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髻雾鬓,盛顔仙姿,清喉娇啭,楚楚动人。

皇上停了一会方才开口道:“起来吧。”

“谢皇上。”杜如吟依言起身,明眸一漾,似有若无的转向我与南承曜所在的席位,未做停留,即刻敛回,如海棠标韵一般含娇静立。

“果然是个色艺双全的女子,只是,你是谁家的女儿?朕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皇上看着她开口问道。

既是懿阳公主的女伴,那必然只会身官宦之家,只怕家底还不弱,不然,怎么会有机会得见公主,更能让懿阳公主亲自引了在这清和殿内献舞一曲。

杜如吟轻柔应道:“民女的父亲是内阁侍读杜奉安,民女的哥哥亦是在军中供职委署骁骑尉,人微职轻,都不曾入陛下圣听。”

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多如鸿毛,内阁侍读不过是正六品的官员,委署骁骑尉更是只有从八品而已,皇上自然是不会知晓的。

所以皇上只是可有可无的点了下头,淡淡开口道:“倒是把你生了一副好样貌。”

只是,却不知道这杜如吟是不是也是因为这韶顔舞姿,所以才得到了懿阳公主这样超乎寻常的抬爱。

正犹自想着,南承晞已经将手中的玉笛递给了身后侍立着的宫女,转向皇上甜甜一笑:“父皇,儿臣是在前不久,领侍卫内大臣黄恭的女儿做生辰的时候才偶然遇见杜姑娘的,那个时候她就以一支霓裳羽衣舞技压群芳,所以儿臣才会想着让杜姑娘同我一起练习,在今夜清和殿内献舞庆功的。不知道父皇可还满意?”

皇上漫不经心的“恩”了一声,沉吟片刻,却是向着杜如吟开口问道:“你方才所跳的,可是‘照影舞’?”

杜如吟柔柔一笑,带了点羞涩的开口道:“民女有幸在懿阳公主的书房见过这记载‘照影舞’舞姿的画册,原本是不敢这样不自量力支练这传奇舞姿的,但是被公主对皇上、对南朝众位勇士的一片心意所打动,这才斗胆献丑了。”

皇上略微点了点头,淡淡道:“能跳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一会到内务府领赏去吧。”

杜如吟跪地领旨谢恩,螓首微垂,露出半段秀颈,颈间雪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而随着内务府太监奉旨将她请出清和殿前去受赏,这一场庆功宴也就就此落下了帷幕。

既然皇上已经开口吩咐过了,那南承曜今夜是须得留宿在紫荆宫毓顺殿内的。

早有宫内太监,在宴席初散时,便抬来软塌,伶俐的将烂醉如泥的南承曜扶了上去,然后向着毓顺殿的方向稳稳行去。

按着规矩,我是不能够留宿宫内的,然而南承曜既然酩酊大醉,我身为三王妃,即便明知道他不过是在装醉,可是在面上,于情于理,都须得赶往毓顺殿亲加照拂,待他睡下了方能离宫回府。

因此,纵然倦意深浓,我也只能随着众妃嫔贵妇一道,先到清和殿前厅“清晏厅”品茗侯着,等引导太监带了各殿各府的丫鬟过来。

母亲目中似是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奈何时间与场合都不对,上前不得,只能隔了几个席位,遥遥看着内间中的我与滟儿。

我心绪郁结不定,也无心说话,却听得坐在旁边的滟儿忽然开口问道:“姐姐觉得方才清和殿杜如吟的那一舞如何?”

我随口应道:“杜姑娘色艺双全,那一段舞跳得极美。”

滟儿淡淡一笑:“一个小小内阁侍读的女儿,今日倒也出尽风头,只不过真正厉害的,却是我们那位懿阳公主。”

纵然她语音极轻,我还是下意识的四下看去,所幸外间众位命妇都端坐如仪,而内间各嫔妃公主舞都围着懿阳公主说笑,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谈话。

滟儿却像是根本没察觉到我的动作,也浑然不在意一般,略带嘲讽的轻轻笑了笑,然后继续轻道:“这些个天家的皇子公主,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惊鸿歌,照影舞,姐姐,你可要小心了。”

我的心一沉,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刻意忽略的沉郁不安,现如今,被她一语迫得不得不去正视。

