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母子俩可真叫凌烯捉摸不透,为何能宽容的几近愚蠢呢?对一个以欺骗为生,活在欺骗里的她,为何能如此坦然?

转念一想,又突然觉得愚蠢的人明明是凌烯自己,这么久一来,看似骗了晨轩一次又一次,事实上却一直是被他牵着鼻子走,最后走到了靖王府,她和风清玥多番算计,却是反过来被晨轩算计了。

封姒妍絮絮叨叨地跟凌烯聊着,而凌烯神思总是兜兜转转地安定不下来,封姒妍也不怪。

天色渐暗,夜里的风更凉了,封姒妍拉着凌烯走回了主院,走了这么一圈,凌烯已然将靖王府的地形记得清清楚楚了,其实她也不是有心要做什么,只是太过习惯这样的警惕和谨慎了。

主院内早已没有了晨轩的踪影,凌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一点都不想知道了,不是无所谓,而是多了一些畏惧和忧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诫她,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封姒妍依旧笑容微展,保持着一个客气的主人姿态,请凌烯吃了顿不算丰盛却很精美的晚餐。

不久之后,晨轩便回来了,正是时候。

封姒妍笑着向晨轩使了个眼色,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将整个主院留给了凌烯和晨轩两个人。

凌烯将晨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上等的衣料上有些细微的皱着却不脏,鞋上也没有沾上泥沙,显然没有奔波过,应当没有出过尚京城;神情自在而放松,看来是顺风顺水的;身上带着一丝气味,是他们来时没有的,似乎是某种熏香,凌烯的嗅觉并非很好,只是对一些异常总是比较敏感,而这种熏香又与寻常的不太一样,不馥郁而有一种沉静的安定,于是她大胆猜测了一下,险些被自己吓到。

“你进宫了?”

晨轩悠然一笑,眼眸中泛出一些清明的安逸,“我以为你会问的呢。”

“那我不问便是了。”凌烯似是赌气地回了一句,心中更加不安。

“呵呵,你既已猜到,何必再问呢。”

他居然承认了,这是该喜还是该忧呢?

凌烯眉间微微皱起,低眉想着什么,那样的神情落在晨轩眼里不知多少回了,刚开始他好奇,想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后来,当他渐渐了解她,了解她的心,她的想法,再见到那样的神奇,便会生出一丝怜惜一丝惋惜,似是在心疼她,又似乎是在为自己感到无奈。

“又在担心什么?在担心谁?”晨轩幽幽问道,声音轻如呢喃,满满的尽是叹息之意,“是风清玥?”

担心吗?不需要吧。

姑姑虽然心狠手辣、武艺卓绝,但是凌烯身上的武功路数风清玥早已摸透,以他的心思和武功,即使此战凶险也绝无性命之忧,反倒是姑姑,即使能逃离风清玥的数重埋伏包围,也难再有所作为。

而洛邑皇室,即使有晨轩这个不安定因素在,也难对风清玥有所损伤,轮到谋算人心,晨轩的宽仁早已是注定要输给风清玥的冷酷无情的。

凌烯不答话,依旧半合着眼睑,似是瞌睡了。

“眼下局势如何,你心中可清楚?”

“尚算明白。”凌烯点点头,淡淡回了一句。

“可愿与我赌一局?”

晨轩乘着凌烯不注意,收敛了眼神中的惋叹和怜爱,又复嬉闹着拿天下家国玩笑。

“赌什么?”

“赌赌谁能坐拥天下,了结这二十多年的明争暗斗。”

“你以为你能轻松取胜?”

晨轩定睛看了看凌烯,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我要这天下,要这皇位?”

凌烯无声轻叹,他不要,她知道他不要,“为何不要呢?”

她不懂,她身上的灾难,父母家国的灾难都应这霸权而起,她的恨亦由此而来,而于他而言,二十年躲躲藏藏,二十年改名换姓,难道不曾痛苦难过?为何要放弃如画江山,放弃复仇?

晨轩早已料到了她会这么问,还是不免有些失望,心知多疑和仇恨在她心里埋植的太深,以他一人之力,以这短短时光是难以化解的,但是他仍然存了那份期待,她能了解他。

“当今皇上,乃我堂兄,宜王乃我叔父,若我要争夺皇位势必与这二人水火不容...”

