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夕照,沙地上尚残余白色积雪,远处的千佛山在金色光线下隐约可见岩壁上色彩绚烂——皆是各式壁画上彩之故。形若蜂窝,开凿着各色窟龛,而一座大佛矗立正中,妙相庄严,给人圣洁肃穆之感。紫苏屏息良久,终于长叹一口气,耳边听得宕泉水流湍急声,隔了数里可以想见其势若奔马,飞旋而下——这样的地方,自然也是沾染了天地间的灵气,选窑址在此,可见白榆火眼光之精准。

林怀尘慢慢走来,负手立在她身侧,笑道:“千佛洞实是人间奇景。”他的目光亦投向远处,难得柔和似水,一手不自觉的垂下,轻轻握住授衣剑。紫苏应了一声,笑道:“走之前可得去那里好好看看。”他默然良久,似是在重复那句话,而语气柔和的似对情人耳语,又似疏离开了周围的一切,对着空气喃喃而叹:“是啊,去看看那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暗色终于笼罩起这里,只有窑工还在细心观察窑内火候。四人起身离开,白榆火一直将四人送至客栈门口,礼数周全。

直到踏入客房,吹箫客才微笑道:“林兄弟,你觉得如何?”

林怀尘淡淡凝着表情,良久才道:“我略懂风水觅龙之法。”

吹箫客微微叹气,道:“我竟不知,敦煌还有如此龙脉胜极之地。”

紫苏茫然听着二人对话,见语气肃然,一时不明所以。

吹箫客忽然大笑,坐下安然道:“林兄弟果然好目力,想来白榆火必然以为这一番带我们前往,必然已经掩去了其真正想要隐藏之处。你是如何发现的?”

林怀尘似是在极力回忆,片刻后才道:“开窑需要烧火,而他带我们所去之处,风势这般盛,点火已是费力,烧制过程中更不利操控火候。想来只有千佛山另一侧,三处笼山,一处环流,还可借着水利,才是真正的烧窑之处。”

吹箫客击节赞道:“不错。”又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简单勾勒地形出来。

左右砂山依托,而背靠来龙山,背阴负阳,正对冠带水。

“你亲眼见了,才会发觉,这一处……”他伸手在正中之处画了一个三角,叹道。“龙,穴,砂,水,向,这风水形势五诀,无一不丝丝入扣,龙脉之盛,以我这些年游历,竟是从未见过这般强势。”

“再有,华夏之大,以河为界,有三大干龙。南以长江为界,是为南龙;长江黄河之间是为中龙,黄河以上,是为北龙。而三龙汇聚之首,是在昆仑山。”他略略快速的画了几道,指了指龙眼之处,肃然道:“你看这里,是否恰好重合?”

果然便在他的指尖,两点密密重合,精准无比。三人皆是静默,水纹迅速的在桌面上蒸发,再也没有痕迹。

吹箫客道:“明日我就要离开敦煌,林兄弟要是有兴趣,不妨去看个究竟。”

紫苏问道:“你要去哪里?留在这里看看陇萃堂玩的什么神秘把戏不好么?”

“把戏是好看,只是我要赶去祭拜一位故人——若是再不动身,只怕真是赶不及了。”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授衣剑,略一停留,方才笑道,“至于这龙穴之处的龙神窑,却是诡异非常,两位若是想看,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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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回

第肆回

第二日,吹箫客果然飘然离去,再不见踪影。而紫苏则茶饭不思,只是想去龙穴看上一眼。林怀尘被她缠磨良久,终于松了口气道:“若是被陇萃堂发现了你我,只怕这事不好收场。”

紫苏有些得意,眉眼间全是小儿女的情态,略带狡黠道:“我哥夸我说,我唯一的本事就是逃跑和认穴——连他都说我轻功尚可,踏沙无痕是不能了,但若是是脚步够轻,风沙一吹,又怎会看得出痕迹?”这句话倒是老老实实,不带虚假。

紫苏虽然秉性灵巧聪慧,却行事散漫,是以出身武林世家,功夫却只是马马虎虎。家中兄长一味宠爱,也由得她胡闹,就只有在轻功上,依恃着体态轻盈如风,竟甚似一般好手。而在认穴一道上,也是无师自通,并不需要如同一般人那样死记硬背人体穴位图,指间拂点,往往依着感觉,分毫不差。

