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掐算好了时间,刹那间,那一片宅子中央红光冲天,在夜色中,火焰般的颜色映红了半壁天空。而那片光几乎没有黯下的趋势,越着越亮,似乎将世界的光亮都收敛在了这小小一片土地上。

紫苏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良久,才问道:“那是什么?”

“烧窑。”韩紅露简单答道,“全境如同焚火,这样的景象,数日方止。”

他静静转过头来,或许是山下火光耀眼,紫苏在他的双眼中寻到了一丝精璨的赤色:“为什么要找釉里红?”

问得波澜不惊,紫苏笑了笑:“没有为什么,喜欢而已。”

“百年来,釉里红只有两件成品,只怕你从未见过。既然从未见过,谈何而来的喜欢?”

“果真只有两件成品么……”紫苏喃喃道,一瞬间的失神:那么自己来到这里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了,而自己手中的残片,真是百年前的成品之一么?

韩紅露并没有注意她的神色,伸手指了指山脚底下的大坑,继续道:“银坑坞。当年是在这里烧出了釉里红。”

紫苏极目远眺,费尽了全力,其实不过看到一个灰色的大土坑,和因为烧窑而显得光线通明的小镇相比,这一块沉如废墟,却透着别样的深邃。

他几乎隐没在黑色中,只余声音在这方小山上将紫苏笼罩。

“以身献祭,终是制成了两件。若说无知无畏,那时的几名匠人却是当得起了。如今又有谁能像当年一样甘愿以血供奉?”男子的声音平淡无波,眉峰微皱,仿佛可以见到百年前的景象。

紫苏微微颤栗,勉强笑了笑:“血祭?”

“精血……那是一个人最可宝贵的东西。没有精血,干将、莫邪如何铸出?这个道理,于任何宝物都是一样。百年之前,也是一个匠人,甘心献祭火龙神,最后炼制出了釉里红。”他回眸看紫苏,“人心不纯,自然再无人可以制得出这般精美绝伦的瓷器。”

紫苏咬唇,静默了片刻,忽道:“瓷器是死物,为了死物却要拿人性命去换,这样的东西,又哪里能称得上宝物?”

黑暗中,他慢慢靠近紫苏,英俊而诡魅的五官近在咫尺,像是玩味,又像是糜红入骨的香料,被层层幕帷包裹在密室之中,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魅惑语调:“你见过釉里红么?象牙白色的红色一点,温然如同精血在血脉中滑动……那是死物么?”

紫苏几乎被这这声音迷惑在这暗色中,却悚然一惊,黑白分明的双眸如同清泉一般濯涤而过,她微微退后一步,安静微笑道:“这样说来,这些炼制方法还真像邪术。”

韩紅露亦收敛了眸色,淡淡转身,不置可否:“今天已经太晚。明日我带你去银坑坞瞧瞧。”

第拾回

紫苏起得甚早,露水沾湿青石板,像是泼了浓墨在石块上,透着残余的夜晚寒意。而枝头的几片青绿色叶片大约是禁不住风力,与娇嫩的花瓣一道横在小径一边,如同少女的妆饰,恰如其分的点缀起青色大石。

踏过小径,对面的厢房廊檐颇宽,于是遮住了露水,又因无人居住,积下了厚厚一层尘埃。紫苏去拿墙角的竹节扫帚,闲着无事,生了清扫这块空地的念头。

只听见唰唰的声音,仿佛微风吹过树叶,簌簌的比天籁之声多了尘世的喧热。

韩紅露修长若绿竹的身子倚着门,一派慵散,却凝然看着这一幕。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看少女那双皓如白玉的双手握着黄青色的扫帚,因为用力而若隐若现的青筋。而紫苏一身白衣,被卷起的黄色尘埃包裹,却似点滴不沾,所谓的清丽出尘。

他嘴角抿起,本是如刀锋锐的薄唇,慢慢柔和下去,想起以前读过的禅语:

凡扫地者,自心清净,另他心清净,又可诸天欢喜。

可自己分明是嗜血且冷酷的修罗,偏偏爱读这些东西,仿佛讽刺,又仿佛天生的魔神交互吸引,此时这些语句,竟然如此清晰的记起。烟尘中的少女,身子纤细,却给自己带来陌生的熟悉,仿佛那是触手可及的,自然的生动。