凌烯未听完他说,便插口说道:“你即便意不在皇位,只怕他们也难容你在这世上逍遥。”

淡淡一句话,晨轩不禁不觉生气,反而有种喜悦,他忍了忍没有笑出声来,只是看着凌烯黯然神伤的眼色,那是在为他不值,为他担心吧?!

“你知我只爱逍遥自在便好了。”凌烯抬眼看她,见他笑颜悠然,晨轩没让她有时间研究他的笑,继续说道,“宜王和皇上已是一山之中的二头猛虎,终有一人必须离开或死去,我不愿见,更不愿参与其中,二十年来,天下不算太平,却也总算不致风雨飘摇,若是因为我而破坏了这艰难的平衡,令得百姓遭殃,那即便是得了皇位,我也决不是个明君圣主。”

“你倒是大仁大义啊,”凌烯轻笑一声,似是讥讽地看着晨轩,这样的话从任何嘴里说出来,必会让凌烯嘲笑一番,但当她看着晨轩一片清澈宁静的眼眸,她便信了,他就是这般仁慈的近乎愚蠢懦弱,“不过,据我所知,当年华圣帝死因诡异,疑云重重,甚有可能是宜王从中作鬼,你难道不想查清楚?”

此话一出,晨轩的眼突然冷了、凉了、恨了,只一瞬间,但是凌烯很确定,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杀意,那是真的存在,而且冷冽如同刀的恨,绝不会有错,可她从未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出现在晨轩眼里,那么慎人。

晨轩闭上眼,身上的杀气随即消散,恢复了平静悠然,“我知道,当年...我娘在那里...”

“果真是宜王...”

晨轩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一种沉重的悲哀攀上凌烯的心头,让她的血液突然冰冷凝结,原来他也有恨,和她一样的恨,突然之间冷得揪心刺骨,沉得气血停滞,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般难受?!

“那你...”

“若非拿到了我父王的手札,可能我早已忍不住心中的仇恨,寻宜王讨血债去了,”晨轩淡然一笑,再无杀气腾起,“那手札的最后的话,让我释然了。”

什么样的话能叫人放下杀父之仇?

“父王写道:人事匆匆,得王位如何,得天下又如何,不如爱我所爱,守我至亲。若我身死,不恨谁人满腹奸计取我而代之,不恨老天不公亡我于英年,只恨留不住爱我之人,守不了至爱一生的誓言...”

凌烯愣愣地听他说着,心里默默念着,神思如同被卷进去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是很明白。

突然被晨轩大力拉了过去,跌坐在他腿上,不及凌烯出声抵抗,晨轩已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喃喃道:“杀戮和仇恨...会让你快乐吗?”

“...不...我不快乐...从不...”凌烯没有推开他,没有斥责他的无赖,反而静静地由他抱着,淡淡地回了他的话,默默地忍住了摇摇欲坠的泪珠。

不知过了多久,凌烯缓缓离开了他的怀抱,站起身来,打破了沉默,问道:“所以,你要跟我赌,将赌注下在洛邑书琰身上?”

晨轩颔首。

“那我的赌注就该在风清玥身上了吧。”

晨轩看了看她,静静地,看着她莞尔一笑,又道:“那么赌什么呢?”

“赌一件事吧,若谁赢了,便能得到对方应允一件事。”

“不勉强?”

“若不愿意便不能勉强。”

“那还有何意思?”

晨轩有些诧异,此时的凌烯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你想如何?”

“就只一件事,若是做不到或不愿做,那便以三年时间为代价。”

“呵呵,你是要做我三年的俾子,还是想我做你三年的奴隶?”

“怕了?”

“好,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两人手掌相对,完成赌约。

夜深了,靖王府静得很,主院里的灯一直未熄灭,这一晚,凌烯再没见过封姒妍。

离开靖王府时,晨轩送了凌烯一程,如同送别好友一般,他们分分离离许多次,却从未像这一天那般平静而坦然,当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时,都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恍然笑笑。

第六十一章

城郊小院,门扉半掩,凌烯呼了口气,推门而入。

院内静静的,亦如早些他们来时一般,只是那些隐在暗处的人已然不在,凌烯随着灯火光亮而去。

屋内流韵流素都在,风清玥解了上衣,流素正为他清洗着左肩的剑伤,流韵捧着干净的衣物看着露出心疼的表情,见凌烯进门,霎那间收起了一切情感,归于冰冷。

见到流韵,凌烯才恍然想起自己还顶着她的一张脸呢。

“回来了。”

“嗯。”

风清玥似乎看穿了她一般,淡笑着吩咐流韵道:“衣服放下,为凌姑娘端盆洗脸水来。”

“是。”

凌烯在风清玥身边的位子上坐下,细细看了看他肩上的伤,问道:“怎样了?”

