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妈见状笑开了,叹道,“瞅瞅,大少爷也同意了。那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话落命白芍附耳过来,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阵。

二人计定,路过某个小镇时让车夫停下,好生歇息一晚。所幸王家并不在乎大少爷的死活,只派了一名管事和一名车夫跟随,宋妈妈花了几百个大钱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请二人享用,席间频频劝酒,好话连篇,将二人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拿上行李,与白芍连夜离开。

宋妈妈从小在乡野长大,赶车这种活计压根难不倒她,一夜功夫已到了千里之外。当管事与车夫醒来时,身上的钱财已被搜刮一空,人和车全都不见了,想要给主家送信,又担心把实情说出去会被打死,干脆也逃之夭夭。

王家许久未曾收到几人平安到达新城的消息,只得派人去寻。找到几人曾经住宿的客栈,才知道他们分头逃了。王象乾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自然不会担心他的死活,装模作样的找了几天便作罢。林姨娘更是乐见其成,吹了好几夜枕头风,让王象乾直接把嫡子从族谱上抹除,对外便说暴病而亡。

王家唯一伤心欲绝的人便是宋氏,然而夜深人静时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宋妈妈的苦心,知道儿子留在王家早晚也是一死,不如离去。从此以后,她闭门谢客,吃斋念佛,希望能为儿子积一些功德,好叫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宋妈妈没往远处躲,而是来到大明皇朝的龙兴之地梁州。梁州离上京只有三天路程,占地面积不大,却十分繁华,大明皇朝的顶级世家大多发迹于梁州,并在此处建有祖宅,派人精心照护。故而梁州的防卫非常严密,街上整日有官兵巡逻,料想王家没有那个胆子,更没有那个脸面,派家丁在城里大肆找人。

宋妈妈猜测的没错,王家果真没敢让人去权贵云集,格局复杂的梁州寻找,反而宣布了嫡子暴病身亡的消息。几人于是安安心心的在梁州住下。

宋妈妈不敢轻易动用小姐留下的银两,把自己和白芍的值钱首饰拿去当了,在城郊一处名为玉水村的地方租了座农家小院居住,靠做绣活维持生计。

不知不觉,有姝便长到了五岁。由于宋妈妈存了把大少爷培养成才,日后回去与小姐相认,好叫小姐扬眉吐气的心思,那四十两银子根本不敢动用。虽说在乡下生活花不了几个钱,但等大少爷长到六七岁,可以进学了,光束脩一年便要五六两银子,更别提日后科举考试的种种费用。若仅是培养一名童生或秀才,四十两银子足矣,但要培养出一名状元,花费至少在白两银子以上。

宋妈妈再能干,一年顶多也就赚个一二两银子,所以还得节衣缩食、开源节流。故此,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是紧巴,穿的是粗布衣裳,吃的是五谷杂粮,只有年末才能尝到一点点荤腥。好在有姝是从末世穿过来的,对于现在的生活非但不觉得苦,反而十分满意。对他来说,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幸福,别的都可以不用计较。

然而,世上总有那么几件事不尽如人意,现在的日子的确比待在王家好过很多,但那只讨债鬼却也跟了过来。宋妈妈离开时不忘拿走几面阴阳镜,一一悬挂在租住的小院内。起初两年的确管用,但那讨债鬼吸多了阳气,竟慢慢凝出实体,再也不害怕镜子的反光,时不时便去加害有姝。

第5章 四十千

超脑异能者与灵异体质有相类之处,若将精神力集中于双眼,便能看见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东西。一般的灵魂体能量比较弱小,显不出原形,但厉鬼属于超能量体,只要有姝仔细分辨,还是能看见讨债鬼的形貌。对方现在还不够强大,所谓的实体也不过是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看上去干干瘦瘦,十分猥琐。他似乎还不肯放弃这具身体,时常绕着有姝上下翻飞,口里大喊,“把肉身还给我!这副皮囊原该是我的!”说着说着便伸出手推搡。

有姝感觉皮肤阴冷的厉害,却拿他毫无办法,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讨债鬼身上的雾气一天比一天浓郁,五官也一日比一日清晰,与此相对的是,玉水村里的某些人开始出现头晕眼花、精神不济、身体暴瘦等症状。