“那么也好,看完龙穴我便送你回凉州。”他思量半晌,道,“这样可好?”虽是问询,却带了三分坚毅的决然,并不给紫苏商量的余地。

正是敦煌城夜市的时刻,来往胡商、当地居民,聚在楼下的街道两侧,喧哗纷杂。紫苏忽然有些微恼,听林怀尘的语气,像是即将迫不及待的卸下重负,而答应带她去龙穴,更似以之作为交换的条件。她喜悦之情略微敛去,微扬了下巴,透着少女特有的矜持与自傲,目光凉似秋水,忽道:“你既然不愿去,我也不勉强,就此道别。我去我的千佛山,林大侠你随意。”

她赌气转身,只听到身后男子沉默立了片刻,转身出门,替她将房门带上。听着脚步渐远,那样细微巧妙的小心思——她从未有过的,如同沮丧的泡沫,一点点的在心口放大,旋即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紫苏趴在桌上,看着如豆的灯火跳跃,屋外寒风又起,集市渐渐散去,豆蔻年华的少女,第一次有了辨不清的心思,纠缠着思绪,而单薄的身影则映在墙上,忽明忽暗,仿佛她自己也难以识别的心情。

紫苏一夜都未睡好,早起的时候,又放轻了脚步,向店家借了一匹马,辨明了方向,便向三危山方向疾驰而去。赌气如此,她对龙穴本身的好奇反倒淡了一些,只是去看一看的愿望愈强,便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远处沙山峰脊如同剑刃,只在最锋锐那一线上被光线分为阴、明两片,泾渭分明的如同两个世界交替。紫苏慢慢从心底生出绝望来,沙山分明看着不远,可是她策马奔了近一个时辰,如今日光已经强烈起来,那座山却似乎如同在躲避着她一般慢慢后退。它退我进,竟似没有接近的那一刻。

而马匹飞驰而过的两旁路景,已非先时的戈壁滩——不知何时,连丛生的骆驼刺、芨芨草也消隐不见。整个沙地如同空旷已极的远古坟墓,只在两边伫立着各色奇怪的大块石柱,犬牙交错,狰狞而立,如同巨大的镇墓兽,沉默的守护这一方空间。

胯下的马匹重重打了个响鼻,想是已经力竭,她便勒了缰绳,翻身下马,略作休息。又喝了几口随身携带皮囊中的水,她找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倚着休息。远处的岩石上纹理交错,形状各异,她随手一拍身侧的岩土,“咔”的一声,竟断裂了大片,黄褐粗砺的泥石层层叠叠的在地上堆积。

紫苏才想起了那日在街市上听见当地老百姓说起的“魔鬼城”,风力急遽之时,随处可听到鬼哭嚎厉之声。这样想来,她心底开始发毛,又渐渐起风,于是站起身来四望,耳边一缕缕传来低微却尖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声掠过石间摩擦而起。

然而那声音愈来愈清晰,仿佛近在身侧。紫苏侧耳听了一会,觉得那声音隐约像是求救声,又似从身后大岩的另一侧传出,风声越来越尖厉,如同鬼哨,在石柱之间来回穿梭,而紫苏却只是听见那低低的如同人声的呼救声,再大的风啸竟不能掩去分毫。本就是有传说这里曾是古战场,埋葬冤灵无数,而这些冤死的魂灵则日夜在此游荡,不愿离去。她呆呆站了一会,只觉得害怕,竟不敢挪动分毫去瞧一瞧。

又过了一炷香时刻,呼声渐弱,紫苏渐渐直起了身子,一手握紧了随身带着的匕首,缓缓绕过巨石,眼前这一幕却叫她伸手捂住了嘴巴,再也做声不得。

沙砾中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人上半身,下半身掩埋在土中,无力的靠着大石,双手萎顿垂下,如同走到生命尽头的枯焦植物,狰狞枯槁。她顾不得其他,奔上前去,扶住那人身子,急声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缓缓转过脸来,皮肤焦黄,皱纹如沟壑纵横的黄土地,连眸子都似死去多时的鱼眼珠子,嘴唇更是干裂得结满血块,双眼只是望向了紫苏腰间水囊。紫苏手忙脚乱的解下水囊,托了他的头部,一点点喂给他喝水,又不敢倒得过快。半晌,老人头微微一偏,示意喝够,又阖目缓神,终于开口,声音如同被生生撕裂的声带在砾石上划过:“谢谢。”只说的两个字,似乎脱力一般,又闭目良久。

