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尘更不多说,斜里跨出一步,而韩紅露身法亦是迅捷,反客为主,顺势左掌封住其去路,微笑道:“不若出去试招,免得砸了老板的生意。”

店中其余数人,早已吓得躲在一旁不敢吭声。

而紫苏已经转身出门,清清脆脆道:“林怀尘,我走罢。我这就回到家中去,只是不劳您大驾相送,我有手有脚,自然回得去。”她将手放在唇间,传出一声口哨,只听远处青石板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眨眼工夫,胭脂雪已经奔到眼前。

于是再也不发一言,亦不理身后两人,跨马而上,翩然而去。

奔出小镇,她下马,也没有辨明方向,胡乱走了约有一炷香时间,才在一株柳树下坐下。微撅了嘴,一声不吭掰了一根柳枝,开始剥嫩叶,想起那个骄傲而沉默的男子,更是心乱如麻,一腔怨气也不知如何发泄出来。

直到身后咬字不准的清脆声音钻进耳朵,她浑身一激灵,尚不及站起,却被按住了肩膀:“怎么?紫姑娘又是不告而别么?”

紫苏心中暗自悔恨,竟然大意至此,微一沉肩,反手袭她下盘,顺势站起微笑:“春水姑娘,很久不见。”

其时紫苏的手三阳经已被一种奇怪的力道锁住,只是她强运清凉心诀,勉强挣脱了春水的制约。春水脸色一沉,怒道:“你乖乖跟我走,也免得我动一番手脚,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紫苏纤长的身姿如箭竹般亭亭而立,昂然道:“又来偷袭,真是不要脸之至。怎么你家主人就教出了这样的奴婢,若我是韩紅露,我都脸红。”春水大怒,脸涨得通红,狠狠道:“你竟敢出言不逊辱及我的主人!”话未说完,手臂如蛇般探来,径直探向她喉间想锁其咽喉。

紫苏侧身避开,只是内力运行不畅,稍稍一慢,雪白如玉的颈侧被划下细微一道血痕,她冷声问道:“昨天对我使迷香的也是你们主仆二人吧?”心中愈怒,只觉得世上最奸诈无耻的便是韩紅露。

忽然听见远处不紧不缓的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春水,退下。”

春水闻声一凛,昨晚韩紅露已吩咐她不要擅自动手,然而她见了紫苏却莫名的升起厌恶,这次又违背主人的嘱咐,思及后果,立在一边,竟是战栗不能自己。

“还没见过完整的釉里红,姑娘怎么就先走了?”他竟问得若无其事,眼神只在掠过紫苏颈侧的伤痕时微微一顿,那样雪白的肤色上,倒像戴上了玛瑙色的项链,连容光中也带了冽滟。

“碎瓷你已得了,枉我做小人,还巴巴得给你送个赝品。”她语气中带了强烈的讥讽和不甘,道:“至于釉里红,我也不稀得看,韩公子你留着自己慢慢玩赏。”

韩紅露紧盯着她的双目,淡声道:“那是婢子办事不知分寸,我自会好好罚她。只是眼下姑娘走不得,你若实在要走,就莫怪我用强了。”他身形一晃,已在她身侧,轻搂住她腰,音如珠玉:“听话。”竟像是得了稀世珍宝一般,连大力也不敢用,只怕伤了这如明珠般美丽的少女,只是制住她腰间大穴,叫她全身无力,软软倚着自己。

紫苏大骇,又挣脱不得,扬手便要往他脸上击去。远处又有一道青烟般的身影掠来,韩紅露皱眉看了一眼,轻轻咳嗽一声。如鬼魅般出现五个男子,容颜惨败,着白衣,紫苏一眼便认出是龙神窑五芒星上的几个男子,狠狠的一掌甩去:“你果然和陇萃堂是一伙的。”

他默不作声的转开头,那一击便落在他肩膀,他的笑容英俊而沉然,轻叹道:“脾气这样不好。”旋即不再理她,示意五个老者:“五位长老辛苦了。”他勾起她的腰,跃起坐在了胭脂雪上,轻轻一催,胭脂雪欢快嘶鸣一声,便要向前奔去。紫苏眼看林怀尘奔近,拼命吹口哨示意胭脂雪停下步子,哪知素日一直极听话的爱马此刻竟然犹豫了一下,韩紅露轻轻一笑,并不屑去点紫苏哑穴,只是俯下身子对着马匹轻轻爱抚数下,马儿身后扬起了一道烟尘,快逾闪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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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贰回