有姝心知他们同样被讨债鬼缠上了,因为没有精神力护体,才会被吸走阳气,若继续下去,也不知会不会死掉。有姝救不了他们,事实上,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厉鬼在成长,他的精神力却止步不前,再如何冥想,也无法快速得到提升,也许再过几年,这只厉鬼就会要了他的命。

于是他把宋妈妈给自己做的麦芽糖分发给村里的孩子,让他们把附近有鬼的事传出去。他做得很有技巧,大人们问起来,竟不知传言因何而起。村里到底有没有鬼,旁的人不清楚,但被鬼缠身的几个倒霉蛋却都悚然一惊,继而恍然大悟。

没过多久,几户人家便共同出资请来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拿着罗盘从村头走到村尾,这里指指,那里点点,闹得沸沸扬扬。当他们路过自己家时,有姝正捏着一块麦芽糖,舔得专心致志。他看见那只鬼跟随在法师身后,长长的舌头插入法师天灵盖,似乎在吸吮什么。

有姝期待的心情瞬间落空。这名法师显然是个骗子,连鬼怪近身都毫无察觉,又如何捉鬼?然而他表面上却装得煞有介事,拿着一柄桃木剑舞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含着酒水向烛台喷了一口,燃起巨大的火焰,引来村民的连声叫好。

有姝站在人群最外围,舔完麦芽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蜜饯,含在嘴里慢慢吸那甘甜的汁水,一边吸一边摇头走远。当天晚上,有人在村东头的菜地里发现了法师的尸体,衣服上沾满酒气,似乎是喝醉了失足摔死。

宋妈妈和白芍凑在一起小声嘀咕,都说法师死得邪门。有姝从冥想中抽离,小眉头皱得很紧,表情十分凝重。那讨债鬼之前虽然有怨气,却并不浓重,如今沾上人命,怨气会不会产生变异?要知道厉鬼和丧尸一样,也是分级别的,手里有没有人命是判断他们危险程度的重要标准。

有姝知道,这只鬼变得越来越危险了,自己必须尽快找到自救的办法。他从未想过与对方沟通,与一只厉鬼讲道理就像祈求丧尸别吃人一样,根本是痴心妄想。他不懂得阴阳道术,不懂得捉鬼之法,学又没处学,只得拿起宋妈妈的佛经,整日里默默吟诵。然而他本是个无神论者,对佛祖没有虔诚之心,所念的经文也就成了凡语,对厉鬼不起作用。

如此熬过了两月,村里陆续死了三个人,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甚嚣尘上。有姝此时已经不敢出门,盖因那厉鬼已经完全修成了人形,不再是一团飘忽的雾气。他常常趁有姝不备,将他往池塘里推,或把放置在高处的重物砸在他头上。所幸有姝来自于末世,求生技能满点,掉进池塘后自己游了回去,重物落下时也险险避开,只不过回去大病一场,接连十几天高烧不退。

宋妈妈吓坏了,不惜花费重金从梁州城请来一位名医为少爷诊治,还买了一根小山参进补,把家底儿都掏干净才算把人救回来。

有姝病愈后瘦了很多,两颊凹陷、皮肤蜡黄,全没了往日的灵动神采,看上去像只皮猴子。他比以前更加安静,整日里捧着佛经翻看,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把宋妈妈和白芍急坏了。

这天是释迦如来诞辰,开元寺将举行盛大的无遮会,宋妈妈和白芍攒了一些香油钱,打算为少爷祈福。三人乘坐牛车来到寺庙,此处人山人海,阳气极旺。厉鬼靠吸食阳气为生,但那只是针对个别人,若数万人的阳气汇聚在一起,便会对他们造成极大的伤害。

厉鬼一看见升腾在空中的火红色阳气,顿时吓得躲了起来。有姝感觉紧贴在自己后背的寒意瞬间消失,强忍住了回头去看的欲望。他拽着宋妈妈衣角,跟随她往前殿挤。宋妈妈早已做好拜遍寺内上百尊佛像,为少爷祈福的准备,担心累着他,便让白芍带他出去玩。

