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大人今日疲惫,不若往日再叨扰?”

陈德仁皱眉,这章氏怎如此阻拦:“我等为官者,本就旨在为民办事。如今未过正午,天色尚早。”

说罢他便往陈县丞边上走来,微退一步,刚好靠着宜悠。

宜悠心下犯苦,危机已过,方才她便想开溜。无奈巧姐经此事后竟十分黏她,拉着手可怜巴巴的要一起走。她总不能让这位大小姐走十几里,只能留下陪她。

我可被你害苦了。

巧姐也回过神来,颇为讲义气的拍拍宜悠。

“男女大防,我贴着爹爹站,你稍离远点。”

宜悠彻底跪倒,果然巧姐道行还不够。云州乃是陈德仁地盘,莫说是一人之隔,便是实打实的厚墙,凿穿也是陈德仁一句话的事。

想到这她也死心,方才她早走一步又如何。陈德仁若是有心,也会找到云县。平民对上知州,那是绝对差距。

如今之计,无外乎让陈德仁对她死心甚至厌恶。

默默回忆着,此人最讨厌什么?当初他于她那般纵容,情到浓时也曾说过他就喜欢那天真不做伪的性子。回忆今日之事,竟是样样符合。

低头,她却是万分头疼。第一印象已成,再扭转可就万分困难。可她并不悔如此做,保住巧姐是她所愿,为此她也彻底赢得章氏信任和喜爱。有县衙撑腰,日后自家孤儿寡母只要安分守己,定无人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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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横了女儿一眼,对待姜通判可以随意些。对知州,却必须得尊敬。

女儿此法看似十分巧妙,在场一众人精谁看不出来。没见那姜通判已凑到右边,一双贼溜溜的招子直往宜悠身上瞄。

于人留坏印象,又丝毫不顶用,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默默记下回去后好生教导女儿,她却是打算进府后再行观察。

姜通判习惯钻营,既然形象已毁,他也不端架子:“这位姑娘好生伶俐,先前怎从未听说过。”

“通判大人夸赞,民女着实愧不敢当。”这是陈德仁最腻歪的谦虚虚伪。

“姑娘何必如此谦虚,莫非自外地而来?”

章氏接话:“通判,女儿家名讳家籍,怎能随便告知外人。此处人多嘴杂,更需多多注意。”

姜府离陈府,也就是府衙所在之处并不远。陈德仁提议,一行人干脆步行,于是才有了姜通判之机。

姜通判闹个大红脸,别说他恨死了这牙尖嘴利的死丫头片子,自无一丝倾慕之心。便是有,他也不敢去挖知州大人墙角。

闹个大红脸,他默默抬头望天。

陈德仁趁机回头,扬起君子的微笑:“听这姑娘口音,也知是本地人,这应是陈县丞治下之女。”

陈县丞却是不敢不答:“正是,此女与小女交好,此番便前来送嫁。”

“本官在京时,亦有如此交好之人。有一二密友相陪,着实是人生之幸。不知此人乃是何家之女,观其样貌,竟似大家出身。”

同样的话,姜通判一猥琐大叔问出来就带着别样的暧昧。而颇有风姿的上官陈德仁说出,那便格外自然。

宜悠掐下手心,前世她就是这般被陈德仁所迷倒。直到死过一回,她依旧不明白,为何原本将她捧在手心疼宠的人,一夕翻脸那般无情。

不过原因如何已不再重要,对于此人她早已无爱无恨。如今她只需尽力,保证从陈府全身而退即可。

章氏赔笑尽量忽略重点:“知州大人所言甚是,巧姐有这丫头相伴,我们二人也能放心。”

陈德仁有些丧气,下官极力阻挠。再看那姑娘那般瑟缩,不若方才神采飞扬,这样当真无趣。正当他准备收手时,却突然见到她那握紧的拳头。

心下失笑,小野猫还跟他耍起了心眼,当真有趣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对姜家长房来说,抽几鞭子不顶用啦,夺权才是真绝色!