第拾贰回

紫苏已在车中颠簸了数日,因着身上数处大穴被点,行动比起古稀老人更是不便,连上下马车都要人搀扶。韩紅露有时会坐在车厢中陪她说话,她便自顾自闭了眼睛休息。唯有一次,她心中着实憋屈良久,咬牙切齿道:“林怀尘必会救我出去。”

韩紅露只是微笑,笃定闲然:“是么?”一如听到小孩儿的闲言碎语,觉着可爱。

她不服气,愈怒神色间却愈发的一口咬定:“你和陇萃堂那些邪人都是一丘之貉。当日在敦煌的时候他能救我,此刻为什么不能?”

黑衣男子嘴角勾起的一抹弧度仿佛淬利的吴钩,被激起了血色,片刻后,他淡淡笑道:“阿苏,你在挑衅我。”

这句话太突兀,而紫苏睁大了眼睛,浑然不解。

他便狠狠掰过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彼时在敦煌,那是一群废物。如今你在我手中,你觉得一样么?”眼神那样凌厉,像是剑光,直戳进人心之中。紫苏挣不开他的手,却丝毫不惧和他对视,语气亦锋锐道:“那么你告诉我,碎瓷和鸽血红都已经在你手里,为什么还要抓住我不放?”她顿了顿,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好笑至极,“莫非你还真把我当作了朋友,恋恋不舍和我分开?”

韩紅露手上的力道蓦然一松,冰凉的手指滑过少女美好的下颌弧度,先前略带暴戾的眼神也逐渐柔和下来。终于只是顺手揉了揉她有些散乱的长发,闭目道:“别问我,等我决定了,自然会告诉你。”

他似是真的疲倦,侧面望去,如同浅眠了万年的雕塑,出土的刹那亦能艳惊众生。

马车此时缓缓停下。韩紅露掀帘而出,一个灰衣年轻男子垂手立着,恭敬向他行礼。

“五长老已殉难,死状惨烈。”

他挑眉,锐如明星的双目炯炯,似是不可思议,又似赞赏,追问道:“林怀尘呢?”

“全身而退。”

他轻轻击掌,目光不由投向车厢,此时油布帘子静静垂着,将车内的空间和外部隔绝如同两个世界。半晌,男子的薄唇中吐出了数个字:“还真是废物呐……”

林怀尘握着授衣剑,剑尖指向地面,鲜血顺着剑上血槽,犹在缓缓低下。而遍地尸骸,情状狼藉惨烈。授衣剑低吼一声,还插入鞘。会极门下,春、夏、秋、冬四脉剑法,弟子均是择其中一项而练之。萑苇一直专攻的是夏之一脉,只因她见林怀尘自小性格温煦平和,便让他习得春之一脉剑法。

今日动手的时候,他眼睁睁瞧着紫苏被那个神秘黑衣男子带走,却追之不及,竟勃发了怒气,招数越加冷绝。那五人联手所使的阵法,依然分五芒星而立,他在阵法中心如受炙烤。林怀尘从未习过的冬之一脉剑法,却剑由心生,丹田中充盈着肃杀之气,那招“霜天雪月”,他只在剑谱中略微扫到一眼,当时犹在叹气:这样暴戾的剑法竟也出自会极门下。而今日,授衣剑划出夺命的半圈弧形,光芒摄人心目,五芒星的五处一一精准掠过,如同冬日里的冽风将最后一片秋叶扫落。那五人直直立在原地,最后在同一时间到底,头颅几乎横飞而出,犹自保持着死前那一刻的表情。

待到横尸遍地,这个武功卓绝的年轻人才逐渐清冷了头脑,悚然心惊。自习武以来,他从未如此失控过,得知师姐过世的时候,他伤心欲狂,却依然保持着清醒神志。他逐他们出谷,而在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女真的转身离开了,却只见满谷的翠鸟长鸣和清潺溪流,一世寂寞。

