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漓陌急道:“公子,你——”

她的话顿住了,看着苏修缅清冷的视线,却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如果公子一定要救他们,请公子允漓陌代为施诊。”

苏修缅依旧淡淡道:“你的针力不够,况且,我也要你出谷去做别的事情。”

漓陌怔了怔,问:“什么事?”

“你随三王妃回上京,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漓陌直觉的抗拒,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去!”

苏修缅眉目间的神情没有一丝改变,依旧清淡开口:“那么,你也不必再留在邪医谷了。”

漓陌惊惶幽怨的张口欲言,他却只是挥手止住,继而转眸深深看我,良久,才再开口:“倾儿,我知道你如今恨不能立刻赶回上京,我拦不住你,但是,我要你答应我,在我到上京找你之前,你什么也不要做。”

他眸心深处,似是含了一丝紧绷,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就像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的那样。

他见我点头,神情微微松了下,却并不多说什么,也不再理会漓陌,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便往梵安殿的方向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闭了闭眼,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向清漪园。

“我们即刻起程回上京。”我对疏影说。

并没有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说,家里可能出事了。

可能,我用了这个词。

心底依旧隐约期盼,这只不过是谣传。

虽然潜意识里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多半是真的。

那名男子衣着华贵,即便情急之下依然气度雍容,一看就不像是会信口开河的人。

而他言谈间的不假思索的坦然不讳亦是骗不了人。

“王妃身子弱,寻云以为为了这莫须有的消息奔波劳碌,并不值得。就算不为了您自己考虑,也该想想您腹中的孩子,不是吗?”

寻云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并没有料到她会出言阻拦,不由得怔了一怔。

我以为,她即便和漓陌不同,但至少亦是想要早些回到南承曜身边的,照顾我对她来说,不过是看在南承曜的份上。

她见我不语,微微敛容:“寻云只是担心王妃的身体经不得快马劳顿,这才逾矩了,还请王妃恕罪。”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既然听到了这个消息,我就不可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依旧安心的留在这里,我自己的身体,我会小心的。”

漓陌万般不愿,却仍然跟我们一路同行,有苏修缅的那一句话在,我也并不好再出口推脱拒绝。

她不多与我说一个字,只是每日,必然替我施针安胎。

我并没有拒绝,虽然我明白她并不喜欢我,但却很清楚,因为苏修缅的关系,她是绝对不会害我的。

回程的马车驶得并不快,或许是因为归心似箭的缘故,我甚至觉得,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

待到我们终于临近上京城门的时候,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我问。

越离得近,心底仿佛越是不安。

月毁的声音响在车帘外:“前面有些拥挤,请夫人稍适休息,很快便可以通行的。”

我点了点头,静坐在车内等待。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马车却只是艰难的向前行了几步之遥,我想要拉开车帘看一眼前方路况,却没能拉动,只听得月毁的声音再次响起:“夫人,此处人多杂乱,请夫人在车中等待,不要露面。”

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因此我虽心焦,却也只得作罢。

正无奈,却忽然听得马车外几声唏嘘不已的感慨——

“真是惨啊,那么显赫的慕容家,怎么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快别看了,怪吓人的!”

“还有慕容家的那个小少爷,怪俊俏的,是不是也要问斩啊?听说他在南疆很得人心啊!”

“刚才囚车从城门下面过的时候,你没见他那样子,哎,或许死了才是解脱…”

我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冷凝成冰,伸手就要去掀车帘,寻云却面色一变,紧紧拉住,语带恳求的开口:“王妃…”

我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你们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她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理会她,直接伸手就去拉车帘。

她迟疑了下,终是没有抵过我的决绝。

随着光线一点一点穿透而来,我抬眼看去,昔日本就熙熙攘攘的上京城门外,此刻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密密匝匝的人群聚集在城下,带了一丝无可避免的幸灾乐祸。

我的视线,随他们一道,慢慢上扬。

上京城楼上,那高悬着的人头,我曾经,唤过他,父亲。

第97章

我不知道冥冥当中,是不是真的有所谓天意。

让一切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原点,仿若轮回。

如果坠崖后的人生可以算做重活了一世的话,我竟然两世都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而他,毁了我的家两次。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失去意识的了,只记得一睁眼,便撞进他暗黑眼眸深处,那一抹复杂的柔光。

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声音沙哑得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你之所以同意我去邪医谷,是因为已经料到会有今天了,是不是?”

他深深看我,然后点头:“我不想瞒你,是。”

“和你有关系吗?”

他顿了顿,还是点头:“有,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清儿,你愿意听我说吗?”