白芍拉着有姝出了大殿,看见旁边有个抽签算命的摊位,一时间心痒难耐,便掏出一个铜板给少爷买了一串糖葫芦,让他站在一边等,后又买了一个福袋,跑到外院的菩提树下去挂。

有姝站在殿外的空地上,面无表情的舔着糖葫芦,忽然感觉后背刺痛了一下,转头去看,却见一群玉水村的小孩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雪球朝自己砸,一边砸一边嘻嘻哈哈地道,“傻子,过来啊,来追我们。”

有姝上辈子好歹活到十五岁,而且性格极为安静,怎么可能与一群小屁孩玩在一起?他转回头,继续面无表情的舔糖葫芦。一群小孩不肯罢休,故意把雪团捏得像石头一样硬,朝他一下一下砸过去。有姝躲不开密集如雨点的雪球,只得绕来绕去的奔跑,同时扫视周围,看看有没有躲避的地方。

四周都是平地,并无遮蔽物,有姝想往殿内跑,却见几个小孩已站在门口,堵住去路,脸上满带恶意的微笑。南面是高墙,更无退路,只有一只大竹筐放在角落,也不知是谁留下的。有姝无法,只得跑过去,将大竹筐翻转过来,扣住自己。雨点般的雪球砸在竹筐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还有细碎的雪珠由缝隙钻进来,溅落在脸上,冻得他直打哆嗦。

一群小孩见有姝只是躲避,并不反抗,越发体会到恃强凌弱的快感,砸完雪球竟抄起木棍,打算掀开竹筐把有姝痛打一顿。有姝蹲坐在竹筐里,面无表情的舔着糖葫芦,经历过末世的人深深懂得一个道理,哪怕情况再危急,逃命的时候也不能丢掉食物。所以有姝绕着空地一顿乱跑,手里的糖葫芦竟还捏得牢牢的。

大雄宝殿的屋檐下,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眯着眼睛注视这场闹剧。他长身而立,衣带当风,尚且稚嫩的五官已隐隐展露出绝世之姿,通身贵气更是令人不敢逼视。两名体格健壮的随从护在左右,神情戒备。

“主子,要不要把他们赶走?”其中一人低声询问。

“不用,挺有趣儿的。”少年摆手,“这世道便是如此,无非倚贵欺贱,恃强凌弱,连三岁小儿也不能免俗。”

“主子,那属下去把孩童救下?”另一人上前一步。

“死不了,救什么?”少年语气寒凉,表情亦十分淡漠。

不远处,一群小孩正准备掀开竹筐乱棍暴打,不防有姝忽然顶着竹筐站起来,迅速夺过其中一个孩子的木棍,往他腿上狠狠敲去。那人应声倒地,抱腿哀嚎,其余人连忙围过去帮忙,有姝却像个小乌龟,背着竹筐一顿敲击,几下就把所有孩子给放倒了。他的灵魂虽然已经十五岁,但身体却只有五岁,比这些孩子都要年幼。这些孩子能围殴他,他为什么不能反击?

有姝把一群熊孩子打得哭爹喊娘,然后走到领头那孩子身边,抓了几把雪,灌进对方衣服里。男孩凄厉得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拼命往外掏雪。有姝捡起掉落在雪地上的糖葫芦,吹了吹,然后信步离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走到无人处,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冷风袭来,紧接着后脑勺便被一只大手按住,狠狠压进厚重的,尚来不及清扫的雪地里。

雪团堵住口鼻,令有姝呼吸困难。大脑开始出现缺氧的症状,意识也渐渐模糊。他隐约听见一道怨毒的嗓音在耳边低语,“我的名字早已印在阎罗王的生死薄上,你却把我的肉身占去,叫我成了孤魂野鬼!既占了我的肉身,便得为我讨债,如今四十两银子已经花完,你可以死了!”话落,越发用力的将有姝往雪层里按。

有姝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眼看快要断气,那厉鬼忽然惊骇地道,“紫色龙气?此处怎会有身带紫色龙气之人?”

