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跳着重复,乌溜溜的眼中不带一丝烦恼。看着这样的弟弟,宜悠觉得,再高再恼人的坎儿,她也能想办法跨过去。

第四十二章

狭窄的房间中,煤油灯燃了整整一晚。天明破晓,宜悠揉揉酸涩的眼眶,吹灭呛人的灯,掩上灯罩。

“娘,你去眯一会,剩下的我来就好。”

“不用,俩人一起做怎么也快。”

拗不过她,宜悠也不再多说什么。

“爹这一晚不知道怎么样,我出去看看。”

昨晚沈福祥出去后就再没进来,柴门没有动静,娘俩也知道他一直在院里。那么大个人,也不会像长生那样,叫人牵肠挂肚,忙碌的二人也没分多少心思。

“姐姐。”

刚好长生醒来,小家伙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副迷瞪的模样。宜悠看着他穿好衣裳,打开门栓,侧面冒出来的热气让她大吃一惊。

这么早,厨房怎么会生火?

踏出门一看,地窖的盖板敞着,篱笆墙边高高堆起的柴火也少了一半,厨房中源源不断,生出新的白烟。

有人在生火,反应过这一点,她抬脚走去,迎面刚好遇到走出来的沈福祥。

“爹。”

“二丫忙完了?”

简单的对话,父女俩之间的尴尬消泯于无形。宜悠心里不是不怨,可那时她亲爹,即便他糊涂又愚孝,可总归没害过她。

比上不足,但比起前世看着她两次小产丝毫无动于衷的陈德仁,她爹已经好太多。

“时辰快到了,今个我自己去赶集,你们娘俩歇歇。”

宜悠走进厨房,看到整齐的笼屉垒在灶台上。做完她和娘忙着刺绣,忙到没法分神注意外面的动静。

“爹,都是你自己做的?”

热气越窜越多,眼见包子到火候,宜悠敞开盖。直径三尺的蒸笼里,成人拳头大的包子整整齐齐码放,虽然不如她和娘平素包的好看,但也在水平线以上。

“我一个人闲着没事。”

“…”

突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包包子是个辛苦活。爹这一锅少说也有两百只,平日全家人忙活半天的活,竟然让他一晚上利利索索的全部完成。

“这,福祥,今天家里可离不开男人,要不我推着去?”

沈福祥抓起褂子穿上:“今天包子少,集又离家近。我推了去卖掉,回来啥事都耽误不了。不卖包子,去城里住咱们花什么?”

宜悠敏锐的抓到了最后一句:“爹,你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能行?不过二丫你再想想,这事传到外面去,咱们往后也别想好好做人。”

“女儿肯定不会让咱家那样,爹你是在担心这个?”

沈福祥面露尴尬,他没女儿想得那么好。可他实在怕了妻女所不理,两害相权,他还是得保全自己家人。

“时候不早了,我先推着去。”

目送他的背影,李氏额头的皱纹伸展开,整个人身上阴沉的气息散掉不少。

宜悠攥紧手又松开,爹这是在反复无常中又一次做出了让步,将心中天平从宗族那边倾斜过来。对于他这样的性格,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

“娘,这是最后一次。”

“苦了二丫…放心,娘会一直站在你们这边。”

宜悠拿起柳树下的木盒子,她爹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可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何必去想那些不开心。

“娘真好,今天过后,那边会成为一滩烂泥,爹再也不会有机会犹豫和挣扎。”

李氏一愣,随即释然。纠缠了这么多年,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要彻底被敲碎,挪出去?

