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姐姐的。”

迎着夕阳,她舒展开面庞。爹一辈子都在吃没有亲朋帮衬的亏,他们家就长生一个,他现在开始慢慢交友,等慢慢长大,碰到什么事也有人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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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赶集,一家人吃完饭,坐在院中的柳树下乘凉。

“二丫又再捣鼓什么?”

宜悠举起手中的针:“给县丞夫人做糕点,得用特殊的盒子装。爹,这几天你得把木盒打磨出来。”

“什么?”

全家大吃一惊,她慢慢解释着:“陈府可不是一般人家,吃食固然重要,装裹吃食的盒子同样不能有丝毫瑕疵。

选用上好木料,精工雕刻,再配以独特花纹刺绣,而后调和吃食颜色。这样呈上去,才能得到那位的喜欢。”

李氏有些结巴:“就一盒点心,费这么多功夫?”

“娘可见过城中达官贵人吃穿用住,那些富贵人家出来个丫鬟,也别县丞夫人要衣着华贵。正主所用之物,更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奢华。女儿无能,只能尽可能地往那上面靠。”

夫妻俩沉默了,尤其是沈福祥。男人自尊心强,比比人家,再看看自家。他本以为自家日子还能看,如今才知晓,这十几年芸娘和儿女竟是随着他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中。

“我记得山上有百年的杉木…”

百年杉木?那也不错了。宜悠虽然口中说着不了解,其实她却是再清楚不过,如今她正是按照陈府标准做得几年后最流行的花纹。

“盒子用不了多大,爹只需要砍一条树枝回来就好。”

沈福祥二话没说,扛起斧子走出家门。李氏也没闲着,拿起另外一块布,随着闺女绣起来。入夏白昼逐渐增长,没等两人绣完一朵花,那边已经推着枝条走回来。

“做什么盒子?”

宜悠拿起树枝,在地上比划出一个两层的六边形木盒。

“上面还得雕花,爹最近可能要忙一些。”

“恩。”

就着黄昏的日光,沈福祥当即解起了木板。圆形的木条,在一板板中被解成方形木板。拿起一块烧黑的木棒,沈福祥打上线,开始雕琢起来。

“你们家叮叮咚咚的,这是在做啥?”

顺子娘趴在篱笆墙上,好奇的看着这边。

“我爹闲着,做个装点心用的物什。”

含糊不清的话糊弄过邻居,随后几日,有好奇者来问,顺子娘总会代为解答,倒省了宜悠不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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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福祥虽然有千不好万不好,但他有一点极好:手巧且肯吃苦。

家中活计一样没落下,他依旧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好了装点心用的匣子。精致的花纹,甚至比陈府那些能工巧匠做出来的还要好。

“爹,你跟谁学的。”

沈福祥摇头:“这玩意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也想过来,高手在民间,给皇帝修宫殿的工匠还不是在自民间征用。这样一想,她爹有这天分,也不算太难以理解。

“比起爹,我和娘的手头倒是慢了,外罩现在还没做好。”

沈福祥不做声,三两下用手中的废木料打磨出一只小麻雀,递给旁边的儿子。

“长生拿去玩。”

“爹,再来一个,给穆宇。”

一家人正高兴着,篱笆墙外突然传来咳嗽声。宜悠扭头,三伯母站在外面,旁边那个满脸青黑色的妇人,仔细看正是许久未见得程氏。

要不是她眼底的阴鸷,宜悠差点没认出这疯婆子是谁。

“二嫂、三嫂,怎么一块儿来了。”

李氏打开门,程氏眼中阴鸷散去,变为哀泣。手扶着篱笆墙,她一个踉跄半蹲下来,开始哭天抹泪。

“四弟、四弟妹,这次你们一定得救救你苦命的二哥二嫂,救救沈家所有人。”

宜悠皱眉,四丫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天。那日二伯和程氏带着郎中前去县衙接人,愣是被县丞夫人拦下来,狠狠奚落一顿乱棍打出来。

