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来得及择重讲了最后自己仓惶跑出,而林怀尘又如何留下周旋,却终于说不下去了,只是觉得天色又在逆行般浅浅变黑,软软倒下的时候,竟然如同解脱般,常常舒了一口气,那无边的黑暗,对于此刻的少女,却如温暖的床褥,密密包裹起自己的时候,暗羽遮住了一直焦灼不安的灵魂。

紫言的手臂中圈着已经晕去的妹妹,又转头望向西方,低低叹了口气。

紫苏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陌生的客房中,偌大华贵的客房中,空无一人,她她倚着床头,一时分辨不了时辰,翻身坐起的时候,忽然晕眩,手臂支着身体,却也绵软无力的重又睡下——也不知是睡得太多,或者饿得太狠了。

屋外缓步而来白衣男子,腰悬长箫,低声道:“紫姑娘,我可以进来么?”

他拿了椅子在紫苏床头坐下,安静道:“身子好些了么?其实没有大恙,就是疲累了些。”

紫苏摇了摇头,问道:“我二哥呢?”

“他已经动身去接应林少侠。”吹箫客微笑,“我送你去秦州,林少侠是秦州人士,在那边等着会安全很多。”

紫苏低低“噢”了一声,似乎一时间尚不能反应过来,反问:“你不是有急事么?”

吹箫客负手站起,敛了眼神,叹道:“是啊……可是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林怀尘出事,她又怎能原谅我……”

这样莫名的话,紫苏听不懂,她只是疲倦已极的听到那些细碎的言语钻进耳中,随口问道:“林怀尘……会不会出事?”她问得软弱无力,似是求证,又似乎只是在扪心自问,只有狠狠的苛责才会让自己心中好受一些。

吹箫客眼神明亮,温文如同儒生的男子,那一刻似乎豪气干云:“授衣剑……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他转过眼神,又笑道,“紫姑娘,你不了解林少侠,那你的二哥——一剑微雨,你总该清楚了。若是他不能接应林少侠,只怕这世上真是少有人能做到了。”

紫苏微一恍神,定下神来,轻摁眉心:“箫大哥,你又怎么会在这儿?你认得我二哥么?”

他爽朗一笑,叹道:“既然你是临渊和阿言的妹妹,似乎瞒你也不该了。阿苏,我是洛一。”

紫苏清冽如水的眉眼那一刹那泛出了异样神色,如同淡粉莲瓣的在绿茎上聚团,旋即展开。她低低问道:“洛水一人,千载一刃?”

她怎会不知,这个如同传奇般的名字,即便是紫家家主紫临渊对着妹妹提到,即便那个人与他相交如同兄弟,却都带了钦佩之意。而这个世上,能让紫临渊这样说起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洛一低头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家小辈,笑道:“想不到这样小的姑娘还记得我。”传说中这个曾经惹尽江湖风流的男子,无限寂寥,语气如同对着万古沧流,低低述说起前世来生——寂寞得如同这世上从来只有自己一人,伴着清风朗月,唯有和自己的一袭黑影长伴。

洛一又坐了一会,道:“你好好收拾一下,若是休息够了,我们一会就动身。”他自然看到了紫苏形容狼狈,数日都未好好整理,于是带上房门,笑道:“不急,我就在隔壁,你慢慢来。”

店家送了热水和干净衣衫,又端了些热腾腾的小食。

紫苏换上衣服,拿起就衣,忽然指尖一凉,触到那块粗布裹着的瓷器,忽地滞住——指间凉意一点点的顺着手臂传到心里,她几乎忘了那片瓷器,那片带着血色的瓷器,静静的躺在自己胸口竟然足足五天了。她收拢指间,咬牙将瓷器拿了出来,她不会认错那样子的颜色,就像祭坛上那个碎裂的净瓶,曾经也是密密沾染上了滚热的血红色。

她起身打开窗子,光线并不强,已是近傍晚的时刻。掌中托着那一片器皿,净白无暇,依然只有那一点红色,夺人眼目。紫苏忽然心生疑惑,她隐约记得,这样一片近三角形的瓷器碎片,那一日从老人手中接过,自己看了几眼,那块朱红是在一角之侧——而现在,却赫然是在三角之中!