是的,我并不相信这是巧合。

如果说,之前懿阳公主和杜如吟投在南承曜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视线我还以为会不会是自己多心的话,那么,当“惊鸿曲”的乐音响起,当皇上道破那一舞名为“照影舞”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切亲没有那么简单,只是,我却猜不透,她们究竟意欲为何。

我没有说话,而滟儿微微垂眸,将手轻而温柔的抚上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淡淡一笑,开口道:“二姐,尽快要一个孩子吧,当你觉得什么都没意思的时候,至少还有他,是完全属于你的——”

她的语音突然停住,原本抚摩着自己小腹的手也略微一顿,虽然不过片刻,又重新淡淡笑起,洁白如玉的双手重又温存的覆上自己的小腹,就像是,守着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贝一样。

她的声音,沉定宁和,有着翰如深海的温柔和坚持:“我的孩子,我必然会全心爱他,不会让他经受他母亲所经历过的。”

我一怔,却还来不及开口去问,便见引导太监带了一众不得入清和殿而在阅微偏馆侯着的婢女走进了清晏厅,疏影、暗香和碧芷都在其中。滟儿不欲再多说什么,已经径直起身迎了上去,我也只得默下本欲问出口的话语,带了疏影走出清晏厅去往毓顺殿的方向。

到了毓顺殿,南承曜已经在东暖阁睡下了,我正欲进门,却听得怀瓶碎地的声响夹杂着嘈杂人声从西暖阁的方向传来,毓顺殿掌房的姑姑立时吩咐身后的两个小宫女过去看看,然后才对着我开口笑道:“也亏了是三殿下好服侍,已经睡下了,要是像西暖阁歇着的六殿下一样,王妃可有得辛苦了,奴婢看啊,六殿下的张侧妃不到后半夜是回不了府的了。”

我隐约听到西暖阁那边传来女子既无奈又头痛的哀求劝慰声,不由得一笑,若是南承曜也学他六弟,那倒是能让这场醉装得更像一些,只是,须得大大考验他的演技一番,也苦了我跟着受折腾。

一面想着,一面向那姑姑道了一声“有劳”,便带着疏影轻轻走进东暖阁。

东暖阁内,南承曜已经睡下了,火烛微微明着,塌间床幔低垂。

侍立在床塌外的太监见我进来,低眉敛目的默然行了一礼,然后再轻轻替我打开厚重的床幔。

我走到床边坐下,南承曜闭目平躺,呼吸均匀,面色也算平静,虽然知道他多半是没有睡着的,但碍于人前,还是只能伸手替他将被子拉好。

我一手轻轻拉起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一手拉过被子重新替他盖上,正欲收回自己的手的时候,却不意被他反手握住。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用力去抽手,他却没有放,掌心温热有力。

隔着床幔,又有被子遮着,没有人看得到我们的动作,他依旧闭目,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唇角,几不可察的微微勾起。

我既不能出声,又不敢动作矿太大,瞪他他也看不见,不觉半是好笑半是窘迫,正有些无奈,他却慢慢伸过另一只手,用双手一起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紧,然后再缓缓松开。

我怔住,他这个举动安抚的意味太明显,我明白他或者是想告诉我不要担心,却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慢慢的自被下收回自己的手,我转眸去看他的脸,他依旧闭着眼,面色沉稳平静。

侍立着的小太监重又将床幔放下,于是我只能按下心中的猜疑和隐隐不安,带着疏影走出了毓顺殿。

有引导太监提着灯笼一直将我与疏影往宫门外送,那里,三王府的马车已经早早侯着了。

“我的绢子!我的绢子不见了!”

走了一半,疏影突然慌慌张张的叫了起来,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

这样一惊一乍的,又是在宫闱深处,我本想说她两句的,可是在看到她急得快哭出来的神情时到底还是不忍心,转而问道:“你先别急,什么绢子不见了?”

她语带哭音的开口:“就是我和暗香一人一块的绢子,在阅微偏馆的时候我们还拿出来看的,可是,它现在不见了,小姐,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那块绢子对疏影有多重要,想了想,便对给我们带路的小太监道:“那绢子很有可能是落在阅微偏馆了,劳烦公公带我们过去看看。”

那小太监慌忙跪下:“求王妃饶了奴才吧!那阅微偏馆是下人们去的腌脏地方,奴才要是把三王妃带去了,准会被徐公公活活打死的!”