想到这她只觉得全身轻松:“二丫来,套上看看。”

“恩,还得把点心做出来,正好能用上。”

**

宜悠亲自去了一趟白石堆,在中间取出纯白的石芯。若非迫不得已,她真不想把这数量不多的好东西用在此处。

“就便宜陈德仁一次。”

质地上乘的白石,煮出的水也格外清透。和面后,她又在水里加入一路摘来的野菊花。此花难登大雅之堂,且味道清苦,即使荒年亦无从问津。

可宜悠却知道,先苦后甜,甜上加甜。陈德仁性嗜甜,蜜糖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前世她也是偶然做错一次,才砸摸出此方。

擀面杖一下下挥动,加上麻油,面团被压成一层层,用刀划出一个个的尖。团好后,底下包一层野菊水浸泡的面,放在笼上蒸主。

风箱一下下拉着,过不久面点出锅。外皮面硬,里面软面鼓胀开来,一朵朵牡丹从中绽放,每个花瓣间闪烁着蜜糖晶亮的色泽。

李氏啧啧称奇:“竟能做出如此好看的东西。”

长生在一边老大不乐意:“姐姐,要小老虎,这些花不好看。”

宜悠掀开锅盖,打开第二层,正是普通的馒头和花卷。

“少不了你的,拿去找穆宇玩。”

提着布包,长生高兴地去找他的小伙伴。宜悠用木夹,小心翼翼的夹起来,盛在做好的木盒中。

古有买椟还珠,讽刺之意的同时更蕴含着另一层道理:精致的外观总能愉悦人心。面前点心同样如此,原木色盒子裹在镂空刺绣中,中间烘托着几块糕点,看上去正如春日木棉树,美不胜收。

“娘,等会让县衙的人来瞧瞧。”

“他们会来?”

宜悠肯定的点头:“如果二伯母说谎,定会一早准备周全,那昨天下午就该有人到。如今拖到今天早上,大概真是去县衙找证人。”

“也就说,这事是真的?”

宜悠脸色稍微凝重:“大概应该是,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咱们鱼死网破,管沈家会不会洪水滔天!”

“这孩子,倒学起戏文里的腔调,都依你。”

虽然笑着,但李氏眼中还是有掩不去的阴霾。虽然嫁入这家,但她可不姓沈,她要做的从来只有抱住自己的孩子。

二丫好不容易才转过性子,她这做娘的怎么都要拼一把。

**

娘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春妈妈声音:“四夫人、二小姐都在那…”

“恩,我爹一早去赶集,这会还没回来。”

“族长和夫人请你们过去。”

“可是县衙已经来人?”

“老奴也不知。”

宜悠瞪圆眼睛:“哦,沈家还有春妈妈不知道的事?虽说咱家没那么大规矩,可主仆之分摆在那,我问话你就这般推脱?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那双招子长着是用来装饰脸的?”

春妈妈一哆嗦,快速从此家男丁不再无人做主的散漫中醒来:“族内倒是来了几人,衣着很是好看。”

“二伯母唤他们什么?”

“夫人对他们很客气,其他的老奴真不知道。”

宜悠环紧双胸,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但程氏现在怎么都是族长夫人,如四丫那般烧火丫头,怎么都当不得她客气。看来县丞夫人,这次可是派来个能主事的人。”

“那咱们走。”

提上木盒,她冰冷的扫了春妈妈一眼。一个没多少胆子的老刁奴罢了,稍微吓唬下就破了胆子,用不着她太过费心。

“四夫人、二小姐先请。”

惊魂未定的春妈妈跟在后面,心里却疑惑着,二小姐那个实心眼的丫头,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厉害。上次夫人就栽在她手里,这次会不会也?

“春妈妈,做下人的多嘴多舌,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听县丞夫人说,她府里有项刑法叫拔舌头。壮汉拿烧红了的钳子伸进嘴里,一下夹出舌头来,高温烫平伤口,人一滴血都不会流。”

“老奴知道了,二小姐饶命。”

宜悠满意的往前走着,不知道这一吓,能不能为她接下来省点事。

**

沈家祖宅依旧是那副老样子,可宜悠还是从瓦当上长出来的草中,感觉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清。

程氏穿着大红色袍子,趾高气昂的站在台阶上,看向他们的目光全是蔑视。

“四弟妹和二丫来了,进来说话。”

宜悠看看木盒,决定不跟她争这一时之气。跨过门槛进去,迎面走来一位老妈妈,正是那日紧跟在县丞夫人身后,喊人打四丫板子之人。

“怎么劳烦吴妈妈亲自出来,二丫来了,您快进去上座。”

“没想到竟是吴妈妈亲自来,我正愁无法联络夫人。”

宜悠落座,打开盒子盖,热气带着甜香散出来,退散后留下的是仿佛带着露水的牡丹花卷。

吴妈妈不由得站起来:“这是你们做的?”