紫苏皱眉,试着举起了瓷片,微微倾斜角度,凝神注视那一点砂红。

黏稠且厚实的,那块红色血斑,果真便顺着那个角度,缓缓的往下角游移——那样慢的速度,紫苏莫名想起了在魔鬼城,水囊里只剩下最后一滴水,她用尽全力的扬起头倾倒,那滴水就级缓的滚落,在嘴角蒸发。

这一恍惚,那滴红色,竟然已经触及瓷片边缘,如同捏在自己的指间。

其实并不烫手,可紫苏却低呼一声,记起少女的献祭,指腹如被炙烤,惶然甩手。

瓷片甚小,从半人高的地方落下去,那样精巧细致的东西,竟没有破碎。

她猝然听见门口洛一的声音:“紫姑娘?”想是听到了异动,必然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推门而进,却见到紫苏一身淡色衣衫,长发清淡不过的结在脑后,一双眼睛愈发的如漆似墨,犹自怔怔的看着地上。

那样素净苍白的脸,洛一忽然沉默,再也无法说出话来——那是几年了?三年?五年?明明容貌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可是唯有一样单薄的身子,一样似玉的肌肤,到底叫自己不可遏制的勾起了回忆。

她曾站在街上,长剑指向自己,厉声说道:“洛水一剑又怎样?始乱终弃的男子最是猪狗不如。”

那些曾经在江湖上留下美谈无数的风流佳话,不过就是她口中“始乱终弃”的禽兽行径,他自是不屑和一个少女计较的,况且她姿色仅仅中上,唯有一双眼睛灵动若水。那一番打斗,却更像追逐,他翩然离去,连剑都未拿在手中。最后颇有不耐烦,止住了身形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杀了我?快慰平生?”

她就怔住,神色变幻数次,昂然道:“我未必杀得了你。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多得是痴情女子,你游戏人间,四处沾惹,担得起那些感情么?你要知道,未必人人如你,洒脱至此。”终于还是长剑一指,喝到:“我就是打算给你些教训。”

教训……的确给了自己教训,那些铭刻一生的教训,最终名动天下的剑客洛水一剑,销声匿迹,潜伏在无人之处,安静的继续自己的人生,唯有勤勤擦拭尘封的记忆,才能汲取温暖。

他终于抽离了思绪,一眼扫到那片瓷片,走过去捡起来,仔细端详,半晌才道:“你从何处得来?”

紫苏不语,他又看了良久,终于叹气:“釉里红。”

紫苏重复一遍:“釉里红?”

洛一淡淡的解释:“这是残片,只怕是古物了。当年景德镇上,浮梁瓷局制出了釉里红,天下轰动。据说当时只出窑两件成品。百年过去,最早那两件,早就失却下落了。那时的名匠人,做出传世之作后,纷纷隐退。后人再行烧制的釉里红,不是元紫,便是飞红。少有成功的了。”

紫苏犹豫片刻,只是说道:“是一位朋友赠给我的。”

洛一将瓷片递还给她,眼中却是滑过莫名的深意,简单道:“很特别。”

两人趁着城门尚未关闭动身。洛一言道不必疾行,只让坐骑小跑起来,胭脂雪颇有些不耐烦的打着响鼻。洛一笑道:“这马好,和主人一个样。”

紫苏微笑问他:“洛大哥,这怎么说?”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他探手去抚摸胭脂雪,目光中全是爱怜。

紫苏转开了目光,答得有些别扭:“是么?”

“怎么不是?我料定你会和林怀尘一起去看看龙穴。只是我去的时候那里空无人烟,我倒不知道你们还遇上了恶斗。”洛一叹口气,“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风起云涌、大起大落方才是好,一生才算不虚度。我也是过来人。”他的语气平静,腰间瓷箫一下一下的敲打在腿上,他颇为爱惜的解下,又握在手中。

“洛大哥,你一定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吧?”紫苏微微歪着头,微笑问他,“有时候觉得你像我大哥。”

洛一不语。

她便自顾自的说:“你们的眼睛都是望不到底的,不像言二哥。”

无法一眼望穿,大约是因为不愿意被望穿。都是那样深沉而内敛的人,又怎会随便和别人分享那些过往?