终究是扬起的尘埃落地,她被呛得微微咳嗽,回眼望去,黑衣男子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似在浅思。

紫苏有些不好意思,讷讷的住手,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笑,声线冷而淡然:“你倒是勤扫尘埃。”

紫苏想都没想,扬眉答他:“是啊,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我看不透。”眼神剔透而晶莹,光芒耀眼。

韩紅露立直身子,缓缓穿过小径,绿竹在他身边后退,有竹叶刮到了身侧,如小刀划过布帛,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站在紫苏身边,却只是微笑:“我有时候常想,世人都道慧能通透——何尝又不是谄媚于六祖?分明自己连神秀的勤修都不如,却要嘲笑他人看不透。”

又是这样一幅神气,好像在讽刺世人愚钝,而唯有他有一双锐眼,不知是俯瞰或者魅惑众生。

紫苏皱眉,有意无意的问他:“你都是这样和人说话的么?”

他挑眉反问:“怎么?”

紫苏轻轻一笑,像是树叶缝隙中,阳光初现:“没什么,老家有句话,锋芒毕露,并不是好事。”

让韩紅露愕然,抿起唇锋,依然冷讽,带了疲倦:“锋芒?不过是世人太驽愚罢了。”

紫苏嗤的一笑,叹气道:“真是没法子好好说话。”

他终于笑了笑,却转过了眼神,不再接话。

银坞坑就在小镇西南角,说是坑,其实更像是一处极大的废墟,若是从大小来估算,倒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如今瓦砾狼藉,几乎成为小土堆。旁边是座庙宇,韩紅露的眼光一掠而过,又停留片刻,是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气。

藤蔓横生,几乎就没有下脚的地方。紫苏有些失望的转了转,勉强笑道:“这里会有釉里红?”

他却不慌不忙:“但凡想要了解一样东西,怎能不去它的出处看一看?”

他一一指点给她看,曾经熏得发黑的砖块如今爬满青苔,而地上的泥土也是特异,闪闪如有银屑,紫苏蹲下身子,指间捻了一撮,问:“高岭土?”

韩紅露亦蹲下,目光投向泥土,轻声道:“质如蚌粉,色素白,有银星。是上好的高岭土。一年年积攒下来,这里看起来好像是银坑一般。”

“曾经是昌平镇上最是著名的制瓷人家,据说是制出了釉里红,窑神发怒,这里便成为废墟。那一个家族,从此消匿在景德镇。后来的匠人便在这里盖了庙宇。”他伸手指指之前见到的不起眼的小庙,眼神竟似有些恶毒。

灵祠叫做“风火神”,紫苏想起了昨日见到的小店,问道:“窑神就是风火仙么?”

韩紅露不答,脸上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快步跨进小祠,供桌之下蜷着一个人,瑟缩这肩膀向内躺着,只看得见凌乱的一把青丝。

他颇为粗鲁的一把将那女子翻过来,是个年岁颇大的妇女,双眼紧闭,脸颊凹陷。目光忽然一亮,轻笑一声,伸手按住她的灵台穴。

紫苏轻呼一声,那个女子的手腕处,赫然是豆蔻般一点嫣红——就像是在沙漠龙神窑所见的几人,一模一样。韩紅露看她一眼,内力源源不断的送入那个女子体内。

她慢慢靠近,那点红蔻如同被催生一般,以疯狂的速度往女子上臂蔓延。韩紅露如刀锋的目光扫在紫苏身上,紫苏急道:“她的手怎么了?”

就在这一刻,适才还奄奄一息的妇人忽然跃起,指如尖刀一般,狠狠抓向紫苏,诡异而刁钻的角度,紫苏避开已是不及,被她抓住了衣襟——那一刹那,韩紅露的手掌悄无声息的滑过那女子的背脊,轻轻一摁,如鹰爪的手掌忽地一滞,却又费尽了全力向前一探,扯下了半幅衣襟。

那只手已然无力,紫苏轻轻一格,便像断枝一般,啪的垂下。她心中微微一动,红色已经爬满了那人的手臂,而她的脸色愈发苍白,神情迷糊的看了一眼韩紅露,呢喃着像是说了句什么。

韩紅露却一直没有看她,嘴角带着莫测微笑,俊美像是上古的神祗:一只手像是操控着人的生死,缓缓提起放在了女子项边,微一用力——那女子停止了抽搐,最后望向韩紅露的目光叫紫苏看得心境胆战,分明有不解、怨恨,又像是解脱,终于慢慢闭上眼睛,瘫倒在地上。

“她……死了?”紫苏伸手去探她鼻息,带了愤怒,“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一个人?”

