我苦笑,明明看到了我在填转专业申请表,也不直接过问,而是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写些煽情又戳人的语句劝我不要放弃。真是她的风格。

“可你的转专业不已经通过了吗?”十亿飞提醒我。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一字一句,循环往复直至刻进心底,接着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打给了辅导员。

意料之中的不解和询问排山倒海而来,而我除了道歉,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十亿飞走过来,从我手里夺下手机,直接挂断。

“别道歉。”他厉声道,“假如你认为,你的选择对得起自己,就用不着对任何人道歉。”

我傻傻望着他,而后噗嗤一笑,问他:“我是不是特帅?”

“我妈说过,一时的感动无法支撑毕生事业,但如果是我爱的人的请求,我想我可以做到。在爱的人和梦想之间选择前者,这样的我是不是特别帅气?”

他久久不语,慢慢抬起右手,使劲摸了摸我的头发。

“帅,比我都帅。”他说着,上扬的嘴角阳光灿烂。

有人曾如是说过,如何判定一个女人是否喜欢一个男人,即在她彷徨无措的时候,她是否下意识第一个想到了他;而如何判定一个男人是否喜欢一个女人,同样在她彷徨无措的时候,他是否下意识想护她于身边。

喜欢,是一种下意识,可以和欣赏无关,也可以和习惯无关。

十亿飞嘴里“我放心了”的意思我没能听懂,我拉住十亿飞衣襟的那一霎那,自己的心意亦未觉察到。

大二第一学期的首个周五,我从学校回家,为我开门的竟然是多年未见的尚既。

我极没出息地“啊”地惨叫,就差敲锣打鼓禀告全世界:我喜欢的人回来啦!

是的,我不曾怀疑,我喜欢的人是尚既,一直以来。

6.关键词:放弃

他举行婚礼的时候正值夏季,奇热无比。正式的西服没多久便换成了衬衣,配上墨蓝条纹领带,英气逼人。

他极少这副打扮,在此之前我只见过一回。

2005年9月,我提着书包咬着香肠摇头晃脑地回到家,他就是如此帅到没天理地为我打开了门。

“好久不见,”他笑着唤我,“丛丛。”

我一定忘合上嘴巴了,仅记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起了香肠。

“我回来了。”看我傻愣,他又说。

然后,就如上章所述,我情不自禁“啊”地惨叫出声。他一怔,顺手拿过我的书包先行进屋,我则赶紧背过身原地蹦跶了几下方恢复正常。

发喜讯给小伙伴们:“报告!我家尚既出现了!”

不消片刻收到回信三条,无一例外地全力泼冷水:“切记!你早被山鸡拒绝了!”

哎…

据说上帝凭心情赋予女性不同程度的温婉娴静,可每人皆有份,显性隐性之分罢了。一旦遇上特定的人,隐性温柔一触即发,力压平日一派痴傻癫狂。

比如,尚既面前的我。

妈妈捧着水果盘出来的时候,我拧着身躯尽可能端庄地坐在沙发里。她提醒我:“别拧了,腰断了…”

妈妈捏着茶叶罐经过的时候,我踮着脚尖正默默磨着客厅地板。她再次提醒我:“别磨了,地穿了…”

我汗颜地抬头瞪她,她倒赠我一个无辜的鬼脸。

看来祖先确实英明,人道年纪顺着长,性格逆着来,习惯了我妈既往冷脸冷面冷言冷语的习性,如今对于话匣渐开脾气渐热的她有些不适应。而更不适应的,莫过于话痨老爸的转变。

若不是尚既归来,我已很久未见过他的笑容。他得空在家,坐到书桌前必定先去阳台小站,门合起,窗打开,也不干什么,一支烟,配上半晌沉寂。

“老爸,”我终于看不下去,“突然怀念起你烧早饭背悼词的场景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吗?”他却反问我。

如物噎喉。我,还能说什么。

直到尚既登门,他们在两人位的沙发中相邻而坐,膝头摊着密密麻麻的书本及资料,翻几页,指点几行,几句笑语。

沙发边的茶几上那只小巧玲珑的烟灰缸里,老妈怕清洗麻烦,故终年盛着薄薄一层水,可仍难以掩盖长久积累的烟灰渍。

今天竟没有烟蒂。他夹着烟,就这样夹着,望向侃侃而谈的尚既,几分赞许与骄傲,几分和蔼与担忧,甚至忘了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