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教研会上见到她的场景,那时所有的老师里,她最认真,穿着统一的制服,小巧玲珑,她向他提问题,他耐心回答,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温顺。

李常嘉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吸气,呼气。

“丽真……”

何丽真浑身一麻,人未抬头,先往后退了一步。

李常嘉压低声音,尽量地安抚她说:“你别怕,这件事没人知道。”他顿了顿,说,“刘老师是我朋友,什么都不会说的。你现在只要认清错误,马上回头,这个事我们全当不知道。你也别不干了,咱们这个补课班虽然还没签什么协议,但是你也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相信何老师是个负责任的人。”

何丽真眼底涨疼,她看着旁边的一张书桌角,好像发了呆。李常嘉以为她没有听清楚,打算再补充几句,何丽真忽然开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看着他,“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常嘉沉下一口气,说:“那天我们在公园的时候看见了。你——”他说到这,像是觉得下面的内容不是很能上台面似的,目光移到角落里,说:“你倒在他怀里,还有,你看他的表情。”

何丽真缓缓地说:“什么表情。”

李常嘉咬牙,深吸了一口气,话还没说,却先咳嗽起来。

他捂着自己嘴,狠狠地咳嗽了几下,说:“总之!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是个好老师,不能白瞎在这种学生身上。”

“哪种学生?”

“你——”

李常嘉忽然想起什么,似是恍然地点了点头,说:“怪不得啊……”

何丽真抬眼,李常嘉眼睛里透着精光,说:“当初,我们吃饭的那天,那个学生原来是在等你。”

何丽真的头一点一点抬起,“你说什么,什么等我。”

李常嘉审视着何丽真,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而且,他对那个学生的印象尤其深刻,不到两秒钟,那天晚上的情景,就全部浮现在他的头脑中。

“原来啊……”李常嘉彻悟,“你们那个时候就已经——”

他又咳起来。

这回不是急,而是气,是恼怒。他咳到最后,满脸通红,眼睛显得极为突出,瞪着何丽真,手指指着她。

“亏我,我那时候还觉得你……”

“你说的是哪天?”

“……”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李常嘉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好像自己被人当猴子耍了一场,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连给何丽真回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一共没有吃过几次饭,你说的——”何丽真一边说话,一边回想,她脑子纷乱,可一旦思索起来,人也冷静了些,最后,到底是明白了他说的吃饭的晚上,是哪一天。

“那天他在……”

“何丽真!”

隔壁的声音小了,不过这两人没有注意到。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刘华涛在外面小声说:“李常嘉?”

这回,李常嘉和何丽真都注意到了。

何丽真把包拿起来,转身开门,刘华涛就在门口站着,门乍然开启,他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何丽真看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错身而过。

刘华涛看着何丽真离开的背影,转身进屋,把门关好。

“怎么回事?”

李常嘉没有好脸色,“什么怎么回事?”

刘华涛说:“谈不明白?刚刚最后一声声音太大了,我在外面都听到了,你也注意点。”

李常嘉沉沉地点头,把刚刚发生的都给他讲了一遍,刘华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个女的,不知好歹啊。”

“真的是好赖不分。”李常嘉愤愤地说。

“那怎么办?”

“……”

外面的雨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何丽真撑着伞,走在雨里,头依旧昏沉沉的。

回到家,她给自己冲了一杯姜水,喝过就睡下了。

可天气骤然降温,加上这一系列的刺激,一碗淡淡的姜水完全起不了作用,何丽真还是病了。

周一,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头重脚轻,可她也没有打算请假,拖着身子,想着撑一撑就过去了。

天气预报预测最近一周都是阴雨天气,何丽真从家里出来,看着灰蒙蒙的天,只觉得更压抑。

到了学校,何丽真上完第一节课,回到办公室,终于撑不住,想要躺在桌子上休息一会。

门敲响,三声,结结实实的声音。

屋里的人都看向门口,蒋主任做事风风火火,讲求效率,来叫个人也只露半个身子,胸腔一震,字正腔圆地说了句:“何丽真,你过来一下。”

说完就走,留下一屋子迷茫的人。

何丽真站起来,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发凉,她从办公室出去,小心地攥了攥手,发现手心上是薄薄的一层汗。

蒋主任把何丽真叫到了四楼的教工会议室,这是这所中学最大的一间教室,可以容纳全校的教师一起开会。所以当这屋子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那种空旷感就越发的明显了。

蒋主任先进来,在会议桌旁站定,转过头,说:“把门关上。”

何丽真将门关好,来到蒋主任面前。

“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么?”

