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想好,第二日天明,宜悠自宵禁结束前便起身。四合院中有一口井,此处又靠近护城河,倒是常年不缺水。

打水洗漱打扮好,天明前她赶到县衙。此处已是张灯结彩,中门大开。

见着她来,巧姐自是欢喜。

“我还当你会生昨日之气,你这一来,我便放心。娘已送那几个刁奴往北院,待府中忙完,便交由人牙子发卖。”

宜悠逐渐对章氏崇拜起来,至于原先讨厌的那点嚣张,如今在她看来便是气势。

“真是有劳夫人,如此忙碌,还在为我担忧。”

“宜悠就是会说话,看你今天穿的漂亮的,竟是把我们都给比下去。”

一屋子小丫鬟失笑,宜悠叨扰。在吃了两计粉拳后,宾客也渐渐上门。

毕竟不是男方,宴客排场并不大。章氏再疼女儿,也不能让人说不知礼。故而她另辟蹊径,酒席还是那些着,奢华程度尽量往高处拔。

默默估量着酒席价钱,姜家早早派来的管事此刻却心慌起来。姜成文那事他也有耳闻,陈家如此重视闺女,这亲事怕是要结仇。

而当看到精雕木盒装的喜饼,听完这喜饼的精工制作后,他更是擦起了虚汗。

拭汗的动作,恰好落在宜悠眼里。

第六十二章

宜悠倒不认识擦冷汗的人,但婚嫁这种重大场合,何种身份坐何处皆有定规。

有权有势人家成亲不比寻常农家,要的就是排场。而排场此物,多来自亲家双方默契合作。比如单说嫁妆,多到库房装不下,婆家显得小气。嫁妆少了填不满库房,娘家面上不好。诸如此类杂事不胜枚举,每样都得各自出人沟通,力求尽善尽美。

此人便是如此来头,按理婆家人不入娘家席。不过来客总不能饿着,所以便在偏院为他们特设一桌。

是以现在,宜悠很容易便能确认门边人身份。等她再“无意”向传菜的小厮问询,更是得知此人乃姜家派来人的头。

姜家公子素有贤,明明是喜事,为何却会愁眉苦脸躲躲藏藏的擦冷汗?

但凡是人看到,便会觉得其中有问题。不过此处偏僻,除却她这样的有心人,一般也不会注意便是。

宜悠抓耳挠腮,最终还是没想出此事该当如何。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明眼人都能看出,章氏很满意这门亲事。姜公子风评很好,若她此刻去巧姐耳边明言:你未婚夫有问题,你嫁过去绝对不安生。

不论巧姐是否相信,章氏手下的人,绝对会第一时间将她当疯子抓起来,送到北院与四丫和那几个厨房闹事者作伴。

如今她最后悔的,便是前世只将心思用在争宠上。于人情琐事,从不多做关心。以至于不论出何事,她都得抓瞎,一步一个脚印的从头再来。

人总不能不留遗憾,默默劝慰自己,她便向巧姐所在院子走去。

“宜悠,来一块吃饭。”

巧姐面前的饭食颇为丰盛,宜悠也不与她客气。坐定后,她开始旁敲侧击的询问。

说到未来夫婿,巧姐初时还稍显羞涩,很快便自如起来。大越本就对女子优容,巧姐虽是闺阁少女,但成亲前也与姜公子见过几面。

在她口中,那姜家公子是为温和之人。年方十八,面冠如玉,书虽不如巧姐在国子监的亲哥哥读得好,但也算不得差。

“他待人很是温和,姜家家风也颇为清正。”

看她眼睛越来越亮,到最后面色闪出两朵酡红,宜悠心却渐渐下沉。

不论巧姐与姜公子有着怎样的过往,前世她总过得不顺遂。可年少时的思慕之心,哪是那般容易打消。

“你这般,竟是恨不得此日便是初八,敲锣打鼓八抬大轿上门。”

“竟知道笑话我,我哪有那般。”

说着说着,她神色便萎顿下来:“娘说过,新媳妇最难做的便是头一年。姜家那么多叔伯姑婶,我都怕到时我记不住。”

这便是每个新妇的烦恼,虽女子可和离亦可自立门户。然如今天下大势,终究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女结亲阴阳调和。

“别想太多,慢慢来便是。”话锋一转,她问道:“听闻先前县丞大人亦是翩翩少年郎。”

