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记得那张照片背后的文字。

1998年中秋,摄于江城和平照相馆。

1998年……她那时候多大?好像十一岁,正在念书。

那夏经灼呢?他比她还要小,和照片上的少年年纪应该一致。

那么,他应该就是那个少年。

墓碑上的女人,又是他的什么人?

第三十五章

秋天的山上多少有些冷意。

江嘉年穿得单薄,站了一会就开始冷。

夏经灼明明在看墓碑,却好像能感知周围的一切,直接解开西装外套的第一颗纽扣,脱下来披在了她肩上。

“我不冷。”江嘉年连忙低声说。

夏经灼看着前方面不改色道:“你已经在发抖了。”

她一窒,低下头有些悻悻的。

至此,两人都没再说什么,林子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在这样的地方,即便不说话也足够赏心悦目,毕竟这样的美景在城市里可不多见。

但是沉默时间太长也并非好事,夏经灼明显深陷某种回忆,状态不怎么好,他呆会还得开直升机带她回去,如果一直保持这个状态,江小姐有必要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一下。

是的,她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才去握他的手的,绝对绝对不是因为心疼或者其他古怪的理由。

显然,夏经灼也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惊讶地转过眼看她,江嘉年木着脸望去一边说:“你手也很凉啊,这都秋天了,江城的秋天过得飞快,很快就会变冷了,你还是多穿点好。”

只是因为冷么。

夏经灼静静地看她,不说话,江嘉年耳根泛红,过了一会才说:“我可能猜得不对,但这位应该……是你母亲吧。”

江嘉年看起来是个任何时候都能坚定保持不令人讨厌的女人。

她有非常好的条件和习以为常的应酬标准,她很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但这会儿她做得似乎不够聪明,看夏经灼的模样就知道不该提起这些,但她还是提了,这种不正常,或许与她突然握住他的手有关。

夏经灼垂侠视线,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仍然保持沉默。

这种时刻的沉默也就等同于默认。

墓碑上照片里的人,的确是他的母亲。

那么,这也就应该能说通他为什么会对父亲的态度那么恶劣。

他母亲去世了,从之前那张合影来看,去世的时间还很早,那张合影上还有别的女人,由此可见,他父亲大约在他母亲去世不久,甚至是去世之前,就已经有了新欢。

故事会这样俗套吗?背叛了家庭的男人,在妻子去世后当然得不到儿子的原谅,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下来还是这样难以相处吧。

江嘉年犹豫再三还是跟他说:“看起来她就是你今天带我来见的人。”

寂静的林子里拂过微风,夏经灼转过身看向一边,好像不望着墓碑,就不用有那么大的压力。

“对,我想跟你结婚,就要对你负责,所以带你来见我的家人。”

他的家人只包含他的母亲,可没他父亲在内,他对那个男人简直恨之入骨。

江嘉年安静地看了一眼墓碑,照片的年轻女人笑得很开朗,长得也非常漂亮,也只有这样好的基因才能造就如此完美的夏经灼吧。

“你不用想着安慰我。”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从她主动握他的手,主动提起那件事不难看出她的想法。

他压低声音,沉沉澈澈地说,“这么多年我已经放下这件事了。我不会再感到难过,她虽然不能再出现在我面前,但我感觉得到她一直都在,我不孤单。”

我不孤单。

明明是在宣告他并不孤单,可字里行间却透露着浓浓的寂寥之感。

江嘉年不喜欢掺和别人的家事,也不善于安慰人,让她分析一下事情利弊,她可能会做得更好一点。

只是,即便是自己不擅长的,做得很笨拙的事,她现在还是想尝试一下。

“嗯,你不孤单。”她先是赞同了一下,随后将握着他的手慢慢转成十指交握,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眼底的波动,潋滟的眸光里透露着一些动摇,江嘉年就在这个时候说,“人家都说舍得两个字是分不开的,失去什么就总会得到什么。所以真的不用觉得孤单,她虽然走了,但留下了你,你在替她生活,替她看这个世界,你对自己好一点,就不算是辜负她。”

