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开心,沈牧平能清楚地感觉到。

“今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再去买猪尾巴回来好不好?”

不用说清楚在要哪家的卤货,老城人都知道最有名的老字号,沈牧平买酱鸭、酱牛肉还有昨天的酱汁肉都是在那家买的。

可是猪尾巴只让沈小运高兴了一下下。

她还是忧郁着。

自从蛋挞姑娘的蛋糕店开了,沈小运就对原本自己很喜欢的蛋糕店失去了兴趣,还学会了“叫外卖”,老板跟蛋挞姑娘那里要点心的时候会问她有没有想吃的,她就会喜滋滋地说“要蛋糕卷呀”,掏钱的时候十分矜持,还问蛋挞姑娘可不可以压钱在账上她慢慢吃,遭到了拒绝。

可是今天沈牧平说要带着她先去蛋挞姑娘那里买点点心,沈小运也没有开心,她摇摇头说:

“不要了哦,我想吃会自己订的。”

所以就是不想吃。

连点心都不想吃了。

沈牧平想了想,检查一下她穿好衣服拿好小包包,就带她出门往书吧去了。

一路上,沈小运看见穿着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都会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所以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今天她比平时早了一些到书吧,店员姑娘还没来,只有老板站在吧台里面核对账目,看见沈小运来了,她招招手,对她说:

“宝宝奶奶听说你身体好了,说今天要送饭来给我们吃。”

宝宝奶奶是谁?

沈小运歪了歪头,她不记得了。

今天让人难过的事情真多啊。

可她还是很期待有人送饭来吃的。

应该会好吃吧?

“昨天你做的真好。”老板夸奖沈小运,店员姑娘不在状态,要不是沈小运那么快就去道歉,等她下楼,说不定那些客人的火气会更大。

沈小运眨了眨眼睛,一大清早就受到了表扬,好像、好像今天也不都是难过的事情哦。

咦?今天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每个大学生毕业都要煎熬一下的,不要说她前途未卜,我表妹保送了研究生,多好的事情,我舅妈还想她赶紧工作不要再读了。唉,我表妹就喜欢读书做学问的,怎么看都是当科学家的好苗子,我舅妈去年闹着让她去当公务员,母女两个一边一个屋子里哭。”

为什么呀?

听见别人的故事,沈小运瞪大了眼睛。

“她喜欢读书的呀,为什么不让她读呀?”

“女孩子嘛,早点工作,早点结婚,早点有个孩子…其实男孩子也一样的呀,老辈人吃过苦受过累,总觉得一辈子不破的金饭碗是好东西,可是现在哪有什么金饭碗。”

老板指指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我儿子都知道,这里才是金饭碗。”

“对呀,脑袋才是金饭碗。”沈小运重重地点头。

老板又说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学点什么特长班,大概是已经迫不及待往那个小小的脑壳里装金饭碗的原材料了,沈小运笑眯眯地听着,这时,有人走进来了,她以为是店员姑娘,转头去看,却看见了一盒子青团。

“最多吃两个。”

沈牧平嘱咐完了,青团递给沈小运,又转身大步走了。

一盒八个青色发亮的糯米团子,现在还是热着的。

沈小运捧着青团子,看着沈牧平的背影,觉得天也蓝了,风也暖了,对面的糖果铺子都变得更香甜了。

八个青团,老板分一个,蛋挞姑娘分两个,晚来了的店员姑娘也分一个。

剩下四个,沈小运想好了自己吃两个,给中午会来送饭的“宝宝奶奶”两个。

沈牧平送来的青团是在一家老字号铺子里买的,外面的艾叶糯米皮里带了一点点薄荷的清爽味,里面甜糯糯的红豆沙里还有松子仁儿,多了香气还解了甜腻。

“我今天早上跟我妈妈打电话了。”

店员姑娘跟沈小运说,如果不是沈小运让她想着去解决问题,她可能还会跟从前一样,好几天不跟爸爸妈妈联系,只等着他们若无其事地打电话过来,两边再不提曾经的争执——那样的她像个只等着大人让步的孩子。

“我认真想了好久,你说的是对的,我在他们眼里像个孩子,他们当然就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所以店员姑娘很认真地整理了自己目标工作企业的资料,还写了一份生活和工作的计划。

她做这些的时候,发现了很多自己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一边思考,一边自问自答,短短几百字的东西她写了两个多小时。

等她把计划写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爸妈的做法不是没有道理的,想要在这里活下去,比她想象中要难很多。

可即使是这样的计划,她的爸爸妈妈也觉得幼稚。

对,是幼稚。

可再幼稚的东西,也有她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坚持。

于是一次没有结果的电话交流之后,她不再抱怨爸妈不理解自己,爸妈也不再敷衍她。

店员姑娘一点也没有失望,她甚至想好了今晚回去还要继续写东西,她想让爸爸妈妈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有能力规划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判断和憧憬。

“谢谢你呀。”

豪爽的店员姑娘在沈小运的脸上亲了一下。

“啊?”