我就着灯笼的火光看去,那是一张极稚嫩的面容,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想是刚入宫不久,被那些太监总管管束得狠了,胆子极小。

我不欲为难他,转而开口道:“这条绢子很重要,不如我留在这里等,公公带着我的婢女去阅微偏馆寻寻看,公公以为如何?”

“这…”他仍是有些犹豫。

于是我语带坚持的再次开口:“劳烦公公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的疏影,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向我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殿堂:“三王妃,前面就是懿阳公主居住的畅音宫,不如奴才先送王妃过去公主那里小坐片刻,待奴才陪这位姑娘拾回了绢子再来接王妃。”

我淡淡一笑:“公公不必费心了,你尽管带着疏影去找绢子就是了,懿阳公主那里,本宫自己会去。”

疏影到底跟我久了,明白依我的脾气是不可能进这畅音宫的,又不好点破,只得小声的问了一句:“小姐,你一个人真的没关系吗?”

我拍了拍她的手:“快去吧,要是在阅微偏馆找不到,你就赶快回来,宫闱之中不能乱闯的,回来以后我们再想法子。”

“小姐放心,这点分寸奴婢是有的。”

她点头随着那名小太监去了,我无意进畅音宫,又没有了灯笼的照明,于是便在黑暗当中随意漫步。

然而,没能清净多久,就见不远处点点灯火正往这畅音宫的方向行来,我想着自己此刻孤身一人,无论来人是谁,遇上了都免不了要费口舌去解释,更难说会给有心人落下话柄,于是便就着黑暗,隐身在湖边一块巨石之后。

不一会,一个略微苍老的男子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传入我耳内:“…我虽在外面,却也听说了吟吟那一段舞跳得满堂喝彩,总算是没有辜负我和你母亲从小教你琴棋书画声乐舞蹈…公主殿下,不是我自夸,小女的舞比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也只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说句大话,即便是在紫荆宫里,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父亲,”娇娇柔柔的嗓音带着淡淡的坚持,打断了说话的人:“桑慕卿名动天下,并不是只要舞跳得好就能做到的。再说了,她身为青楼女子,歌艺舞姿或许重要,可是到了宫闱之中,天子之家,琴棋书画声乐舞蹈,这些技艺,可以说重要,也可以说一点用也没有。这后宫女子官宦千金,又有哪一个不是有一技甚至几技之长的呢?但是您以为,庆妃娘娘能有今天这样万人艳羡的恩荣仅仅就是因为她懂得吹笛画画吗?中秋赏月宴上,三王妃又何尝不是以一曲惊鸿琴音艳惊四座,所以父亲,吟吟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样的话您往后就不要说了。”

懿阳公主的声音略略含笑,响在这黑夜之中:“杜侍读,看来,你女儿可要比你看得明白多了!”

那杜奉安慌忙应道:“下官该死,下官知错,请公主殿下责罚!”

懿阳公主咯咯一笑:“杜侍读何错之有呢?你生了个这般玉质天成的女儿,又肯对我尽忠,我不恩赏,倒要责罚,不是是非不分了么?”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杜奉安一径的唯唯诺诺。

懿阳公主也不理他,径直对杜如吟开口道:“今儿个夜深了,你又才受过赏,这了避人口舌,我也就不留你到畅音宫了。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到你府上接你,你妆点得仔细些,三哥今晚留宿在毓顺殿内,明儿一早父皇必会要他去怡兰轩共用早膳的。”

杜如吟如同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再度轻轻柔柔的响起:“吟吟明白,只是公主,吟吟适才见席间三殿下已经醉了,所以担心他并没有看见吟吟跳的‘照影舞’。”

“酒醉尚且三分醒,更何况我三哥可不是常人,不然怎么值得我如此煞费苦心的示好。从前他总是避重就轻,不拒绝,也不接受,厉害得很,可是这一次,我猜,他必然是不会再拒绝我的了。”懿阳公主笑了一笑:“即便他真没看到,你也不用担心,你这张天姿国色的脸,就是最好的武器。”

杜如吟柔软而恭敬的应道:“吟吟但凭公主安排。”

懿阳公主淡淡笑了笑:“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跟着小路子出宫去吧,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情,回去后好好休息,明天才能有好气色。”

“吟吟明白,谢公主提点。”

有火光渐渐远去,想是杜家父女走远了,懿阳公主的声音再度淡淡传来:“但愿,她当得起我费的这些心。”

另一个伶俐的女声很快的接口道:“公主,只靠她一人,奴婢总觉得有点玄。”

懿阳公主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本来慕容潋与我那三嫂关系极好,我若能嫁他,势必就与我三哥更亲近一步,现在却只有杜如吟这招棋好走了。”

“那慕容潋真是不识好歹!”