“说什么,说你的不得已?”我的心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因为不得已,你逼死了自己曾经所爱的女子。因为不得已,你对杜如吟极尽恩宠。因为不得已,你毁了我的家——三殿下,你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不得已?”

“清儿…”他的眼中似是一抹压抑的沉痛,伸手用力握住了我的双肩。

我却只是漠然的抬眸看他,打断了他的话:“都死了,是不是?什么时候轮到我?等孩子出世以后吗?”

他的眉宇间,缓缓袭上一抹疲倦,闭了闭眼,开口:“你是我的王妃,我不会让你有事,至于旁人,我顾不了。”

他松开手,起身向门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依旧执意开口问道:“潋和滟儿呢?他们现在怎么样?今后又会如何?”

他的脚步顿了顿,却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推门而出。

门外候着的是疏影,显然是狠狠哭过的样子,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的。

见了南承曜,她下意识的就要垂下头,南承曜淡淡道:“帮你家小姐梳洗更衣,我们即刻便要进宫。”

我忽然觉得想笑,而我也真的笑了出来:“殿下怎么会认为,我还能够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陪你进宫去演一出,我并不知道剧情的戏码呢?”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开口:“一个时辰之后我会让人过来接你。”

语毕,他再不多留片刻,大步走远。

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疏影方“哇”的一声扑进我怀里,痛哭失声。

“小姐,你都睡了整整一天了,你吓死我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我可怎么办啊?”

“傻丫头,不要怕。”我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做了个深呼吸,却仍是控制不住语气中的急迫:“你告诉我,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听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潋和滟儿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她哽咽着开口:“小姐…老爷和夫人…都不在了…慕容家也没了…滟小姐没事…只是被废了太子妃的封号…可是潋少爷被官兵围剿受了伤…现在被关押在天牢死囚室…听说要择日凌迟处死…哇…小姐…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凌迟处死?”我不敢置信的重复道。

就连对父亲和其余兄弟,也只是问斩午门,为什么偏偏是潋,要受这凌迟的酷刑?

疏影泪流满面的点头:“他们说,慕容家谋反事败后,皇上已经宽厚处理免去了凌迟的酷刑,可是潋少爷不但拒捕,还带了几个人攻回上京意图再行谋反之事,是此次随他回来的一个将军中途禀告了朝廷,所以才…他们说,皇上怒不可遏…要…要…”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而我缓缓的闭上了眼。

以潋的率性冲动,我能想象他初闻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虽然,我知道,他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并不一定,是为了谋反。

“谋反,外间都是这么说的吗?慕容一族落得今天的下场,是因为谋反?”

“我起初也不相信的,可是他们都这么说!”疏影哭道:“他们说老爷谋反,事情败露后,还诬赖太子殿下是主使,所以皇上才会那么生气!”

我想起了那日在邪医谷中,那名男子所说的话语,似乎太子也因为受到禁闭,不由得问道:“太子和滟儿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下令彻查此事,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太子和滟小姐都禁闭在东宫之内,不得出来,小姐,我好担心暗香,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是我又打探不到她的消息…”

“她只是个小丫头,只要滟儿没事,她也不会有事的。”

我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身体,心里,其实也是惶然不定的。

滟儿就快要生产了,遭逢剧变,她又一直生活在家族的庇护之下,我真的担心她会承受不住。

还有潋。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可是那份亲情却是实实在在的,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而什么也不做。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对着疏影开口道:“帮我梳洗更衣。”

疏影怔了怔,我却不再多说,径直起身走到铜镜面前梳理长发。

我不知道南承曜要我进宫所为何事,自己又可以做些什么,却明白,如果我只是留在归墨阁内自怜自伤,那便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

当秦安到归墨阁请我的时候,我已经一切收拾妥当。

我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正门,那里,早早的候着一辆马车。

南承曜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那么快就出来,又或者是因为见了我一丝不苟的妆容和唇边一直顽强维持的淡漠笑意,他的眉心,几不可察的微微蹙了一下。

他将手递给我,想要扶我上车。

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将手交到他手中。

马车很快向着紫荆宫的方向驶去,南承曜深深看我:“清儿,不管你在想什么,答应我,什么都不要做,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我的唇边,忽然就勾出一个冰冷又嘲讽的弧度:“殿下如果后悔带我同行,现在还来得及,因为从此以后,不管何事,我只凭本心。”

他的眸中似是有压抑得太深的情绪一闪而逝,却终究只是闭了闭眼,一字一句的开口:“慕容滟呢,你也不顾她了?”