后脑勺的大手瞬间消失,有姝连忙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喘气,一张小脸憋成了猪肝色。与此同时,一双玄色皂靴步步逼近,在他身前三米处站定。

“你为何把自己埋在雪堆里?”来人负手而立,一双凌厉剑眉微微上挑,显出几分好奇。

第6章 四十千

有姝并未抬头去看,而是举起依然牢牢捏在手里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咬下来吃掉。早在末世时,他便养成了“一受惊吓便暴饮暴食的习惯”,唯有饱腹感才能帮助他把命悬一线的惊惧感压下。在末世,没有什么比食物和水源更珍贵。

然而糖葫芦表层的麦芽糖早已被他舔干净,如今只剩几颗半生不熟的山楂,嚼碎之后,那酸溜溜的滋味差点叫他哭出来。他立刻捂住腮帮子,用力揉了几下,然后梗着脖子把满嘴酸果肉一点一点咽进肚子里,继而长出口气。

吃了东西,恐惧感便似泡沫一般消失,有姝这才抬头,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对方长相极为出众,更有一股尊贵的,有别于常人的气质。他此刻正眯着一双狭长凤眸,用怪异的表情盯着自己。

“你可还好?”少年再次询问。

“我没事,谢谢你。”有姝擦掉脸上的雪粒,冲少年拱手。

“谢我作何?”少年语气略带疑惑。

“总之谢谢你。”有姝不想到处宣扬自己被厉鬼缠身的事,所以并未多言。那厉鬼离去时曾提及“紫色龙气”,所谓的龙气本该是帝王身上才具备的东西,能抵御世间一切邪物,而此处只有他和少年两人,身上具有紫色龙气的是谁,不言而喻。

换言之,这名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对方恰好赶到,他方才已经被厉鬼杀死了。这具身体本该是厉鬼的?已经上了阎王爷的生死薄?可笑!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有姝在娘胎里睡足了十月,降生时那厉鬼才迟迟而来,意欲夺舍,怎么这具身体就成了他的了?思及此,有姝目中快速划过一抹杀意。他虽然感情淡泊,格外喜静,但在末世里摸爬滚打了六年,自然也不是个善茬。如今他拿厉鬼毫无办法,却不代表日后也奈何不了他。

少年还想再问,有姝已经扫掉头脸的雪沫,一摇一晃的走远了,手里还捏着那根串糖葫芦用的竹签子。

“怪哉。”少年摇摇头,也信步离开。

有姝走到殿前的空地,白芍已挂好福袋,正焦急的举目四顾,看见他过来,连忙迎上去诘问,“少爷,你方才跑哪儿去了,可把奴婢急死了!呀,你头发和衣襟怎么湿了?定是淘气了吧?走,奴婢带你去灶房烘干。”

白芍从火头僧那里买了几个烤红薯让少爷吃,然后脱掉他外袍,用木棍支在灶火旁,又用自己的夹袄裹住少爷干瘦的身体。只要有了吃的,有姝便特别安静,小口小口的啃着甜甜的红薯,并有意无意的向火头僧打听那名贵气少年的来路,得知对方目前暂住开元寺带发修行,心里便有了主意。

大约半个时辰后,宋妈妈才拎着一篮子香烛寻过来,喜滋滋地道。“好了,给少爷供了长生牌,日后时时过来添香油钱,少爷便能长命百岁了。”

“还有小姐……”白芍话一出口,才想到少爷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连忙打住。

宋妈妈并不希望少爷被仇恨蒙蔽心智,待他日后长大了,出息了,再将所有真相告之也不迟,故而狠狠瞪了白芍一眼,拉上少爷便要还家。

有姝不言不语的跟在宋妈妈身后,走到寺门口时才道,“妈妈,我要留在开元寺带发修行。”

“少爷你说什么?”宋妈妈脚底打滑,差点摔倒。

“我说我要留在开元寺带发修行。”有姝扶住她,重申一遍。四十两银子已经花完,厉鬼自觉债务偿清,便铁了心要拉他一起下地狱。他若是离开那名身携龙气的少年,唯有死路一条。

“你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的要出家?可是谁人说了什么?”宋妈妈目光冷厉的朝白芍看去,骇的白芍连连摆手。

“无人与我说道。”有姝四处看了看,见附近没有旁人,这才低语,“不瞒妈妈,我最近被一只厉鬼缠住,直说这具肉身原该是他的,他讨债来了,又说什么四十两银子已经花完,我必须得死。最近这段日子,他常常加害于我,将我推入池塘,推下台阶,屡施毒手。方才在寺中,他还摁住我后脑勺,将我压入雪堆中溺毙,幸而一名身染贵气的香客路过,他才退避。若是我与妈妈回去,指不定哪天便遭了厉鬼暗算,不若待在贵人身边安全。况且这里是寺庙,或许菩萨也会保佑我。”