或许一世寂寞也是逃避的法子,直到陇萃堂所派的高手不断潜入送灯峡,他不厌其烦,最后擒住了一人,终于逼问得知人马分作了两批,分别追踪自己和紫苏。那人惊慌之下语无伦次,不过他也慢慢听懂了,似乎是为了那一日闯入龙神窑路经魔鬼城遇到的什么人。他终于开始担心,既然对方死死咬定了是自己两人所遇到的,那么自己全无印象,就只能是紫苏可能会遇见。

相处不过数日,他已知道她是怎样一个颇有些任性的女孩,偏偏心地又纯净甚似水晶。竟愈发的忧虑,索性重又出谷。而行到后来,一直到了姑苏紫府,才知她独自一人来了景德镇。紫临渊不在府中 ,倒是紫言安慰自己不必担心,一脸放松,进了江南地界,若是有人敢打紫家二小姐的主意,只怕整个江南武林都会翻天覆地。

这一年,有人用战栗的笔迹录下了这样一段话:

是年,匪劫紫二。阖府震动,临渊怒而勃发,誓除宵小而夺幼妹。名剑亦出,授衣晫耀。唯匪之踪影,遍觅不得。

这段颇为可信的江湖志,即便后来紫苏自己读来,亦觉得喟然。她为韩紅露所困,虽是惊怒交加,却也并未十分忧虑。即便没有林怀尘,她也相信兄长可以将自己救出去。

然而马车向西行了月余,天气越来越炎热,果然便如韩紅露信心笃定时所说的话,无一人发现自己的踪迹。阳光太毒辣,她极少掀开帘子,却一眼认得出窗外的景物:绿色在渐行渐少,而厚重的黄土覆上了车辙,扬起灰烟道道。

其实韩紅露待她甚好,吃喝用度皆随她意,连态度都一改之前的喜怒莫测。他对着紫苏并不甚严肃,只是有时嘴唇一抿,眼神锋锐……莫名的会叫他的手下不敢靠近。而好几次紫苏亲眼看到有人站在他身侧,双腿还在战栗。

她便毫不客气的问他:“你对手下用刑?”

他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半晌才开口:“什么?”

马车一个颠簸,紫苏有些狼狈的被抛起来,腰部被硌了一下,她皱眉:“他们都很怕你。”

韩紅露却微笑,手指微揉眉心:“怕我?”又摇头道:“生而坠入魔道的人,怕诅咒,怕报复……与我何干?”

“没有人生而坠入魔道。韩紅露,你鄙弃他们,便也是鄙弃你自己。”其实这句话说得甚是稚气,紫苏如意料中见到黑衣公子嘴角的讥诮神情。

她在等他口出刻薄至极的话语,然后半晌,韩紅露的语气却像是抱歉:“早该给你解穴。”他身子微微前倾,伸手在她肩部轻轻一拍,顿时有暖意钻进了奇经八脉。紫苏运起内力,浑身说不出的舒畅,低声道:“好了,多谢。”

韩紅露有片刻的失神,又面无表情的将手拿开,静静道:“我既然能解开你穴道,自然是不惧你逃走的。”其实并非威胁,却叫不由得叫紫苏心服,她有些愁眉苦脸的对着黑衣男子叹气:“你待我如客,可是又哪有这样强迫人的待客之道?”

韩紅露一笑,不语。

紫苏伸展了手脚,又问他:“胭脂雪为什么这样听你的话?”

他忽然微笑,目光亦是漂移至很远:“我自小在西域长大,马是唯一的朋友。” 他吐出“朋友”这个词的时候,似乎有些生涩和不知所措,慢慢道:“你的马很漂亮。”

紫苏心中忽然有些异样,觉得这般冷酷的男子,只怕真的从来都没有一个朋友,才会对这些最普通的词语这样陌生。于是又觉得他可怜,微微的别开了眼神,随口就问道:“你在西域长大?”

马车已经停下,有人上前掀开了帘子,轻轻透进了一股炎风。

“你想知道那么久远的故事?”韩紅露的声音像是敲碎了万古的寒冰,悠悠钻进紫苏的耳中,迫得她抬起眼眸,却又发现,冰的最深处,却是流动的红色岩浆,几乎蒸腾出叫人窒息的热气。

他并没有说下去,因为马车下立了一个男子,粗壮厚实的身段,在烈日下不停的拭汗。

紫苏默不作声的在这两人间扫视,像是早就知道会见到他——白榆火。

而年轻男子轻松的下了马车,将手递给她。紫苏冷冷瞥了一眼白榆火,心下又渐起厌恶,道:“你忘了已替我解穴了么?”

