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聊了很多,时候不早了依旧一副意犹未尽。

妈妈发话:“你得让小尚适应下时差吧,之后医院里有的聊呢,天天聊。”

我便奉命同从前一样送他下楼。走过无数遍的楼梯、小路、小区广场,因为他的再次光临,总觉得哪里焕然变了新。

这个小区半数人家属于我爸单位的福利分房,单单我们楼就有好几户,好几年过去,自会有人出有人进。最近连着几户搬离此地,楼内空落了不少,加之楼道感应灯失修,昏昏暗暗,静静悄悄。

尚既在我前头跨了数步,忽然停下来,出声问我:“怕黑吗?”

“不啊,”我忙急刹车,抬头答道,“我唯一的优点就是胆儿大。”

他也许是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我的手臂,随即松开,称赞似的笑说:“那可不止。”

“其它优点暂时没找到…”我低头傻呵呵,心里却乐开花。

瞧他仍未迈步,我便上前与他并排。

“学医很痛苦吧?”他又问。

“简直痛不欲生。”

“怎么会有那么多考试。”

“还不考死我们不罢休!”

家门口至小区门口,统共小于等于十分钟的路程,我们聊得非常愉快,有史以来最顺畅的一次,内容囊括谈学业、骂学校,以及各种追忆往昔和埋怨丛生。

站在孤零零的公车站牌边,我猛然意识到:当我们不再是优秀高材生与普通高中生的关系,受人崇拜的男神与崇拜男神的女生之间竟还能并肩讨论如此多的共同话题。这点足够令我欢欣雀跃,喜悦膨胀得无法无天,以至我倏地伸手抓住站牌铁杆,使劲蹂躏它。

尚既见我异样:“怎么了?”

我紧抿双唇,狂摇头,怕嘴角不能自已地咧开。

公车进站,正是他搭乘的路线,他遂拍拍我的脑袋,嘱咐道:“车来了,回去吧。”

我点头,下一秒却又张口叫住了他。

“尚既哥哥,谢谢你。”我说。

他疑惑地望向我。

“我尽力了!为了你明信片上转赠我的那句话。”

他有些茫然:“什么话…”

司机催着,他返身上车,匆匆朝我挥手道别。

“丛丛,希望我们重逢时,你已出落成美丽优秀的大姑娘了。”这句话支撑了我高中最关键的时期,甚至在那辆公车驶来之前,它依旧是我最强大的信念。

我大抵了解什么是“美丽”,但不明确尚既眼中“优秀”的定义,所以我只能把我认为的“优秀”奋斗给他看——与他相仿的名校、和他一样的专业——在学生心里,这些便是一切的象征。

到头来,我的坚如磐石仅仅是他的礼貌之辞。

很可悲?没有。

很可笑?倒也没有。

难以言喻的感觉。

想起十亿飞曾和我打过的赌,他挺不屑,你就一往情深吧,人家啊,压根什么都不会记得,不信你等着瞧。

我倚上站牌铁杆,旁观车来车往,杵了许久,他的不屑跟着在脑海里转悠了许久。

然后发短信给他:“你赢了。”

他很快回复:“什么?”

“人家果然什么都不记得。”

十亿飞那儿没了下文。我由站着变为蹲着,继续难以言喻地旁观车来车往。

“你就不会安慰安慰我吗?”无端来气。

“我在思考如何安慰,”他居然回道,“等我五分钟。”

我哭笑不得,夹在身后面包店香味与面前尾气重重中瞪着手机,计时。

五分钟后,他一通电话交出了答案——

“恭喜你做到了单恋的极致…”

“不合格,重想!”什么鬼东西。

“山鸡有什么好…”

“再想!”

“真的,还没我好呢…”

“滚开。”

“我几百年前不就说过了吗?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懂吗?”

“…”

不久我缴械投降:“够了,不难为你。”

他便收了声,挂断之际,小心翼翼道:“别伤心啊。都说暗恋是一个人的孤独,其实吧,全世界都陪着你。”

十一长假的尾巴,同事们凑时间准备替尚既办小型接风宴。这天一早,我被电话吵醒,赶去为老爸送皮夹。

他坐诊中,被病人团团包围。我便识趣地去候诊区晃荡,顺带阅读墙上一幅又一幅科普宣传画。走廊尽头挂着一张修复重建科医生简介及坐诊时间表,草草掠过数行,我轻易找到了尚既。