当然,最后这句话,有姝是万万不信的。若是菩萨果真能普渡众生,降妖伏魔,厉鬼又怎会那般猖狂,在寺庙中就下了杀手。可见这开元寺并非什么神圣不可侵犯之所。

宋妈妈和白芍听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连忙去查看少爷后脑勺,果见白嫩的头皮上隐约印着一个赤红的手印,从尺寸上看,应当属于一名成年男子。联想到玉水村频频有人中邪,又联想到五年前,少爷出生时老爷和小姐同时做的那个梦,宋妈妈和白芍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什么叫肉身原该是他的?难道说讨债鬼没能托生在小姐肚子里,反倒被少爷占了先?少爷不是什么鬼怪,是小姐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啊!宋妈妈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哀痛,搂着有姝瘦小的身体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命苦的少爷啊,你受了那么大的罪,怎么不早说啊!老奴若是早知道,定然求来高人救你。”

“妈妈无需自责,高人大多是骗子。”有姝笨拙的拍打宋妈妈脊背,“村里请来的那些高人,全都奈何不了厉鬼,唯独见了贵人他才会退避三舍。”

“那贵人是谁?妈妈去求他庇护你。”宋妈妈从悲痛中抽离,抱起少爷往寺内走。

“神鬼之事常人哪敢沾染?不说还好,一说,定是要把我赶走的。妈妈万万不可冲动,我待在寺中便可自保,平日潜心修佛,亦能让妖魔鬼怪退避。这里毕竟是佛门圣地,哪容邪崇作祟。”有姝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但为了打消宋妈妈的念头,不得不耐心劝解。

所谓的贵人之贵,远远超出了宋妈妈和白芍的认知,若贸然前去,招惹怀疑倒是其次,怕就怕对方忌讳鬼神之说,反而绝了他的生路,不如待在寺里做一个俗家弟子,与少年慢慢亲近了再图谋其他。

宋妈妈被劝服,一面夸赞少爷心思缜密,一面找到开元寺的主持,说想把孩子寄养在此处。有些孩子八字硬,福缘浅薄,做父母的怕孩子早夭,便会送到附近的寺庙寄养,每个月都来送香油钱。此乃寺庙的进项之一,主持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时便收下了有姝。

有姝送走恋恋不舍的宋妈妈和白芍,这才回到自己厢房,换上月白色僧衣。他四处转了转,发现东面的一个院落最为宽敞齐整,时时有两名壮汉站在圆形拱门处守卫,便知那是少年的住所。从来往僧人淡然处之的行为来看,少年的真实身份似乎无人知晓,有姝也想不明白,好好的皇族,怎会居住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然而梁州乃龙兴之地,权贵云集,且开元寺是距离皇陵最近的寺庙之一,这样一想便也说得通。

有姝蹲在墙角暗暗观察院内的情景,手上也没闲着,三两下堆了一个半米高的小雪人,用黑石子当眼睛,黄树叶当嘴巴,两根枯枝当手,看上去颇有童趣。久久不见少年出门,眼看饭点快到了,他揉着小肚子噔噔噔的朝灶房跑。吃饭永远是他的头等大事。

不久之后,少年身披貂毛大氅,缓步跨出院门,路过拐角时看见静静伫立在寒风中的小雪人,不由停步,目露怀恋。

两名属下急急垂头,掩饰恻然的表情,心知主子定然又想起了先皇后。当年先皇后也爱在主子的宫门前堆两个小雪人,说是让小雪人代替自己守护皇儿。若先皇后还在,主子何至于沦落到这等地步?