他冷笑,似是不屑解释,最后却抓起那女子的手道:“她筋脉已经迸裂,我若不杀她,她只会更痛苦。”

红色几乎将手臂晕染成一片,紫苏移开目光道:“你认识她。”

韩紅露的目光移向她被撕开的衣襟,其实内里还有衣裳,紫苏却警惕的半侧过身子,颇不自然的站在阴影处。

“是认识。她是我家族的仆役。”黑衣公子静静的站起来,冷冷将女子的尸身放在一边,抬眸望向塑着的泥塑。

亦是一个年轻男子,木骨泥塑的雕像,因为年代久远,四肢已然不全,露出了内在的草木扎捆。那个男子,隔了时间和空间,却和身边的男子重叠起来——尤其是那双眼睛,泥塑是用琉璃制成的,微蓝光芒流转,像是居高临下般俯瞰众人,带着冰凉的微刺。

紫苏又转头望向韩紅露,黑衣男子正以一样的眼神回望塑像,像是在两个世界,在缓缓的交流。

“他是?”

韩紅露被她的声音打断,淡淡看她一眼,又掠过地上女尸的手臂,拿红色就像最灿烂的生命力,狠狠的嘲笑这具已经僵硬的躯体。

“所谓的风火神,就是他制出了釉里红。”语气云淡风轻,保持着刻意的沉默。

紫苏只扫到那块供桌上的神位,三个字跃入眼帘。

韩公垚。

她喃喃的开口,似乎有些寒意,伸手去拢住被撕裂的衣襟:“他姓韩?”

身边的男子终于绽放微笑,像是黑色的曼陀罗花盛开,明明高贵,却又透着戾气。

“韩垚,我的先祖。”

这话平板说来,一丝感情也无,却衬着唇边的微笑,在小小的祠庙中叫紫苏冷气横生,她一步步的退出小祠,却移不开目光。阴暗的祠堂中,那尊雕塑的双眼,像是不愿离开这样美好纯洁的少女,阴沉的流连在她的身上。

而突如其来的阳光让紫苏觉得不适应,她微微躲避着光线的直射,手臂却被韩紅露挽住,耳边的声音带了低沉的笑:“你要找釉里红,还真是找对了人。”他仔细的在审视这个少女,睫毛轻轻颤动,像是凤尾蝶的长翼,微翘的鼻尖,肤色比绢纸更细薄透亮。他迸射而出奇妙的笑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回去换身衣裳。”

她昏昏沉沉的回头去看那具女尸,而韩紅露却再不回头,声音中带了自弃之意:“别看了,会有人来处理。”

回到珠山小筑,她的厢房中已然置上了热水。微微炽烫肌肤的水温却依然叫自己觉得寒冷。这个诡异的年轻男子,祠堂中的女子,鲜艳的红色,那双琉璃眼睛……她不敢往下想,只想牵了胭脂雪尽早的离开,又后悔那时对紫言撒谎,只说为了大哥寿辰才来景德镇寻份像样的礼物。

水汽氤氲,让自己困倦的睁不开眼,像是回到了夜夜梦魇的时刻,想摆脱梦境却被牢牢缚在原地的拼命挣扎。蓦地,一股清凉之气从胸腔处升起,慢慢游移在四肢和躯体之间,紫苏闭着眼睛,知道是清凉心法在慢慢作用。

紫家的心法总诀是八个字:“清凉自任,亦我亦他”。紫苏自小学艺不精那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她素性随意天然,却有学这心法的上好材质。这种时刻,有意无意间的心法引导,让自己逐渐平静下来。

直到浴桶的水都已经变得冰凉,紫苏湿漉漉的睁开眼睛,世界如旧,但她却拼命的喘气,心脏如同擂鼓一般——终于记起了一件极要紧的事。

那块匾额——她一步步从祠庙中退出时,无意间看到堆在角落,上书四个大字:浮梁瓷局。浮梁……扶凉……一样的发音,大约是那个远在敦煌万里黄沙中的赌局,又在在这里勾起了自己可怖的回忆。而细想下去,千里之外的巧合,到底是否有些细微的联系?