“话虽如此,但他这样做,我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他了,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只是,算了——”懿阳公主重又淡淡笑起:“不过禧儿,这个杜如吟可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据小路子探到的消息说,她为人处事向来低调本分,却在黄伊媛的生辰宴上自请一舞出尽风头,你焉知她不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

“公主这么一说,倒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了。”

“我利用她拉拢我三哥,她何尝不是在利用我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便三哥不给她名分,荣华富贵却肯定是免不了的了。而若是她手段厉害一点,我三哥用情再深一点,纳了她做妾,那可是她一个小小内阁侍读之女原本想都不要想的尊荣。”

“奴婢看这杜如吟,倒是个伶俐的,比她父亲强多了。只是公主,你为了三殿下煞费苦心,万一…”

“不会有万一。”懿阳公主断然的打断了那个侍女的话:“金鳞岂是池中物,我绝不会看错——所以,绝对不会有万一。”

第73章

回到三王府,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懿阳公主与杜如吟之间的对话,很明显,她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正是南承曜。

风鬟雾鬓,威颜仙姿,那杜如吟生的的确倾城倾国我见犹怜,就连庆妃娘娘和滟儿在她面前,只怕也要逊色三分。

面南承曜常久以来留给世人的印象无疑正是只愿“杯中酒色常碧,怀中美人如玉”,也因此,懿阳公主才会谋算籍着杜如吟的美貌来向南承曜示好。

只是,那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我却很清楚南承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愿意去相信他。我所担心的,其实一直是他在毓顺殿内对我的最后那一握,安抚的意味过明显,让我想要忽略都难。我自然知道他必然是有所策动才会借着装醉留宿宫中的,却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我虽然从未怀疑过他的心机和能力,然而,刚睡着没多久,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寻云在外面一面敲门一面急急的开口道,“王妃,奴婢寻云有急事求见王妃!”

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东方才微微泛白,而能让寻云急成这个样子,方寸大乱到连规矩也忘了的,必然只会是与南承曜有关的事情。于是一面披衣起身,一面吩咐在外间的疏影开门。

寻云进门,鬓发没有了往日的一丝不苟,看上去有些微微的凌乱,她匆匆对我行了个礼,然后急急的开口道,“王妃,宫里传下旨意,要王妃即刻入宫,马车已经在王府正门候着了。”

我微微一惊,“现在?”

寻云答道,“是,奴婢已经帮王妃传了早膳,即刻便会送到归墨阁内,请王妃先梳洗更衣。”

我随意点了下头,心里隐隐不安,问道,“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寻云犹豫了片刻,方开口道,“宫里派来的人并没有说,但是,据我们的人得的消息,三殿下似乎身中剧毒,已经惊动了御医,如今就连皇上都亲自赶到毓顺殿去了,所以这才派人来请王妃的。”

我的心倏地一沉,只觉得一阵噬骨的冷和疼霎时蔓延四肢四骸,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

“小姐,你别这样,你别吓我,三殿下不会有事的!”疏影慌忙扶我坐下,一迭连声的劝着。

而我想起了他在毓顺殿内那安抚性的一握,略略定了定神,方向寻云道,“殿下现在怎么样?”

她摇头,目带惶急,“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知道皇上已经把太医院的众位国手都召入毓顺殿为三殿下会诊了。”

我点点头,对身后的疏影吩咐道,“快帮我梳洗更衣,我即刻便要进宫。”自然是没有时间也没心思去用寻云传来归墨阁的早膳,我带着疏影直接出门,乘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虽然心底仍是无可避免的有着担心,然而随着马车的飞驰,我已经渐渐的镇定了下来,思绪也一点点清明,昨日发生的种种蛛丝马迹,慢慢浮现在我脑海中,最终汇集为越来越清晰的四个字——“珠兰大方”。