“恩,刚出锅正是好看又好吃的时候,妈妈来尝尝。”

吴妈妈捏起一个,小口放在嘴里,软糯香甜,甜而不腻,再配上那好看的外形,无端让人食指大动。

“你觉得如何?”

“的确是好东西,二丫姑娘还真是长了一双巧手。”

吴妈妈交口称赞,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一路上她听过沈家那些事,这姑娘是个烈性子,夫人也不是非要她进府争宠不可。

宜悠站直了,气势全开:“多谢妈妈夸赞,今日您来,可是为了二伯母拜托之事?”

刚刚吃饱喝足,吴妈妈精神正散漫着,恍然间她着实被那陡变的气势吓一跳。

“自然。”

程氏脸色难看,掐尖嗓子:“妈妈,那事可不是我拜托。”

宜悠双手环胸,此事果然是二伯母挑唆。在爆出那事之前,她还是先解决这一出为妙。

第四十三章

吴妈妈虽为奴籍,可身为县丞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下人,就连县太爷也得敬她几分。

程氏尖锐的否认和指摘,让她极为不悦。

“沈二夫人,人睁着眼,可不是为了说瞎话。”

因为十拿九稳,也是为报多久以来的怨气,程氏请来了族中所有有分量的妇孺。宜悠扫一圈,二叔奶奶、几位伯母都在。

看到墙角,她神色一变,程氏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将娘家弟媳也请了过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卖包子最大的竞争对手,程家幺子的媳妇赵氏。

此人包子做得不怎么样,传八卦却是一把好手。依仗赶集跑来跑去的优势,她总能及时探听和扩散各种消息。

程氏在这种场合请她来,意义已经是不言而喻。

她在观察程赵氏的同时,对面也抬头看到她。四目相对,程赵氏给了她满怀恶意的笑容。宜悠回神,想起长生被推下白石堆那次,是她帮程华逃脱了背黑锅的可能。但依照程氏这一家人的想法,必定会恨极她将此事揭开,损害两家人关系。

咧嘴一笑,这种人她无须挂怀,充足的实力会摆平一切。

悄悄走上前,她笑对着面前衣着华贵的老妈子:“吴妈妈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不如坐下歇息着说话。”

房内忙有惊醒之人给吴妈妈搬绣墩,宜悠全程维持着不冷不热的笑容,并未低头哈腰。

程氏没想到,事情会瞬间急转直下。看着四弟妹带来的东西,不论是盒子还是点心,都是她闻所未闻。

先前她就听说,县丞夫人有用到二丫的地方,所以才客气又防备,如今她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是看中了这死丫头的手艺。

气愤的同时她有些放心:“吴妈妈,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二丫做好此事,县丞夫人不计较我们沈家先前过失。”

小心讨好的语气,反倒让吴妈妈有些看不上眼。处于全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几十年,溜须拍马的人多了去。初时她可能还觉得新鲜,但到如今,她却喜欢沈家二丫这样,人美赶眼力见,但不奴颜婢膝的姑娘。

“恩?”

宜悠盖好盒子,有些疑惑的问道:“二伯母说什么沈家,此次事情,难道不是四丫一人所为?二叔奶奶、大伯母、三伯母你们都在这,侄女倒是斗胆一问,四丫何时能代表整个沈家?”