说一点波动没有那是假的,何丽真心口有些疼,胃也不舒服,她缓和的当口,蒋主任忽然大声说:“说话!”

何丽真被他喊得一抖,抬头,“……知道。”

蒋主任五十出头的年纪,依旧耳聪目明,也无需带眼睛,一双严厉的眼睛透着古板,“你说是什么事?”

在蒋主任这里,僵持永远不会超过五秒钟,何丽真觉得她只停顿了那一瞬,蒋主任就把一张纸放到桌子上,准确地说——是摔在桌子上。

“有人举报你,跟自己的学生搞到一起,是不是真的?”

何丽真无话可说。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是。”

“何老师啊,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人民教师?”蒋主任手指狠狠地点在桌子上的那张纸上,“这种丑事都能做出来?身为人民教师该有的责任感呢?尤其你是身为女老师,有没有一点责任感?这种事还——”他把纸抓起来,“还让别人来举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检点!要不是别人报上来,校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何丽真低下头,小声说:“……主任,对不起。”

蒋主任脸板得像个石膏像一样,“这不是对不对得起的问题,出了这样的问题,尤其还是别人来举报的,你们两个校方肯定会严肃处理,我先跟你打个招呼。”

何丽真静了片刻,开口说:“主任,学校给我任何处分我都接受,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是我——主动找的他。”

蒋主任是这所学校出了名的古板,本来对这样的事情就已经气愤难耐,听到何丽真的话,更觉得她无可救药,忍不住贬损起来。

“你主动找他?你怎么不找些别人?是不是觉得万昆是留级常客,能在这多陪你几年?我说当初王导怎么会推荐成绩这么好的研究生来这边,原来在这等着我呢,真是看不出来啊何老师?”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万分标准,何丽真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说,她只能把每一句话都听到耳里。

“丢人丢到校外去了,我都替你臊得慌!”蒋主任越说越愤慨,“这如果是大学,性质可能还没有这么恶劣,可这是高中!这所学校里有一多半的学生都是未成年人!你这种行为严重违纪,如果让别的学生知道了,大家会怎么想!?以后谁尊敬老师,谁认真上课!还有家长——如果家长知道了,我们学校还有名誉可言么?女老师跟高中生好上了,我呸!我真丢不起这个人——!”

何丽真难受到了极致,反而静了,在静默的脑海中,她试着以另外一种角度,看待这件事。然后她发现,蒋主任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这所学校里,不是所有学生都是二十岁,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万昆的那些故事,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那份对生活的成熟与接受。

就像蒋主任说的,这所学校里,有一多半的学生,还未成年。

“主任,这些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忘乎所以,鬼迷心窍了。”何丽真终于鼓起勇气,看向蒋主任,“我会辞职的,我只想求您一件事。”

“不行!”何丽真还没说,蒋主任就发话了,“我知道你要给万昆求情,我告诉你,他这个人,本来也是学校的拖瓶,没有上进心,不懂感恩!每天在社会上厮混,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本来学校也在考虑开除他了,现在有了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留了!”他说着,目光落在何丽真的眼睛上,补充了一句,“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对不对。”

“主任,从头到尾都是我……勾引他,他只是个学生,他现在已经开始学好了,能不能再——”

“行了!”

何丽真是病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她现在越是给万昆求情,蒋主任的心里就越是反感。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蒋主任摔门离去,何丽真忽然觉得胃里涌上来一股恶心感,她急忙跑到厕所,哇哇地吐了出来。

可她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饭,吐不了多少,就开始反酸水。

现在整栋楼都在上课,一切都是静的,何丽真烧得头晕眼花,吐完了,靠在墙上,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轻松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

诸事挑开。

但何丽真又不可能马上离开学校,虽然她和蒋主任都心知肚明,这份工作是干不下去了,但这所学校的资源实在是有限,当初调来个何丽真都费了半天功夫。而且,毕竟她带的是毕业班,又不能临时从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老师,就算真的拉来一个老师,班级的剧情情况,还有课程的衔接等等问题,都还需要一点时间。

蒋主任私下跟何丽真交代,让她先上课,一周之后,再正式离职。何丽真当天请了假,回到家里,给自己量了体温,三十九度,高烧。

她没心思去医院,做了一锅粥,喝完就睡下了。

一觉睡到傍晚,起来的时候依旧昏昏沉沉,她把手机拿出来,上面四个未接来电,都是万昆。

病中脑子乱,她反应迟缓,没等她想清楚为什么手机不是静音她依旧没有听到电话的时候,万昆又打来了。

何丽真清了清嗓子,试着啊了几声,感觉没什么异常,这才接了电话。

“喂?”

