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默不作声了,仅剩下的力气紧紧圈住了林怀尘的脖子,忽然听见他语气似有不满,嘀咕了一句:“真麻烦。”虽是抱怨,却似乎并不以为意,叫人心下安定下来。

哔啵一声,有人点亮了灯光——整个院子刹那间被强光照亮,适才还空无一人的园子里,如同蜂巢一般,到处有人钻出来,静静的立着,注视立在假山上的两人。

青衫男子面无表情,负着白衣少女,目光冷静的扫视一圈,嘴角微微一动。忽然开口道:“你把那块宝石还给人家吧?”

紫苏噗哧笑了出来,声音似乎也有苦恼:“我也想给啊,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说话间忍不住惊呼出声,林怀尘已经返身跃进了獒犬围成的圈子里,旋风扫枯叶般出脚,将数只獒犬一一飞踢起,角度精准,如同巨石般扑向墙头数处,偏生并不致命——獒犬一边狂嚎着,一边扑向那些箭弩。箭如雨下,噗噗入肉的声音,那些畜生没有毙命的,一时间上墙对着弩手厮咬起来。

巨犬吠声,夹杂着射手的惨叫,血肉横飞,一片混乱。

林怀尘立在墙上,而几条人影已经从远处掠过来,紫苏咬着耳朵对他道:“等等。”

他依言而立,紫苏估摸着距离,将手中的翡翠链子扔出,大声喊道:“春水姐姐给了我一个镯子,我也给她留个纪念。”

风沙又起,连天边的月色一并遮住。漫天的风尘,在这个透彻如白昼的园子中,好似漫起了黄色海浪。

朝霞制止了正欲跃上墙去的伙伴,淡声道:“算了,你追不上的。”

春水跺了跺脚,满脸不甘,咬牙道:“那怎么办?那块鸽血红就这么算了?”

朝霞垂下眼眸,敛去了冰凉的眸色,忽然轻笑道:“他们跑不掉的。”

她嫌恶的踢了踢一只獒犬的尸身,硕大的猛犬如同褐色的麻布袋,软软的躺在地上,深褐的舌头半吐着,锋锐的黄色长牙上带着血色,混着涎液,几欲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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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回 下

第贰回 下

林怀尘的身子如兔起鹘落,不过片刻,已经立在了一所民宅院中。他推开厢房的门,将油灯点上,方才放她在榻上。直到此时,紫苏咬牙,鼓起勇气去看自己的脚——牛皮小靴竟然被咬破,深深数个齿印。数道血痕已经凝结成冰晶,如同蜿蜒的红色小虫,扭曲着趴在靴子一侧。

她咬了牙,弯下腰去——林怀尘踅眉,问道:“什么时候被咬的?”制止了她脱靴,小心翼翼的蹲下,握起她的小腿,问道:“有没有匕首?”

原本觉得冷,感官仿佛也被冻住,如今身上暖和起来,伤口似乎也在解冻,滑腻腻的叫人想起里边一股股往外涌的鲜血。紫苏忍痛摇头,道:“大概最开始的时候。”

林怀尘百忙中抬头向她一笑,眉宇亦生动,目光中不掩赞赏:“你倒镇静。”

说话间已把长剑出鞘,轻轻数划,牛皮连同衣料一起掉下,露出纤巧白皙的脚踝。而他轻轻握住,神色间不见异样,仔细查看一番,道:“还好,没伤到筋骨。”那双手没有丝毫温度,冰凉甚似了夜雪,又问她:“你身边有伤药么?”

紫苏想了半晌,方才拍了拍额头笑:“哎呀,我快忘了!”

从腰间解下了一个极小巧的紫金色小瓶,递了过去:“喏,只有这个,好像可以疗伤。”

林怀尘去了塞子,放在鼻下闻了闻,忽然哭笑不得:“这个?”