月色极好,淡淡一层洒落,柔化了粗放而豪犷的大漠。

洛一随便寻些话题,都是往年行走江湖的趣事,一一说给她听。紫苏听了半晌,笑道:“洛大哥,你说的这些事比我大哥说的好听多了。”她皱了皱鼻子,“他总说自己醉酒,流浪,似乎江湖上都是酒鬼。”

洛一只是反问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们都是酒鬼,可是分明比别人都清醒啊。”紫苏远眺微笑,轻轻挟了挟马肚,胭脂雪欢鸣一声,撒开四蹄飞奔前去。

他一句小心还未说出口,俯身捡了一粒石子,指间激弹,轻轻噗哧一声,似有极细的绳子崩断——而胭脂雪真是通灵宝马,生生的顿住步子,直立长嘶。

洛一赶到紫苏身侧,低声道:“别动。”他的双目警醒,而神色依旧闲然,淡笑道:“跟了这么久,各位还是请出来吧。”

无人应答。

洛一轻轻拍了胯下马匹,悠哉游哉的前行,嘴角尤带笑,却压低了声音:“走慢些。”

紫苏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等时机,在攻击发动的一刻,己方既是最被动、却亦会是最主动的一刻。

胭脂雪极聪明的和另一匹马保持着步调一致。马蹄声中,洛一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脚下的马微一趔趄,一声长鸣,翻身倒地。那一刹那胭脂雪已经停下步子,再也不愿前进了。

洛一在马上轻轻一点,跃到紫苏身后,取下长箫。

箫声如同夜枭怪唳,又隐有金戈铁马之气,叫人生出沙砾狠狠摩擦过身子的疼痛,紫苏皱眉,只觉得难听已极,回头一看,洛一先时的坐骑,倒地不起,鲜血淋漓,哀哀鸣叫。她只觉得心惊胆战,又不忍,移开目光,下意识的去捂耳朵。

月华之下,洛一目光微低,那根细如蚕丝的线轻轻一颤,向两侧延伸而去。

箫声不断,而人已掠出数丈之外,向一处空地疾奔而去。

隔了极远,紫苏只看得见他凌空劈出一掌,身形又向后转去,如此数回,方才回到紫苏身边,气息微急,讥讽道:“江湖上能人异士不少。”

砾石地上终于有淡淡且极细的丝线出现,微有透明色,带着清莹之光,软软的横在胭脂雪的四腿之间。洛一转身轻抚自己原先的坐骑,半跪着前蹄,哀然嘶鸣,而后两蹄已被齐齐切去。那双手轻柔抚慰,似乎在梳理天边流云,然而手下那匹马,却慢慢停止了叫声,渐渐软到。而地上的鲜血渐渐凝固,只剩沧涩的褐色暗斑。

紫苏亦下马,用指尖拈起那根长丝,触手滑腻,如同触到珍珠轻柔表层。她背过身不去看死去的马匹,问道:“这是什么?”

“绊马丝,这般阴柔狠厉的东西,自然也不是正派人士用的。”洛一噙了冷笑,眉梢挑起,“这些不长进的东西,这几年倒愈发会使阴谋诡计了。”

第一次选了紫苏策马疾驰的时刻,只是偷袭之人并不知道胭脂雪如此通灵;而第二次,又将丝线绷在了马匹的腿间,只轻轻一勒,自己的马就被切断了双蹄,倒地不起。而洛一隔了坐骑,察觉出了掩在土中偷袭者的方位,一击得手,亦是免去了后患之忧。

“可怜了好好的马儿……”紫苏微叹,又问他:“方才你吹得什么曲子?”

“恶曲中方有心魔。你自然不会受其影响。只是旁观者就未必了。”洛一轻轻道,伸手牵了胭脂雪,和她一道往前走。

紫苏倏然抬头望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同亮汪汪的清水,欲言而止。

他笑:“你想说什么?”

紫苏顿了顿,问他:“那吹的人又如何?”