她心不在焉的摇摇头,或许自己是太多疑了。榻上放置了一套新的衣衫,随身带着的首饰放置得整整齐齐,鸽血红在阳光下微扬光芒。她在桌边坐下,手指轻轻拨弄宝石,对着铜镜,小心的插入鬓间。鸽血红的清凉点在额间,这是她自小佩戴的首饰,只觉得熟悉异常,这才恍觉离家已经近半年了,曾经想要飞扬烂漫想要闯荡江湖的的愿望也一点点淡下去。她站起身来,推门去找胭脂雪。

轻轻呼哨了几声,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见马蹄清脆。她循着游廊,绕到后院。马厩草槽边,韩紅露轻抚着胭脂雪脖颈,似乎在和马低语。而胭脂雪一凡往常颇有些活泼调皮的性子,倒是低眉顺眼的轻蹭着黑衣男子。

她微感诧异,低低咳嗽一声。韩紅露立时警觉,放开了胭脂雪。

胭脂雪见到主人,欢鸣一声。紫苏走上前,拍了拍它。

那枚鸽血红在额间,刻意敛着光华,融融像是春日,温煦而毫不张扬。

他微抬眼眸,沉静道:“很美的鸽血红。”

紫苏伸手抚额,才知刚才并未取下来,也就随意,由着这般,道:“我是来告辞的,叨扰了这两日,真是多谢韩公子了。”

他并不意外,微微颔首,将胭脂雪的马缰递给她:“姑娘陪我说话,我也是极开心的。”这时说话的语态,全不似之前的桀骜狷狂,温润如同大家的贵公子。

紫苏牵着马,走了几步,微一犹豫,又转头道:“你真是韩氏后人?”

这才发现他的目光并未离开自己,如同炙热一点火星,在身后灼烧。

他露齿一笑,像是听到了笑话:“韩家并非世家大族,又无武林间豪门渊源。骗你有甚好处?”

紫苏心中长叹了一声,物归原主吧,就算他不是,她也不愿意拿着那片碎瓷,夜夜噩梦。她伸手去拿粗布小包,递给他:“我无意间得来的釉里红残片。也有前辈告诉我这是真品,若是真的,那便物归原主。”

韩紅露一愕,却并不急着接过,修长的手指扶在一侧木质栏栅上,微微扣紧。他的嘴角微抿,目光深邃如海,又似在深海处卷起了无声的激流,半晌才打开布包。

——哪里是釉里红?分明是一片绘着云龙纹的青花瓷片。

第拾壹回

第拾壹回

紫苏的脸刹那间雪白,看着那片碎瓷,不自主的伸手去接过。那片瓷如同死物,静静被自己捏在手心,再也没有之前的灵性暗涌。她微微张开嘴,不知所措:“这……不是……”

韩紅露却比她镇静许多,若有所思的扬起眉梢,像是淬血的刀刃,光蕴暗藏,淡声道:“这青花瓷也非凡品……”

紫苏微怒,打断他的话:“原本我身边一直带着的釉里红残片,定是被人换走了。”像是发怒的小兽,双眼晶晶而亮,直直瞪着韩紅露,轻喘了口气,又道:“你心中定然在笑我。那么就算我骗你好了。”

韩紅露依然不动声色,敛着目光,将胭脂雪牵回了马厩之中,缓缓道:“谁说我不信你?我信你,所以请你再留几日,我们好好查一查。”他微微回头,嘴角的笑慵懒而随意,“对了,你一过来,我便闻到了迷香的味道。”

紫苏愕然,下意识的抬起袖子轻嗅,果然是一股极淡的香味,像是不小心被泼出的一滴玫瑰花露。耳边却听黑衣男子开口询问:“为什么要把釉里红给我?”

