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璟沿着回廊慢慢踱步,摇摇头:“她做事坚持,不会跟你出来的,何况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否则我那婚岂不是白赐了。”

范一统听不明白,只觉无奈:“可她坏了公子的好事,难道就任由她去?”

“不急,我自有安排。”

荀绍就被关在官署下面的牢狱中,此处向来只拘押官员,倒没想象中那般脏乱难忍,只不过因为是地牢,关在里面根本不知道白天黑夜,只有一扇天窗偶尔会在月上中天时透进点月光来。

竹秀来看过她一次,发了半天的火,走的时候还将周丰容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走后,荀绍已经忘了自己在这里住了几日,这晚瞥见月亮是下弦月,才推断出大概已过去三四天了。

老丞相应该和她一样,都怀疑此事是幕后有人故意暗算周丰容,所以见她顶罪便干脆颠倒黑白将她投入大牢,要坏了那幕后之人的好事。

她以为自己进来后,那人会按捺不住派人过来,无论是威吓还是将她除之后快,都必定会现身,可等到今日也没有动静,只怕这趟牢是白坐了。

时已半夜,冷月无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接近,步伐轻盈似乎会武,心神一凛,立即转头,却见是周丰容,不禁愣了愣。

“为什么要替我顶罪?”周丰容隔着牢门站定,披风上沾了深重的寒霜,边角已湿透,脸色依旧冷淡。

荀绍身上官袍已除,盘腿坐在地上,发髻也散了,狼狈的很,却笑得平和:“因为责任,我用一个赌约套住了你,陛下也为你我赐了婚,虽然尚未公布,我却自觉对你有责,你如今有难,我自然竭尽所能相助。”

周丰容的视线轻轻移开:“可我并不想娶你。”

荀绍脸上的笑反而更深了一分:“为何?”

“你并非我中意之人,我也不想骗你,何况一个赌约绑住两个人的一生,本就荒唐。”

“原来如此…”荀绍略有怔忪,旋即又笑道,“你该听说过世上有种感情叫日久生情,我们虽然是荒唐开始,却未必不能圆满结局啊。”

周丰容冷冷地看着她,几乎咬牙切齿:“荀绍,你就非要缠着我不可吗?”

荀绍的脸上终于没了笑容。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周丰容转身出去,四周很快就静谧下来,像是根本没人来过。

他前脚离开,后脚周丰意就跑了过来,手扶着牢门急急道:“荀大人别误会,我大哥不会说话,其实也是为你好,他是不想欠你,你寻着机会便脱罪出去吧,这次的事不是你能顶得了的。”

荀绍轻轻笑了一声:“我以前听人说过,一个男人不想欠一个女人,就是不想和她有瓜葛…我这趟牢狱到底是没白来。”

周丰意看着她强作欢颜的侧脸,只觉惭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都走了,荀绍一夜未眠,坐在月色里直到天光破晓。

狱卒进来送饭,看她一动不动,没好气道:“你可别死啊,死了我们可没法儿向上头交差。”

荀绍背对着他,不理不睬。

狱卒气得要破口大骂,忽然蹭蹭蹭跑进来另一个狱卒,拉住他就往外拖:“快退出去,有贵客到访,不可打扰。”

荀绍闻言转过身去,狱卒已经走开,黑黢黢的走道里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慢慢显露清瘦颀长的人影来,她嗤笑一声:“堂堂国舅竟然屈尊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要等的人。”

应璟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钥匙开了牢门,矮身走进来四下转悠一圈:“不知荀东观要等哪位呢?”

“国舅明知故问?自然是等陷害大将军的人。”

“哦?”

荀绍斜睨他:“你不用装傻,我知道是你,朝中野心勃勃的只有你一个。”

“野心?”应璟闷笑两声,在她对面席地而坐:“那你一心想做将军,岂不也是野心?”

荀绍皱眉:“我是要保家卫国!”

“嗬!保家卫国?若是保家卫国这么简单,你大可以只做个士兵,战场冲锋陷阵,岂不是更直接?为何你一定要做将军?”

“因为…”

“因为你深知只有做了将军,你的一身武艺、一腔赤诚、治军之策还有战术经验才有机会施展,也才能更好的保家卫国,是也不是?”