天地间空旷如同虚无亘古。而唯有男子的笑声,如同一轮明月边的云彩,浩淼爽朗。

他拍紫苏的肩膀,眼中还带着笑意,而眼角的皱纹轻轻勾勒出岁月的刻痕:“我的心魔,早就无法除去了。”

第柒回

第柒回

一路东行,洛一并非话多之人,只是对着聪灵天真的少女,有时也忆起往事,不免带出了一句两句。紫苏隐约得知,洛一大约是有一位深爱的女子,如今已不在这世间。

她心中默默揣测,却无意间总是会想起大哥。江湖坊间的传言太离奇,那些有关紫家家主的故事,轰烈如同严冬蓬勃而起的焰火,烧得整个武林都为之侧目。可其实她知道,她的兄长,至多不过有时看着自己的额饰——那颗灿若红花的宝石微微发怔。

而那些人再也没有跟上来。紫苏问起来,洛一就淡淡道:“看清敌我实力,这是在刀尖上舔血时保命的不二法门。”说得紫苏颇不自在,讪讪笑道:“那么我还真是不自量力了。”

只怕也只是少女的玲珑心思了,沉沉浮浮纠缠在这样简单一句话上,又浅浅想起了林怀尘。那个负剑的少年,几次相救自己,骄傲而内敛,她常常在睡梦中醒来,然后低呼出声,看着那双明湛若星的双眼逝去在烈焰中。

而洛一听到“不自量力”,却停下了脚步,叹道:“不自量力才有意外……这一生,若是没有些意外,岂不是连希望也没有了?”

紫苏咯咯的笑,挑他毛病:“洛老哥,你不是说这一生,只要平凡顺畅才好么?”

洛一微点她额头,笑道:“是这个道理。你便当我没说刚才那句话。”他的眼睛微眯,似在嘲笑自己的口是心非。却到底掠过了这个话题不提。

那一日已快到秦州,他们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天气阴涩,似要落下雨来,和极旱极躁的塞外相比,气候已日渐湿润柔和。天色未晚,她便去找洛一说话。

就在窗口,忽然听见房内之人低低吟诗: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那是华夏历史上最古老的诗歌之一。朴质而忙碌,农夫农妇,田间桑下,常人营生。明明那样的平凡,却被他吟得如同最痴缠的情诗,在这细密即将沾春雨的黄昏,思思缠绕,氤氤漂浮在紫苏心头,几乎叫她落下泪来。

而屋内之人亦在失神,几乎听不见屋外的动静,片刻之后道:“阿苏?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

洛一负手立在窗口,背影分外挺拔,却无声的露着寞落。

紫苏忽然觉察出那样压抑的空气,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带着湿气的晚风从门口钻进来,吹在脸侧,凉意犹似泪痕风干。

她犹豫了一下,随口拾了话题:“洛大哥,我们去秦州哪里?”

“仙人崖。”他吐字清晰,轻轻送来,“送灯峡。”

“林怀尘……他也回那里去?”紫苏双眼一亮。

他转过脸来,半边侧脸犹在阴影中,却可见眼中促狭笑意:“怎么,很想见他么?”

紫苏大方的扬起脸,笑:“那是当然。”

洛一抚掌大笑:“不愧是紫家女儿。比起你那别扭的大哥,倒是洒脱多了。”

紫苏只是一哂,并不理会他打趣之言,“洛大哥,你一定遇上过极伤心的事吧?”

洛一忽然笑得极灿烂,藏在阴影处的半边脸似乎被阳光照亮,倒像对着少女说教:“事物两极,总是相伴相生,方能圆转如意。极伤心的事……大约也是我最欢愉的事了。

第二日两人并未进入秦州城,而是向东南方向绕去。路上树木葱郁,群山青绿,连泥土气息亦是润泽,难得露出了江南的气息。而一路上烟雨濛濛,沾湿万物,将尘埃也一并洗净。

道路颇有些难走,远远可见一座巨大似麦垛般的山峰,为郁郁树木所环,黄绿相映间,三座大佛端身而立。紫苏牵了胭脂雪,默然合掌许愿。清风微拂少女的衣襟——日渐添暖的日子里,她的衣衫渐薄,而衣袂飘飘,清丽若水。

那便是另一座丝绸之路上的著名石窟了,一路而来的麦积烟雨更是秦地胜景之一。而洛一领着紫苏,却绕开那些往来工匠和前去祈福还愿的信徒,踏上了一支旁路。入口几乎掩在了一侧石缝之间,光线恰好将其遮掩的似是黝黑色泥土。

踏进小路之前,洛一似乎不经意:“向佛祖许了什么愿?”

