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还有其他的语文老师么。”

“别的老师有别的老师的排班啊。”胡飞说,“何老师你可不能这样啊,这出尔反尔也得给人个心理基础吧,这么突然就不去了,让我很难跟李老师解释啊。”

何丽真低着头,说:“我真的去不了了……”

胡飞没有说话,何丽真等了一会,抬起头,看见胡飞正在打电话。

“哎,哎对,是我,那个是这样的,何丽真啊,就是何老师,现在有点事情要跟你说一下。”

何丽真忽然紧张起来,她没有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却反射性地觉得,那就是李常嘉。

“喏。”胡飞说了几句,把手机递给何丽真,说:“你有什么理由自己跟李常嘉说吧。”

何丽真不想接电话,可胡飞的手举着,一副你不接电话我就不放下的意思,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拿过了手机。

“喂……”

“何老师啊,我是李常嘉啊,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我……”何丽真看了胡飞一眼,然后转开目光,说:“我想告诉你一声,你的那个补习班,我可能去不了了。”

“去不了?为什么?”

“……”何丽真说:“家里有事。”

“什么事?”

何丽真说:“就是有些事,不太方便,我就不去了。”何丽真停了停,又说,“对不起……”

李常嘉在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然后说:“你这么突然要走,我临时安排不了人,这样吧,你这周六先来一次,等先上过这一节课,到时候我们再说。”

“可是——”

“就这样了。”李常嘉说,“让胡老师接下电话吧。”

何丽真依旧想要推辞,可李常嘉明显不对待的态度,让她有话也说不出口。

手机还给胡飞,那边两人在说着什么,何丽真已经不在意了,出于礼貌,她在原地等着胡飞打完了电话。

“那就这样吧。”胡飞把手机揣回衣兜里,“到时候你跟他好好谈谈。”胡飞微微弯腰,小声对何丽真说,“到时候你要是真对薪水不满意的话,可以跟他提,哎,一切都好说嘛。”

何丽真脑中很乱,随意地点了点头。

周五晚上,万昆过来家里吃饭,何丽真告诉他明天她要去补习班。

“那我就不能过来了?”

“可能时间来不及。”

“也行。”万昆说,“刚好我那边也有点事情。”

何丽真本来在想自己的事情,听到万昆这么说,就多问了一句,“有什么事情?”

万昆经过一周多的训练,单手吃饭已经十分熟练,他一边扒饭一边说:“也没啥,就是碰到几个来抢生意的。”

何丽真听到他说“抢”,就条件反射地觉得不放心。

“那怎么办?是哪里的人,你们认识么,他们是来公平竞争的么?”

万昆听得放下筷子,“怎么又突然这么多问题……”

何丽真说:“你胳膊还没好利索,有事跟你们领导商量好,别又出问题了。”

万昆让她安心,“放心好了,没问题的。有几个外地人,不知道那片我们包了,昨天白天来了一次,已经走了。”说着,他想起刚才何丽真说的“公平竞争”,觉得有意思透了,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了?”

“没事。”

“那你们工地……”

万昆一脸淡定,“也没事啊。”

何丽真点点头,她满脑子明天见了李常嘉要怎么跟他解释,也没多想万昆的事情。万昆没有听到她以往的唠唠叨叨,觉得有点奇怪,看着她,说:“你上班怎么样?”

何丽真:“什么怎么样。”

“那两个男的找过你么。”

何丽真明白他的意思,说:“没有,我这什么事都没有,你专心上班就好了。”

事实上,万昆这边碰到的事情还真有一点麻烦。

那伙人来了有三天了,第一天只是踩踩点,第二天就把摊子摆上了,陈路没惯他们毛病,过去“沟通”了一下,好不容易走了,结果今天又来了,狗皮膏药一样。

万昆一边吃饭一边想,既然何丽真周末有事,那就这两天解决问题好了。

第五十二章

周六清早。

何丽真醒得很早,简单地吃过饭,她把书本装在包里,就出发了。

很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她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想着。

在周五晚上再次确认补习班地点的时候,何丽真才想起,这个补习班和万昆打工的地方,只隔了几站的距离。

今天阴天,七点多了,太阳还没出来,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整个天都是灰色的。

风很大,也很冷。何丽真下车的时候被风吹得闭上了眼,似乎已经到了该围围巾的季节了。

补习班同时开课的有三个半,早上八点半上课,一个班上语文,两个班上英语。

何丽真提前半个小时来到补习班门口,她的包有些沉,里面有上课的书、笔记本——还有一条没有碰过的裙子。

何丽真在补习班门口站了好一会,一直到后面有学生来,才回过神。

几名家长带着学生过来,在门口看了看,问何丽真:“你好,这里是补课班吧,我们……”

“是的。”何丽真点点头,侧开身,让他们进去。

门打开,何丽真看见里面已经布置得像模像样了,一个人背对着大门,站在走廊里,正跟一群家长说着话。

是李常嘉。

何丽真在看见他的第一时间移开了目光。

李常嘉听到门口的动静,看过来,几个家长认出他,连忙领着孩子笑着跟他打招呼,“李老师啊……”

李常嘉迎过去,“来了?”