荀绍一时无言。

应璟笑了一声:“所以有时候,人必须要到那个位置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野心?输了才叫野心,赢了便是宏图壮志。”

荀绍哼了一声:“你今日来此,便是要跟我说这些?”

“自然不是,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荀绍看他一眼:“周丰容如何了?”

应璟起身道:“大约会被革职流放吧。”

荀绍一惊:“他的罪名定了?”

应璟转头冷笑:“怎么,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替他顶罪就能保他无恙?”

荀绍脸色铁青:“他被陷害不是一个人的事,是全军的事!我是他的下属,岂能坐视不理?若部下只顾自己不顾主帅,这样的军队又何来半点威慑之力?你是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被困雍城的了吗?”

应璟当初被困就是因为部下生变,刻意陷害,险些丢了性命。军中也并非澄澈如镜,勾心斗角的事也层出不穷。

他的手指搭着牢门,低笑道:“说的在理,不过事已至此,你已无能为力。你与周丰容关系非同寻常已满朝皆知,我劝你立即与他撇清关系,免得和他一样万劫不复,到时候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可别怪我不念旧情,没提醒过你。”

荀绍怒极反笑:“多谢国舅了,我承认自己有些动摇,但我荀家人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辈!他此时有难,于公于私,我都决不能将他弃之不顾。”

“即使他根本不领情?”

“没错。”

应璟看她的眼神冷了几分,转身出了牢门:“好,那荀东观就自求多福吧,本侯再不会多管闲事。”

今日应璟却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出了牢狱,一路走到官署大堂,脸上又带上笑。

永安公主坐在那里饮茶,身上披着雪白的狐领大氅,雍容华贵,见他出来,忙起身问:“如何了?荀绍一切可好?”

“公主放心,她一切都好,只是不愿出来,想必还是担心大将军吧。”

“唉,荀绍可真是个痴情姑娘。”

永安公主这话说得尤为真诚,她本对荀绍怀有戒心,但荀绍既没再破坏她和应璟,又为周丰容大胆悔婚,显然心思不在应璟身上。何况赐婚一事也是应璟一手主导的,向来这二人只是旧识,根本郎无意妾无心。

既然如此,她需得做些顺水人情,今日来这里便是她的提议。

应璟道:“罢了,公主仁至义尽,也是荀绍没福分。”

永安公主仍是叹息:“如今一切只看老丞相如何定夺了吧,只希望大将军能逢凶化吉,二人也好早日团聚。”

“公主所言极是。”

应璟叫来侍卫护送永安公主回宫,自己借口有事回了宁都侯府。

范一统正在后院走廊上来回转圈,见到他一个箭步冲上来道:“公子可算回来了,荀大人的事可解决了?”

“解决?”应璟停步笑道:“解决不了,能说动她的,只有她自己。”

范一统有些气恼:“荀大人实在固执,虽说是您的救命恩人,公子也不必总给她面子。”

应璟拂开探伸过来的一截花枝:“当初我被困雍城,荀绍千里求援赶来相救,几年后我却让她在内外交困之时失去荀家军统率之位。即使如此,她回来这么久,却也从未拿过往情分要挟过我。她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可以对她无情,她却不会轻易无义。对我尚且如此,何况是对周丰容呢?”

范一统急的直搓手:“她此番毕竟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公子竟还体谅她…眼看老丞相和大将军就要翻案了,公子还是赶紧走下一步吧!”

应璟转身朝书房走去:“他们要翻案就让他们翻,你吩咐下去,全都收手。”

范一统惊在当场:“什么?全部收手?”

“对。”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还是很抽,这时候坚持留言的都是天使啊有木有,扑倒吻╭(╯3╰)╮

其实我觉得,大家要理解荀绍的话,不能只从女性角度或者感情角度来看,她的成长环境摆在这儿呢…你们懂的…_(:з」∠)_

二十章

老丞相和周丰容正焦头烂额,鲜卑那边忽然有了新动向。

鲜卑首领派人入朝来报,那位声称与大将军里应外合的使臣是凭空捏造,想要故意挑拨生事,现已拿下查办,特来说明情形,还大将军清白。

老丞相连夜入宫禀明幼帝和太后,二人听了也是松了口气,毕竟是一品大员,真出了事对军政必然会有影响。

太后当场便传来周丰容,赦免了他一切罪状,并赏赐千金以示安抚,此案所有牵扯部将,一概无罪释放。又命老丞相与鲜卑严正交涉,彻查此事。

周丰容以为一切都是老丞相功劳,心怀感激,出宫时再三道谢。

老丞相摇头叹息:“对方安排精密,老夫措手不及,哪里有什么功劳?这人也是奇怪,安排既然如此周详,为何不仔细遮掩,反倒叫我们一眼就瞧出此事是有人背后暗算呢?”