紫苏牵着马匹,正小心的跨进狭路,低头回他一句:“不能说。”她脸颊带了微粉,走得有些发热,小心的抚慰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胭脂雪。

小路很是崎岖,只是缓缓的在向高出行走。又因为此地水草丰茂,各种灌草荆棘丛生,走得甚是艰难,有时连方向都难以确认,只是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丛林之中,连远处山崖都难以看见。如此这般走了半个时辰,方才可以远眺到半座山崖在斜前方烟雨中矗立。

她蓦地听到前边男子低沉的声音,似是饱含了水般的情感:“仙人崖。”于是伸出手去拍他肩膀:“洛大哥,你来过么?”

前方的男子只留给她幽雅而古朴的背影,沉默的注视远方的山崖——他从未来过这里,却分明觉得如此熟悉。似乎连这样大的天地间,一草一木,一珠一露,均是栩栩然一直在自己心间。

洛一的脚步微快,终于摆脱了蕤生植草,登上那块巨大的观景石。他信手指点,仿佛回到故乡,安然而笑:“若是晚上来到这里,南崖下青灯盏盏,美不胜收。”

“所以叫送灯峡?”

“仙人送灯……送灯也好,传道也罢,传的不过是人心人情。”他将视线移向谷底,指着小小一条蜿蜒栈道,“下去就到谷底了。”语气中有些微的满足,又有怔然。仿佛回到久违回去的故乡,或是抛弃多年的心境。

那一刻,曾经的翩翩江湖剑客光彩重现,倚马挥剑,快意情仇——无数美丽的少女为之倾倒,而那时的少年意气,却只是骄傲的用眼角扫过,却从未铭刻心怀。

胭脂雪被留在栈道口,而紫苏随着洛一,一步步往下走。栈道犹如扭曲的蔓藤植物,木质的缘故,踏上去嘎吱作响。行进到峡谷底部,终于见到依山壁而建的阁楼。

紫苏叹了口气:“这地方真是难寻。”其实悄悄咽下了后半句话——这样美妙的地方,若是自小生长于这般清奇秀丽之地,又该有怎样奇伟的品格内质。

然而那些想要说出的话,却全在咽喉间锁住,紫苏只听见自己低呼了一声,望向崖间的年轻男子——青衫磊落,负手而立望向南崖,听见声响,回身而望。

那双温和如云、亮湛似星的双眼……终于没有如同自己梦魇中一般,最终被吞噬在烈焰中。林怀尘脸色苍白,消瘦了许多,愈发的清峻铮铮。

紫苏愣了一下,提起早就被荆草割得破破烂烂的裙裾,奔得如同山间精灵,只是一瞬间,已经立在他面前。少女踮起脚尖,那样自然的环上他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颤:“林怀尘,你没事么?”

她的下巴轻轻搁在林怀尘肩头,心绪复杂如同万般色彩的光线混合在天空中,而到了后来,却只是如同微雨轻点,密密粘在了这天地万物之间。林怀尘身子僵住,片刻之后轻拍她的肩膀,微笑道:“阿苏,我没有骗你。我一个人能脱身,是不是?”力道恰到好处,拍散了她数日以来的恐惧,真切的告诉她:自己安然无恙。语气轻柔,像是哄一个孩子。然而紫苏却听见他的声音中到底带了几丝空洞,仿佛肺部受到了创伤。她微微离开他肩头,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问他:“你受伤了么?”