少年似乎很懂得控制情绪,仅刹那间便收敛了眸中的脆弱,继续往前走,忽而又停步,淡淡道,“把它抬到院子里去,放在这里难免被来往的小沙弥糟蹋了。”

两名壮汉低声应诺,小心翼翼的把雪人抬起来,放在院内的梅花树下,主子只需推开窗便能看见,像往年先皇后亲手为他堆的那般。

厉鬼好似受了惊吓,一连半月未曾出现,有姝吃得香,睡得好,干瘦的身体长了一点肉,但看上去还是很孱弱,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起来。他最近迷上了藏经阁内的经书,常常偷跑进去翻看。无休止的吸纳新知识是超脑异能者的本能,他也无法控制,只要是没看过的书,便一定要读懂读透,然后存储在堪比计算机的大脑内。

这天,他看完最后一本经书,从怀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边啃边走,路过一个巨大的水缸,忽然感觉一股阴风呼啸着卷过来。

第7章 四十千

有姝内心悚然,正欲抬脚飞奔,衣领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提起,扔进了水缸。水缸足有四尺高,而有姝满打满算也才三尺,一掉进去便整个人浸入水中,连发顶都看不见了。

有姝拼命划动四肢想往上浮,一只手却摁住他头顶,将他用力下压。这并非有姝第一次面对死亡,事实上,从末世而来的他早已历遍艰险,因此半点也不慌乱。不能上浮,他干脆就沉入水底,眯着眼睛打量四周。这不是一口储水的缸,而是用来栽种睡莲,水里还养了几条锦鲤,堆叠了几块石头。

有姝眼睛一亮,立即拿起石头,朝缸壁狠狠敲击,接连敲了数十下,眼看快要窒息时,后领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将他拉出水面。有姝连忙攀住缸沿,大口大口喘气。

“你仿佛很喜欢把自己闷死?”

耳畔响起的还是那道熟悉的嗓音,有姝抹掉脸上的水珠抬头看去,发现俊美的少年正收回手,退开两步,眉眼间满是疑惑。

有姝没法解释这诡异的状况,低低道了声谢,然后把小短腿搭在缸沿上,试图爬出来。但他早已精疲力尽,腿肚子一直打颤,放上缸沿又很快掉下,反复数次还在水里扑腾,像只落水的小猫崽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少年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双手插入他腋下,将他提溜出来,语重心长地告诫,“日后莫要贪玩,小心哪天把自己的小命玩掉。”

有姝含含糊糊的应了,摊开左手,发现只啃了几口的窝窝头已经化掉,不由重重哀叹。在水里又是挣扎,又是捡石头砸水缸,他还不忘牢牢捏住食物,当真把“鸟为食亡”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少年以拳抵唇,咳嗽了两声,清冷的凤眸漫出浅浅笑意。这孩子,当真有趣得紧。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有姝欠你一条命。”有姝扔掉窝窝头,转而捶打自己单薄的小胸脯,满脸都是“为君赴汤蹈火”的壮烈。

五岁的孩童只三尺高,尚不及自己大腿,五短小身材配上一颗湿淋淋的大脑袋,看上去像豆芽菜一般,偏要做出绿林好汉的模样,叫少年忍俊不禁。他本就觉得这孩子有趣,目下又见他颇为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便越发想要逗弄他。

“你叫有姝?你想如何报答我?”少年弯腰,直勾勾地盯着孩童的眼睛。

有姝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正儿八经的拱手,“以身相许,你看如何?”只有时时刻刻待在少年身边他才能保命,昨天还为如何接近少年发愁,今天机会就来了。

“以身相许?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少年上上下下打量这根豆芽菜,抿着嘴低笑起来,“你这副小身板,插上草标拉去集市都无人愿买,我要你作甚?况且你也不是女子,哪能用‘以身相许’这个词儿。罢了,大恩不言谢,快回去换衣服吧,免得冻着。”

少年救了自己两次,有姝本就非常感激,眼下又见他如此宽厚大方,好感度顿时节节攀升。他的确想利用少年躲避厉鬼,但报答恩情也绝不是假话。在基地里,你想要什么,必须拿等价的东西前去交换,否则没人会平白施舍。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有姝很明白有来有往的道理,他利用对方的同时,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很能干,你收了我绝对不亏。”有姝转动眼珠,想要一一细数自己的长处,却因为技能太多太杂,不知该从何说起。