紫苏茫然道:“怎么?不能疗伤?”透明的眼神茫然的看着他指间的那个小罐,显得稚气美貌,忍不住叫人生出爱怜来。

他只是叹口气,倾转瓶身,流出了粉色膏状药物。气味柔和得如同三月桃花盛开之时,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飘香。而甫一接触肌肤,药膏便如同凝露般,立时融进了几个伤口中,疼痛立止,几乎是转瞬间,伤口已经长出了粉嫩的新肉。

紫苏欣喜的看着自己的脚踝,咯咯笑道:“这么快好了?”又伸出手腕,“那给我手腕也抹一点。”

林怀尘神色古怪的看着她,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莹玉桃花膏。

而他手上这一小瓶,江湖上若是有人以万倍于其重量的黄金出价购买,只怕也是应者云集。只因莹玉桃花只在东海一个岛屿上生长,数十年才开花一次,以其花蕊入药,只要一点,哪怕再严重的刀剑致命外伤也能转瞬间活血生肌。

她已经一把抢了过去,倒了一点抹在手腕上,瞬间肤色已经转为晶莹若雪,和寻常无异。林怀尘看了一眼,只是微笑:“你大哥让你带上的?”

紫苏动了动了手腕,似乎十分满意效果:“你怎么知道?”又晃了晃瓶子,道:“早知道这么好使,就该多要一些。”

他的眼角不经意间滑过笑意,低声说了句“很好”,一掌拍熄了桌上灯火,旋即将她横抱起,斜身掠出了窗外。而此时撞进门内的数人只看得到青光一闪,竟连跨出一步都来不及,只能看着破碎的海棠式样窗棂,在寒风中颇为清冷的发出嘎吱声响。

朝霞叹口气,吩咐手下点起灯,良久,有人走近她身边道:“再也寻不出气息了。”

她缓缓摇头,略一闭眼,似是下了决心:“此事就此了结。谁也不要再提起。”她略带疲倦的制止了妹妹,道:“没有鸽血红,之前我们也寻到了不少百年珊瑚和红玉髓。那些也勉强用得上了。”

透过破碎的槅窗,西北的星子如同碎裂的冰晶,隔了风沙,依然叫人觉得清明

“我向你说清楚,第一,那个女子必定出身名门富贵之家。这还不是重要的——第二,那个男子的武功高不可测,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你且记着接下来我们还要做什么。和那些事相比,哪样是主人最看重的?”她一字一句道,“春水,我命你,不可再去寻那对男女。”

春水听到最后一句,神色一变,那双蓝色的眸子刹那间成为了苍白,缓缓低头,道:“姐姐,我明白了。”

而直到此刻,林怀尘才松了口气,笑道:“难怪他们能一路尾随而来。”

不过是因为她脚上的伤口罢了,再淡的血腥味也会有迹可寻。此刻他将她横抱在臂间,大步踏进了敦煌城中最大的客栈。

他极大方的要了最好的房间,紫苏将半边脸都埋在他胸前,作出困倦不堪的模样,直到小二将二人领进了房,她才单脚从他怀里跳下来,笑道:“平安无事。”而林怀尘淡淡扫了她一眼,才道:“明日我送你出城。紫言在凉州与你会合。”

折腾了近半夜,她连长发都没有挽起,闲闲散在肩后,此时一急,赤脚站在地上,着实是狼狈不堪的样子:“我不回去。”

林怀尘还未开口,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个汉子的声音大声道:“呸,你才是烂泥巴呢!”又冷笑了数声,“那可是一车车上好的高岭土,一路从饶州府运来这里,你倒算算,这该花费多少银钱?”

紫苏将目光转到林怀尘脸上,低低重复了一遍:“高岭土?那是什么?”

林怀尘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模模糊糊的只是如同耀抓住游移在记忆深处边缘的一根蛛丝,却怎么也把握不住。回过神来,紫苏已经倚着床的一侧,身子慢慢倾了下去,大约是太倦了,而黑曼陀罗本身又有催眠的功效。林怀尘在一旁靠榻上盘膝坐起,念了心诀,缓缓入定。

翌日,紫苏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手足酸痛,心下却不由大喜,心知必然是黑曼陀罗的药性已经散去之故。再缓缓运气,果然筋脉中隐隐有了气息流转。她正欲下床,才见到榻边一双崭新的靴子,客房中已经不见林怀尘的身影。她也不急,招呼小二送来了水,热热的绞了帕子,敷在脸上,只觉得神清气爽。

紫苏独自下楼,要了碗暖呼呼的汤面,小二端上来的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吹开红艳艳的辣油,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烫得舌尖都没了知觉,紫苏用筷子微微挑了一些面条——都是手工拉出来的,粗细虽然不一,却韧性十足,碗底还有好些驴肉沫子。紫苏一口气吃完,看见一边桌子上坐了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男子,细白脸蛋,几缕长须,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大叔,这面好吃,你不试试么?”她笑嘻嘻的放下粗碗。