“是啊。”

李常嘉看了看手表,说:“来的好早啊,八点半才上课呢。”

家长客气地说:“这不是第一天么,我们住的有点远,怕迟到。”

“好好。”李常嘉笑着拍了拍一个学生的肩膀,说:“你们先进去吧,课表在外面的板子上写着,家长可以在大厅里歇一会,那边有饮水机,渴了就喝点水。”

李常嘉目送这几位家长把孩子送进教室,然后好似才注意到门口的何丽真。

“哟,何老师啊。”他走过来,何丽真嘴唇紧闭。李常嘉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没穿那条裙子?”

何丽真似乎没听懂,“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李常嘉回头看了看,一楼正厅里挂着钟表,“快到时间了,你先去班级里面看一看,准备一下吧。”

何丽真还有些话想说,可时间真的有些来不及了,站在她这个位置,能看见教室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学生准备的都差不多了。

“好,我先去上课,等下……”何丽真抬头看了李常嘉一眼,“等下你有空么,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李常嘉欣然应允,“好啊,中午出去吃饭,我跟其他的老师都说好了,一起去,有什么事到时候咱们再说。”

何丽真想说她就不去了,可还没开口,李常嘉已经被另外一个家长叫走了。

何丽真脑子乱成一团,拎着包进教室,开始上课。

因为是补习,课上的十分直接,做题改题讲题,简单又粗暴。

上课的时候,外面的天更阴沉了,上了半个多小时,屋里实在太暗,何丽真把灯打开。

学生做题时,何丽真看向窗外,天边的黑云慢慢地涌动,就像里面有只巨大的怪物一样。

风更劲了,吹在窗户上嗡嗡地响。窗户旁边坐着的一个男同学手紧压着试卷,怕被风吹跑,何丽真看见,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她在关好的窗户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浅浅的,灰蒙蒙的。她愣神了一会,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她的脸孔很严肃,严肃得几乎有一点冷漠,这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小学老师,一个严格的、不近人情的女人。

何丽真愣神之后,心情微微有些慌张,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放松,不要乱想,不要紧张。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很快结束。何丽真在结束的时候象征性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收拾东西去找李常嘉,结果李常嘉没碰到,却在门口见到了刘华涛。

刘华涛好像正在跟另外一个老师研究些什么,见到何丽真客气地打招呼。

“何老师,上完课了?”

何丽真点头,“嗯。”

“等下去吃饭,你知道吧。”

何丽真说:“我就不去了,等下我跟李老师说。”

“不去?”刘华涛眼睛睁大,让旁边的老师等一下,转头又对何丽真说,“哎呦,怎么不去呢?家里有事?”

何丽真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想去。”

“……”

旁边还站着一个老师,等着和刘华涛说话,他不知道其中内情,听了何丽真的话,还微微一愣,余光扫了刘华涛一眼。

刘华涛背对着那个老师,看着何丽真,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了片刻的僵硬,但是他很快回过神,说:“何老师身体不舒服?”

后面的那个老师也在看着,何丽真停顿两秒钟,还是不想太过伤人面子,她点点头,低声说:“嗯,是有点不舒服……”

“原来是这样。”刘华涛说,“那你再等一等吧,李常嘉刚刚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你在这先坐一会。”

说完,刘华涛带着另外一个老师走进里面的办公室。

何丽真就在外面坐着,短暂的课间休息后,所有的学生又回到教室里。何丽真独自一人坐在凳子上,她看着墙上的钟,十一点。

秒针规整而机械地一下一下转动,何丽真听着那摆动的声音,险些睡着了。

李常嘉二十分钟之后回来了,何丽真看见他就站了起来,“李老师……”

李常嘉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风,他关上门,对何丽真说了一句:“你跟我来,进屋说。”然后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办公室。

何丽真跟着他过去,李常嘉进屋后开了灯,把门关上。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隐约可以听到隔壁教室里上英语课的声音。