四丫出事的缘由摆在那,她一直没敢掉以轻心。尽管前几日风平浪静,但如今该来的还是来了。

“二嫂先起来,有事咱们屋里说。”

“四弟妹,你要是不帮忙,二嫂就一直跪在这。”

这会刚好是云林村人下地回来,宜悠家附近虽然住户不多,但却是回村必经之地。程氏这一吵,立刻聚集过来一大波人。

宜悠走到篱笆墙边,抬高音调,略带夸张的说道:“二伯母,您这样可不是折煞侄女。上次您想要女儿代替四丫入府为奴为婢,可惜四丫不答应。这会您又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们何时拒绝过。”

涉及四丫,人群立刻嗡嗡起来。

程氏来之前想过很多种情况,比如老四一家跟她对着跪在一起,比如他们直接答应她的要求。不管怎样,她一个长嫂还是族长夫人跪下求人,总能让他们骑虎难下。可她却没想到,那四丫头竟然一句话引导了大家注意力。

现在她就是跪到天明,怕是也没多少人去关注。

“四弟妹,这外头人来人往的,咱们还是借一步说话。”

宜悠嗤笑:“二伯母真是为四妹忙到精力不济,我爹娘方才三催四请,合着您一点都没听到?”

见她一点亏都不吃,程氏咬碎了一口银牙,还不得不笑着和血吞到肚子里。

“二丫口齿伶俐了不少,快进来吧。”

宜悠没再说话,任由大人们进屋,她则放好喂牛的草。围观之人见她如此能干,纷纷满意的点头。同样是沈家女儿,二丫和四丫一个貌美温和能干,一个无盐又攀高枝,可真真云泥之别。

“姐姐,二伯母在说你。”

“哦,她说什么?”

在宜悠鼓励的眼神中,长生有样学样:“她说让你背下四姐做的事,二伯以后会给我们家好处。”

还没走干净的乡邻,听到这话纷纷支起耳朵。沈家竟然这么打算,可怜的沈老四,什么事都被他们背了。

宜悠怀疑道:“是不是长生听错了?”

小家伙如今跟开了窍似得:“我就躲在门后面,二伯母说什么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其余的我也记不清了。”

“嘘,这里人多。”

扭头,她对着好奇的众人歉意摆手:“小孩子乱说,大家不要当真。二伯身为族长,处事一向公允,定不会如此做。”

沈福海处事公允?以前或许会有人信,但在一个月前的沈氏宗族大会后,连三岁的奶娃娃都不信。

“二丫真是个实心眼的好姑娘。”

这是大多数人此刻心中的想法,另外一部分人,也只是在想,这姑娘真是傻到家,白瞎了这么好的皮相,早晚被人给卖了。

宜悠转身,抿起嘴角。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做一个实心眼的傻姑娘,二伯家的败落,与她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姐姐,我说的全是真的。”

“姐姐都知道,可长生,不这样说,外面那些人不会相信。”

“哦,原来是这样。”

长生幼小的心里,第一次出现困惑,这就是长大?

第四十一章

宜悠牵着弟弟,看了眼篱笆墙外的老柳树下爹做好的盒子,心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很理解程氏的心思,高高在上的族长夫人,对上木讷且弱势的弟弟一家,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她早已习惯了为所欲为。

“姐姐,咱们为什么不进去。”

“嘘。”

食指掩住弟弟嘴,她将门帘掀开一道缝,朝正房内看着。因为一早就打算好搬到城里住,她压根就没收拾云林村的房子。

李氏只想着多多攒钱,自然也不会提这一茬。所以虽然家中积蓄不少,但从外面看上去,依旧家徒四壁。正因如此,卖包子的赚大钱的事也不算太扎眼。

程氏毫不客气的坐在唯一的高脚杌子上:“四弟,其实县太爷一早看上的是二丫。要我说,作为长姐,她不护着幼妹本就是一大错。可我也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这事我们暂且放下。