第六十五章

姜通判问话,出于双方并不和谐且官位势均力敌的别扭关系,章氏和陈县丞尚且还敢回避。

但陈德仁询问起来,在场却无人不敢回答。除却宜悠,多数人看起来知州大人平易近人,多问询几句也并无甚大问题。

姜家祖宅距离陈府大约两里,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内,陈德仁充分发挥大家族出身,长袖善舞的优势,轻易套出了巧姐和宜悠的全数情况。

如今他年二十八,正是介于大叔和少年间的暧昧年纪。问起这些,倒也不算特别离谱。

显然陈德仁也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发觉小野猫躲着他后,他便自动转换至长辈角色。到自家府邸门口时,他心中已有合计。

“你二人且先去歇息,咱们先紧着办事。”

这二人自是指的宜悠与巧姐,陈德仁自动转换为长辈,他们这些小辈自是不便插手大人们的事。

章氏略有深意的嘱咐道:“你们俩可别乱了规矩,巧姐注意着些,别再如往日那般跳脱。”

“娘~女儿自是知晓。”

吐吐舌头,巧姐拉起宜悠,二人被丫鬟引着往里面走去。

于陈府呆了三年,内宅她早已熟透,踏在青石板上,熟悉的摆设提醒着她前世所经历的一切。那些原本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仇恨,悉数翻滚上来。

在此她经历过上辈子最极端的荣耀,也有过另外的痛彻心扉。

“便是此处,两位小姐请进,婢子这便命人上茶。”

小巧却精致的别院,虽无富贵摆设,但仍能看出主人用心。因陈德仁书房尚未搬离,此处并不若三年后那般,门庭冷落墙头长满荒草。

“倒是挺雅致,宜悠你看,这门竟是整扇镂空雕刻。”

木然的应着巧姐,她一路上一直握紧的拳头,此刻却是传来一阵肉痛。

“呀,你手怎么生流血了。麻烦这位姐姐,且速去打盆清水,取一干净布巾。”

丫鬟略带犹疑的走下去,宜悠强打起精神朝巧姐笑笑,几欲蹦出胸口的心却是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这个靠近前院的雅致小院,正是前世大夫人关押她之处。当日府中大公子中毒身亡后,她便被绑至此处。便是在这间房内,她被两个老妈子轮番施刑,手指脚趾二十处指甲尽数被拔出,针刑十几日而绞杀。

如今故地重游,钻心的痛再次染上心扉,老妈妈的狠辣、大夫人的得意、陈德仁的冷漠悉数涌上心头。心绪难平间,她却是发现。原来她不是不毫无怨恨,只是在蝼蚁之姿,报复无能时尽可能麻痹自己,让日子能舒坦平顺些。

“让我来看看,你别怕,有我娘在,没人能太过为难你。”

巧姐用湿巾布擦净她的手,言语中满是肯定。

“恩,只是这两日事多,如今想起来便有些后怕。”

说到此巧姐也有一瞬间怔愣:“好在如今已经无事,说起来,这两日还多亏了你。不过昨日我见,你似乎从那儿拔出个什么东西。”

宜悠捂住胸口,阻隔她瞥过来的视线。被巧姐这一打岔,她心中难受倒是退去不少。

“是把七寸刀,刚离开沈家时事情稍有些多,我便藏着防身。昨日第一次出远门,虽跟着你,但依旧稍稍有些担心,也就包好带上路。”

巧姐捂住肚子,一副憋笑很辛苦的模样。

“宜悠,咯咯,你当真让我好生服气。得亏你有此直觉,不然今日怕是我得躺着进来。”

见终于糊弄过去,宜悠并没有松一口气。巧姐且会有所怀疑,章氏那边保不齐也会多想。虽然自始至终她都很小心,一切做得很自然,但一个人难免百密一疏。且人心难测,她得时时用心。

垂着眼眸,这会她已压下自己情绪。往事已矣,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可不是为着做那螳臂当车之事。弄清自己的身份处境,痛痛快快的活着才是根本。

待她调整好心绪,方才退出的丫鬟又推门进来。

“两位小姐且先用些茶点。”

丫鬟轻巧的将食盒放置于桌上,布好碟子倒茶后便退至门边,端得是规矩方正。宜悠捧着茶碗,端详着她撤下的食盒。

松木雕牡丹花,上涂一层桐油,正是出自沈福祥之手。她尤记得,章氏连带盒子一同送于陈德仁。

陈府待客所用食盒皆由云州城木匠统一制作,精雕染漆,端得是大家气度。

瞧着这盒子,宜悠头又疼一些。

**

巧姐作为县丞之女,逢年过节也随章氏来知州府拜会。她对这座府邸,至少比姜家那边要熟悉。

是以现在,她便少了些拘束。

“这不是宜悠你送的盒子?”