“别闹,快快回去。”少年轻笑一声,举步离开。

有姝连忙追上去,绕着少年跑前跑后,还顺手扯了路边的一株杂草,插在自己头顶,信誓旦旦的说道,“我真的很能干,会算账、会统筹、会看病、会修理机器、会浆洗衣服、会打扫卫生……我会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你买了我吧,只需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向人兜售自己,这种事有姝从没干过,只得拼命回忆曾经看过的购物广告。厉鬼的杀意一次比一次浓烈,情况也一次比一次凶险,若是哪天少年没能及时赶到,他一定会死。为了保命,有姝必须时时刻刻与少年待在一起,连睡觉也得黏着,而他想不到比卖身更好的办法。成为少年的随从,便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待在他身边。当然,有姝并不打算入奴籍,而是准备签活契,他不想送命,却也不想失去自由,等日后想到弄死厉鬼的办法,他便会离开。

少年万万没想到这小孩不但行为古怪,说话也很有趣,一路低笑着往前走,见守在院外的护卫迎上来,似有驱赶小孩的意思,便不着痕迹的摆摆手。护卫立时退下,不远不近地跟着。

有姝奋力迈着小短腿,跑到少年前头,一面倒退行走,一面苦苦劝说。但他素来沉默寡言,把能想到的广告词儿全念完,顿时卡壳了,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焦急中左脚绊了右脚一下,摔倒在雪地里。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雪,路边不知不觉便积了厚厚一层,三尺高的小娃娃一头栽下去便只能看见一双小短腿露在外面,因为拼命挣扎的缘故,正一抖一抖的,看着十分滑稽。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来。两名侍卫也忍俊不禁,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捞人。

有姝被人拽住双腿,像拔萝卜一般从雪堆里拔出来,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已青白一片,嘴唇也失去血色。少年上下看他一眼,拧眉道,“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谈何报恩?快快回去换衣服吧。”

“我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别人,真的。”有姝不肯走,想扑上去抱住少年双腿,又担心身上的雪粒弄脏对方华贵的衣袍。他努力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年,试图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催眠地方。这一招他上辈子常用,但凡被他专注目光盯视的人,都会屈从于他的意志。

然而这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事实上,有姝这种超脑异能者,精神力根本不能外放,更达不到催眠一个人的效果,大家之所以迁就他,不过是被他水汪汪、湿漉漉的小眼神迷住罢了。有姝喜静,从不过多与人交流,故而并不知道自己是研究所的小萌物。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拼命把精神力集中在双眼,除了看见更多飘在空中的鬼魂,并未产生什么奇特的化学效应,但由于睁眼的时间太长,眼眶便慢慢凝结了一层水雾。少年垂头与三尺高的幼童对视,心念微微一动。没想到面黄肌瘦的小豆丁,竟拥有一双如此干净剔透的双眼,里面的渴望与希冀那般直白的表露出来,叫人不忍拒绝。

少年从小在藏污纳垢的禁宫中长大,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要想了又想,再三斟酌,还未学会读书便已学会了隐藏自己。他见多了各种各样的浑浊双眼,有的伪善、有的狠戾、有的冷漠、有的高深莫测……久而久之便能从眼睛分辨一个人的善恶。但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是浸泡在灵液中的琉璃,清澈透明,一望到底。

少年上前几步,取下幼童头顶的杂草,淡淡道,“这草标我要了,回去吧。”话落解下大氅,兜头盖了过去。

有姝心中大喜,面上却毫无表情,只眼珠忽闪忽闪的亮了几下,见少年举步要走,连忙拢好大氅,亦步亦趋的跟着。

“你住在何处?前面带路。”走到岔道,少年转头望过来。

“你要去我的住处?”有姝面露疑惑。

“看看你怎么照顾自己。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如何伺候我?”少年上上下下扫了有姝一眼,分明担心他一个人无法把自己弄暖和干净,偏嘴上不肯表露。

有姝恍然大悟,这是在考察自己的自理能力啊,于是连忙朝厢房走去。落在后面的少年冲两名侍卫摆手,二人心领神会,略一点头便下去追查幼童的来历。

有姝推开房门,请少年入内,本想爬上凳子倒一杯热茶,却被少年阻止,“无需招待我,赶紧把衣裳换掉。”

“好,你的大氅也湿了,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放心,不会用水洗,是用米粉和食盐混合而成的粉末一遍一遍刷,把弄脏的地方刷干净,再拍掉粉末即可,还能祛除异味。你看,我很厉害的,什么都知道。”有姝一面脱衣,一面努力推销自己。他担心少年看见自己瘦弱的小身板会改变主意。