紫苏忍不住道:“老丈,我帮你把沙土挖开。”还未动手,却见老人急喝一声:“不可。”喘气良久,方才道:“我命不久矣,何必多花气力?”他抬起手腕,自横皱纹中央始,一道猩红如血的细线已经贯到大臂之上,妖冶如魔。而那样枯涩的生命中,竟然还孕育出这样鲜泽明艳之色,诡异非常。紫苏怔怔的看了很久,竟移不开眼睛,才听到老人低语:“很好。”又缓缓从衣襟处拿出了一样粗布包裹着的物事,递给紫苏:“临死之前能喝上清水,实在多谢姑娘了。这个东西,老头子藏了一辈子,总也带不回地下去,和姑娘有缘,就赠给姑娘了。”他又摩挲良久,似是舍不得放开,终于下了决心,拼力将其塞入紫苏手中,才叹道:“错了一辈子,害人害己,如今终究舍不得毁去这劳什子,忏悔又有何用?”

他又长叹一声,低声道:“浮生这般痛楚,不若长眠,不若长眠啊……”

紫苏手中的事物,隔了布层,凉得冻手,如同万年积冰,寒气逼人。她忍不住开口询问:“老丈,这里有一处龙脉极盛之地,你可知往哪里走?”

只那一瞬,老人眸色清亮,如同宝珠之光,他颤声道:“终究逃不出去啊……”伸手指了指极远之处,喃喃道,“在那里……全是魔鬼……全是魔鬼……”说话间一手斜斜垂下,紫苏不敢说话,等了良久,探他鼻息,已经死去。她顺着那一指方向望去,隐约可一条灰褐色的山带,横亘在沙山和三危山尽头,如同巨龙脊梁——那一处,就是龙穴所在么?

而在这荒漠上,她刚刚见证了生命的离去,如此轻易与脆弱,剩下微薄的满足,竟然只是几口清水而已。她抬手阖上老人的眼睛,站起身来,才离去几步,身后轰隆巨响,马叫嘶鸣,竟是那巨大的石块倒塌,尘土飞扬,将那老人和自己的马匹一并掩埋在地下。激起的风力气流,将自己推得向前踉跄数步,扑倒在地。原来这些被风蚀日晒的蘑菇状石块,本就土质脆弱,常常不意间便轰然塌下,而事先毫无征兆。只差瞬臾,自己也会像那匹嘶鸣不已、逃窜不及的奔马一样,掩于土下——适才还是荫凉休憩之地,忽作巨大的土堆,自然变幻之无常,叫人心惊胆战,愈发显出了自身的渺小。

她站起身子,迎着日光打开了粗布——竟是一片白色破碎瓷器,看这形状,像是腹身的一块碎片。润滑如同白玉,触手生凉,唯有下角处的一点嫣红,色泽鲜然如欲滴下血水,流转如新。她翻来覆去的看了数遍,只觉得颜色一如老人手臂上红线,而碎片内侧,潦草用炭墨划了景德二字,她也不深究,匆匆重又包好,塞进了怀中。

紫苏咬牙,默然对着土堆行了一礼——那里埋葬了这茫茫沙漠中她曾经唯一的伙伴,一马一人,而如今,又空空荡荡只剩自己一人。如今她回去无路,连马匹都失了,这样绝望之中,似乎有进无退。重又跨出那一步,内心却如同在漩涡之中挣扎,竭力在失落、恐惧、无力中寻找出勇气来。唯有那灰色的长山,如同精神上的标杆,如今时时指引着自己步步前行,仿佛能到了那里,就有希望和生机一般。

行至正午,日光晒在脸上,竟比风沙裹卷着逆袭而来还要生疼。此刻紫苏心中空荡荡的只剩无力之感,麻木的跨出步子,目光直视前方山脊,如同木偶人一般前行。

沙路难行,一脚踏下,踩出浅浅一个坑印,往往又顺势退回数步。沙峰顶端,看似触手可及,可这般行一步,退数步,却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巅峰。