巧姐干脆停下筷子,拉她盘腿坐在床上,两人面对面,向她说起了自家爹娘的往事。

才子佳人不仅是话本中的桥段,县丞夫妇便是如此。穷书生遇上富家小姐,两人成亲外任。与一般的得势便抛弃糟糠之妻不同,此处糟糠太过剽悍,反而制住了穷书生。

“虽说而不言父母之过,不过娘着实比爹要能干。若不是她强硬,怕是我得有不少弟妹,哪如现在悠闲。”

“那是自然。”

“娘也是看上姜家这点,男子年过而立无嗣,方可纳妾。”

宜悠眉头皱的更深,她记得自己最得势的一年,曾随年礼赏过下官子女银锞子,姜通判嫡长子家分明有一份。

姜大公子年纪轻轻,不可能如此早便过继。可家规重如山,如若违背,整个家族便会被耻笑,他也不可能违反。那究竟他是如何瞒天过海,做下如此之事?

“今早一进门你便皱着眉头,怎地,如此舍不得我?”

“当然舍不得你。”

“切,别这般肉麻,这几日好累,你且陪我躺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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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着巧姐睡下,宜悠悄悄下床。掩上房门,她走到前面。

陈县丞在吃酒,主持中馈的重任全然落到章氏身上。宜悠站在一旁,看她坐于主座,行云流水的迎来送往,指挥上菜,偶尔起身与各家夫人热闹的叙话。

虽然万般繁杂,但她却丝毫不见忙乱。府中一切井井有条,宾客脸上也是真诚的满意。

见她走来,章氏忙招呼:“宜悠来了,过来帮我看着喜饼。”

宜悠走上前,章氏很简单的嘱咐道:“最里面三桌客人,走时发带盒子的。其余人,均用红纸。若是不够,再发新做的。”

这便是区别待遇,可来人皆是聪明的,皆是欢欢喜喜收下,满脸笑容的道和。

有人率直,当场打开后便惊讶于这巧妙的心思。章氏得了面子高兴,也不吝于给她做面子。

“喜饼正是宜悠这丫头所想,她那巧心思,我看着也喜欢,便将喜饼交由她来做。”

人人都卖章氏一个面子,宜悠插话时便说出自家包子买卖。

“我吃过,回去命人包,却怎么都不出不来那个味。”某穿锦缎的夫人说道。

“还真这般好吃,你是怎生做出来的。”

宜悠却不会透露白石之秘,只谦虚的说各花入各眼,夫人府里做得肯定很好吃。

她本就生得美,如今态度不卑不吭,却能说得每个人都高兴。就这一回,领喜饼的人都记住了沈家包子铺有个能说会道有漂亮的掌家小娘子。

甚至等到两日过后,随着吃喜宴的人归家,喜饼传遍云州,她更是背地里被人称做“喜饼西施。”

当然那是后话,此刻趁着空当,她还是缓缓道出:“我见偏远中那些人,听到前院这般热闹,却是不太高兴。”

章氏错愕而后很快释然:“此事还与你有关,那姜家凡事都要最后,如今却让我在喜饼上出了风头,他们怕是一时间不太习惯。”

见她丝毫不往别的方面想,宜悠抓住喜饼盒,决定放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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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忙碌两日,初八一早便是巧姐吉日。

宜悠出门前,小心的摸到厨房,将一柄切菜用的七寸刀包好藏于衣内。昨日秋老虎已过,衣裳稍稍厚点,她胸部已经初步发育,此时藏一把刀,别人也看不大出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巧姐自幼活泼,被章氏悉心调养出来的女儿,身体怎么可能差。婚宴当日把守严密,自不可能出现剧毒之药。她想了又想,唯一可能的缘由便是外力伤害。

“二丫在做什么?”