那个男子摇了摇头,捻须道:“太辣。并非养生之道。”

紫苏摇头,笑他:“人生得意需尽欢。这欢从何而来?自然是要从心所欲。若是处处难为自己,尽享天年也是无趣。”

“从心所欲?”男子摇了摇头,伸手抚了抚腰侧的事物,叹气道:“这可谈何容易。”

紫苏眼尖,见到他腰间所悬,是一支莹白色长箫,四个音孔向上,一个向下。最为特殊的,这竟是一支瓷箫,一眼望去,直若玉石般皎然,工亦精好。她有些出神,只是好奇这瓷箫的音色却不知是怎样的。

正在出神间,林怀尘已经回来,在自己身边坐下,问道:“可以出发了么?”

紫苏有些恼怒,也不看他,轻声道:“我不走。”

他只是淡淡扫她一眼,目光冷静,似乎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简单道:“我答应了你家兄长,不能食言。”

“我可没答应。”少女微扬了下巴,一派骄傲,“我谢你的救命之恩,将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我定然也不会推辞……”她竭力说得像是惯走江湖的行家,到底带了稚气,林怀尘先是诧异,随机微微摇头苦笑。

而那个中年书生,索性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顾忌她的脸面:“小姑娘,牛皮不是这么吹的,交道不是这么打的。”

紫苏狠狠的瞪他一眼,自顾自把话说完:“林怀尘,现在我们各走各路,谁也别管谁。”

书生听到这个名字,眼神微微一动,毫无顾忌的看着林怀尘腰间佩剑,轻轻咳嗽一声。

“那好,你说,你留下还要干什么?”林怀尘耐心问道,此时他又换上了驼绒袄子,如同再寻常不过的走道商旅,还有些可笑的戴着一顶极大的皮帽,只余极亮的眼睛和英挺的眉毛,心不在焉的拨弄桌上茶盏。

紫苏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那你弄清楚高岭土是干什么用的么?”

“嘿,就这点见识,还闯荡江湖?还打抱不平?”中年书生摇头晃脑,低声笑道。此时店外又涌进了一个商队,人喊马嘶声,一下子将三人的声音冲淡下去。

紫苏当机立断,再也顾不上理会林怀尘,直接转向书生:“大叔,我请你上楼喝杯茶?”

她仿佛见到了一个极大的宝藏——里边藏满了令人惊惧的阴谋和武林往事,而自己已经摸索到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边缘,兴奋得难以自己。

林怀尘看在眼里,心中微叹:总是有这样的年轻人,似乎将这江湖视作了风云变幻的擂台一般,于是淡淡的唤住她,声音如同清冽的寒流,一下子将她定在原地:“那是瓷土,寻常得很。如今西域各国都想要炼制瓷器之法,大批大批的买去原料本就常事。”

“寻常的很?”书生好整以暇的接过紫苏递上的茶,调整了身姿,坐得更舒服了些,“婺源、祁门两地的上春时节挖出的上好高岭土,如今价值万金。你当西域那些人是傻子么?千里迢迢的运去,还未必能炼成,他们不会直接买成品么?”

“上春时节?这还有讲究呢?”紫苏兴趣盎然的打断他的话,双眼如同黑透的水晶,纯然欲漾。

“上春的日子,雨水大,土便稠且细致。做出的瓷器便更佳。”他似在自言自语,“不止高岭土,一道运来的还有三宝溪和寿溪坞的瓷石,晒干的松木与狼枝草。莫非他们想在这里开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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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回

第叁回

林怀尘只是沉默的听着,忽道:“老兄,莫非你一路都是跟着这几支镖队而来?”他眼神中带了怀疑,唇角抿起,亦带了一丝郑重。

书生只是微笑,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长箫:“授衣剑?”看似落拓的男子,眼神中竟奇异般滑过带着悲怆的柔和神色,又似忆起了往事,坦然承认:“是,我一路尾随而来,就是想看看这中间有什么名堂。”

紫苏顿时豪情万丈,拉住书生的衣袖,乖巧的改了称呼:“大哥,你怎么称呼?”

