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说起这事:“我真没往心里去,你也不用一直记挂着。恩,上午你还了抓药的银子。咱们不就说好,以后不提这事。”

本以为这样就打发走了,没曾想周虎却蹲在一旁,时不时的与她说上两句。穆然带着左右两小的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宜悠很认真的洗着衣裳,周虎站在她身后。

首先出声的是长生:“姐姐快起来,很危险。”

宜悠扭头,入目穿衙役袍子的身影让她有些惊讶,穆然怎么会出现在这。看他牵着穆宇的手,这一幕让她想起前世那两次见面,顿时有些晃神。

周虎也有些紧张,他下意识的扯住旁边人的衣裳。刚好台子上一块石头滑落,两人站不稳,直接往水里扑去。从后面的角度看,这一幕像极了周虎推人下水。

“小心。”

穆宇一步上前,抓住两人的腰带。宜悠也反应过来,捏着木棒撑一下,赶紧站起来,除了手上沾点泥外,她倒是一点事都没。只可怜周虎,他身子重,穆然单手抓不过来,竟然整个人贴在了水里,衣服前面沾着泥和水。

被水这么一泡,大半个月前的记忆格外清晰起来。

“那天水底下的人,是不是你?”

宜悠惊讶:“周虎,你在说什么?”

“二丫,”周虎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的确跳下去救你,可我水性不好扎不下去。正着急的时候,就见水下有人把你托了上来。”

宜悠自动还原着事件过程,她隐约有些记忆,前世自己似乎被池塘底的水草和破渔网缠住,挣扎不开。难道那时候,是穆然救了她?

扭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是你解开了水草?”

穆然点头:“当时我正好在那,宇哥儿的衣裳呢?”

宜悠弯腰从篮子中拿出一团深褐色的湿布,考虑到穆宇要回去,她把这件衣服放在第一位。

“衣服有些地方得重新补补,你带回去展平晾干后,让穆宇送过来,我娘给他收拾下。”

低下头,她声音越说越低。前后两世她都落过水,肯定也都是为他所救,而如果不问他竟然一声不吭。如今即便是问了,他也没有再多说。

再想想自己干过的那些事,她心里跟火烧似得:“那天,谢谢你救了我。”

声如蚊讷、脸蛋也染上酡红,穆然居高临下看到这样的姑娘,也有些惊呆。喉头动了动,他忙接过衣裳掩饰尴尬:“举手之劳,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

第十八章

煤油灯喷出青黑的烟雾,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宜悠捏着包子皮,愣愣的出神。

一个时辰前她被穆然亲自送回来,从水塘走回沈家一路,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好几米,一路上未曾只听长生和宇哥儿在叽叽喳喳,一直到他走,两人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包子馅流出来了。”

李氏的声音提醒了她,拈下手上的萝卜条,她托着包子转个圈,皮薄馅大的萝卜包子成型。

“是不是累了,你先去睡。”

“我不困,早点忙活完,咱们也能多歇会。”

宜悠摇摇头,转心做起了包子。第一天尝到甜头后,爹娘干劲很足。娘拿出压箱底的手艺,双手开工擀皮。

虽然因为被救之事,她心里存着点事。但家里的事,她也没落下。根据在陈府里学过的厨艺,她调出了好几样包子的馅料。

有萝卜馅的,里面不放肉,而是放炒熟的鸡蛋。区别于别家的包子,她特意加上了些大料。据李氏说这些大料前朝还没用,是大越朝建立后,开国皇帝下令推广的。

尽管如此,对于不熟悉的东西,大多数人都报以敬而远之的态度。是以大料虽然产量不高,但价钱并不是很贵。宜悠之所以敢用,也是因前世在陈府中见识过,知晓这东西调味的好处。

除此之外还有点韭菜馅和茄子馅,四种包子,放在县城里卖花样也算多。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她调起馅来很得心应手。娘俩忙活着,到现在已是完成了大半。

李氏熟练地粘好包子皮,边问道女儿:“二丫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宜悠手下一顿,虽然水塘边的话长生全都听到,但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哪会学舌。穆然没说,爹娘自是全然不知情。

“那天女儿掉进水塘,被水草缠住了。虎子水性不好,是穆家哥哥恰好在旁边,及时救了女儿。”

一口气说完,她心情也稍稍放松。对于穆然本就愧疚,如今知晓此事,歉意更是深了一层。一时之间,她还真不知该做什么合适。

“这…此事当真?”