捂着自己的脸,捧着青团的沈小运呆住了。

“嘿嘿。”店员姑娘扎上黑色的围裙开始擦杯子,沈小运也学着她的样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沈牧平今天到了一个老客户的家里,跟他签新的保险合同,快要走时候,客户的女儿回来了。

“爸,你看我做的旗袍好看么?”

老城的丝织品名扬天下,各种做旗袍的店也都精细,客户女儿笑得像朵花一样,看见沈牧平的时候,那朵花上添了些晚霞的红彩。

她抖落开自己的旗袍,给自己的爸爸看,也给沈牧平看。

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的春心就像春风一样,总是飘忽的。

看着那件旗袍的款式,沈牧平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这件旗袍是在哪家店做的?”

午饭,“宝宝奶奶”来了,沈小运看见饭盒里的清蒸鲈鱼,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原来“宝宝奶奶”就是“清蒸鲈鱼阿姨”。

一个老朋友被她找了回来,她高兴地多吃了半碗饭。

老板的前婆婆嘴上说青团哪里都有得卖,却还是收好在了袋子里,说下午跳舞累了正好吃。

“你做的鱼比以前更好吃了呀。”

沈小运赞美她,她摆摆手,很无所谓地样子说:

“我做饭几十年了,做饭这种事情,随便做一做都不比外面饭店差的呀。”

在沈小运的赞美声里,她眉梢眼角都是笑的。

下午下班的时候,沈小运呆呼呼地看着沈牧平。

“做、做衣服啊?”

“嗯,我今天看见了一件旗袍样子很好看,也带你去做一件。”

总是理直气壮得意洋洋的沈小运害羞了。

“我穿旗袍,不好看的呀。”

沈牧平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

“肯定好看的。”

哎呀。

沈小运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都是想要跳起来的样子。

老城最有名的丝绸铺子也是国营老字号,沈牧平下班的时候已经关门了,他带沈小运去做旗袍的地方藏在里弄里。

几个年轻姑娘开了旗袍工作室,一边摆着布料,另一边放着样衣,模特身上穿着亮蓝色的绣花裙子,沈小运觉得很好看。

笑容甜甜身材清瘦的姑娘告诉她,这件衣服是收来的清末样衣。

这家工作室做旗袍的款式很古典,蝴蝶盘扣做的秀致,料子也柔软朴素,沈牧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了半天,挑了一块绿色的料子。

“你自己选一个颜色。”

沈牧平转身对沈小运说,却发现她已经美滋滋地跟这里的姑娘们讨论了起来。

“这块好看的呀。”

“这块红的真漂亮…”

沈牧平摸摸鼻子,他站在这里,好像有些太占地方了。

一口气给沈小运做了四条旗袍,从工作室里出来,沈牧平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沈小运眼睛亮亮的,脸上红扑扑的,还兴奋着。

“回去我要跟蛋挞姑娘说哦,那块红色的她做旗袍一定好看,还有那块蓝色的,上面有兰花的那个,应该让老板来做一件的呀。”

沈牧平没说话,天彻底暗下来,路灯早就亮了,他走在沈小运后面,听她叽叽喳喳,恨不能自己认识的每个女孩子都穿上漂亮的衣服。

有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沈牧平突然说:

“等你旗袍做好了,你穿上,我带你去河边拍照吧。”

“好的呀好的呀。”

欢快着的沈小运突然有了个神奇的想法。

“我们给小小姐也做条裙子吧。”

叫小小姐,这么能不穿裙子呢?

沈牧平差点脚下一滑。

第 46 章

桃李飞花, 清明又来, 人人吃寒食的那天, 沈牧平休息。

他早早地也给沈小运请好了假,上午六点多, 带她一起开车往郊外去。

“你订的花好看哦!”

一上车, 沈小运就看见了一大捧好看的粉白色芍药。

沈牧平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问:

“好看么?”