他似乎有些困惑,淡笑道:“称呼?很久没有人称呼我了。”又斜斜转过眼神,懒散道:“小姑娘,就叫我吹箫客吧。”

“行,箫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探探那个院子?”江湖上名号奇怪的人极多,紫苏丝毫不以为意,顺顺当当的叫了一句,声音甜得就像夏日里的熟杏子。

“我带着你?”吹箫客摇头微笑,站起身来,“孤家寡人一个,实在不习惯带着别人。”他信步往外走,摇头晃脑。

紫苏追至门口,闷闷的看了一眼。才转过身道:“林怀尘,你说这事古不古怪?”

林怀尘眉毛轻轻一挑,道:“老实说,我可以找出很多解释。甚至不排除有人想要在敦煌重开瓷窑。如今五窑都已衰落,只剩景德镇一枝独秀。有豪富之人爱瓷如命,偏要自己做,也是可能。”他又轻轻一笑,“若说古怪,倒反而是书生甚是古怪。”

“你是说,他在骗我们?”

他只是摇头:“不是。”他本就是个不善表达的人,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入了暗色深渊的过往,隔了细微的沙尘,在他目力尽头若隐若现。而那个男子的身上,像带了自己曾经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

紫苏在屋子里时坐时站,实在不得半分安宁,说到底还是孩子性情,一副跃跃欲试却不得入手的表情。她托腮靠着桌子坐了一会,忽然跳起来,拍手道:“我想到了!”

还没等下一句话说出来,林怀尘忽地起身,几步掠在她身前,低声道:“噤声。”

屋外的有极轻的脚步声,这样的白日里,又是风沙漫天,要分辨各色脚步声实在不是易事。而林怀尘倾耳细听,只觉得来人脚步绵软,行在地板上,竟像踏在细水微波上一般。片刻,来人站在门口,抬手轻叩。

林怀尘顿了一顿,道:“请进。”

大块头的胖子,仿佛关内小镇常见的地主老财,又像往来路上的西域胡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然在同一人身上汇集起来,倒真是异人相了。最有趣的是这人脸色红润,颊上两块肉像寿桃,会随着说话颤动:“林少侠来到敦煌,敝堂竟疏于招待,这同为武林一脉,实在是……”

紫苏从林怀尘背后探出头来,好奇道:“什么武林一脉?你究竟是谁?”

胖子见到这般冰雪晶莹的小女孩,笑得更是慈祥:“是是是,鄙人白榆火,得知林少侠……和这位姑娘身在敦煌,特意来请二位前去赴宴,一尽地主之谊。”

林怀尘目光如炬,倏然扫他一眼,道:“白榆火堂主?”

陇上大豪,从金城至河西三州,药馆、车队,大半都是他名下,据说此人武功更是了得,一双落梅掌更是名震西北武林,只是绝难想到,这人竟然是这样一副财主模样。而叫人心生警惕的是,以白榆火在西北如此半边天下的地位,亲自临门,未免叫人心生不安。

他留下名帖,又絮絮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离去。一脚跨出,似乎不经意间回头道:“和两位一起那位持箫的朋友,不如也一起来吧?”颜色温和,仿佛只是随意提起。

林怀尘淡淡一笑,如日出照耀山间苍松,“当然。”

一直侧耳倾听他走出极远,他才坐下,浓眉微皱,似在仔细思量什么。

“林怀尘,原来你行走江湖,面子这样大。我倒是小觑了你。”紫苏坐在他对面,笑嘻嘻道,“可是你为什么替那位箫大哥答应下来?他和咱们又不熟。”

林怀尘摸了摸鼻子,看她一眼,嘴角生出苦笑来,答她:“哪有你面子大?”

这是实话,只怕这一切,还是和扶凉赌场有些关系。若不是她生出这些是非,自己与白榆火素无交道可言,如何会有这一番波折?只是这样一位只手遮天的人物,还真是小看不得。不过小半日,自己的身份、刚刚结识的吹箫客,竟然半点不遗落,这样看来,这次邀约倒更似示威了。

而窗外飘然一句话传来,吓得紫苏窜了起来:“谁?”

“小姑娘,谁说我们不熟?”

林怀尘微微一笑,吹箫客一直在屋外,相比连白榆火都听得清楚,是以最后说了一句邀他同去。

他去而复返,叫紫苏喜出望外。

他又握住长箫,说得一派闲然:“我自然会去,白榆火何等人物,能见上一次,也算不虚此趟陇西行了。”

傍晚时分,寻到了相约的地点,小小一座四方宅院,从门外望去,毫无特异之处。入得大厅,才暗暗惊叹这一份朴拙大方之气。只设了四张小几,墙角一对甜白莲花纹梅瓶,腹身圆润,线条滑晰,颜色润如白糖——而吹箫客眼前一亮,疾步走去,观摩半晌,口中喃喃自语半晌,听得有人咳嗽一声,才转过身来。

白榆火已经换上极华贵的紫色长袍,负手立在他们身后,倒愈发的像一个生意人,双眼望向吹箫客腰间长箫道:“这位先生,腰间所携长箫,只怕是德化白瓷中稀品吧?”