宜悠食指立在双唇间,打个噤声的动作,一双杏眼颇为沉静的看向她,而后缓缓点头。

巧姐也转过弯来,坐近了两人开始叽咕。

“知州府我熟,尹氏手段不比我娘差,且西边还住着个受宠的梅姨娘。尹氏有两女,如今正怀第三胎。而梅姨娘所出大公子,如今已满四岁。”

手势不住的比划着,她目露担忧:“你小心些,等会站在我身后。”

宜悠应着,这些事她早已知晓,不过巧姐这份心她却是收到。两世中她性子又不算顶好,巧姐算她排名第一的密友。

“恩。”

“你不用如此感激,你为我连刀都拔了,我定不会弃你于不顾。”

宜悠颇有些啼笑皆非:“是,日后有让你两肋插刀之时。”

巧姐拍拍胸脯:“包我身上。”

门边丫鬟敲过来,她忙做淑女状,伸出小指勾过来。

宜悠会意,也勾出手指头与她和在一处。少女手白皙嫩滑,划在手指上心痒痒的,勾勾缠缠,巧姐颊边露出两只酒窝。

“祸福与共?!”

“恩。”

宜悠眼神中迸发出愉悦的神采,身份差距,先前她虽与巧姐投脾气,但总有些隔膜。经此一遭,如今两人间情谊总算落到实处。

“宜悠快吃点心,得亏昨日你想出法子,拿竹签叉那吃食。不然这么一折腾,当真得累晕。”

收回小指,她回味着方才那种贴心的暖融融的感觉。前世她虽有亲近之人,却从未有此体会。待人用心与否,果然大有差别。

“倒是挺精致,也不知县丞和夫人,还有那些抬嫁妆之人有无吃食。”

巧姐一顿,而后放心倒:“娘定会有所安排。”

宜悠只是方领悟用心以诚待人的事理,便有些患得患失。拈起一块桃酥,烤得焦黄的小块点心透着蛋黄与糖的香气,单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此处乃是知州府,自不会像县衙那般,任由四丫下药谋害。放着好好地点心不吃,那才当真痴傻。

填进口中,就着上好的铁观音,她慢慢品味起来。

**

两人念着规矩只用了小半盘,边说着话边用,时辰倒也不难熬。

正午已过,章氏终于归来。歉意的望了眼宜悠,她言明知州夫人召见。

“此事无法推拒,你二人也不用太过拘谨。”

踏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宜悠走进正院。陈德仁素不喜暴发户做派,正院处处透着大气,且与三年后并无一丝不同。

躬身后,她飞速瞥了眼大夫人。尹氏要长陈德仁三岁,且女子本就老得快,如今她打扮颇为庄重。仍是最爱的红衣,她腹部高高隆起,面相上比三年后多了不少宽和。

“还是姐姐你有福气,身边人都这般好看,平日看着心情也是舒畅。”

章氏不过分谦虚,也不拿乔,只当话家常的回过去。当得知尹氏所出儿女皆在京城,于陈老夫人跟前尽孝时,她答道:“陈家自是大家,老夫人出身名门,教出的孩子自是极好的。”

尹氏因母女不得相见的那点气哭悉数散去,一双眼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宜悠。

陈德仁先前已派人来言明,她本因姜家之事存着气,如今却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观这姑娘也是有规矩的,虽出身小门小户,但她有章氏做后台,西边那位喜好伤春悲秋的定不敢轻易招惹。若是轮到她这,章氏那点后台也制不住她。

抚摸着肚子,陪嫁妈妈皆言这一胎乃是男相。此时府中再进一人,当真妙极。

本来的七分不悦变为三分,她扬唇问道:“宜悠姑娘可曾及笄?”

宜悠攥住袍脚,逼直声线:“并不曾。”

“怕是也快了,这般漂亮的姑娘,合该金尊玉贵的养着。”

这般直白,章氏自回护一二:“她哪有金尊玉贵,这丫头最是惫懒,就想着过几天清净日子。”

宜悠扬唇甜笑:“夫人这般说实话,宜悠当真无地自容。”

一番被拒,尹氏面色虽不显,心中不悦却是更重。

“听闻老爷寿宴上那牡丹糕,乃是宜悠姑娘所做。自用过一次后,我便时常想那精巧的模样,不知今日可有口福。”

驱使拜客做那厨役杂事,本就是无礼之举。

尹氏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忙笑出声:“看我说话直习惯了,自打坏了这胎,就特别爱吃些新鲜东西。”

宜悠还能说什么:“夫人所望,宜悠自不敢辞。”