韩紅露也不恼,让开身子,微笑道:“白叔叔。”

紫苏知道这个男子,傲慢不可一世、狡诈亦千变万化,像是狮虎,又像狐狸,称霸了西北十数年。此刻,他垂手立在韩紅露身前,像是一个奴仆,温顺如同绵羊。她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去,韩紅露也不过点了点头,淡声问他:“怎么样了?”

白榆火答得毫不含糊:“各处的陇萃堂分部已零零落落、不成气候。”

他“哦”了一声,也不避讳什么,转过头对紫苏道:“你们紫家不愧执江南武林之牛耳。”

白榆火却恭谨得打断他:“并不是紫家。一把授衣剑,连兰州府的陇萃堂总部都挑了。”

韩紅露愕然,却似笑非笑,显然这个消息本身比陇萃堂的损失惨重更让他兴趣盎然。他便回头去看紫苏,少女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带着骄傲,也有些微的羞涩。

“白叔叔,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觉得可惜么?”

白榆火笑得两颊的肉轻轻震动:“主人,孰轻孰重老头子还能分清。”

他低低“嗯”了一声,微笑,像是立誓:“两不相负。”

这一个月,林怀尘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这样直到周围静寂无声,才惊觉这样多的人死在了自己的剑下。而在足以迷失心智的杀戮中,他却觉得自己在一点点的领悟会极剑法的真谛所在。萑苇以前只让他专心练习春之一脉,而在景德镇外自己以无师自通的一招“雪月霜天”力毙五人后,却恍然发现了会极剑法的这个奥秘,原来四季之脉的剑法竟可以融合而用。

会极门下向来讲究随缘,向来人丁不盛,更多的依靠弟子的悟性和灵力。行走江湖,所遇的茶间老丈,或者坊间酒娘,再平凡的人,都可能曾是会极门下曾经名噪一时的剑客。若是不愿再携剑行走江湖,寻一传人,撂下长剑,从此人我两忘。连辈份都是随意,正如萑苇之于林怀尘。当年是前任的授衣和流火分别选下传人,萑苇入门较早,习了心法和剑术,便又代传授衣剑,和林怀尘似姐弟实师徒。这样便不能像寻常江湖门派一样,后辈可以向前辈询问武艺上所遇到的困窘。他反复能想到的,也只是简单一句总诀:“穷极至变,会然融通”。

而这种武艺上的精进却让这个年轻的剑客迷惘。他隐约听萑苇说起过,会极门下曾有前辈落入“心执障”,萑苇的武艺自然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自然了解不多,亦不过谈笑间说起。林怀尘忆不起师姐还说了什么,只说心执障又会走两极,或有人至此弃武,也有人至此彻底入武道,再无慈悲之心。

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入障,然而在格斗之中的欣顺之心和结束后的颓然沮丧相对比,让这个年轻人变得无所适从。

其实一路行来,他日渐心焦,紫家广博的人脉传递全面发动,却还是在河西一带彻底失去了紫苏和黑衣男子的消息。而唯一已知可能有联系的陇萃堂,在林怀尘看来,更像是被主人舍弃的棋子,用以牵制自己和紫家。他每到一地的分部,只会得到众人沉默到隐忍的抵抗,却无一人愿意开口说话。而这样剑挑每一处陇萃堂,即便江湖震惊,那个彪悍如同西北之王的堂主白榆火却任其肆意的挑衅自己的底线,也像失踪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

他先于紫临渊几日来到西北,遍寻而无所得,只能给后来的紫家诸人留下讯息,自己则循着先前的假设再赶去敦煌。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烈日下赶路,太阳如同烙铁,又烫且毒,在裸露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而这种近乎自虐的行路方式却给林怀尘带来难喻的快感,或许潜意识中,紫苏被掳,就像在海水漩涡中失去生命的师姐一样。这样的疾驰会让一切重又变得来得及去挽回什么。而想要挽回的究竟是活泼美丽的少女,还是曾经败如死灰的心境,连他自己也不敢多想。