下了马车,早有引导太监候在承天门前,急急带了我就往毓顺殿赶,那里,早已经是禁卫森严,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引导太监并没有将我带到东暖阁去看南承曜,面是先进了毓顺殿的正厅毓安厅。毓安在主厅上,坐着一脸冷厉之色的天子,身着便装,连冕冠也未戴,只是在外面披了一件明黄色的披风,眉目间有压抑得太深而终究掩饰不住的冷怒。而另一侧,身来爱惜衣妆容颜的庆妃娘娘,此刻亦是装束随意,就连鬓发也略微的凌乱,想是事出突然,他们都来不及去打理衣装。既然宫里的人对宣我进宫的原因避而不提,于是我面上也很好的敛去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担心和不安,只是上前温良行礼,面容低垂。

皇上淡淡开口让我起身,视线冷冷的巡过我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过了半晌,方出言赐座,又对一旁躬身立着的太医道,“帮三王妃把把脉。”

我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面上却只做不解惶惑神色,没有开口去问,只是迟疑的伸出了自己的右腕。自己这样的动作自然是逃不过皇上的眼睛的,他面色神情缓和了些,开口道,“你不要怕,请个平安脉罢了。”

我温良垂眸应了一声“是”,然后任太医搭上我的脉博,不一会儿,太医收手,向皇上低声回道,“三王妃脉象平稳,并没有任何异常。”

皇上眉目击者间的冷意更深,面上神色乍看之下虽然波澜不惊,但却如同暴风雨前出奇的平静一般,内蕴着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一闪而逝的杀意。而另一侧主座上坐着的庆妃娘娘,却突然手一抖,上好的青釉彩瓷便骤然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而杯中滚烫的茶水也溅了不少到她身上。她身后侍奉的小宫女吓了一跳,一面说着“奴婢该死”,一面跪地用娟子仔细的替她擦拭裙子上的茶渍,再收拾一地碎片。

皇上本就心烦,又听见这么一阵响支,即使是对着一向疼宠有加的庆贵妃亦是失了耐心,虽是没有直接斥责她,却迁怒的将手中的茶杯一下子砸到那跪地收拾茶杯碎片的宫女身上,骂道,“连个茶水都伺候不好,还留着你们干什么,拖下去!拖下去!”

立时有太监悄无声息的进来,架着那个不断哭喊求饶的小宫女出去了,整个毓安厅重又回复了一片寂静。庆贵妃依旧怔怔坐着,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像是对方才的事情浑然未觉一样。她的贴身婢女宝胭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也顾不得会不会被皇上责罚了,语带担忧的轻声问道,“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庆妃娘娘却依旧如同闻所未闻一样,脸色苍白,身子也控制不住的隐隐发抖,过了好半天,她才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道,“幸好他们不知道皇上忌口,幸好他们不知道皇上忌口…”

皇上或许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怔之后,看向庆妃娘娘的眼神已经带上了爱怜与柔和,他隔了案几伸手握了握庆贵妃的手,“你不用怕,朕还没那么容易死!”语毕,眉目间的冷硬戾色越来越甚,语带森寒的开口道,“朕让他筹办庆功宴,他倒是筹办到朕的御用香茗里来了,就那么急不可耐的想要‘翱翔冲九天’?”满座寂然,没有人敢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低眉敛目,明白在皇上心中,即便没有之前的题字事件,他对太子的猜疑不满也已经是不可能再消除的了。

本来,谋害皇子就已经是罪不可赦,更何况,在天子心里,他想谋害的那个,并不是南承曜,而是皇上本人。我与南承曜同席,饮食用度皆无二致,现如今,南承曜身中剧毒,而我安然无恙,于是所有的疑点,都避无可避的落到了那唯一的例外上面——本该是皇上享用,却因为忌口而赏赐给南承曜的御用香茗——“珠兰大方”。

鸦雀无声的毓安厅内,只听得天子语带冷怒的重新开口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太子府把那个逆子给我即刻绑来!”

一旁侍立着的领侍卫内大臣黄恭闻言色变,骤然一跪,开口道,“陛下三思啊!”黄恭是朝廷一品要员,掌管统率侍卫亲军,护卫圣上安全,地位颇为尊崇,见他跪下,毓安厅内其余奉诏入宫的官员也跟着跪下,“请皇上三思!”

皇上怒极反笑,“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要搞旨了是不是?”