但你二哥代表沈家的脸面,咱们这么多户人家,丢不起这么大的人。二丫本来就有那心,你们家情况也不好,干脆顺水推舟,把她送进去罢了。”

“切…”

“嘘。”

止住愤愤不平的弟弟,宜悠脸色丝毫未变。上辈子不就这样么,不管如何折腾,程氏的终极目的都是送她去给人做小。

“二丫现在一心向着你们家,等她生下一儿半女,发达的还不是长生。”

程氏不无气愤的说着,其实把二丫送过去,她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县衙那是何种高贵的地方,她可是送了二丫一份大造化。

一同跟来的三婶也劝着:“四弟妹,都说做妾不易,但也分什么人家。县太爷的妾锦衣玉食,可比在咱们云林村一辈子苦哈哈的要好。”

李氏笑得温柔:“三嫂言之有理,那我做主,这份天大的机缘就让给三丫。”

长生也跟着起哄:“对,就给三姐,三姐去给县太爷做小妾。”

四人的目光聚集过来,没有刻意躲藏的宜悠就这样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看把二丫喜的,脸上都带了桃花色。姑娘家肯定是害羞,躲在门外面不肯进来。”

宜悠躲过程氏伸过来的手:“二伯母,这里是我家。虽然地方不大,但我想站哪就站哪,不存在躲不躲。”

“这孩子,还在生二伯母的气,这会你可是有天大的运气。”

“哦?去给人家做小妾,跟当年的柳姨奶奶似得,死的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程氏好悬才绷住脸上的笑:“二丫,二伯母知道你向来心大…”

“二伯母此言差矣,我一直老实本分,自懂事起就常去祖宅伺候奶奶。如今奶奶不需要我,我赶紧回来继续孝顺爹娘。心大的,应该是如今拖累沈家的四妹。”

面对她的丝毫不让,程氏一阵气喘,跟来的沈三家给她顺着气。

“四弟、四弟妹,咱们都是疼闺女的,三嫂自然明白你们所想。可这次要二丫,是人家县丞夫人的主意。她亲自叫过二嫂,言明只要二丫过去陪她,她就不计较此事。”

宜悠皱起眉,县丞夫人?莫非因为她说过的话,县丞夫人准备把她圈起来,随时讨好陈府那些主子?

程氏也缓过劲来,露出得意的笑。二丫进府后,顶了四丫犯下的事。反正四丫现在还小,等过两年她及笄,大家也都忘了这事,闺女还可以找户好人家。

至于黄花大闺女的洞房花烛,几坛美酒一点鸡血就能应付过去。

“二丫,进了县衙,绫罗绸缎随便你穿,珍馐美食随便你用。县丞夫人亲自要你,肯定会给你做脸面。”

对着那副恶心的嘴脸,宜悠逐渐走出紧张。就程氏一人看到,没有其他证人,那这事是不是真的还两说。

“二伯母,此事当真是县丞夫人所言,而不是沈家一厢情愿?”

“那当然,二伯母何时骗过你。”

宜悠冷笑:“二伯母何时没骗过人,长生你说,咱们二伯母话可信么?”

长生扯起稚儿软糯的嗓子,掰着指头:“二伯母上次说姐姐和虎子哥有什么,但一点都没有;上上次说没有切糕,可厨房明明放着好多;上上上次…”

一点点小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清晰的表达着一个意思。

“二伯母,长生一个五岁的孩子尚且知晓您的话不能信。侄女已经一十有五,爹娘也都过而立之年,难道还不如个孩子明白?”