林怀尘原本双手抱在胸前,此时微微一握拳,问道:“德化?可是在泉州?”

吹箫客一愣,朗声一笑:“白堂主好眼力。”又转头向林怀尘笑道,“不错,这箫跟了我数年了,是在泉州故人相赠之物。”

白榆火请诸人坐下,自己最后落座,才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头子也不过附庸风雅而已。”

又吩咐下人:“上菜吧。”

佳肴未上,却有一名绿衣少女盈盈端了夜光酒盏,奉在紫苏面前,半跪下身子,低声道:“春水一再冒犯,还请姑娘见谅。”胸前一颗翡翠,用银色链子吊了,与一身的衣衫相得益彰。

杯中盛的是敦煌的蜜汁杏酿,如琥珀般呈澄澄透亮,芳香闻鼻。紫苏接过,一口喝下,笑道:“两清了。”

她并不善饮酒,虽是果酿的酒液,一口下去,白皙的肤色隐隐带了蔷薇红,眼波宛然流转,连春水都是一呆,又不敢动,斜斜向白榆火望去。

白榆火点头,道:“婢子无知,为了区区一块宝石,竟一再将贵客冒犯,我已好好惩戒她。也希望姑娘不要再介意。听闻昨晚姑娘的脚伤了,老头子备下了上好伤药,已经送往二位住处去了。”

林怀尘与紫苏对视一眼,颔首道:“白先生费心了。”

紫苏又问:“白老伯,那么赌场也是你的?”

白榆火点头:“不错,不过外间人士很少得知。姑娘若是还有兴趣,不妨再去玩玩,只是看在老头子脸面上,不要再砸得我脸面无光了。”他说得风趣爽朗,紫苏便讪讪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昨晚,我并不知道手下那些混帐竟敢祭出了獒犬。幸好林少侠手下留情,给我留了几分薄面。”

林怀尘喟然一笑:“陇萃堂高手如云,我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

白榆火只是一摆手,呵呵一笑:“林少侠两年前和姑苏紫临渊在华山绝巅斗剑三日三夜。朗风疏月,试剑风流,多少人都以为那是仙人之姿。如此想来,实在叫人神往。贵客如此,手下的人却有眼不识泰山,着实叫白某人惭愧。”

紫苏听闻提到了自己兄长,一时好奇,偏过脸去看林怀尘。而林怀尘手指轻击桌面,淡然道:“两年前的事,江湖上也不过以讹传讹。哪有那般离奇?”

白榆火大笑:“不以赞喜,不以毁忧,果然气度绝佳。”

菜肴一道道上来,皆是陇上名菜,水盆羊肉,油爆驼峰,百灵菇扣鱼翅,连盛菜的青花瓷碟也是大有讲究。紫苏自幼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对这些珍贵菜色倒是习以为常,而吹箫客仔细端详着青瓷碟,瞧那样子,恨不得倒了菜肴,捧起来看个明白。

白榆火见他这般模样,微笑道:“老头子在这里开了个瓷窑,这算是第一批成品,先生觉得如何?”

三人皆是愕然,半晌,吹箫客才开口问道:“然则,那些瓷石瓷土,皆是陇萃堂买下运来的?”

白榆火并不否认,正色道:“老头子爱瓷如命,虽说是附庸风雅——眼见如今名窑渐衰,去景德小镇一一挑选过于繁杂,倒不如请了人来,自己烧着玩玩,倒也是乐事一件。这位先生好似对瓷器极有兴趣,若是不嫌弃,用过饭后,我倒可带路,大伙同去瞧瞧我这敦煌窑。”

吹箫客点头,叹道:“白先生好大气魄,这般千里迢迢运送原料而来,竟真是要在这里开窑。”话锋一转,又似轻赞,“数年前陇地大旱饥荒,民众饿殍遍野,卖儿鬻女。听闻白先生开仓济众,救了不少人。”

白榆火神色不变,笑道:“学武之人,行侠仗义,那是应该的。”又道,“说到底,白某也算半个生意人,今日开窑,也并非纯然兴趣所致。假若这敦煌窑成名,一路运往西域各国,白某倒也做过这个营生考虑。”

三人既然都对吃的并无多大兴趣,话题也就绕开,白榆火或说些西北奇闻,或和吹箫客研讨瓷器,气氛也是融洽舒缓。

俄顷,有三个胡人舞姬扭摆这腰肢,缓缓走到堂前,向诸位客人行了一礼。白榆火对吹箫客道:“箫兄想必精通音韵,不如让白某的这几个舞姬助个兴,大家欣赏一曲,可好?”