宜悠点头:“是周家虎子亲自认出来的。长生当时也在边上,他人小,不知道听没听懂。”

一直乖乖坐在灯下捏面团的长生抬起头:“是穆宇哥救了姐姐。”

李氏了然:“这恩情不能当没发生过,可怎么家也没啥好东西。”

宜悠手下动作未停:“女儿自是知道,咱们大越虽说开放,可男女大防摆在那。穆家哥哥这份恩情,女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劈完柴的沈福祥走进来,听完后叹口气:“他们两兄弟也没人照应,芸娘往常多关心些,日子久了总能还上。”

宜悠听后也觉得在理,同为男人,爹总比她们要了解穆家兄弟。

**

第二日天还没亮,宜悠已经起身。烧火蒸包子,天亮之前又白又软的大包子出锅。

“二丫跟长生留在家里吧。”

李氏劝着,宜悠却摇摇头。她头上的淤青还没消下去,不趁这时候让人瞅瞅,那份疼岂不是白受了。

更重要的是,二伯母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留在家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怎么也不放心。

“我跟长生跟上吧,多个人忙的时候也能搭把手。”

边说着,宜悠顺带拿上了家里的针线簸箩。上辈子她一门心思跟着二伯母,耽误了学这个的功夫。入了陈府后有人伺候着,自然也不耐烦去学。昨日宇哥儿的那件褐布衫给她很大触动。万一以后自己单独过日子,连针线活都不会,那可真是笑掉大牙。

见她坚决,李氏也不再阻拦。宜悠换上灰突突的麻布褂子,不同于昨天梳着个厚刘海,今日她特意将刘海扎到后面,露出额头。

虽然五官依旧精致,可配上额头上青紫的肿胀,就大打折扣。一路跟在推车旁朝集市走去,她能感觉到路边人的目光时不时从她额前扫过。

“放下头发,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

见沈福海不悦,李氏忙瞪了女儿一眼。宜悠朝爹咧咧嘴:“这样挺舒坦的,我觉得亮堂。再说也省得过两天疤下去后,那边寻个由头继续挑事。”

沈福海无奈:“你啊…”

最终却是没再劝阻,宜悠心下稍安。爹不同于娘的故意隐忍,他是本性绵软。软了这么多年,想让他一朝突然硬气起来,那根本就不可能。昨天他能撕票脸撂下狠话,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

这次的集比昨天那个稍远些,紧赶慢赶,走到时已是日上三竿。

好地方早已被占了去,沈福祥只得把推车放在并不太显眼之处。拿出铁链拴在集边的歪脖子柳树上,他把包子搬到临时找的一小块地方。

“这不是昨天卖包子的那户?”

十里八乡赶集的商贩就那些,很快有人认出他们。

“丫头,你头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剁馅时,不小心被砍刀碰到?”

有人好奇的问道,宜悠笑笑并不作答。掀开厚被子,带着温热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立刻引来了众人注意。

“给俺来十个!”

打铁的虬髯大汉再次独占鳌头,随着他的喊声,包子生意正式开张。有了昨天的经验,这次他们赶出四百个包子,每种馅料一百个。包子看着挺多,可挡不住赶集的人多。

见这边围得热闹,有些来临近来的农夫,甚至都买一个回去尝尝。

“白菜包子一股肉香,这萝卜包子也好吃得不行。同样是包子,怎么你们做出来就这么好吃。”

虬髯大汉交口称赞,宜悠腼腆的笑笑:“好吃的话,叔你就多来几个。”

“俺可吃不起,再吃下去今天白干,家里婆娘得掐死俺。”

夸张的话引来周围人哄笑,宜悠抱着越来越沉的钱匣子。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一个月,他们家就能把族学要用的三贯钱凑齐。

沈家其他人同样开心,手不停的递给顾客包子。眼见包子就要见底,人群中突然传出哄闹。

“大家别吃,这包子有毒。”

宜悠心里一咯噔,朝声音来源看去,就见一汉子手握包子抽出的躺在地下,口吐白沫。

第十九章

昨天大集的真假肉包子事还历历在目,现在商贩们自觉地分成两派。有些人认为,肯定是沈家包子好又有人在捣乱。另外一些心软或者昨日没亲眼见过的,忙吐出口中的包子,生怕毒到自己。

“两天加起来我吃了二十多个,还不是一点事都没。”

虬髯大汉仗义执言,拍胸脯保证。宜悠多瞅了他几眼,记下了此人相貌。

“可他不时口吐白沫,该不会一部分包子有问题吧?我看他吃得茄子馅,我这还有个茄子包子,还好没开始吃。”

你一言我一语,原本热闹的包子却是中止。李氏面露尴尬,沈福祥放下油纸走上前。

“这位兄弟,你觉得怎么样?”