其实类似安抚的话也不是没人跟夏经灼说过,但从江嘉年口中说出来,好像就特别不一样。

她的话很长,过了一会她又说:“嗨呀,反正我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拐弯抹角也不适合我。其实我的意思很简单,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你只是提前经历了。人不能活在恨意和不甘里,把精力放在还能让你提起精神的东西上会轻松一点。”

说到这她的发言算是结束了,虽然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也不见得能安慰到他,但她也尽力了。

只不过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正经的安慰,对方给的回应居然是淡淡地斜睨着她,冒出一句:“那我得把精力放在你身上了。”

江嘉年:“???”

“你想让我觉得轻松吗?”

“……这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当然。”夏经灼一字一字,认认真真道,“现在还能让我提得起精神,也只有追求你这件事了。”

夏经灼这个人,天生不爱交际。或许跟成长经历有关,他成熟得早,从小到大都十分老成,对谁都冷冰冰的。年幼的时候,小大人儿一样的男孩会惹人喜爱,可长大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成年男人便有些骇人了。

活到二十七岁,在大部分人的概念里都还是年轻人,可夏经灼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江嘉年总说她比他年纪大,但那也只是外貌年龄罢了。在心理上,夏经灼就像个垂垂老矣的中年人。

人们因为他的优秀而敬慕和崇拜他,却也无法因此便说服自己他是个风趣幽默好相处的人。夏经灼也没心思去让自己变得好相处、更合群一些,那太累了。他宁愿一个人待着,也不愿意改变自己去迎合大众,让自己变成那种八面玲珑的人,哪怕这样会没朋友,会孤独。

但就是这样不愿迁就不愿改变的、执迷不悟的他,却愿意向江嘉年表露他的心情,他的另一面。

江嘉年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离开夏经灼当时说完了话就抱住了她,江嘉年见过不少男人,英俊的也不在少数,可谁身上都没他身上那种味道。他哪怕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抱着她,也有一股难以抗拒的魅力融入她的骨血,让她对此深深着迷。

江嘉年觉得很不安全,自己好像越发深陷其中,出于自我保护,她想挣开他的拥抱,但他直接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江嘉年惊讶地愣在原地,瞪大眼睛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夏经灼直接抬起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慢慢加深了这个吻。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在清醒的时候和他的接吻,与喝醉了的时候完全不同。

紧张、刺激,以及无措充斥着她的大脑,她心跳得飞快,这地方短距离内除了他们怕是没有别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在情理之中,不会被人发现。

江嘉年感觉到男人总是微凉的手带着些温度放在了她的腰间,然后一点点上移,似乎要到达某些禁区,但就在触碰到之前,他仓促地轻轻推开了她,眸色微深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江嘉年在原地停留许久,才沉默地跟了上去。

晚上她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们没有一起吃晚饭,她也没留他上来坐坐。

站在窗口,撩开帘子往外看,她可以看见他的车子缓缓驶出了小区。

他走了。

他们今天的约会结束了。

是的,约会,到这个时候,江嘉年必须得承认,这绝对是个约会。

可这个约会能不能改变一些东西还不得而知。

手机响起,是女助理打来的电话,有些最新汇报上来的资料需要她看,明天一早就有会议,今晚不看就来不及了。

江嘉年直接说:“发到我邮箱就好,我会看。”

女助理应了“是”,随后便要挂断电话,但江嘉年拦住了她。

这些年忙于工作,遇见了事情竟无几个朋友可说,仔细算来,好像也只有陪了自己多年的助理能说上几句话了。

“你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要找个男人该找什么样的呢?”江嘉年有些茫然,“比我大个五六岁,秃了顶的,没有什么风度的中年男人?”略顿,发怔道,“亦或是一个呆头呆脑,见我更多的意图只是想得到一份工作的人?”