日光复又斜斜照下,竟又走了整整一个午后。水囊早已饮尽,紫苏负着吃力,索性扔在身后,手足并用,终于爬到了顶端。鸟瞰而下,悚然而惊。

龙神窑。

正如吹箫客所说,龙脊山为巨大龙脉山。两边皋立,左辅形如白虎的三危山脉,如低头伏首状;右弼沙山,蜿蜒如同巨龙之身,鳞甲环环节节,龙首则搁在龙脉山侧。正对着一弯月牙般清水溪流,绵延流过,如同仙子额饰,晶莹透亮,诤然闪耀。这样的藏气之地,有三山遮住四方恶气——唯有活水带来灵漾数汪,醉人心目。

而那一片围拢的土地之上,远远望去,有白色瓷窑一座,长约数尺,作盘龙欲飞状。紫苏看不清楚,搭了手帘,极力远眺,却只分辨出瓷窑的基座为五星星芒,以金色勾勒出线条,在夕阳之下,闪闪耀人眼目。

这样奇异的一副景象,如此灵异的风水胜地。五星之芒,白龙之势,仅仅是为了一座瓷窑——那么,这样炼制出的瓷器,究竟又会如何?

少女怔怔的站着,竟忘了自己脚足酸软,一个没立稳,跄然向下翻滚而去。

所幸是沙山。一路翻滚而下,浑身上下落满了沙尘,而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竟有奇异般的快感,好似将身体放任而去,只留精神一缕,追随着快速翻滚的身子,再也不需要费力去想、去坚持。

爬上沙山用了数个时辰,而滚落之下,却只是一瞬。沙山坡度减缓,紫苏的身子终于慢慢停下。此时她掩在一座小沙丘之后,探出头去,正对着远处的窑身。

通体是由一块巨大的汉白玉雕出,长六尺有余,龙嘴吞吐之处,正是窑门,而龙神双目,澄澈中隐有淡绿宝蓝色流转,大约是琉璃珠所制。窑下果然是一个巨大的五星星芒,金子铸成,交错纵横,各角一端都是一个正圆形触点,如同坐垫一般,似是等人来坐。整体却像祭祀之处,莫名透着与龙气相合的暴戾血色之气。

她看了半晌,又望见那一泉活水,才觉得燥得嘴唇欲裂,再也顾不得其它,就要奔去饮水。才走出数步,龙脊山脉下,却隐隐传来歌声,诡异得飘忽在这巨大的空间内。

紫苏强捺下喉间那一捧燃着的小火苗,钻回沙丘之后,而歌声传进耳中,隐约如此:

以我处子,

奉与神龙。

血弥清洪,

万般瓷红。

是最清澈的少女歌喉,如同不远处的泉水般,澄澈明净,却有甘愿祭奉神灵般的圣灵飘渺。而紫苏一时只觉得恍惚,碧洗无垠的蓝天,黄沙飞舞的大漠,而远处踏歌而来的白衣广袖少女们仿佛精灵一般,翩然向着这里,边舞而来。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凝神看着。而肩膀却被人轻轻一拍,紫苏大惊,还未喊出声,嘴巴已经被人捂住。

林怀尘半立在她的身后,紫苏微扬起脸,从她的角度,只看到他峻然的侧脸,神色凝重的望向远处姗姗而来的少女们。他并未将眼神投向紫苏,却递给她水囊,悄声道:“幸好追上你。”

紫苏自小到大,从未如同这一刻一般,想要放声大哭——既似释然,又似安心。手中的水囊,像是救命之物,她仰头灌了几口,又见林怀尘蹲在她身侧,挑眉看她,掩不去的笑意,似是看着她狼狈不堪才觉着有趣。

他压低声音,缓缓言道:“一会若是被发现,我断后,你从前侧沙脊绕过去,胭脂雪在那里等着,你上马即刻就走,切不可耽搁。”

紫苏愕然,以唇语道:“我们被发现了么?”

他的双手按着她的肩膀,笑得轻松惬意:“还没有,我只是说最坏打算。”然而言谈间,锋锐之芒却滑过眼角,傲然生色。

紫苏还要再说,林怀尘淡笑道:“我知道你讲义气——可是这种时候,若是你一意留下来,只能拖累我。”他语气直截,于是神色略加歉意,柔声道:“只要你能离去,我全身而退并不难。”

紫苏脸上因为沾了沙子,又擦破了皮,污秽不堪。她瞪大了眼睛,眼眸乌黑而透亮,低声道:“我知道了。”

林怀尘忍不住笑:“我是说最坏的情况。”又叹气道,“你的胭脂雪真是宝马,你道我想独自一人走回去么?”