穿越了河西走廊,再进敦煌。那座夜夜笙歌、名头响彻了西域商道的赌场悄无声息的紧闭了大门。魔鬼城的风沙犹在耳侧,漠漠黄沙万里,远处沙山之脊如同刀锋,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而宕泉一边,曾经让少女成为祭品的龙神窑和五芒星,却失去了踪影。这方天地,像是巨龙在深处潜伏,无人敢来惊扰。

只余下了一地碎瓷,皆是素白色,因为风吹的缘故,细细的覆上了一层沙砾。这些废弃的瓷器,半遮着面孔,挑衅一般嘲笑着这个再度闯入的年轻人。

林怀尘单手轻抚剑鞘,眼角轻轻勾起,衣袂翩然,落拓成风。这个被激起了斗志的剑客,仿佛听见了手中的授衣剑,正伴着风鸣,低低呜咽。

江湖杂谈(壹)

一身青衫推开小小的门面,带进淡淡的潮气。斗笠压得极低,只叫人看到隐约的下颌和下垂的发丝,大约是扎了江湖儿女再寻常不过的发髻。

极消瘦的身子坐在了临河的小座上,苍白的手推开糊着白纸的窗,蜿蜒流淌的水泛着碧色,丝丝雨滴在河面沾起涟漪,荡漾开去,若是深究到一个人心底,大约谁都是这般柔软,一如这水。

他摘下了斗笠,抿了一口茶,随手搁下的长剑上古意盎然的篆刻,“授衣”。

“客官要什么?”老婆婆目光掠过那把剑,却恍若不见,笑着问他。

“来碗面吧。”他道,清冷一若这节候,似乎能寒进骨子里。

“要什么浇头?”老婆婆依旧笑着,银发闪耀,微微眯起了眼睛,眼角的褶子更多。

“随便。”他抿起嘴角,在峻肃的容颜上刻下一道刀锋。

老头慢慢的端出了一大碗面,边笑边道 :“来尝尝,鳝丝面,热着顶好吃。”

碧绿的青椒丝,煎的嫩黄的豆腐丝,爽滑香嫩的鳝鱼肉,他只看了一眼,筷子挑起一撮,吃下,浑然没觉得如何美味。老头子摇摇头,“可惜了,糟蹋一碗好面。”

“老丈,可有客房么?”他问。

“有的有的。”老头忙不迭的点头,“最近下雨,被子潮着呢,客官担当些。”

淅沥的小雨在这默夜里分外的叫人清明,寒意袭到身上,唯有眼前的一豆烛光,颤颤巍巍,守护着单薄的暖。

分明记得,她在这夜里,隔着油黄的灯光,手执棋子,笑语盈然。

闲敲棋子落灯花,她笑着说这句诗真好,说着拿着黑子敲敲桌面,灯花果然摇晃颤动,片刻后更加亮堂,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尤其那眸子,流光溢彩,直欲漾出晶芒。

他笑,每次忆回那些片断,他总是笑。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他笑?

握惯刀剑,淡看生死,沉稳幽邃的黑瞳却在触及那幅薄绢时微微收缩。

泛起淡黄的卷帙,娟秀柔软的笔迹,透着一丝挣扎和绝望。

“竹风榈雨寒窗滴。

离人数岁无消息。”

他推开窗,任雨丝飘忽到脸上,背影挺拔孤傲。青衫落拓。

所剩者,唯有手边这把依然坚硬冰凉的剑,可是再多的热血也不能温暖起来了。

错过了,终究还是失去了,那么便怨不得谁。

又岂是一个“悔”字可以带过?

他忽然听到楼下的絮语。

“老头子,明天天气好了,咱们把那笋子拿出来晒晒?”

“嗯,明天再说。”

老婆婆猛然间发怒了:“瞧你那怠惫样,不知道当初看上了你什么。”

几下老头子的呻吟声,大约是挨了打。

他猛的闭眼,似乎怕眼里的悲伤决堤而出。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要一起老,老的走不动。”

那时自己说:“那你不能欺负我了?”