吹箫客略一犹豫,解下腰间长箫,道:“那就献丑了。”

箫声清越激昂,远胜一般竹箫、玉箫,隐然有遏云止雾、直上九霄之态。吹得偏生又是一支《春江花月夜》,岁与时流、千古悲怆之感恍然间被化为了峥然萧楚之意。原本胡姬身上缀着璎珞,随着舞步微微带风,轻轻敲击出清然脆耳之声,到得后来,再也受不出这般韵律,为首的女子先一步垂手停下,直到曲终,方才恭敬的行了一礼,默然退下。

而最后一丝音韵在大堂之上袅然散去,林怀尘看了吹箫客一眼,似是想说什么,良久,却微微稳住气息,终于转开脸去。紫苏听见他气息微急,侧眼一看,只见到他挺直的鼻梁,岩雕般的线条硬朗。

吹箫客摇头,颓然将箫放下,叹气道:“此曲精要意在平和,方见大悲,方见融融。我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紫苏怔怔看着他,忽然觉得那样一个中年书生,吹箫的时候,满眼悲悼,似乎忆起了伤心往事。笛声中的凉意,渗透到了心里去,无可自抑,竟然生出同情来。

白榆火亲自领了路前去窑址。他与吹箫客走在最前,紫苏拉了拉林怀尘衣角,低声道:“你觉得奇怪么?”她拢了拢大氅——这件比不得白裘保暖,在寒风中便是一瑟缩。

林怀尘低头看她,道:“怎么?”

“他和你非亲非故,又请我们吃饭,又带我们去看瓷窑,未免也仰慕过头了吧?倒像是着急解释一般?”

林怀尘抿唇不语,只是微微一笑,这个女孩子往往有异于常人的直觉,敏锐得叫人心惊。一旁有人牵了骆驼过来,他将看了看几乎在发抖的少女,莫名的心中一软,低声道:“你我共乘一骑吧?”

紫苏还没见过如此漂亮骆驼——行路之时,商队驱赶的驼队往往是土黄色,瘦弱丑陋,哪像身前这一匹,通体皮毛光亮,雪白如绒。她看得仔细,又伸手去抚骆驼的脖子,不防被人揽住了腰,已坐在了两支驼峰之间。林怀尘一手揽住她,一手持了缰绳,清斥一声,骆驼便直追前面而去。

骆驼的脖子上栓了一个银质的铃铛,跑起来叮咚作响。骆驼大步跑起来,迥异于平常,反让人觉得稳当,如在沙漠上履着平地一般。寒风吹的紫苏脸色发白,发丝缠绕上林怀尘的脸颊,如同水草柔软飘绕,他一抬手,将她的风帽兜起。紫苏饮了酒,微醺的靠着他胸口,竟渗出粉红来。

向西奔出数里,戈壁之地上,只间或长着团簇如椭圆的骆驼刺,而沙地之上,还有车队与人行的痕迹,远处已可闻人声。走近看去,方见数个高宽皆丈余的窑体,一旁竖有二丈左右的烟突,上面罩着窑棚。工人往来,井然有序。而一旁胡杨木搭成的棚子中,架起了木架,层叠整齐的放置着尚未烧制、还需阴干的坯件。

紫苏立在一侧,见到吹箫客正在和把桩师傅聊天,时不时查看正在烧炉的窑件,大有不愿离去之势。而林怀尘立在远处,看着大片沙丘,背影挺直如同劲松。她转过视线,却见白榆火立在窑旁,目光幽邈,带了探究,如同沙漠上掠过的秃鹫,锐利决绝,是惯走江湖的才会有的隐忍复杂。而那种神色一掠即过,转瞬又变成了和气生财的富豪大商,她微微惕然,伸手拉紧风帽,在原地立了一会,才远眺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