第伍回

第伍回

人群走近,为首的女子,却是朝霞和春水。一式的白纱长裙,单薄得能隐约瞧见底下如玉肌肤。而身后还有四个少女,却托着一个女子的四肢,摇曳走来。被抬的少女黑发如漆,顺滑垂下,看不清容貌。只是像极一个瓷娃娃,四肢柔软,任人摆布。

歌声渐歇,人群向两侧散开。缓缓走上前来的是五个男子,皆着白袍,只是围了朱红色腰带,年岁已是不轻,走向了五芒星的各个端落,盘膝坐下。

随后有人托着瓷盘,其上置着一只白瓷净瓶,恭敬的将其放在了龙须之下。

四人托着那少女,将她轻轻放在龙身上,疾步退开。

少女似乎全无直觉,四肢和头颅软软垂下,紫苏偷眼看去,那是容貌极美的一个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雪白,竟和五芒星中央的白瓷净瓶色泽一般无异。淡金色余辉落在脸上、肩上,像是沐上一层柔暖的浅绒一般,连极长而又轻颤如蝴蝶般的睫毛都柔和得叫人觉得心疼。

紫苏一只手已经用力抠进了沙中,转头悄然道:“他们是要干什么?”

林怀尘摇头,眉头微皱,竟也带了几分紧张神色。而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又有一人手持了银色匕首,走近少女头侧,在眉心处缓缓落刀——紫苏分明见到他划下了十字,然而少女的额头却依然光滑如同新雪,不见血痕。

歌声复又响起,这次是踞五角的男子们以低若龙吟的声音沉沉而歌,仿佛隔了万年,从地底深处渗出的荒凉。

以我处子,

奉与神龙。

血弥清洪,

万般瓷红。

歌毕,各人结成奇异手印,手掌向上,露出腕处猩红一点,闭目歇声,似是在用内力催逼。

恰是此时,少女的额心开始渗出鲜血,先是细细一条长线,顺着额角慢慢滑下,一滴滴的落在五芒星内。

洁净如白雪的肤色,嫣红似火的血滴,澄净透黄的沙粒,触目惊心的鲜艳色泽对比,如同诡异的诅咒,一一落在紫苏眼里。她微微颤抖着回望林怀尘,目中全是惊惧,又略微直起身子,似是想一掠而出。林怀尘在她身后按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级缓的摇头,示意她稍安毋躁,那双沉如古波眸子如同清凉珠一般,瞬间让紫苏稳住了心神。

而少女额间的十字却如同溃堤一般,再也承载不住满身血液的流出,先时细细的溪流,此时却越奔越快,汇集成血潮,喷涌而下。

五芒星正中的瓷瓶,此时淡淡泛着温润的粉色,似乎那个星芒中的血液正在慢慢的聚在中央,融入白色素瓷之中。

五人又一齐变换手印,双手抱拳还圆,掌中似乎蒸腾出热气。瓶如同有画工在一层层的晕染,红色逐渐加深加厚,那样纤细明净的瓷瓶,一时间诡异如同被下了诅咒,那猩红之色如在瓶身淡淡流转,直如慢慢爬上瓷壁。而空气中似乎氤氲开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直欲翻呕。

被献祭的少女此时血流又渐缓,脸色白得如同素纸一般,却软软躺着,如同木偶一般,全无反应,只是间或手足微微抽搐,黑发上沾染了血滴,轻快的滴下,清晰可见那渐行渐远的生命正在流逝。

紫苏终于按捺不住,那样美好的生命,却被如此邪秘诡异的法术生生扭曲——她正欲跃出,却依然是那一双手按住自己的肩胛处,沉然道:“不可,那个女孩子早就被下了秘术,救不了她。”他微带叹惋,又有无能为力的沉重,一手握住了授衣剑,眯起明亮的双目,那黑色沉霭的眼中,似乎凝出了如同红色的怒气。

紫苏双手在身侧握拳,轻微的颤动,这才见到少女如此白皙如同牛乳的肤色下,竟见不到青色的血脉,真是如同一座栩栩如生的玉色雕像。那血液也不似常人,竟然清透如同泉水,丝毫不带粘稠之状,仿佛放血之前已被人滤过一般。

那五人站起身来,并指如刀,齐声喝到:“咄!”