巧姐颇为义气的站出来:“我与你同去,做些巧实的活计,也颇为有趣。夫人,我便借花献佛,孝敬你一回。”

巧姐去?宜悠瞬间想到她的光辉历史,肩膀颤抖下,最终还是同意。

她不欠尹氏丝毫,犯不着当个面团,任她揉扁捏圆。

“那就赖巧姐帮忙。”

**

正院本就有小厨房,二人由丫鬟引着入门。帘子掀开,浓郁的参汤味扑面而来。

“两位这边请。”

丫鬟说完吩咐那看火的婆子:“夫人要用的,仔细点,一盏茶后也该出锅。”

水与面都是现成,巧姐对和面一事很感兴趣,撸起袖子便要净手。

宜悠望着参汤上氤氲的热气,鬼使神差的问一句:“夫人这胎几个月了?”

本不是机密,烧火婆子随口道出:“已有五个月。”

说者无心,听者心中却是起了惊涛骇浪。前世临死前,她曾说过“只要梅姨娘所出的大少爷死了,二少爷便占尽嫡长名分。”

犹记得当时尹氏那一瞬间慌张的脸,那时她只是胡乱攀扯。如今经历事多,她却是终于明白。

尹氏胎儿如今方才五个月,她年岁三十二,本就过了最佳生育年龄,这般进补定也知这一胎不妥。前世八个月时早产血崩,所出嫡长子身体孱弱。

梅姨娘乃越京老夫人所赐通房丫环,自幼服侍陈德仁,且育有长子,地位颇为稳固。大夫人尹氏占着出身和身份,正需一年轻貌美,最好稍显骄纵跋扈的宠妾与梅姨娘打擂。

前世三年后,府中大公子七岁,不日将被送往越京,入陈家族学。而二公子身体终有所好转,是以才有她砒霜毒害大公子之事。

先前她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一朝点通,一切皆是水到渠成。府中二位公子金尊玉贵,其吃食有专人把手,若无掌管大权的夫人吩咐,怎可能混进砒霜。虽无证据,可此事却压根无需太多实证。

原来前世由始至终,她始终是尹氏足下一块垫脚石。如此还不算,待到事成,她竟连最基本的好死都吝啬于赏赐。大半个月的非人折磨,这便是尹氏。

“面加多了,宜悠,快些加水。”

面团已然和好,此次巧姐有所克制,只弄得面板上到处都是。

“这些便已足够。”

揉面、调馅,期间丫鬟端走了参汤。望着空掉的砂锅,她心思一动,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

巧姐跟在一旁,挥动菜刀,她在面团上刻上“姜成文”、“王霜”等字,而后咬咬牙,一刀躲下去。

口中还念念有词:“这样你们也能掺和在一起。”

那副凶狠的模样,没由来让宜悠为姜公子哀悼。这般作孽,若有一丝可能,那刀定会往人身上招呼。

“你可玩够,该下锅了?”

宜悠已做出八朵漂亮的牡丹,望着一片狼藉的厨房,她走向灶台,燃油锅慢慢煎炸。眼见八朵花皆出锅,方才将灶台让于巧姐。

“我且帮你关上风箱。”

退到门后,她眼看着关风箱的巧姐,一方帕子燃上火苗。刚欲提醒,察觉到热度的巧姐忙松开帕子,帕子直直落入油锅中。

“巧姐,快过来。”

得亏此处离门近,巧姐一步跑出来,绊倒了立于窗边的油瓶。油生火,再火上浇油,厨房很快蹿起一大片火苗。

宜悠托着盘子,绷着脸心中却暗笑不已:千金小姐做客却被命下厨,出点差错,主人家应该不好说什么吧?

**

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错估了各方反应。

尹氏挺大肚子围着巧姐转一圈,眉头拧成疙瘩:“如何,有没有被烧到?”

章氏趁人不备点点宜悠额头,上前善后:“你也别担心这皮猴,她哪是那做菜的料,不过是瞎起哄罢了。”

巧姐嘟嘴,自宜悠手中抢过点心盘子:“娘你看,我做的可好了,夫人尝尝?”

二陈先前留在前面,商讨着政事。既已决定报复姜家,陈县丞下手稳准狠。他主动向知州大人请命,彻查云县官田。

与地主、佃户等人的田产不同,王侯将相族中田产用于奉养自身,无须向朝廷缴税。大越立朝不足五十载,土地兼并却已初见苗头。云州此处,以地头蛇之一的姜家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