周丰容左右看看,凑近一步道:“丞相觉得此事可是那人所为?”

老丞相抚须道:“他左右逢源,工于伪装,既能让朝中那么多人觉得他是正人君子,又岂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何况他最近被公主缠得很紧,这话实在不好说。”

周丰容皱了皱眉,翻身上马,向老丞相抱拳告辞。

荀绍当天午后被放了出来,廷尉正亲自向她赔了罪,一个劲夸她有气节,并且言明那罪魁祸首的鲜卑贼子已经被查办,请她千万不要觉得委屈,又叫来下人送她回府,殷勤备至。

荀绍此时只觉诧异,忽然风停雨收,必然是应璟停了手。那日他在牢中明明动了怒,又怎么忽然罢了手?

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他。

回到府中,竹秀自然少不得一顿唠叨。荀绍看她人都瘦了一圈,知道她这段时间也不好过,闭着嘴乖乖受教。

吃了顿饱饭,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竹秀叫她好好休息,她却睡不着,从傍晚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第二日清早。

整装上朝之前,她找出那份赐婚诏书,仔细纳入怀中。

早朝上,幼帝认真地背了背书,有关大将军遭鲜卑贼人诬陷一事实在叫人愤慨,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到后来自然而然又要将此事交给最信任的舅舅去办。

应璟拱手道:“陛下有命,臣自然鞍前马后,可眼下就要到年关,西域万国来朝,兹事体大,臣实在j□j乏术啊。”

周丰容见他放弃了插手此事的机会,还一脸坦荡,似乎丝毫不惧别人来查,不禁也有些怀疑,难道对付自己的真不是他?

朝中最多的便是墙头草,先前周丰容被冤枉,大臣们都赶着回避,此时见他无恙,又纷纷赶来慰问,一下朝便将他围住了。

荀绍朝那边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大殿,短短几日被囚,身上的官袍都宽大了许多,行走起来衣带当风,反倒平添几分风流气韵,沿途惹了不少目光。

她没有去东观宫,直出宫门,跨马缓行。

天气阴沉,周丰容终于应付完大臣们出宫,天上已飘起飞雪。宫道上本就安静,此时更是悄然无声。

走得好好的,车夫忽然“吁”一声紧拉缰绳停下来,他正想着事情,骤然被打断,不悦道:“怎么了?”

“大、大将军,这…”

周丰容揭开车帘,微微一怔,荀绍跨马挡在车前,一头一脸的雪花。

“大将军终于脱险,下官特来恭贺。”

周丰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抿唇不语。

荀绍趁他不备,忽而跃上马车,直攻向他。周丰容吃了一惊,连忙格挡,哪知她只是虚晃一招,抽出他腰间长剑便跃下了车。

车夫早吓得远远躲开了。

道旁有其他大臣的车马驶来,但大将军的车驾在此,岂敢赶超,只能全堵在后面,见了这幕,纷纷将车帘揭开道缝悄悄观望。

荀绍视若无睹,执剑立在车前,长睫上沾满雪花,说话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八年前凉州生变,荀家军受阻,只有我年方豆蔻,行动自由。当晚我率一百二十轻骑突围出城,疾行数营,然而偌大西北,将领但凡见我一介少女便当做儿戏,无人理会。后来返回途中,得遇大将军队伍,我冒死求援,禀明利害,竟然获援。”

“我永远记得当年那个耳可听忠言,眼可观天下的英武少年,期许有朝一日可与他并肩驰骋,甚至连一个赌约也紧咬着不放,以为终于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然而我对你有情,你却对我无意,强求终究无益。”她抬眼看着周丰容,自嘲般笑了一下:“所幸我自认已全力以赴,再无遗憾。”

她自怀间取出赐婚诏书,轻轻一抛,挥剑劈成两半。

“从今往后,荀绍与大将军再无瓜葛,但你记着,是我不要你的。”

长剑被重重插在地上,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驰远。

周丰容震惊地看着雪地上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