照片像素不高,亦称不上近照,只是身处一群白大褂和白底黑字之中,他的存在如此夺目。里头的他仿佛摄于初就职时,气宇轩昂不乏书卷墨香,抿嘴浅笑,连深陷的梨涡都泛起丝丝青涩。立体的眉弓和鼻梁投下微幽的阴影,双目更显深邃,透着捉摸不透的神采。

“尚医生!”耳边有护士忽地喊道。

收回视线,我一机灵。熟悉的身影从离我最近的治疗室探了出来。

他应道:“我在,等一下。”

护士答“好”,回头转告病人。

他正要退回,却停了下来,换个方向朝我这里张望了几眼才关上门。

幸好走廊尽头设有厕所,虽然它是个男厕,此时俨然成了我的避难所。我一转身,差点与一位陌生老伯撞个满怀,对方被吓了一跳,我及时垂首装死。

躲避,六年如一的习惯。

“习惯真是可怕,哪怕我不再脸红心跳、不再手心冒汗、不再抱有期待,我依然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当晚的生日派对上,我说出了真心话。

翌日是我们棒球社社长大人的大寿,他自然邀请了D大棒垒的好伙伴社长共同庆祝,我们两队人马自觉跟进。

插一句,两位如胶似漆的部长,你们真的,没问题?

大吃大喝结束,转移到KTV继续闹。歌没唱几首,酒倒干了不少,气氛十分热烈。于是空放背景音乐,酒瓶当作指针,趁大家思绪混乱玩真心话大冒险。

不想第一个被坑的就是我…

我选择:“真心话。”

寿星发难:“来一段初恋的故事。”

六年的经过,可以浓缩成连六分钟都不到的语言。过往细细匝匝的心思、纠结、狂喜、大悲,也可以平淡到干枯。

有人问我:“你放弃了?”

“放弃了,但不死心,”我笑,“可能他结婚的那天我才会死心吧。”

坐我身旁的十亿飞不胜酒力,听罢,恍惚着放下酒杯,蓦地抓了把薯条塞进我手中。

“我思索了整整五分钟得出的金玉良言,果然你没听明白。”他模模糊糊地抱怨。

我细细回想,恍然大悟:“单恋的极致是放弃?”

他又抓了把薯条塞进我嘴里:“没指望你能听懂,你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额?还有什么?”我含糊不清地问。

他瞥了我一眼,趴回桌面,随手转动起酒瓶。

7.关键词:水鬼

酒瓶慢慢悠悠地转了三圈,瓶口稳稳当当地,指向他。

酒精作用之下,十亿飞严实地伏于桌上,微微眯起一只眼睛,与瓶口对视了片刻。

“我选大冒险。”他忽地坐直身躯。

我瞅瞅他,再环视一圈此时包厢内的情境,堪称一片混乱。趴倒的趴倒,睡觉的睡觉,剩下那几个半醉半醒的,勾肩搭背就着屏幕上的歌词正在放声高嚎《想唱就唱》。

“游戏应该结束了吧,”我提醒他,“拜我的故事太无聊所赐…”

一股愈来愈近的浓重酒味逼迫我转回头去,眼前所见尽是他的黑色卫衣。

毫无预兆的额头吻。

额上的温热持续了几秒,随着他蓦然倒回桌面,温热退去,竟悄生几分凉意。

他仿佛嘀咕了一句:“Game over.”而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啼笑皆非,下意识抬起手摸额头,却发现手心尚攥着一把薯条,确切的说,早已变成了一团土豆泥。

前方音调大变,群魔乱舞《嘻唰唰》。我穿过他们,离开了这里。

没想到再次见到尚既,又在一枚照片上,不同的是,这次为合照。

大约初中十四岁集体生日那会儿,我沐浴在朗朗月光下,信誓旦旦地对姜和蒜说过:“如果我没能嫁给尚既,别怪我穿着一袭煞白煞白的连衣裙去参加他的婚礼。”

直至老爸递给我大红请帖的这一刻,我竟然,还能成功记起年少不经事时的诺言,一字一句。

喜帖来自尚既,其上有他的手迹:恭请郁慷先生携家人光临。

“家人。”我不禁喃喃重复。

被老爸听到,不解:“哪里错了?”

“没错啊。”我摇头道。

在他眼中,郁丛,只是他老师的家人。从来只是。一点没错。

她们知情后果然吐槽我:“你不会真准备弄条白色连衣裙吧?”

“有病…”为黑历史滴汗。

她们不依不饶:“话说按你当年的逻辑,穿白色连衣裙现身是打算去叫嚣什么?”