并没有听到预期中的回答,韩紅露转身的时候,紫苏已经走到了游廊尽头,只见到白色的背影。他眼中的神色莫名的复杂难辨,明明讥诮,却又不忍,垂在身侧的一手无意识的轻轻拂过粗木栏杆,刹那间覆上了一层浅黑。

紫苏在房中几乎将被褥、梳妆台翻遍,却始终寻不到失踪的瓷片。她心中也暗暗认同了韩紅露所说的迷香,心中微微渗起凉意。其实抛开这个,她对韩紅露也已经有了太多的疑问,韩垚殉身后,韩氏就此衰败,那么他现在为何又出现在这里?风火仙中的妇人,他说是家族中的仆役,为何手上有着和魔鬼城的老人一般无异的血斑?他和远在大漠的龙神窑血祭,究竟有没有关联?

她像是站在了云雾缭绕的山顶,若是跨出一步,可能云散雨霁,却也有可能粉身碎骨。良久,她重又推开门,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被浸湿的思绪愈发的厚重,连韩紅露走到自己身边都毫无知觉。

而他嘴角微微一撇,道:“过来。”紫苏看他一眼,却只见到挺拔的背影,脚步微快,走进正房。

借着屋外的青白光线,紫苏几乎屏住呼吸,看见了桌上放置的器皿。

五寸左右的高足杯,唯有足部是完整的。杯壁一圈布满了裂纹,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修复起来,粘在一起。偏偏碎片皆似溢满鲜红,璨若珠玉。唯有在杯腹处缺了一块,像是被活活剜去的一块血肉,呈三角状。

“就是它……”紫苏几乎要伸出手去抚摸那一块三角形的缺口,心中莫名的失落:若是残片没有丢失,那么这样美丽绝伦的器皿又何至于这般残破,透着惨烈的凄迷。

韩紅露手指微凉,拦住了她,温然道:“碰不得。”又叹道:“我寻找这块残片已经很久,如此说来,又失之交臂。”目光直视定定的看着桌上的高足杯,轻轻摇头,无限叹惋。

然而紫苏心中却起了疑惑:“为什么我见过的残片,只是有一点红色?”她又仔细的看了看杯壁,淡淡反射着光线,红色却饱满灿泽。

韩紅露的声音像是遥遥从云端传来,清冷如水,却带了迷醉:“那是活物啊……你看……”

顺着他修长的指尖,那些红色仿佛被山间被吹散的浓雾,氤氲团簇着又向另一处涌去。她悚然一惊,原来真的是这样,暗融的精血,活跃一如生时。

釉里红的美太妖冶迷离,有深入骨髓的邪魅,紫苏在半梦半醒中恍然想起,或许陇萃堂不知哪里得了邪方,学前人不当也未可知。而如今她自然知道韩紅露是极熟悉制瓷的,去问个明白也是上策。

于是披衣起来,窗子半开着,月光如同流水,轻轻泻进这一方小室,也有比微风更淡更凉的气息钻进来,使人为之一畅。紫苏往外看了一眼,一个淡绿的身影闪进了一侧厢房。她几乎以为是错觉,仿佛绿色的树叶瞬间落下,却消却了踪影。而这一刻,极深的恐惧如同漩涡,将这几日间对韩紅露逐些增加的信任卷得粉身碎骨。

这个背影,她绝不能认错,那个在大漠中的美丽异族少女,偏爱绿色,有着诗一样的名字:春水。

而在另一间屋内,暗得透不过气来,唯有少女腕上一串小指甲般大小的夜明珠散发柔和光泽。依稀可见英俊的男子盘膝坐在榻上,双手结成姿势奇异的心诀。他淡淡睁开眼睛,声音中不见喜怒:“你来做什么?”

春水半跪着,微仰了头,有一丝倔强:“主人,你要放她走。”

韩紅露双手在抚平衣角的褶皱:“残片呢?”

少女眼神中滑过一丝渴望和骄傲,静静将那一片碎瓷呈上。

修长而指骨凸显的十指轻轻拂过那片碎瓷釉里红,瓷上的那滴红釉霎时获得了生命,随着男子的指尖而开始轻轻飞舞。而他闭上双眼,俊美的脸庞安详而沉静,仿佛和瓷片灵血交融。

春水不敢出声打扰,立在一边,悄悄望去,男子深邃的气息仿佛与暗色融为了一体 。

半晌,他终于睁开眼睛,微一点头:“就是它。”

她脸色微喜,还未说话,却听见主人以漫不经心的声音道:“春水,你僭越了。”他微微抬了抬手,似乎在叹息:“你若不替我取来,它也还是我的。”

春水脸色发白,低声道:“主人,不能放走那个女子……她……见到了白堂主主持的血祭。”

韩紅露一愕,眼神倏然睁亮,低声笑道:“说到底,鸽血红,擅闯龙神窑,原来就是她。”

“是。白堂主推测,卢长老那日带着碎瓷逃走后,只有她和另外一个男子可能遇到。于是我们分了两路寻来。只是春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就和主人在一起……”

“卢长老呢?”