她笑,“哪能呢?老成那样,我还是要狠狠地欺负你。”

天果然晴好了。

他出门,回头看看在往匾箩上放笋子的老丈,紧了紧手中的剑。

老丈看着那个背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到老婆婆身边。

“那柄剑……”他说,望向老妻。

老婆婆神色温和,反手握住丈夫的手,“我怎么会不识得呢?”

“授衣啊……”他叹气,“会极门下,怎么净出痴心孩子?”

老婆婆笑,望着老伴,嘴角微微翘起,依稀可见昔年光华。

第拾叁回

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整日曝在炎毒的太阳之下,沙砾零碎的躺在裸露的黄土之上,踩上去便在靴子底下发出咯吱的声音。

紫苏并没有被禁足,偶尔朝霞来陪她说说话,便随口问道:“你妹妹呢?”

朝霞正在替她斟茶,听到这句话,级缓的抬起头来,看了紫苏一眼,嘴角却是诡异莫测的笑:“死了。姑娘不知道?”

分明是大热天,窗外望出去,白花花一片叫人眼花,紫苏却真真切切的起了心中一颤,皱眉道:“死了?”

“她行事乖张,得罪了姑娘,被姑娘的同伴杀死也是应该。”朝霞低下头,谈起妹妹的死,并无伤感之意,只是眼角滑过一丝惨厉,淡声道,“她若不被人杀死,主人也不会放过她。倒不若这样的好……你说是不是?”

紫苏喃喃道:“是林怀尘杀的?他……并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他最近杀的人还少么?”朝霞掠了掠鬓角的发丝,若无其事,“不过这些被诅咒的人,本就生不如死。”

语调如鬼魅,阴恻恻的钻进紫苏耳中,她忍不住退开一步,怔怔的看着艳若桃李的少女嘴角如鬼魅的弧度。而朝霞只是抬起头,又冲她妩媚一笑,便反手带上了门。

这里人人如此诡异,她住下足有数日,只觉得不安,从来没有人告诉她扣留她的真实意图,而她在心中胡乱揣测,更加频繁梦见那个被血祭的少女。韩紅露并没有刻意派人看着她,只因这里如此荒芜而没有人烟,她要逃跑,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她没有冲动到那个地步,却也憋不过这样气闷,穿过空无一人的院子,走到了荒漠之上。这是一幅颇为奇异的景观,漫天荒芜中,只有一株极为粗大的树,枝叶茂密,枝节犹如巨大的伞骨,底下便遮出了一方阴翳之地。她快步走去,在阴凉处坐下,只是觉得热,唯有额间的鸽血红,像是沁凉的泪滴,缀在灵台最清明的地方。

渐渐日月并生,天虽大亮着,却也有了暑气渐褪的气息。而月色终于缓缓盖过了日头,伴着星辉茫茫,大漠的寒气也在片片卷来。

有人悄无声息的走来,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她:“你还有这样的兴致?”

她知道他的意思,这种荒凉到几乎没有生命迹象的地方,谈何景致?

“我并非在看景,只是在等你。”她老老实实的说,逗得韩紅露莞尔。

“我会成为祭品。”她轻轻淡淡的说道,“我早该想到了。”

而韩紅露神色不变,似乎在抚弄自己的手指,轻轻扬眉而笑:“怎么这样想?”

她的眼睛还是黑白分明,泠泠如点漆,全然找不到一丝恐惧。肌如白雪,额上瑰红,隐隐出落了惊心动魄的美丽。韩紅露一时间不忍转开眼,索性微笑道:“我讲个釉里红的故事给你听。”

韩氏一门,亦是武林世家,以落红秋的掌法而名动一时,又因为善于经营和制瓷,更是布下了广阔的人脉和厚实的家底。韩家共三子,分别以水、火、土命名。韩淼和韩焱执迷于练武,而幼子韩垚却迥异于两位兄长,对瓷器的兴趣更浓些。又因为父亲偏爱,自小游历中原各地,并未像兄长一般习武。

韩紅露说到这里,顿了顿,以略微不可解的神情叹气:“他带回了一个苗疆女子,据说极美。只是当时那女子连中原的话都不会说,自然也就没有名字,于是所有人便叫她沈姬。”

这样能够魅惑人心的语调,几乎叫紫苏以为那是一段美丽的故事。

“是一段举案齐眉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