“额,”我亦感诡异,“砸场?”

“就凭你?”蒜毫不客气地践踏闺蜜的自尊心,“请你先看看新娘,再撒泡尿仔细照照自己,好吗?”

我又拈起喜帖。照片中的新娘,与新郎挽手而依,简洁典雅的白纱,干净清秀的笑容,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美丽。

可他的新娘并不是被我念叨了多年的假想敌。我得知此消息,震惊地发射连环炮盘问老爸:“真的?真的不是?真的不是他那个硕士同窗?他们分了?什么时候分的?…”

老爸无语:“我怎么知道…”

见我大失所望地靠边站,他好心好意地介绍了番。两人大致是留美时通过朋友结识的,接触了一段时间便开始交往,之后顺理成章地结婚。

“出国分手再正常不过了,你对他前女友耿耿于怀个什么劲儿啊。”老爸说罢,却紧跟着轻叹了声息。

“你不惋惜么?那你叹什么气?”我不服。

“小尚是我最珍爱的大弟子,他也的确是个能成大事的主,但…”

尚既另一半的父母及多位近亲均供职于沪上医疗圈,且官职混得皆十分可观。他们对独生女未来的丈夫各方面都挺满意,除去农村穷小子的出身。于是他们提出,若他愿意入赘,则保他的平步青云。

“他同意了?”

老爸静静看我,默默颔首,眼神里带有难以读识的情绪。

后来我向十亿飞咨询:“你说,一个自小被众人捧在手掌心的优等生,因为家境不佳居然答应入赘女方,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

他抛着球的动作一滞,丢了句“容我思考片刻”,便上场训练去了。

2006年春季伊始,新一届棒球联赛特训马不停蹄地展开。两位社长不约而同地步入实习生涯,故双双退居社团顾问,但由于继任已被传统洗脑,所以我社的训练多半依旧与他社的难舍难分。

不分防守位训练时间,十亿飞穿着棒球服与他的学弟们就在离我十数米开外的地方,挨个儿接地滚球。说实话,他的能力提升了不少,也许今年会晋级为一名较优秀的中外野手。

他的同伴远远望见我拎着两桶水细观他训练,不怀好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引得无数目光刹那扫来。

我窘,正欲抬脚走人,不料社长适时地喊停,休息。

那一吻,我曾确信天知地知我知,甚至排除了醉后会删除记忆的他。而现在,我却十分怀疑,难道有人调出包厢的监控录像并广泛散播了?

不过没关系,大冒险而已,还是他亲口说的。

十亿飞朝我走来,一手抱着手套,一手脱下帽子扇风。至我跟前时,发现鞋带散了,他便随意地把手套扔给我,又瞅了眼帽子,将其扣上我的头顶。

我们习以为常的互动,偏偏引发了他人的强烈关注。四下的起哄声中,他抬头问我:“发生什么了吗?”

“没啊。”我答道,意外一丝心虚。

“对了,”他说,“为何问我?”

我没反应过来:“你指?”

“尚既入赘。”

“哦,因为你和他一样,老师家长的骄傲啊。”一想,不对,“你怎么知道是尚既?”

“能让你如此上心的,除了山鸡还有谁?”

他拿回了我头顶的棒球帽,扣在自己脸上,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继续抛球,乐此不疲地上上下下。

沉默。我承认,眼下的空气,弥漫着叫作尴尬的气氛。

半晌,他方开口:“劝你别去揣度山鸡的想法,他可能远比你想象的缜密和可怕。”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于我而言只是一介陌生人,但被动地了解了足够多关于他的资料,托你的福。劝你,既然放弃了,别再强扯上关系。”他再次强调,“梅菲斯特知道吧?诱惑人类堕落的恶魔。当魔术师将灵魂卖给恶魔即可达成愿望…”

“怎么会…”我摇着头莞尔。

“突然联想到而已。无论有多少苦衷,能够放弃铭刻一生的东西,不择手段力求前途的人,与出卖灵魂的魔术师有什么区别。”见我不语,他转了话题,“解答完毕,恭喜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我回过神,损他:“你不用这么抠门吧…”

“今年我们一定杀进决赛,届时请到场加油。”集合哨声响起,他飞快地说罢,立刻归队。

冲着他的背影,我比了个“OK”,喊道:“一言为定。”

今年似乎充斥着巧合,例如闰一秒、闰七月、双喜年。尚既的婚礼与高校棒球联赛决赛撞了个正着儿,也算其中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