宜悠一哆嗦,险些露馅:“娘,我喝口水,得早些去县衙。”

李氏狐疑的送走女儿,眼尖的发现少了一把刀。

连忙追出去,外面却早已不见人影。刚想出门去追,小腹一阵疼痛,这是她年轻时落下的病根。

事到如今,她只能相信女儿不是那般不知分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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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悠一路走着,便见自县衙出城的路早已被清理一新。沿街处皆贴满大红“囍”字。宜悠前世身份摆在那,在内宅她可以横,但在外却是大夫人一手操持。

这是她第一次目睹达官贵人家的婚宴,虽然只是一县丞,这排场却不是常人可比。

待走进后,她总算见到全副排场。装好的六十四台嫁妆左右摆满整整一院子。衙役换上喜庆衣裳,准备抬嫁妆。陈县丞也是宠爱幼女,甚至将自己出巡时的仪仗全数调来。

若是御史在此,定会参他一本公器私用。可在没人管的县丞,此举只会让人眼前一亮,道一声气派。

开脸上妆,穿好嫁衣戴上凤冠霞帔,原本活泼可爱的巧姐,此刻却多了几分成熟味道。宜悠感叹,这种介于天真与成熟间的独特之美,她看了都要心动,姜公子如何舍得那般?

“自早上起我便没用多少饭,如此这般,不知能否熬到晚上。”

章氏痛批:“新嫁娘吃出个大肚子,到时仪态不雅。”

“可是,真的饿!”

“娘自给你准备点心,等会一路上,你便可先垫垫饥。如今不行,妆会花。”

宜悠灵机一动,拿起桌上苹果,削皮后切成拇指盖大小的块状,再用竹签插上,递到她面前。

“夫人,吃些水果不涨肚子。”

章氏终于点头,巧姐朝她投来感激的笑容,只是旁边几位陪嫁妈妈脸色却略有些不自然。

“妈妈们可是有何意见?”

几人不言语,其中年岁较大的开口,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夫人,新媳妇要伺候公婆立规矩,最是难熬,万不能掉以轻心。”

巧姐咽下苹果,嘟起嘴:“在自己家中,随便些又有何不妥。”

妈妈并未多言,面上却是明显的不赞同。宜悠皱眉,章氏或许觉得巧姐太跳脱,所以选了几名严肃的妈妈。可这样规矩大于主子的人,跟过去后真的合适?

章氏看看自己选的人,再瞅瞅一团孩子气的女儿。

她何尝不想让自家闺女轻松自在,可丈夫官位摆在那,姜家已是最好的选择。女人总得过这道坎,嫁给没规矩的人家怕是更受罪。

“他们说得也有理,一开始是得多注意些。快些吃完,再涂点口脂。”

“恩。”

宜悠却是明白了章氏那份心,若是以往这几个重规矩的妈妈,可以完美的弥补巧姐身上那点跳脱。可如今却不同,若是被这四个人性规矩管着,难免束手束脚。

“夫人,宜悠这次跟随小姐去,却是什么事都不懂。能否叨扰下,劳吴妈妈一同走一趟。”

章氏正为女儿无线担心,她本打算派吴妈妈去,可被孝顺的女儿拒绝。如今这念头再次出来,且再也压不住。

“行,吴妈妈先跟去。”

“娘。”

“放心,若是你能顾过自己,过不了几日她便回来。你想要,我还不给。”

宜悠圆场:“巧姐就当照顾我,让吴妈妈陪我做个伴。”

“这样也好,那就得辛苦娘几日。”

宜悠默默胸口,那里还藏着最后一把保命的刀。如今再加一个万分灵活且护着巧姐的吴妈妈,此行渐渐稳妥。

几人这般说这话,很快便到晌午。婚礼于黄昏举行,县城离云州城不近也不远,此刻出发恰好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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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队伍来,因不是同城,所以并不是花轿,而是马车。

众人早已了解,那八抬大轿,要等行至云州城门前再行换乘。宜悠与吴妈妈同新嫁娘一同上了马车,马车内只有三人。

车子启动,巧姐哭红了眼。此刻宜悠的作用便体现出来,几句话终于让她重归平静。

“不知为何,今日黄道吉日,我右眼皮总是一阵跳。”

吴妈妈轻轻拍打她一下:“这丫头,你那定是反的。”

“是反的,可怎么越跳越厉害,不信你们便摸摸。”

巧姐伸手摸下,果然有什么顶着她的手指,当即她有些忧愁。

吴妈妈横她一眼,朝巧姐解释道:“小姐方才刚离家,可不就是那坏事。”

这一说巧姐刚压下去的悲伤又回来,宜悠朝吴妈妈翻个白眼,继续劝起来:“都在一州之内,逢年过节夫人也要前来拜会,小姐就当出来散散心。”

“恩。”