显然这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女助理听完就跟她说:“江总,您想恋爱了吗?”少顷,她又补充道,“或者说,您有喜欢的人了?”

两个问题,江嘉年只回答了第一个。

“我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再错一次。”

女助理跟了江嘉年多年,比起外人,更能感觉到她和林董之间的不寻常。尤其是最近林董的表现,明显是对江总有点什么意图,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

由此,也可以算出上次她的失误林董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

仔细想想,女助理说:“‘再’?……那看来江总提到的人恐怕不是之前的人了。”

江嘉年沉默着没言语,女助理迟疑片刻继续问道:“那现在这个人,江总喜欢他吗?”

她之前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现在被直接挑明了问,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很久很久,江嘉年才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沉沉地说:“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要说出来吗?不行啊。说出来的喜欢就不单单再是喜欢,而是责任,你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如果鲁莽地说出喜欢,以后再发觉‘其实我没那么爱你’,两个人再因此分开,大家都会受伤,甚至记恨彼此,那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她的话让女助理沉默了许久,就在她要挂断的时候,女助理才小声说:“江总,我没你经历得那么多,也没你想得全面。你的说法理智又现实,可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本来就不是理智和现实的事,你强求这一份精神在,反而会耽误了正确的人。”

“人生那么漫长,为什么要自己跟自己别扭呢,遇见了喜欢的人就勇敢表现出来啊,难不成真的‘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可能那样很酷,但我不想要那样的酷。”

也许真是老了,听见年轻的女助理这样的话,江嘉年竟然会觉得,啊,原来是该这样。

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感情不该别现实和理智来桎梏,它该自自由由,无牵无束。

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做了。作者的话:特别喜欢女助理说的话,与大家共勉!

第三十六章

林寒屿失踪了。

很奇怪,自从江嘉年那天请假跟夏经灼离开后,回来上班就再也没见过林寒屿。

不仅仅是他,还有其他人,他的特别助理,重要股东,客户,全都联络不上他。

江嘉年本打算约夏经灼出来表明自己的心意,她怀孕的时间越来越长,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和谁在一起,他还是孩子的父亲,那就没必要再磨蹭。

可是,林寒屿的失踪绊住了她的脚步。

“还联系不上?”江嘉年皱眉看着下属,“你去林董家里找过了吗?确定没人?”

下属为难道:“江总,林董可能去的任何地方我们都找了,可哪都找不到,他家里的保姆说林董已经三天没回去了。”

对于一个大公司来说,董事长消失三天,倒不至于公司瘫痪。

只是如今悦途的危机还没有解除,用户大批量减少,跟安平解约的事还没谈好,林寒屿就这么失踪,很多事没办法做决策,高层都已经急疯了。

江嘉年倏地坐回椅子上,转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晃动了一下,她靠在椅背上思索着林寒屿还可能去哪里,他会不会是被绑架了所以才联络不上,如果真是这样对公司的影响可真是雪上加霜。

“江总,现在到底怎么办啊?关于安平的事周五就要开董事会讨论了,可林董一直不出现,到时候单凭我们自己恐怕对付不了那些股东。”

女助理有点悲催地说出事实,之前就是林寒屿站在他们这边、选择了他们的解决方案,可如今再开董事会,如果林寒屿不出现,江嘉年他们要怎么交代安平要解约的事?恐怕其他那些股东根本不会听他们的解决办法,甚至连解决时间都不会给他们,只会一味追责。

当初和安平航空签约的时候,谁曾想过会出这样的乱子?如今安平那边已经给出了要解约的通知,并按照合同规定索要相应赔偿,那笔款可不是小数目,当初定的时候倍数就不低,毕竟谁也没想到会真的有违约的事发生,自古以来的假票最多也就是几张的个案,给点钱就搞定了,但是现在呢?