一名穷苦人家的幼童,如何懂得处理名贵的貂皮?这本该是一个疑点,但对上幼童不时瞥过来的,略带小得意和小殷切的目光,少年终是压下满心疑虑,低低笑了一声。

有姝见保命符笑了,拖拖拉拉的动作这才利索起来,三两下扒掉粘腻而又冰冷的衣裳,露出自己满是排骨的瘦弱身体。

第8章 四十千

“你家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何人?作甚住在庙里?”少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水已经冷了,只抿了一口便放下。

有姝快速将自己扒干净,打开箱笼一阵翻找,白嫩嫩的小屁股正对少年。少年又有些想笑,走上前,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厚厚的棉袄,裹在他身上。

“谢谢。你坐着吧,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照顾你更是没问题。”有姝拍拍小胸脯,然后用布巾擦干身体和头发,这才套上亵衣亵裤和棉袄。

身上干爽了,有姝长出口气,从床底拖出一口小箱子,问道,“你饿了吗?我请你吃东西?”方才受了惊吓,他急需吃一点东西压压惊。

“半个时辰前我刚用过膳。”少年摆手推拒。

有姝心里窃喜,眼珠子便转了转,口不对心的模样叫少年暗笑不已。和所有的末世人一样,有姝不但有囤积食物的习惯,还极其吝啬分享。谁要是想从他口中夺食,无异于要他的命,刚才那一问,不过客气客气罢了。

看见小豆丁在衣襟里掏了又掏,好不容易掏出一把钥匙,还用红绳牢牢挂在脖子上,少年原以为箱子里藏了什么宝物,哪知道一打开,全是用油纸包好的干粮、馒头、饼子等物,顿时摇头笑了。

“当心放馊了。”他好心提醒一句。

“现在天冷,不会馊。”有姝取出一个油纸包,转而把箱子锁好,推入床底,又把钥匙藏进贴身的衣服里。

“我去生一盆炭火,你等着。”像是担心少年偷吃,他把油纸包塞入怀中,拎着一个小炭盆,跑到前院找僧人要火。

少年站在门口远远看着,见小豆丁偷偷递给僧人几个铜板,要来了上等的木炭并几颗火星,然后一路飞跑回来,一边跑一边轮着小炭盆,让火星在寒风的吹拂下迅速燃起来。待小豆丁跑到近前,炭火已烧得很旺,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令少年冷峻的眉眼融化了些许。

“快回去坐着烤火,外面冷。”有姝推搡少年,并顺手带上房门。他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个冷硬的馒头。

“灶房里有热馒头,你现在去应该还能要来几个。”少年指了指灶房的方向。

“我想吃烤馒头。”有姝将铁钳架在炭盆上,又把馒头放上去,时不时翻两下。

半刻钟后,一股浓郁的焦香味飘散在空中,叫人食指大动。有姝频频咽着口水,不顾馒头烫手,立时拿起来掰成两半,大口大口咬,由于吃得太快,喉咙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响。

少年挑高一边眉毛,兴味盎然的盯着小豆丁。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很会照顾自己,才五岁便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只一点,他似乎对食物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见小豆丁吃得香甜,心情抑郁从而导致食欲大减的少年竟觉得有些饿了。他翻了翻放置在铁钳上的另一个馒头,问道,“我能否吃一点?”

有姝进食的动作微微一顿,目中流露出挣扎的痕迹。讨好少年便能保住性命,然而食物等同于性命,二者的分量是一样的,该怎么抉择?现在不是末世,这些东西吃完了,宋妈妈还会送些过来。思及此,有姝艰难的点了点头。

少年如何看不出他的不舍,见他嘴上吃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更确切的说是盯着自己手里的馒头,心内又是一阵暗笑。这小豆丁怎会如此护食?而且丝毫不懂得掩饰情绪。有趣,当真有趣?留在身边养着也好,至少能图个乐儿。

咬下一口焦香四溢的馒头,少年冷清的面容彻底舒缓下来。他已经许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只要一想到再也回不去上京,便郁结难消、如鲠在喉。但眼下,看着把手里的馒头当成无上美味的幼童,他竟然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并非那般糟糕。

“拿着。”他从荷包里掏出五两银子。

有姝顺手接了,傻乎乎地问,“做什么?”

“你的卖身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