林怀尘默不作声,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小伤。”还有歉意,仿佛那一日自己开口撒谎骗了她一般。

那一日他去抢夺马匹,白榆火的掌风追至,林怀尘一时不及避开,索性想借着这一掌之力将自己远远送出,是以不避不让,生生的受了一掌。他原本以为掌风所及,不过就是气血翻滚一阵,调养数日便能无事,然而白榆火的掌力中隐含的阴毒怨厉之气,竟是他从未想到的。似有无数怨灵狠狠咬噬住自己的肩膀,冰冷刻骨的触及活生生的血肉,刹那间成为了炙热的岩浆般,直欲将肺血烤热。

他强撑着夺马而行,马匹在跑出魔鬼城的时候终于不支,而林怀尘体内的真气也已冲突激荡到极点。所幸白榆火并没有亲自追出,陇萃堂的手下一拨一拨的被派出,他虽受了伤,倒也能一一应付。强撑到瓜州境内的时候,终于遇到紫言。

后来一路回到秦州,紫言素来是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能买到马匹则买,不能则偷,速度极快,偶尔停下,他便用紫家的清凉心法替林怀尘消解那掌戾气。一路回到送灯峡,竟比洛一和紫苏还早了数日。

嘴角犹然带着笑,毫不在意的吐出“小伤”二字,却借机略微退开半步,扶住紫苏的手臂问道:“你们一路上呢?”

紫苏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紧紧拽着他的肩膀,竟是不愿离开。

“若不是绊马丝先行盯上了我们,只怕一剑微雨想要顺当的回到这里,也是不易。”洛一立在不远处,看看泪痕未干的少女,仿佛那是自己的妹妹,微笑着替她答道。

紫言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还抓着林怀尘袖口的妹妹,浓眉挑起,笑斥:“阿苏,还有没有点规矩?”

紫苏便轻轻吐了吐舌头,仔细看了看林怀尘的脸色,方才拍手笑道:“没事就好了。”

紫言直到见到妹妹,方才放下心来,谨然向洛一行礼道:“洛先生,多谢你了。”

洛一大笑,连枝间的叶子也在簌簌而动:“洛先生?紫言,我真老成这样了么?”紫言亦回他大笑:“我们不过五年未见,你觉得呢?”洛一点点头,叹道:“不错,是该服老了。”他走到林怀尘面前,“送灯峡名不虚传,果然是蕴满灵气。”

他一边低语,一边望向南崖东角的藤条,大约可以顺着攀上,一窥峡谷全貌。

紫言大咧咧的走到林怀尘身边,催道:“快进去,你这伤吹不得凉风。”

林怀尘点一点头,当先回去。紫苏轻轻一拉兄长的衣袖,低声问道:“他的伤真的没事么?”

灵透的双眼此时渗满了不安,如同被围困的幼鹿,眼见锋利的箭矢呼啸飞来。

紫言哈哈一笑,低声道:“清凉自任,亦我亦他——咱们紫家的心法,是比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还要有用。你信是不信?”

她略微点头,到底慢慢放下心来,听见兄长用暧昧逗趣的语气说:“阿苏,林怀尘不会有事。二哥我拼了不要这身武功,也绝不叫你失望。”这才心情稍好,笑骂道:“二哥,你再胡说八道,我可恼了!”又扬了扬下巴,眉眼弯弯笑道:“你快去吧,我随便走走。”

内力疗伤所费时间极长,紫苏随便吃了些口粮,想找洛一说话,却哪里找得到他?只能自己循着山谷,走走停停,不时辨认些未见过的奇花异草,转眼已是天黑。

不远处是一块极大的石头,紫苏心中微测了一下,大约站上去可见到南崖全景,此时自己心境前所未有的轻松,亦对洛一所说的“仙人送灯”奇景很是好奇,脚下轻轻一点,站在了大石脊上。

果然是仙人送灯,浓墨暮色中,只有点点莹光在远处漂浮,或大或小——大的似银盘,而小的如珍珠。似是一吹即散,却偏偏萦绕在暗色中,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是用丝线引着,纵易自如的在空气中翩跹。

她的视力极好,即便在黑夜中,终于分辨出了那灯火缠绕的中心,恍然是一把长剑,搁在崖上。紫苏心中好奇,一步一挪,费力的向那个角落走去。

果然是一把银色长剑,剑身婉约细长,被置在一块大石底下——之前的星光点点,竟然是数不尽的萤火虫和磷火,而石头上则是一盏油灯,微弱的燃烧。她小心的蹲下身去,借着灯光去看剑鞘。

她识得那两个字——“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