“如你所见,”风清玥苦笑笑,“你姑姑实在难缠得很,幸好你不在。”

“不怪我跟晨轩离开没有帮你?”

“呵呵,帮我杀了你姑姑?这可不是帮我,而是要害我内疚心疼呢。”

“风清玥,你什么时候把晨轩那油嘴滑舌的本事学了个十成了?”

风清玥收敛了玩笑,道:“抱歉。”

“没有问出我娘的所在?”

风清玥摇摇头,“还是你了解你姑姑的性格,不战至一方死绝,她岂会认输,若我不下手杀她,死的那个便是我了。”

“我知...”

真的死了...教养了自己十多年的人呐,那个野心和手段比之风清玥毫不逊色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她心里是个什么感觉,自己都说不清楚,似是伤心,似是愧疚,似是解脱,又似无奈。

“晨轩怎么放你回来了?”流素清理完风清玥的伤口,便为他穿衣,风清玥好像无事人一般开口问道。

“你派人去过了靖王府了吧。”

“嗯,被乱箭射出来了。”

“他说,王府有正门。”

风清玥愣了愣,笑道:“我竟成了宵小之辈了。”

“我见到封姒妍了。”

“如何?”

“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如今依旧当得这第一美人的称号。”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可更想见见这位姑姑了。”

此时,流韵打了水来,给凌烯卸掉脸上的易容,乘着风清玥未看见,冷不防地狠瞪了凌烯一眼,似是在责怪她让风清玥身陷险境,还受了剑伤。

凌烯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洗去脸上的药膏,撕去人皮面具,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风清玥在一边看着,不由说道:“看你易容真若奇迹一般,不过,还是你自己这张脸最让人喜欢啊。”

凌烯看他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若想见你姑姑,走靖王府正门就好,不会有人拦阻。”

“哼,看来晨轩是胸有成竹了。”

“风清玥,”凌烯与他对视,异常严肃的面容,透出不寻常的味道,“我与他打了个赌,赌谁将得到天下。”

“你赌我会赢,却认为我会输?”风清玥的话轻柔却坚定,他深邃的眼睛好像可以看穿任何人事。

“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虚张声势,不过尚京城的状况并不如你所预料那般,这是事实。”

“你是说小皇帝对宜王毫无畏惧,先削了宜王手下几位大臣的实力,直接挑起暗埋多年的争端?”

“还有封姒妍和晨轩居然大摇大摆地住在靖王府内,如今恐怕已不是秘密,而靖王府内暗哨守卫之严实在难以想象,外头守卫的禁卫军不曾变动未多亦未少,显然皇帝是默许了的。”

“我确实没有想到。”

“姑姑已被你所杀,今晨我也按你之计传信去文至,令旧臣起兵,吸引皇帝的兵力去文至,好让你有机可乘。”凌烯顿了顿,道,“你的计划确实周详,只是却未必能胜。”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实力?”

凌烯摇摇头,“我信。”

风清玥的自信不是狂妄自大,这个内敛深沉的男人有多少谋算多少心机远不是凌烯能猜透的,这些年,他锡镕暗部与姑姑的文至力量数次交锋合作,不管姑姑多小心,总被他算计,虽说没有损失,却是恨得牙痒,偏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

但是...

四目相对,风清玥黑色的眼眸如同无边无际的黑夜,将人心吸进去。

“你看穿了我的心思,让我站在你一边,为你办事,甚至舍弃背叛至亲之人;你能猜到皇帝和宜王必起争端,迫出了晨轩做那根导火线;你亦能看出晨轩无心帝位,不爱江山唯独钟情于我,是以利用我做饵,令他唯命是从...”这些风清玥都看透了算准了,“整盘棋都似乎在你掌控之中,可是,如今你却不知道晨轩何来的自信能平息这场一触即发的灾难,你猜不出那些你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手里的王牌。”

“是啊,我不知道,可...”

“可你不认为你会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是风清玥,有的是惊世之才,岂会轻易言败,何况你本有十足把握,赢得天下。”

风清玥凝神看着凌烯,忽然发现她变了,短短几个时辰,变得快让他不认得了,明明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气质,一样的语气神态,却让他觉得远去不同了,究竟是哪里不同了?