最后一滴血液流净,水如活水般雀跃而跳起,蜻蜓点翼般触过的涟漪,一丝一毫都未遗落在五星之芒中,全数融入了净瓶之中。

五星芒开始金光流转,似乎有火焰在无声自燃而起,佛光般圣洁。金光一刹那汇聚到极细极亮的一点,射入瓶身。

坚持了半炷香时分,东边方向的一个男子似乎已经难以为继,他强自支撑数刻,咬破舌尖,一口鲜血迸出,金光又是强势一现——在场的数人都是眼中一亮,眼见血红色瓷瓶流转的红光已经慢慢被逼在一处,小半个巴掌大小,血斑一般,凝然生出精光来。

朝霞看了看天色,明艳的脸上全是喜色,敛眉收目,似在祈祷。

而那一刻,只听“咔嚓”脆响,净瓶终于还是碎裂成极细的粉末,而之前聚拢起的血液,此时如同被释放开,刹那间重又流满了五星之芒。

五人皆是惊怒交加,又似有着难以承受的痛楚,翻坐倒地,手腕如同痉挛般抽动,另一手如带疾风,迅速点上臂上大穴,闭目调息。

漫天风沙带起了呼啸声,如同龙脊山化身了巨龙正在咆哮。少女僵直的身体还躺在龙神窑之上,血水如同血池一般,虽是红色,却可见底。而那些细腻的碎瓷片如同白色睡莲一般,在水底静静舒展、渐渐绽开。

一个男子魁梧的身影从人群后缓步走出,气势如同虹出九天,负着双手,默然看着血池神摇,半晌不语。

他微微叹气,似乎在惋惜,终于开口:“客人,可以现身了。”

林怀尘自上而下注视紫苏,目光中无形掠过鹰般锐利的锐芒,似是在重新叮嘱她。紫苏微微咬唇,记得他说“最坏打算”,又见到他的手已扶上授衣,心中微微一动,那双清透若水、黑白分明的眼珠与他对视。那一刻她竟似有些顿悟,林怀尘的身子蓄满力量,全身戒备已有很久,那么——很早之前,他就意识到了危险么?

他的目光又迫视而来,如同淬着冰凌的剑韧,寒浸浸得如同迎面而来的凉水泼面,她重重点头。林怀尘似是放怀,向她微笑,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五官那样俊朗且爽利,终于缓步携了她的手,绕出沙丘。

他只是微触她的指尖,暖意如同温火,一点点驱散紫苏心中寒意,朗声笑道:“白堂主,又见面了。”似乎只是在江湖的草庐酒肆中相遇,然后拿起大盏酒碗,对饮数杯,最后一道酩酊大醉。

他亦笑:“老头子算错了。欲盖弥彰,丢人现眼啊。”语气中带着自嘲,又有遗憾,两颊上的巴掌肉一扇一扇的,颇为滑稽。

仿佛所处之处是修林茂竹,流水曲觞,闲如清贵公子间吟诗作乐,林怀尘微挑了眼角,笑道:“这一处龙穴,并非我所发现。吹箫客早就探明此处,只是他人不在此,倒只有我们唐突了。”

“唐突?”白榆火微笑,忽地变了脸色,“若只是唐突,老夫何至于要留下二位的命呢?”

龙窑上的少女尸身,滑落在地,溅起浅浅血水,落入一侧沙地上,瞬时间,鲜血被黄沙吞噬而去,半死痕迹不留。而林怀尘只是在一刻,轻轻一掌拍向紫苏腰侧,喝到:“快走!”

白榆火这般庞大甚至有些肥硕的身躯,却灵捷异常,纵身已经跃过了血池,一掌击向林怀尘门面,笑言道:“小姑娘也别急着走。”

春水和朝霞已经从两侧急掠而来,似是想截住紫苏去路。林怀尘不顾身后追至的掌风,授衣剑连鞘疾挑,清脆两声,拨开两人身形,迫得她们往后退开数步。紫苏本已在数丈之外,回头望一眼,又略略慢下脚步——林怀尘拔剑出鞘,峥然一声,喝到:“阿苏,快走!”