何丽真先开口:“李老师,等下我有事情,那个聚餐我就不参加了,不好意思。”

李常嘉说:“大伙都去,你也去一下,咱们一起吃个饭。”

“不用了。”何丽真说,“我真的有事。”她说着,把包拿到前面,“对了,还有这个——”她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李常嘉一眼就认出那是不久前送给她的裙子,看她的样子,别说试穿,恐怕连袋子都没有开过。

李常嘉的抿起嘴,没有说话。

何丽真举着袋子,李常嘉没收,她就不放下。最后李常嘉泄了气似的,眉头紧皱,长叹一声。

“我说何老师,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何丽真依旧拿着裙子,说:“什么干什么。”她瞄了一眼裙子,又跟他说:“这个我不太适合,而且,我也没理由收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不适合?”李常嘉差点乐出来,“你连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吧。”

何丽真根本不在意裙子是什么颜色的,她把袋子放到离李常嘉最近的一张桌子上,“还给你,以后……”何丽真斟酌着说,“以后,不要送我东西了。”

两人均沉默。

何丽真又说:“以后的课……我也不来上了,你另外找一个语文老师吧,临时这样,真的不好意思。”

李常嘉还是没有说话。

何丽真再次道歉,最后便提起包,打算离开。她走到门口,听见李常嘉在她身后说:“老师的不收,收学生的对吧。”

何丽真站住脚,胸口压着一块石头一样。

李常嘉看着何丽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李常嘉银色的眼镜框泛着冷光,何丽真说:“什么意思……”

李常嘉忽然笑了一声,“我什么意思?何老师,你这样就不好了吧。”

何丽真说不出话,李常嘉的语气又弱了一些,“何老师,我知道你一个女老师自己来这么远的地方,偶尔肯定会觉得不好过,可是,有些事情你也得看清楚啊。”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带,“什么事情,我什么事情看不清楚。”

李常嘉的表情就像是在教育自己的学生,“何老师,你要看明白啊,我这是在帮你。”

何丽真强迫自己镇定有点,再镇定一点。

“谢谢……”她低促地说,“不过我不需要你帮我。”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

“你让我明白什么?”

“你说让你明白什么?”李常嘉的语气简直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何老师啊,你不能犯糊涂啊。”

何丽真说,“我没犯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什么啊你,你太天真了!”李常嘉顿了顿,可能是怕墙壁隔音效果不好,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得叫人吐沫星子淹死!那学生我早就说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到时候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赖一赖就完了,你怎么办啊!何老师,我是在帮你啊。”

何丽真因为激动,嘴唇都颤抖了,“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什么叫他不是好东西?谁给你说他不是好东西,你凭什么——”

“何丽真!”李常嘉的目光终于严厉起来了,“你身为人民教师,跟一个高中生搞在一起,要不是他不是东西,那还有什么理由?”他紧紧盯着何丽真眼睛,终于看到了退缩,李常嘉在她身边,低声说,“弄出这样的事,要不是你被拉下水——”他的目光一直追随了何丽真的眼睛,他第一次知道,白天开灯,居然也能将人照得如此脆弱,好像要消失了一样。

李常嘉缓缓地接着说:

“那就是你原形毕露了……当然,咱们都知道,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何丽真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蓝领工人,母亲是个小学老师,她从小就听话懂事,没有让家里操一点心,本本分分地上学,读书,工作,家里一直对她很放心。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她的话,那就是规矩。

她小心翼翼地生活,很少给别人添麻烦,不管在再艰难的情形下,她都提醒自己,要给别人留三分情面。

因为这样的小心,他人待她就算不是温柔热情,也很少冷言相对。所以,当她听到那个一直以来都是面善示人,甚至称得上是温文儒雅的李常嘉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丽真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天旋地转。

到了这个时候,之前做的所有心理准备都不管用了,何丽真体会不到愤怒,也无法感受羞愧,她只是大脑一片空白,偶尔闪过一些她与万昆相处的画面,还有李常嘉反反复复的声音。

李常嘉看着何丽真苍白的脸,她的面容在这样的阴雨天气里,显得那么的冰冷,又那么的脆弱。

看不到闪电,只听到几声闷雷,而后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迸溅到窗户上,把屋里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李常嘉的心跟着雷一起鼓动。

他很想就这么走过去,抱住何丽真,安慰何丽真。他觉得她就像是淋在狂风暴雨中的一株小草,单薄得让雨都舍不得浇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