“好看的呀。”

沈小运重重点头。

沈牧平踩下了油门。

四月初还不是芍药的花期,为了这一捧早开的芍药, 他昨天打了十几家花店的电话。

出城的车很多, 上高速之前, 一路都走得不快。

沈小运坐在后座上, 拿出了一个饭盒,饭盒里装着桂花糖藕。

去年的老藕里填了糯米焐熟了, 放凉切片, 蘸着糖浆吃,是老城清明时节的一道清甜好味。

沈牧平怕沈小运贪甜吃多了糖, 临出门之前将店里配送的蘸料只用刷子在藕上刷了薄薄的一层。

在香糯中认认真真地去捕捉那一点点甜,沈小运也吃得美滋滋的,像是在玩游戏似的。

路很长,长到沈小运吃了三块糖藕又吃了一个青团。

沈牧平东西准备的齐全, 还有温热的茶水, 沈小运喝了两口,神清气爽地看着外面。

公墓建在山上,层层叠叠的墓碑前都有人在伫立。

今天是这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了。

沈牧平手里拎着青团、酒和工具, 一边往上走,一边不时看看抱着花的沈小运。

墓地里,沈小运的脸上也没有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了。

大理石雕刻的墓碑,一半被红布遮掩着,沈牧平在前面站定,用自己带来的兵工铲清理掉了墓周围的杂草,又用白色的毛巾将前前后后都擦了一遍。

沈小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墓碑上写了一个人名。

正在收拾的沈牧平抬起头,看见沈小运把花摆在了墓碑前面。

又把青团也拿出来,堆叠好。

沈牧平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过节了呀,我们来看看你。”

她对墓碑上的名字说。

然后露出了一个很甜的笑容,比加了很多糖的桂花甜藕还要甜,比青团里的红豆沙馅儿还要甜。

春天里的风有些干,吹得沈牧平眼睛疼。

他揉了一下眼睛,走过去倒了一杯酒放在墓前,心里默默地说:

“以前都是她带我来看您,也有很多年,是她自己来看您,今天我带她来看看您…”

人对自己生来没有的东西总是憧憬的,对沈牧平来说,他在很漫长的时间里都憧憬着自己有一个健健康康没有死在自己出生之前的父亲。

这个憧憬注定无法达成,也就成了小时候玩过的玩具,拿起来的时候总是觉得里面充满了回忆,可旧的就是旧了,再不会有曾经那种真切的心情。

“我觉得很抱歉,真的很对不起…”男人低着头,这半年多来他想起了很多已经被自己以往的事情,比如他曾站在这里挺着小胸脯说自己会好好照顾那个人的。

那年他五岁,他渴望长大,成为一个男子汉,然后保护该保护的人。

可是还没等他真正长大,他已经把誓言忘光了,没有人会跳出来抨击他的言而无信,因为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可他自己知道,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身上多么真诚,又被后来的自己多么随意地背弃了。

一只手伸过来,赶走了趴在芍药花上的小虫子。

“我跟你说哦,这个青团可好吃了,真的,沈牧平喜欢吃,老板喜欢吃,店员姑娘喜欢吃,蛋挞姑娘也喜欢吃,还有清蒸鲈鱼阿姨也喜欢吃…”

沈小运掰着手指头算了一圈儿,拽了拽沈牧平的袖子说:

“我们明天给陆奶奶和陈爷爷送青团去吧。”

沈牧平低低地说:“好。”

“可能您当年认识的,也是这么一个女孩子,她会记挂着所有对她抱有善意的人,喜欢粉色的芍药花,喜欢吃甜的,买新衣服就能高兴得跳起来。后来她变了样子,成了个要支撑一个家的妈妈,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每天给儿子做不一样的早餐,回家就洗衣服检查作业,工作的时候是个态度强硬又执拗的样子,很多人欣赏她、崇拜她…她让自己成为了很多人想要成为的样子,也成了一个用尽心血的母亲,大概人生唯一的败笔,就是有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儿子。”

“快一年了,我每天都在想我还能做什么,让她能享受到自己曾经付出过的一切,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做的真是太少了。”

粉色的花束在左邻右舍黄黄白白的菊花里显得与众不同,也是今日重见的两人从前共同喜欢的。

在沈牧平的耳边,沈小运还在说:

“你一定是个和沈牧平一样帅的人。又高又帅,也会买点心。”

一定是这么好这么好的人,才能让沈牧平这么难过。

就连她都变得有些难过了。

沈牧平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墓碑鞠了三个躬,带着沈小运转身往山下走去。

清风拂动红绸,那红绸是被贴实了的,不管怎么被鼓动都不愿意露出下面的另一个名字。

“再等等。”它像是在说话,“让那个每年都带着芍药来的女人,再多享受些快乐吧。”

才上午九点,沈牧平看看坐在后座上打哈欠的沈小运,说:

“我们去看风景好不好?”

“啊?好的呀!”

从高速上下去,沈牧平拉下车窗,开车沿着运河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沈小运看着长长的河,看着,看着,就在涌进车中的春风里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