回身之时,劲风已经扫到耳侧,他微微一扫剑刃,剑气如同雪光一般,逼得那掌风向一旁掠开而去。林怀尘微振剑身,授衣剑低低而鸣,杀意亦是锵然而出,少年人的神色不羁且傲然,手指轻抚剑身,笑道:“授衣如今只是帮人做些割靴子的小事,倒没正经出鞘了。”

白榆火亦住手片刻,细如黑线的眼睛往远处一溜,叹道:“林兄弟,你以为那个小姑娘能跑出去?”

林怀尘不过闲然一笑,似是没有听到,道:“这般灵气充盈之地,白堂主,你爱极瓷器,却做这些杀生邪法,岂不有违天道?”

白榆火十指弯曲,势为梅花状,只是沉声道:“天道?”嗬嗬笑了几声,含了狠厉,身法竟像甩去了一身赘肉,快如猎豹。林怀尘以剑势微格,只见到他掌心各有一块色作朱砂,恰如梅色小花,掌风拍来,炎炎有热气扑面。

林怀尘只是用守势,并不着急抢攻,心下却是讶然——他分明见到之前五个男子皆是手腕处有红线,此时又见白榆火掌心红梅,隐约想到这些人武学上必然甚有渊源,而这些异状,必然也是强练手三阴经一脉,乃至出现血斑。

剑气破开掌力之中炎燥,如同四散的锋锐碎片,站在近处的朝霞低呼一声,眼见自己发梢一端被削散开去,黑色发丝落地,如同丛生的暗色蔓草。林怀尘看看天色,西边只剩最后几丝光线尚在挣扎,暮色之中,两人身影如电似光,往往尚未沾身,各自变招。而一旁打坐调息的数人之中,已有人站起,掠过身形,合力围攻林怀尘。那几人招招阴毒狠辣,绝非中原门派。倒像是西洋传来的击剑之术,直截而绝无花哨,只是带出的气息却是一样叫人烦躁如狂。

林怀尘凝神,剑指弧度如同春云斜峭,挥扬洒脱使出,一招“春归何处”,分击数人胸前大穴,如真似假,气度精锐,瞬时逼开数人。白榆火都赞了一声:“好剑法。”

缠斗已久,而以六敌一,林怀尘丝毫不落下风,围攻之人愈多,则对方互相牵制愈多,反而无法施展全力。那样的炎燥之气中,他脸色分毫未变,直如常色一般。白榆火喝到:“你们退开!”

林怀尘忽然笑道:“何必急着走?”凌空挽出剑花,顺势而下,辗转随意,力道温煦而如沐春风,一气将六人裹卷其间,竟是谁也逃脱不得。春之一脉的“春风暖日”一招,使得授衣剑如同活物,传出的充沛生机源源不断的抑住了暴利残恶之气。

两种力道的对比,此时分外明显,一则霸气四扬的猩红气息,而反观林怀尘,却是那样光明且舒展蓬发的力量,朝阳洒落般叫人由衷钦服。

而这般耐心的与他们缠斗如此之久,不过等待这一刻而已——剑光如同银色大网,将他们围拢只是一刻,而对于林怀尘,却已经足够。他脚尖点地,如大鸟般跃起,直扑他们的来路而去。

他估计得没错,在小径的尽头,拴着数匹骆驼和马匹。而在这个时候,得到一匹马已成为自己唯一的生机。

胭脂雪低头在原地打转,见到紫苏飞奔而来,喜得甩了甩尾巴,亲昵的蹭了过来。紫苏一把牵过,翻身上马,只来得及摸摸它的脖子,就催着马驹,向敦煌城方向疾驰而走。

胭脂雪亦是大宛国而来的名马,还是小马驹的时候,紫临渊就花重金买下。曾有相马之人笃定地告诉紫临渊,此马若是长大,必不逊色于他的潇洒。而长得又可爱,浑身像是抹了浅淡不一的胭脂红,而紫苏自踏入江湖始,几乎与它形影不离。只是前几日到了敦煌,紫言借了去见故人,后来将他先行回凉州,倒是将马留给了林怀尘。

来时因为毫无目标与方向,只觉得道路漫长,去时心中大约有了谱,加之胭脂雪又非一般俗马可比,本就试路,又有灵性,竟然风驰电掣般穿过魔鬼城。

足足跑了近两个时辰,胭脂雪竟没有缓下速度,仿佛奔出了性子,一路往东而去。紫苏握了缰绳,忽然心口一凉:她的确相信林怀尘可以在强敌中脱身而出,然而那样茫茫一片戈壁与大漠,他孤身一人,连代步的牲口都没有,又如何突围而出?