好悬劝住她,宜悠将窗帘掀开小缝,往外看去。前世她是坐在陈德仁的车中来得云州,当时只顾讨好车中人,如今却是第一遭见这风景。

沃野千里麦穗一片金黄,风吹麦浪带来阵阵馨香,让人闻着便觉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间便到云州城下,见到姜家来人守候,县丞仪仗队也收起。自马车下来,宜悠便与吴妈妈一左一右,守在轿子两侧。

宜悠以前知道云州富饶,但如此亲身感受还是第一遭。临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人群熙熙攘攘。往来商贾平民皆着八成新以上的布衣,面色白里透红,少见饥贫。

饶是隔着重重芥蒂,此刻她也不得不感叹,陈德仁为政有方。她却不知,送嫁队伍所经之处乃云州主干道,于此居住之人自是富足。

姜家虽也为官,但深谙树大招风之理,并未命人开道。队伍行进速度放缓,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城西姜家主宅。作为大族,姜家占据整整一片坊市。

虽建筑不若府衙威严,但一眼望不到边的宅院,还是令人肃然起敬。

族长嫡长孙娶妻,自然是中门大开。趁着落轿,宜悠终于看清姜公子的模样。

巧姐未曾有虚言,此人却是生得一副好颜色。可宜悠总觉,他那淡淡的笑容中带着一抹轻愁。

稍稍晃下脑袋,她不是早已确定姜家不对劲,此刻已经不用再找更多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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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进入喜堂,宜悠再次体会到何为大族。原因无它,偌大的正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粗略估计下,连带主仆,竟是差不多上千。

大越规定,万人成一县。云州富庶,一县最多只有三万人。姜家单拿得出手的亲戚,便如此多,再加旁支,差不多顶一个郡县。

人声鼎沸中拜堂结束,巧姐被扶进主院后的另一小院。说是小院,其实是被族长主院比起来的。

院中多花木,隔绝了前院喧嚣。四名陪嫁妈妈站在门外,宜悠和吴妈妈在里面陪着。

“简直要闷死。”

待姜公子走后,巧姐便将盖头甩在一边,声音中满是烦躁。

“嘘,让有心人听到那可如何是好。老奴给你看着,待会姑爷来了可得好生带着。”

“恩。”

三人继续聊,此刻却换成在姜家的见闻。偶尔,前院传来劝酒的喧闹声。

“这般大族,真是看着就让人头疼。”

“慢慢来,夫人也嘱咐过,没人会委屈你一次记全。”

巧姐撇撇嘴,余光扫到墙上一幅字,神色终于放松些。宜悠扫过去,只见落款盖着姜公子的方印。

握紧拳头,但愿她所料错误,今日不会出差错,那姜公子也不是负心薄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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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聊了没一会,门外便传来女子的轻声。

“夫人唯恐少夫人饥饿,便禀了老夫人,命厨房做些新鲜点心送来。”

“多谢老夫人和夫人关心。”

妈妈回答后,便打开门。宜悠抬眼,只见一俏生生的丫鬟,身材微微有些丰腴,穿着一身与众人不同的高腰襦裙,端着几样点心走进来。

见到他们,那丫鬟微微皱眉,而后说道:“夫人另有要事嘱咐少夫人,麻烦妈妈和姐姐,能否先打些水,来给夫人净手。”

宜悠直觉有些不对劲,婆媳间有什么话不能日后慢慢讲,非得捡到此时。可丫鬟这般说,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别的方法搪塞过去。

“小姐且等我二人一时。”

吴妈妈拉着她出去,宜悠关门时,却见那丫鬟一转身。

裙子下,竟是凸起的腹部。电光火石间,她心中所有疑惑串联起来。

再严的家规也挡不住人有心破坏,如姜公子这般读书人更是喜欢红袖添香。若是他成亲前被人迷了眼,甚至有了子嗣,也不是不可能。而女为母则强,为了子嗣,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丫鬟朝门外看一眼,温和的笑笑,而后转身将托盘放于临近西床边的绣墩上。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宜悠顾不得其它,松开吴妈妈衣袖推开门:“巧姐,快闪开!”

惊呼声打断了里面的柔声细语,巧姐拉下盖头,就见一把刀进在眼前。出于本能,她往后一躲。刀沿着腹部划过,划开红艳的喜服。

宜悠朝胸口一掏,立刻迎上去。

“吴妈妈,愣着做什么,快来帮忙。”

三个老妈妈加上她一个,很快便制服了这位传信的丫鬟。而此时,巧姐喜服最靠近腹部的地方,已经被划得不成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