万昆沉默三秒。

“你病了?”

“……”

何丽真坐直身体,总算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字都能听出来?”

万昆看起来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怎么弄的?”

“没事,就是前几天着凉了。”

“着凉?”

“嗯。”

辉运一期里,万昆十分钟之前才把那伙来捣乱的弄走,气血正盛,现在深秋的天气,他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半袖衬衫,站在小区中央的喷泉广场上吹冷风。

万昆听着何丽真厚重的鼻音,眉头紧皱,“怎么就着凉了。”

“着凉还要怎么弄?就是穿得少了,没事的,我吃了药了,明后天就好了。”

万昆心烦得很,今天晚上那伙人恐怕还要过来,他有心想去找何丽真,看看她情况,也走不开。

“那……”

“你干你的活,我休息一下,明天还要上班。”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上班?”风吹的急,万昆的嗓门也变大了,“那狗主任也不说给你放个假?”

“万昆。”何丽真严肃地说,“好好说话。”

万昆说:“我去买药,等会给你送去。”

“不用,药我都有,就是个小感冒,请什么假,你好好干活,我挂了。”

“照顾好自己啊。”

何丽真觉得很好笑,她也真的笑出来了,“万昆,我比你大,你个毛孩子让我照顾身体?你先低头看看你自己吧。”

万昆低头瞅了瞅,不错,身强体壮,精气无限。他歪着脖子,看着小区入口处,走进来几个人,离得远,一时看不清楚,万昆缓缓地说:“你才比我大几岁。”

“大一岁也是大,何况我比你大六岁。”

“你长的嫩,不显岁数。”

“……你能不能——”

就在这时,陈路从后面跑过来,眼睛盯着对面那几个人,大吼一声:“万昆——!”

人走近了,也看清了。

刚刚解决的人,二十分钟不到,出去叫了几个又回来了。

“不想好了这是……”万昆小声说,何丽真听见了陈路的吼声,她敏感地握紧手机,“万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

“什么事都没有,他想我了,就叫我一声。”

陈路一路跑过来,跟万昆错身而过的时候,扔过来一根半截的钢管,万昆右胳膊还吊着,电话夹在肩膀上,左手在空中一捞,把钢管接下。

何丽真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问他,“怎么了?他怎么那么大声地喊你。”

“屁事没有。”人离十米远,万昆晃了晃膀子,“按时吃药。”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何丽真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心里一团乱麻,一连做了四五个深呼吸,才算是稳定下来。她把电话又拿起来,想给工地里打个电话问问,可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人,再给万昆打,他也肯定不会接。

“算了……”想了一圈,何丽真把手机扔到床上,转头看见外面小厅里的桌子上,那缸金鱼的水已经好久没有换了,她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边走边说:“各瞒各的吧……”

第二天,何丽真拖病上课,一进办公室就被彭倩拉了出去。

“怎么回事。”

“没事的……”

彭倩掐了她胳膊一下,“快说怎么回事!”

何丽真把彭倩的手拿开,“真的没事。”

她转身回办公室,后面彭倩,“哎!”

下午,何丽真上完课,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有一笔没一笔地在纸上乱写乱画,最后发现自己画了一个长方形。何丽真充分发挥发散性思维,从这个小长方形里,想到了一个词——东窗事发。

其实这样说也不对,东窗事发指的是阴谋败露,她能有什么阴谋,撑死了一点小小的情爱,被人知晓,知晓也就知晓了。

何丽真不知不觉又在纸上画了个圆。

哦,破罐子破摔。

她空闲下来,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要如何同家里解释,如何同事说清,还有商洁,感觉会再损她一遍,还有万昆……鬼一样精明。

何丽真在病中,思索事情没一会,头更晕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几个老师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彭倩找何丽真一起走,何丽真知道她还想着要问她蒋主任的事情,她不想骗她,又不太想说明情况,推脱还有些工作没弄完,等下再走。

等办公室的人走光,何丽真才把收拾好的包拿起来。刚一拿起,电话就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