她勒住马,身子僵直,怔怔的回头望去:视线中亦是墨黑一片,连星子也无,来路和去路,皆叫人看不到微弱的希望之光。而头一次,她那样想念一个人,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满怀心事,常常不过在温然浅笑;然而却总是在非常时刻,出现在自己身边。那样的一个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颓萎的在小店中瞌睡——只有那柄古朴之剑,其实如同他的人一般,质华暗蕴,出鞘之刻,又气魄难当。

她终于像是慢慢成长起来,仔细的在马背上沉思良久良久。

少女的脸色因为疾风而被吹得惨白,唯有唇色嫣红,眼角微弯,无星之夜的穹幕中,似有星星掉落在眼波之中。她握了握拳,冰凉的双手僵硬,终于下定决心般一抖缰绳,向凉州方向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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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陸回

第陸回

当凉州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尽头的时候,日光微生,沧桑且坚厚的城墙如同历经征战的战士所穿铠甲,有淡淡血痕,亦有刀剑砍斫的隙缝。

紫苏勒住马,胭脂雪缓缓停下步子,低头啃食荒砺沙地上的野草。她已日夜疾驰了五日,那样困倦的在马上颠簸,刺骨凉风如同细小的锥子,生生的往脸颊上刺来,而她却只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像极一块冻得实当的冰坨子,有时连自己轻轻拂过,竟然没有丝毫感触。她不分日夜,最是疲倦的时候,便寻着一棵树,半倚着树干,微微睡一会。然而精神上却这样警醒,虽是浅眠,却分明连极远的天空中传来的鹰唳声都会叫自己浑身一激灵,然后跨上马背向东而去。

这几日间,吃得不过是路边偶有放牧或者务农人家摆出的小棚,往往是由家中老人看着,也就卖上几碗奶茶或者瓜果——并不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而她不敢进入几个河西大郡,与生俱来的江湖敏感告诉她,陇萃堂的人并未放弃追踪,而她所依恃的,只是胭脂雪的脚力,才能远远的抛开那些噩梦般的追踪——而只有紫苏心中晓得,那些全都不可怕,而唯有那沉甸甸的忧虑和负罪感,却一寸寸的挤压自己内心的空间,如同在文火上细细的煎熬。外边是冰天雪地,而内里,却截然反向。

有时候自己一闭眼,全是那个少女死去的那副容颜——雪白若冰霜的脸;四肢不知是因为风吹还是别的,微微抽搐;那样乌黑如蝶翼的长长睫毛,掩住了曾经可能光彩照人的双眸。而那些鲜血,明澈如同宝石的光芒,清澈的滴在池中,融进瓷器里,似乎有着少女最美妙的灵魂。然后就几乎低泣着转醒,睁开眼的前一刹那,却只见到那个男子推开自己,然后长剑挽起,逼人清辉散开,授衣如同山间飘云,而那个挺拔的背影如同遒劲苍松……而围攻,厮杀,奔袭,自己在马上一再回望,却再也看不见了。

她牵着胭脂雪站了一会,安静等待。城门终于开启。已有商队验了文牒,伴着晨光、尚未落下的星芒,向西逶迤而去。

果然,不过一炷香时分,有人从城门远远向自己方向策马驰来——奔得近了,马上的男子身姿挺拔,黑发束起,背后负剑,映着淡淡朝阳,眉目英俊生动:“阿苏!阿苏!”

紫言从未见到妹妹这个样子,失魂落魄的站在一边,白皙如玉的肌肤几乎全被尘埃覆住,连眼神也失了神采,数日不见,竟然瘦得两颊凹下——直到自己扶住她的肩膀,她怔怔的靠在自己肩膀,才慢慢说:“二哥,怎么办?林怀尘会不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