“那自是不能。”

快人快语的二叔奶奶如此答道,四丫惹下的事,干嘛要整个沈家擦屁股。

“那二伯母,此事来龙去脉已然清晰。无非是四丫在县衙做事,惹下祸端,你妄图拿侄女去定罪。”

程氏一阵无言,要她怎么说?再说下去,自己闺女算计二丫不成,反害了自己的事捅出来,她这一辈子不要做人。

不行,她得另想办法,让二丫不得不承担此事。

**

正当宜悠想要再接再厉之时,门外传来拐杖的声音。

“说什么这么热闹,也不知道叫我这老婆子一声。”

程氏眼前一亮,宜悠皱眉,奶奶因柳姨奶奶之事沉寂一段时日,如今再次出山,嚣张的尽头,比起二伯母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娘来了。”

老太太进了屋,眼皮都不耷拉下的绕过吴妈妈,直接坐在最上面。扶着龙头拐杖扫视一圈,最后她视线落在宜悠身上。

“老婆子我久不出祖宅,竟不知沈家天都变了颜色。”

几十年积威,虽因月前动荡而有所损耗,但多少还是留点下来。房内众人规规矩矩站着,噤若寒蝉。

宜悠只是一愣神,很快就恢复正常。老虔婆如今不过是只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跶的。

“二丫,你说是不是?”

仔仔细细的看一遍天,她坚定的摇头:“孙女在县里时,曾听游方郎中说,有些人到了岁数,老眼昏花脑子也不好用,看东西想东西都会出错。反正孙女这看着,云林村这蓝天白云,跟往常是一样。”

“几天不见,你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不少,连最基本的礼仪孝悌都忘得一干二净。”

又用这一招,她摊手,面露无辜:“常言道忠言逆耳,沈家所有人都知道,孙女前几年一直在伺候奶奶,如今您怎会如此想?”

老太太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知怎么反驳才好。看着前面坐着的吴妈妈,她干脆转移话题:“沈家养你多年,既然你也是那明理的,那便跟吴妈妈走罢。”

吴妈妈站起来,打着圆场:“夫人那边,只是要二丫姑娘的糕点。”

老太太横了她一眼:“我以沈家名义,用二丫做交换,妈妈还不同意?”

吴妈妈迟疑,这买卖稳赚不赔,一时间她也无法抉择。

倒是从进屋起坚定站在女儿背后的李氏站出来,面带冷笑:“我可从未听说,无缘无故,沈家能随便处置我李芸娘的闺女!”

老太太拍下桌子:“老四家的,我可曾让你开口?”

经历一次次的变故,尤其手里有钱底气足后,李氏腰杆也硬起来:“今天有我在这,谁也别想带走二丫。吴妈妈,如果县丞夫人非要如此,那这牡丹糕我们得另外合计合计。”

“哎哟,这不孝媳妇简直要气死我。”

看看日头,宜悠心下着急。不过见老太太又如此,她还是停下往后退的脚步。

“娘,我头疼,奶奶那眼神像要把我吃了似得。”

顺势坐在地上,她捂住头扯起嗓子喊着。老太太喊一声,她高过一声。

“二丫、二丫你怎么了,是不是上次在你奶奶这受的伤没好全?”

母女二人配合默契,一时间竟是盖过了老太太的风头。年轻水嫩的姑娘,跟鸡皮鹤发的老人,大家喜欢看那个,简直不言而喻。

“混账!坑蒙拐骗倒是学了不少!”

李氏跳脚:“娘,上次你都逼得二丫一头撞死,现在你还想怎么样。她都这样了,你还想拿她去换四丫。四丫做得那些事,咱们今天就好好说说。”

“四弟妹,有话好好说。”

程氏的劝阻丝毫没有作用,宜悠握住娘的手,这是娘俩昨晚做着针线活商量好的。

“她勾引裴大人不成,被县丞夫人调去后厨。而后为了自己那点算盘,把二丫骗去。幸亏二丫无意中换了茶水,不然现在被糟蹋的就是我闺女。

吴妈妈在这,自会查明我这话是真是假。说句难听的,这样伤风败俗拖累沈全族的闺女,就是直接浸猪笼也不为过。谁想救谁自己想办法,想搭上我家二丫,先问问我手里的菜刀同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