我僵住,定定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而他缓缓转眸,目带决绝的看我:“今日入宫,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如果你多说一句话,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第98章

我浑身冰冷,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了。

他却转眸不再看我,也不再多说一个字,侧脸的弧度冷峻异常。

恰此时,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宣礼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空气——

“恭请三殿下、三王妃入宫!”

他没有理会我,径直掀开车帘下车,也没有丝毫伸手扶我的打算。

早有小太监低眉敛目的垂首恭立一旁,等着扶我下车。

而我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弹。

“恭请三王妃入宫!”许是见我久久未有动作,那小太监重新细声细气的开口催促,虽然仍用了敬语,但话语里已经隐约可辨几丝不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听得南承曜的声音冷冷传来:“连主子也敢催促了,可真是李康安教的好奴才!”

那小太监一惊,猛地跪倒南承曜脚边不住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

南承曜冷冷看他:“你跪错人了。”

那小太监也是极为机灵的,立时转向我磕头如蒜:“奴才该死,求王妃恕罪!求王妃恕罪…”

我正欲开口,却听得南承曜的声音轻描淡写的传来:“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拖下去。”

立时便有人应着“是”,利索的架住那个小太监往我们的视线外拖去,那小太监被堵住了嘴,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有微弱的呜咽声渐渐远了。

我抬眸去看南承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已经大步走回车前,不容抗拒的握着了我的手腕,看似是扶,力道却大得几乎是拽我下车了,暗黑的眼眸深处,没有一丝可以解读的情绪。

双足甫站落在地的那一刻,他松开了我的手,声音低低的响在我的耳边,那样轻,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得到,却每一个字都沉入我心底:“你最好记得我刚才说的话。”

我跟在南承曜身后,随着引导太监从承天门入,一路走过嘉德门、太极门、朱明门、两仪门,最后缓缓步入了皇上居住的定乾宫正门。

在这高墙禁宫之中,传得最快的便是流言蜚语,承天门前发生的事情不过就在刚才,可是,却像是已经传遍了这紫荆宫的每一个角落一样,亦或者,是因为我太过敏感。

总觉得,这一路行来,所遇宫女太监,对着我们行礼,无不恭敬到小心翼翼。

而他们虽极力避讳却仍控制不住看向我的眼神里,亦是包含了太多意味不明的光影在其中。

我垂下羽睫,掩住所育不合时宜的情绪。

进了定乾宫后殿,皇上正神情倦怠的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气色并不甚好。

而庆妃娘娘亲自侍奉一旁,一双羊脂般的玉手正轻轻替他按摩头部。

我跟在南承曜身后,咬牙对着眼前这个眉目冷硬的老者跪了下去。

他的手不甚在意的挥了挥,示意我们起来。

正是这双手,沾满了我至亲之人的鲜血,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一个字都不能说,藏在宽舒衣袖下的双手,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那样的疼。

然而这疼,却抵不过我心中的万分之一。

“你带她来做什么?”皇上淡淡开口问道。

“听闻父皇近日头疾又犯了,儿臣想着她恰好知道一些偏方,之前还有些用处,所以这才带着她进宫来试试的。”

皇上闻言,眸光微微缓和了下,出口的话却仍是不冷不热:“那是过去,现在她再给朕开方子,焉知不会是毒药。”

“父皇言重了。”南承曜并不回避皇上的视线,带了点不在意的语气开口道:“女人么,既然嫁了人,就像是从娘家泼出来的水一样,今后种种,自然是相夫教子,以夫为天,哭过了闹过了也就算了,日子还是得照样的过。父皇信不过她,难道还信不过儿子吗?”

皇上深深看他,半晌,才再开口:“你还是要保她?为什么?”

“她怀了儿臣的骨肉。”

皇上嗤笑了下:“慕容滟不也怀了你大哥的骨肉,他点头废太子妃的时候可没有多少迟疑。曜儿,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况且,我现在只是要废了她三王妃的名分,她的命自然可以留到生产过后。”

南承曜没有说话,停了片刻,突然静静开口:“父皇,你还记不记得母亲?”

皇上面色一变,静默不语。

而南承曜的声音略微低沉,再度响起:“儿臣很清楚自小没有母亲照顾是什么样的感受,并不想让我的孩子再经受一次。”

皇上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那丝柔和当中,又带了些许愧疚伤痛的复杂情绪,似有所松动。

却不想庆妃娘娘忽而轻轻叹道:“三殿下和王妃倒是情意笃深,只是可惜了慕容一族辜负皇上深恩,做出谋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日后的小世子或者小郡主,有一个罪臣之后的母亲,也不知道…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