地上的汉子原本在抽搐,见沈福祥过去,抬手指指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整个过程宜悠都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见人晕过去,她唇角上扬轻嗤出声。一个晕过去的人,手竟然端正的放在胸前,五指张弛有力。不得不说,比起陈府中那些惯会做姿态的莺莺燕燕,乡下人的段数实在差远了。

牵起长生,她看向李氏:“娘,你不用担心。”

旁边有人听到她的话,立刻尖声教训起来:“都这时候,你家丫头还笑着说不用担心,这是怎么个意思。你们这包子吃出人命,卖的人却在这说风凉话。今个儿我看,沈家包子我们还真吃不起。”

没等她出声解释,人群似乎一下反应过来,围上来纷纷要退钱。宜悠无奈,刚才她声音不大,即使一般人听到了,也肯定会认为她在安慰娘。

很明显,他们又遇上了昨天类似的事。只是对比昨天的摊主,今天的幕后之人段数要高上不少。

无声的叹息,就卖包子这么个小本生意,竟然把牛鬼蛇神统统召来了。既然对方有心,昏迷之人肯定不会轻易醒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做出太过激烈举动,让他吃痛装不下去。

设局之人手段看似粗糙,但一时之间还真不好化解。

“这样的包子,谁爱要谁要。”

群情激奋,全都盯着她身后的钱匣。宜悠看着递回来的包子,因为各种揉捏,有的上面甚至污迹,收回来再卖肯定不可能。沈家没有任何本钱,如果这四百个包子失败,他们家怕是真的完了。

李氏同样也想到了,扯起嗓子她喊着:“大家听我说,你们吃了包子不是没事。如果实在想退,一个一个来。乡亲们都是赶集的,我们家小本买卖,麻烦大家体谅下。”

话是这么说,可有人起哄,她的声音很快被压过去。

“姐姐,我害怕。”

人群围上来,长生缩在她怀里,宜悠抱住弟弟见他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更是心疼的不行。对于设局之人,她很得牙痒痒。

“长生不怕,咱们钻出去。”

刚想领着弟弟退出去,她突然被人一绊,身体往前倾去。倒下去的方向刚好是人群,这时候出现在人前,她肯定是别想再出去了。

究竟是谁?宜悠扭头,情急下刚好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是二伯家的儿子春生,他对她吐吐舌头,脸上满是得意。

果然是他们,他们家包子卖好了直接抢程家生意,所以他们来了这一招。

“二丫姐,小心。”

糯糯的童声传来,软乎乎的小手拉住了她。宜悠好悬撑住,看着面前的穆宇。

“你怎么在这儿?”

穆宇穿着昨天那身蓝麻衫,小脸上满是关切:“哥哥有公差,就一块带我来赶集。”

他也来了?是不是看到了这一切?宜悠心中有一丝尴尬,随即一个主意涌上心头。方方面面想好后,她有些迟疑,这样下去又要欠穆然人情。

撵着手指她蹙起眉头,没多久就有了答案。债多了不愁,大不了以后慢慢还,自家的包子生意绝对不能毁。

“宇哥儿,你哥哥在哪?”

“我也不知道,不过刚才我看他在肉市那边。”

事不宜迟,三人一同往往另外一条街赶去。走到街口远远看到高大的身影,宜悠顿了顿,硬着头皮走上去。

“差爷,我家在那边卖包子出了点事,劳您过去瞅瞅?”

完全客气的语气让穆然一愣,想起自己脸上的疤痕,他随即释然。颔首,示意她前面带路。

快步回来,比起出来前包子摊边人更多。多数踹着胳膊,围在外面看热闹。见有官差来,人群忙分开。

穆然走到昏迷之人面前,往他手腕搭下,过后皱眉:“是羊癫疯,早上起来受凉,正好在这时候犯了。”

仅仅是一句话,人群哗然。

当然也有胆大的混在人群中挑头:“人现在还没醒,你说是羊癫疯就是?”