层出不穷。

甚至最近仍然在一点点冒出来。

徐然虽然走了,系统却仍然没有完善,也不知道是不是徐然走了之后仍然在搞鬼,新提上来的技术部长陈轩到如今仍然没有解决问题。

江嘉年长睫不断颤着,思绪一团乱,下属一个个站在那等她的指示,完全给不出有价值的意见,她自己承担这些事,真的有些累了。

抬手按按额角,江嘉年正要开口,又有人推门闯了进来,急匆匆地说:“江总,出问题了。”

是技术部的现任部长陈轩。

江嘉年皱眉望着他说:“你可别跟我说系统瘫痪了。”

陈轩抿唇道:“那倒不至于,但我在查系统问题的时候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陈轩回身关上门,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人,江嘉年便抬抬手说:“你们先出去吧,还是继续找找林董,其他事我想想再说。”

其他人应了是,纷纷离开办公室。

等人都走了,陈轩才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说:“江总,我发现离职的徐然加入了一家新公司。”

江嘉年冷着脸,对此毫不惊讶:“是吗,他也太着急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跟老东家对抗?”

陈轩表情复杂道:“其实他在职期间我就感觉他有点奇怪,总是在忙一些和公司无关的东西,现在看来,应该当时就已经开始找下家了。”

江嘉年倒不以为然:“他应该不是当时就开始了,可能是当时心就不在公司了,只是后来有了某个契机,才一下子爆发了。”

陈轩不太明白,江嘉年也没解释,直接说:“你把他新加入的公司调查一下,资料发到我邮箱,记住别打草惊蛇,小心点。另外,当务之急是赶紧完善网站和APP,不要再出现遗漏票的情况。”

陈轩连忙应下,随后便离开了这里,偌大的总裁办公室热闹了一整天,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反倒是有些寥落。

林寒屿到底去哪了?

眼看着周五就要到了,如果他在股东大会的时候还不出现,那她就真得报警了。

就算是被绑架,绑匪现在也该来个电话要赎金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低头看看台历,她和夏经灼已经有几天没见了,他们偶尔会发短信,但很少通电话,夏经灼在工作的时候会比较忙,早上开始一直到夜里都没什么时间,在飞机上不能通信,下了飞机还有杂事要忙,一个机长的工作可不比总裁简单,他担负着几百人的生命,一直在准备升机长教员的事,上次591次航班的事故是绝对不能再发生了。

所以,他的忙碌很有必要,但尽管知道这些,江嘉年还是有点控制不住地想念他,怨念他不给自己打个电话。

很复杂的情绪。

明明有一堆的烂摊子等着她去处理,她竟然还有心情考虑儿女私情。

长叹一口气,江嘉年撑着手沉吟片刻,拿了车钥匙出门。

她得亲自去找林寒屿,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另一边。

邢舟为期三个月的停飞时间还剩下一半左右,他目前仍然在做地面工作,但他深爱飞行,所以每天不管有事没事,总要等到夏经灼他们下班之后才走,跟在夏经灼后面问问今天的所见所闻,仿佛那样就是自己也飞行了一样。

当然了,捎带脚的,他也想趁机看看殷曼,自从做地面工作之后,邢舟已经很难见到殷曼了,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将心思全都放在夏经灼身上,可他们还没结婚,也没在一起,不代表他就没机会啊。说不定哪天殷曼放弃夏经灼了,突然觉得自己还不错了呢?

虽然这样的机会渺茫,但总要试一试,不然就那么放弃,他是真不甘心。

这天夏经灼飞北美就要回来了,下班的时候邢舟就没走,留在公司想等他们。

因为他停飞的事,公司给夏经灼临时派了一个副机师过去,一起执飞长途的还是林栋那个机组,想起陈锋每次见到自己那冷嘲热讽和不屑的模样,邢舟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但他也没办法,自作虐不可活,谁让自己犯了错给了人话柄呢?以后可得小心点,这样的日子他是真的过够了。

约莫九点多的时候,两套机组人员乘坐摆渡车回到公司,邢舟大老远就看见了,正要走过去,就发觉给夏经灼还有殷曼准备的热水没带来,瞬间又跑回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