“二丫可真是,非得让县丞夫人亲自派人走一遭,显得咱们沈家没规矩。”

宜悠眼珠子一转:“二伯母人往那一站,县丞夫人也知道沈家规矩到底是个什么样。空口无凭,除非见到县衙来人,侄女一家才能相信。”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相信了,也不一定代表她会受人摆布。

她是农家良女,可不是四丫那种签了卖身契的傻瓜。

打圆场的沈三媳妇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刚想开口,她却看到侄女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三伯母,侄女进城看到了个新的花样子,改天咱们再说说。”

她突然有些愧疚,前不久二丫还教过她独特的刺绣方法。可老三如今的悠闲日子,全赖有个把持着沈家的大哥。先前他们还不觉得,直到这一个月沈家出事,灌溉田地时他们家差点没了水。

落差出来,娘再劈头盖脸的训一顿,让他们务必保证二哥继续独揽大权。

“四丫,你再好好想想。”

“恩,我等着二伯母找人来,证明此事是真。”

一直皱眉沉默的沈福祥走到门边,掀起帘子:“要是没事,我们就不多留二嫂和三嫂。”

**

送走两人,沈家再次陷入了低气压。

李氏红了眼:“今年这是沾了什么晦气,大事一桩接一桩。”

“娘,你不用愁。这些年你和爹安于清贫,有个最大的好处。”

驼着背坐在门槛上抽烟的沈福祥回头,吐出烟圈:“什么好处?”

“那就是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二伯那边虽然瞧不起咱们,可要真挑事,他们能找出什么理由。忠孝节义,爹娘可是没出任何差错。”

李氏点头:“那倒是。”

“所以再出什么事,都是二伯他们的错。本来我不想揭开此事,但如今已经没办法了。”

“姐姐,什么事?”

“小孩子别听。”

双手捂住弟弟耳朵,她飞快朝爹娘说一句话。听完后,沈福祥直接从门槛上摔下来。

“这…这…这不能说。”

宜悠摊手:“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娘,你不用再怀疑了。爹听到后第一反应是这不能说,而不是问这是不是真的,就说明他肯定知道此事。”

李氏瞪大眼:“天呐,这要说出来,沈家真得变天。”

“怎么着我也姓沈,如果不是到这份上,我怎么都不会说。”

沈福祥拍拍裤上的土:“二丫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活了两辈子,沈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即便当年程氏没跟她说过,一点点蛛丝马迹串起来,也大体能猜出来。

但是这理由她不能说,倒不是不信任娘,而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同样也不知从何说起。好在说出来时,她早已想好了法子能够自圆其说。

“爹你不也知道了,想想大伯捏着的那封遗书。这世上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真的没别的法子?”

宜悠摇头:“爹,我们早晚要搬到城里去,难道你想让全家背上不赡养寡母的罪责?”

沈福祥坐上炕,事情太多,他一时间有些想不过来。闺女是铁了心要搬出云林村,而且这事一出来,娘该如何自处?

尽管早就算到会这样,但宜悠还是止不住的失望:“所以爹,这就是你下、大、力、气去报复二伯,不拦着我把柳姨奶奶的事捅出来的原因。

在你心里,二伯其实不配做这个族长。说难听点,你忍了那么久,不过是想借刀杀人?”

“福祥,你真是这么想的?”

戳灭旱烟,沈福祥拿起斧头走出去,一言未发。

“二丫,也许娘看错了你爹。”

母女俩抱作一团,宜悠想着前世那个崩溃的程氏。先前她也不确定,毕竟是那么荒谬的事,可如今她却完全确定。

这样的沈家,绝对不能再多呆。

“娘、姐姐,长生是男子汉,会保护你们。”

两人中间钻出一颗小脑袋,昂首挺胸硬装大人的模样逗乐了宜悠。长舒一口气,她打起精神来。

“娘,那事今天先不用管。不出明日,怕是二伯母就会自县衙找人来传达那层意思。如果不是县丞夫人的意思,我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如果真是,那也得想办法让她转了念头,甚至对付二伯母。

在那之前,咱们得把这东西做完,毕竟这才是根本。”

“恩,快点做,明天包子不出摊,今天赶工把它做完。”

宜悠也拿起针,“二伯母闹这么一出,咱家少赚多少铜板。娘,想想办法,得让她把这些钱给咱们吐出来。”

“吐出来,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