穆然拔刀,刀尖刺向昏迷之人。在人群的倒抽气声中,原本昏迷的人幽幽转醒,大惊失色然后跪地求饶。

“官爷,小人真没想到会这时候犯病。”

手起刀他扫向人群:“若还不信,我可请县衙仵作前来验证。”

这次再也没人提反对意见,人群寂静,要退包子的也纷纷收回手,歉意的朝沈福祥和李氏笑着。

“没事都散了。”

插上刀,他转身离开。人群恢复流动,沈家包子摊重新开张。

宜悠牵着长生和穆宇站在一边,惊奇于穆然会医术的同时,再次感慨权力的巨大作用。令全家头疼不已之事,却如此轻易的解决。

“宇哥儿来吃个包子。”

没一会包子基本卖完,宜悠包一个递给穆宇,转头看向爹娘:“刚才我看到春生了,他故意把我往人堆里推。”

沈福海低头,手上青筋暴起,李氏深深地叹息。

“哎,没凭没据的咱们也没法子。”

的确是这样,只要那羊角风的人矢口否认,他们家完全没法。程氏想的这法子实在恶心,可她却咽不下这口气。

究竟该如何是好?宜悠挠挠头,朝李氏问道:“娘,沈家还没分家是吧?”

大越朝沿袭前朝旧俗,父母在不兴分家。虽然沈福祥各兄弟独住,但每个月还是要交一部分银钱,再由族内统一分配各项生活所需。

“你奶奶还在,咱们当然没分家,二丫问这做什么?”

宜悠眯眼:“爹、娘,这些年咱们家一直按月往族里交钱,可族里却没按规矩给咱们分田地。那么多事,也是时候算算了。”?

第二十章

临到家门时,沈福祥一直在沉默。宜悠几次想开口,都被李氏瞪回来。

“长生、穆宇,来洗洗手。”

云林村只有几个地主家里有水井,其余人家都得去水塘挑水,宜悠家当然也不例外。趁着天没亮,水塘里沉浸了一夜的水清亮,沈福祥来回一趟趟挑水注满缸瓮。

瓮边放着两只木桶,经过一上午的沉淀,水已经非常清澈。拿晒干的葫芦做瓢,轻轻舀出水倒入盆里,她招呼着一同跟回来的两个小家伙。

“水,玩水咯。”

长生很兴奋,在水盆里排着手,趁姐姐不注意,撩起水往她脸上洒去。

“呀,长生你个小坏蛋。”宜悠还回去,被长生一躲,水泼在了后面跟来的穆宇脸上。

就这样一小盆水,三人闹成一团。等李氏收拾完推车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仨浑身水迹的孩子。在闷葫芦丈夫那边遭遇的郁闷瞬间消失不见,她心里也亮堂起来。

“快擦擦,换身衣服。”

“我…”

被大人抓包,穆宇有些难为情。低下头扯住衣角,他大气都不敢喘。

小家伙的心思清楚的写在脸上,宜悠哪能不懂。拉过他的手用毛巾裹起来:“宇哥儿这是怎么了,快擦擦。春捂秋冻,现在天还有些凉,你仔细着可别着凉。”

长生凑过来,嘟起嘴:“姐姐也给我擦。”

“长生等会的,你们一个个来。”

柔软的手指、体贴的话语让惊慌的穆宇平静下来。抬头看着面前的二丫姐,她笑得又甜又好看,一点都不像婶婶那样,每次对着他都骂骂咧咧的。

“都擦完了,姐姐去给你们做饭。长生和宇哥儿去捡几块石头回来,记得不要告诉别人。”

嘱咐完亲自送两人出篱笆墙,宜悠转身回来。门口那颗歪脖子柳树下,沈福祥正在不声不响的劈柴。

“爹,是不是女儿说的话,让你难受了?”

沈福祥不做声,只将柴火夹在墩子上,挥下斧子一板一眼,机械性的动着。

“让你难受女儿也得说,咱们姓沈不姓孙,忍耐和认孙可不一样。这些年,咱们每个月都得往族里交钱,可换来了什么?今年开春时,二伯他们都用牛耕地,可娘搂草给人家喂好了牛,到头来牛轮不过来,咱们家的地还得你拉着犁去耕。春生在一边捧腹大笑,说他四叔还不如一头牛。逢年过节。爹你分到的东西,甚至都不如大伯和五叔。”

“二丫,去帮你娘做饭。”

跺跺脚,宜悠咬紧牙关恨到不行。她爹怎么这么个软性子,那天刚撂下狠话,现在又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