黄恭刚直应道,“微臣不敢!只是此事关系非同寻常,还请皇上给微臣一点时间去调查清楚,以免…”

“冤枉?你知道太医是怎么说的吗?那是黑叶观音莲!”皇上怒极打断了黄恭的话,“若非曜儿自小习武,身子骨强于常驻机构人,所以才能侥幸不死,你以为,如果用到朕身上,你如今还能见到朕吗?!”

“皇上息怒!微臣只是以为,既然是太子筹备的庆功宴,那么他又怎么会做这种引火烧身的事情?他明明知道,一旦出事,他的嫌疑就是最大的啊!”

“嫌疑?”皇上冷笑,“朕还没死,你们就已经一个个向着他了,若是朕真的喝了那杯‘珠兰大方’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你们忙着巴结都还来不及,又有谁会在意这莫须有的嫌疑?!”

“皇上!微臣誓死效忠皇上,绝无二心!请皇上明鉴!只是太子素来宽厚仁慈,满朝皆知,今日之事,或是有人蓄意诬陷也不可知,就这样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处置了太子,微臣只担心朝廷中有人不服,传到民间,也会有损皇上的天威啊。若是皇上定要拿下太子,微臣这就领兵出门绝无二话!只是,微臣恳请皇上三思啊!”

黄恭此言一出,跪地的其余官员立刻附和道,“请皇上三思!”

皇上的目光冷冷的巡过他们每一个人,杀机一闪而逝,只是跪地的众人无一例外的伏地,面容低垂,所以,并没有看见。停了半晌,皇上才再开口,声音已经恢复平静,“都起来吧。”

黄恭等人将信将疑的抬头,有些迟疑的问道,“那太子殿下如何处置?”

皇上嘲讽的笑了一笑,“你们那么多人都力保他,朝廷当中站在他那边的人肯定更多,朕要真办了他,不就成了昏君了?”

那一众跪地的大臣惶恐的开口道,“微臣不敢!”

皇上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说了让你们起来,还跪着做什么?”

那些臣子们略带迟疑的起身,尚未站定,已经听得皇上的声音重新响在这静悄悄的毓安厅内,淡淡带笑,“传旨,御膳房所有参与昨日庆功宴的太监宫女,全部杖毙,一个不留。”

第74章

一场风波,看似就这样平息下去。

太子作为清和殿功宴的主筹划人。以“渎职”、“监管不力”和“有负圣恩”的罪名,于东宫禁足一个月,罚半年俸禄。

而御膳房那日当值的几百太监宫女,却因为皇上的一声令下,全部杖毙。

这并不是紫荆宫中的第一起冤案,也不会是最后一起。

我垂下羽睫,很好的掩藏住眸中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闹腾了这么久,朕也乏了,今日早朝就取消了,你们也下去吧。”

皇上神色疲惫的挥了挥手,毓顺厅内的一众大臣便悄无声息的恭身退了出去,方才替我把脉的孟太医籍着退下的动作,飞快的看把我一眼,显现出些许欲言又止的神情,然而,在毓顺厅冷凝阴沉的气氛中,终是明哲保身的暂时默下了声音,退出毓顺厅,往南承曜在的东暖阁行去。

我虽有些疑惑,但随即想起了淳逾意之前帮我把脉时所流露出的对“画鬓如霜”的兴奋与痴迷,或许这位孟太医同样看出了一二也说不定,而我此时此刻,实在是无心去探究他的心思。

“刚才的事情,三王妃是怎么看的?”待到黄恭等人告退离开了毓顺厅,皇上的声音重又淡淡响起,面上神情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一双厉眼,却牢牢巡过我的面容,不遗漏一分一毫。

我心内一叹,明白皇上纵然盛怒,但方才黄恭等人的话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听进去的。

如若下毒事件真的是太子所为,那么包藏逆心,又加上了结党营私之嫌,皇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的,即便如今碍于形势缓下了,但心里的刺,却是一直横亘不去,只需要最轻微的风吹过,就能蔓延成致命的荆棘。

但如果,太子真是无辜,而有人存心陷害的话,太子之后,运载眷最浓的三皇子,自然嫌疑也就最大。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力持平静却带着明显颤抖的向皇上僵硬的牵扯唇角:“儿臣,儿臣以为,儿臣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