“被埋在魔鬼城碎石下。”

韩紅露脸色复杂,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瓷片,喃喃自语:“他到底还是舍不得这瓷片随他长埋地下。”像是为了掩饰这片刻的失神,等到春水再见到主人的脸色时,他已宁静如常:“关于那个女子,此刻起,我不许你再插手擅作主张。”

翌日早上,天色略微放亮,紫苏独自坐在回廊下,脸色微冷,一夜未能成眠。见到韩紅露信步而出,站起道:“我等你很久了。”

韩紅露没等她说出下句话,相随掠过她身侧的修长身影,还有淡淡的话语:“你随我来。”

他带着她在景德镇的大街小道穿行,沁人的凉雾沾得鬓角微湿,而最后在一家不甚起眼的小店前站住。

这是家卖粥的小铺,因为甚早,寥寥几个客人在喝粥,而老板夫妇还在擦拭桌椅。

她几乎以为时光错乱而过往流转,就像她在大漠的小客栈,第一眼见到那个年轻人,怠惫着蜷缩在角落,却又有莫名的清轩不卓之气息。而店中分明坐着那个青衫男子,背影落拓却又挺直,听闻到人声却依然坐着,并未回头。

韩紅露回头,微皱眉峰道:“怎么?”只见到少女脚步急快,走到另一人面前,神情似嗔亦怒,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怎么在这里?”

事隔数月,重又见到他,紫苏想要力持镇静,可眼神却说了谎,连韩紅露都看出了这个对着自己表情镇定而泊然的少女,此刻却像一个孩子,对着心爱的玩具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向前。他的嘴角讥诮着微微扬起,却在眼中不经意间掠过阴霾。

林怀尘搁箸,因为清瘦,便愈加显出了脸部轮廓的深邃。他并未移开目光,平静道:“来寻你回去。”而眼角瞥到她身后立着的黑衣男子,一种莫名妖魅的气息袭来,手已无声无息的按上了授衣剑鞘。

紫苏半晌没有说话,脸色却幽幽变幻,道:“你不用这样子。这里已是江南地界,我不会有事。”

林怀尘站起身子,去拉她手臂,轻轻皱眉道:“我出送灯峡找你,并非来看你耍孩子脾气。”

紫苏先时见到他,只有满腔喜悦和意外,却被这句话刹那间扑熄了心情,一时狼狈的站在那里,只是反复想到了他在秦州,面无表情的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外人”。

她便后退了一步,倔强的扬起脸,语气亦是不善:“你真是莫名其妙,这次我可求你出谷来找我了么?当日逐客的是你,如今又让我回去,你把我当作了什么?”她愈是这样,表情却愈发稚气,像是在和自己怄气。林怀尘一言不发,上前去牵她手腕——紫苏想要避开,又哪里是他的对手?

然而一直站在她身后沉默的黑衣男子,却蓦然伸手一格,左手轻轻一掌,力道柔和,将紫苏送后丈余,立在两人之间,微笑对林怀尘道:“这位姑娘不想和你回去,何苦咄咄逼人?”

林怀尘微微一惊,一个不留神,竟然被这个神秘男子的掌风逼得胸口有些滞涨,而那股不经意间交错的力道却又如此熟悉,仿佛先时在大漠与白榆火交手。只是白榆火的掌风老辣狠绝,而这个年轻人却圆融得多,收发如意,进退有度。他凝神,目光如炬,打定主意不能让紫苏和这样危险的男子在一起,于是以退为进,点头道:“这位朋友,与你无关的事,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韩紅露亦收手,负手而立:“这位姑娘是我朋友,又怎会和我无关?”

林怀尘眼中微有疑惑,问道:“他是你朋友?”

紫苏此刻答得毫不犹豫:“不错,韩公子是我在景德镇上认识的朋友。”这样爽脆利落,听得韩紅露微一愕然,连眼神都溢出了细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