...是心啊,那颗原本没有温度,满怀仇恨,逃避爱情,自从离开晨轩只有,就如同死水一般波澜不惊的心,忽然之间变得不一样了,不是过去那般以恨为生,充满戒心和防备;也不是前一阵跟他在一起那样,不问事事,听他所言,为他所用,只要报仇。

风清玥心中一沉,晨轩,他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突然她就变了?他不由捏紧了拳头,恨了、怒了,为何她从不为他所动?!只会为了晨轩喜怒哀乐?!只因他而改变?!明明最懂她心的人是自己,能守着她的人是自己,能为她复仇的人还是自己,可偏偏,偏偏她爱的人并不是他!!任凭他再聪明再有智谋再爱她,他还是输给了晨轩,这样的失败岂会是他风清玥所能容忍的!!

风清玥霍然长身而起,一把抓住凌烯双肩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直直地狠狠盯着。

“喂!很痛!放手!”凌烯不由被他突然的举动怔住了,更惊吓不是风清玥用力过猛伤到自己,而是他伤到了他自己,“风清玥,发什么疯呢,你的伤口才处理好的!快放手!”

眼看着风清玥刚换上的月白色袍子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滚烫的血液沿着他的衣襟袖子滴落,吓得边上流韵流素一阵恐慌,相继跪倒在地,失声求道:“少主,请保重身体!少主!”

凌烯着实被吓到了,风清玥,她所认识的风清玥,那个永远淡然镇静、深沉内敛的风清玥,怎么会突然做出如此失控的事情来?!

“风清玥,你赶快放手,你想毁了自己一条手臂不成?!快放手!流韵,赶紧去打干净的水来给你家少主清洗伤口止血!快!”

流韵傻愣了一会儿,终于咬牙转身冲了出去。

风清玥无视自己身上的痛楚,这一刻,他心里的痛可不是肩上的痛可以比拟的。

终于,风清玥缓缓松开了手,坐了回去,闭起眼没有再看她,她的容颜早已印在他的心头,看着她心痛,不看也痛,止不住的痛,犹如他肩上溢出的鲜血。

看着风清玥因失血而渐渐惨白的英俊脸庞,凌烯有一瞬间失了神,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心里并不清楚对他的感觉,不爱不恨,似友似敌,戒备他,又相信他,对他所说的爱,从不以为然,面对他的鲜血却又不免慌了神,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杂乱心境。

这夜悄然离去,曙光乍现时,凌烯和风清玥还都坐在屋内,却已久久无语了。

天大亮后,风清玥终于站起了身来,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就等着看结局吧。”

凌烯微微颔首,“我会看着的,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你会等我?”

凌烯微微一笑:“我会等到结局,还有,你还欠着我宜王一条命。”

风清玥说不清自己有否失望又或者是否还心存希望,她,等到事情平定之后,他还有时间和机会把她找回来,把她的心找回来。

此处一别,天下动荡的日子便来了。

这一日,文至兵变,消息在五日后传入尚京城,皇帝在朝上镇定从容,直接点了穆维信带兵前往。这正如风清玥所料,又与他所料不同,因为那一日,宜王未朝,后几日也未上朝,朝中之事似乎都在那一天完全落入了皇帝手中。

十日之后,宜王依然不朝,他手中的吏部、户部、兵部一片混乱,多方奏章直送入宜王府而不入御书房为皇帝批阅,这是宜王对皇帝的公然挑衅,终于皇位的争斗在边关危机之时拉开了。

随即,风清玥之父,锡镕七王也挥军而起,以为时机正好,谁料宇文晨轩的义父,建国大将宇文鸿与其子宇文晨轶一同披甲上阵,拿了皇帝密令接掌守军,因宇文家的威名和声望居然一时间便达成了军民同心,锡镕军半分好处没捞到,七王虽已年迈,但悍勇如昔,而宇文鸿亦是如此,这一仗乃是硬碰硬的血战。

国内一时战火纷飞,朝中皇帝和宜王又相互争斗,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风云变色。

当所有人都以为要变天了,可那场可怕的风雨却没有来,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来势汹汹,却忽然之间天清气朗了。

宜王以掌控着整个国家的命脉,朝中半数以上大臣皆是以宜王命是从,但是,当皇帝在朝上当众拿出了龙芯环佩号令群臣时,底下那群文人武将皆不敢出声了,纷纷跪地三呼万岁。宜王的恼怒、惊讶可想而知,于是冲突再次激化,终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