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说想与本宫做个交易?”

“嗯,我帮你报仇,你替我解答一个问题。”有姝颔首。

“你能帮我报仇?你可知道我的仇人是谁?”女鬼讽刺一笑。她想杀死的,可是天下间最尊贵的男人,而眼前这小太监却大言不惭地说能帮她。如何帮?他恐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有姝认真解释,“不是代替你复仇,而是襄助你复仇。看样子你待在宫中已经很久了吧?却依然未能成事,可见道行还不够。我能助你变强。”这女鬼虽然比讨债鬼厉害,但要对付的人却是皇帝,其过程自然艰难无比。

这句话一下就戳到女鬼痛处。她无须旁人帮她复仇,之所以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滞留在宫中,便是为了手刃仇人。变强,她做梦也在想着变强。每每看见仇人在自己眼前晃荡,却只能扰乱他们心神,制造几个不痛不痒的噩梦,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比当初被勒杀时更痛苦百倍。

“你如何助本宫?”女鬼试探道。这少年很有一些古怪,暂且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也无妨。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把法子告诉你。”有姝面无表情地道。

“你先把法子告诉本宫,本宫再回答你的问题。”女鬼不愿吃亏。

那就没得谈了。有姝摇摇头,转身朝养心殿走去。他们站在一座假山后,隔着小孔洞便能看见殿前的空地,算算时辰,姬长夜也该出来了。

要报仇的是女鬼,她自然比谁都着急,见小太监话说一半就要走人,顿时戾气暴涌,上前几步欲掐住小太监脖颈逼问。对方却似背后长了眼睛,拔腿朝养心殿狂奔,三两步上了台阶,那速度比耗子还快。

有姝连着两辈子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武力值的确不高,但逃命的功夫却早已练得炉火纯青,眨眼到了殿前,尚来不及刹住脚,就见姬长夜缓步而出。他连忙迎上去,扯住对方一片衣角。

姬长夜指了指他脑门上的细汗,低声道,“又上哪里淘气去了?”

“就在御花园边上站了一会儿。”有姝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姬长夜习惯性地掏出手绢,想为少年擦汗,却又忽然意识到此处是禁宫,人多眼杂,只得作罢。养心殿外空无一物,有姝站在烈日下的确受罪,跑去御花园躲阴也无可厚非。思及此,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率先走出宫门,柔声道,“快些回去喝解暑汤。早说让你别跟来,偏不听话。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总黏着我,日后娶妻生子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连洞房花烛夜也要跟我挤一块儿?”似想到什么,他摇头失笑。

若是没法得到龙气,我一辈子都跟着你,哪里会娶妻生子。这样想着,有姝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那女鬼站在十米外疯狂喊叫,“话未说完你走什么?回来,快给本宫回来!告诉本宫如何才能报仇!”

她长舌飞舞,面容狰狞,分明想扑过来抓自己,却丝毫不敢靠近,可见姬长夜果真是天命之子,诸邪退避。有姝收回目光,隔着宽大的袖袍偷偷去拉青年骨节分明的大手,并轻轻摇晃了两下。主子真给力!

姬长夜略一垂眸就见少年正朝自己挤着小酒窝,顿时手痒,一面去戳一面无奈叹息,“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二人渐行渐远,女鬼发出凄厉的尖啸,便也消失在原地。

新住处十分宽敞,光亭台楼阁便有七八座,几百号人都住得开。故此,姬长夜让下仆把自己隔壁的房间收拾齐整,好叫有姝住得舒服。却没料掌灯时分,有姝无论如何都不肯走,飞奔上床,抱着床柱不撒手。

“你可记得自己今年几岁?”姬长夜状似无奈,眼中却充斥着浓浓的笑意。

有姝耳根子慢慢变红,干脆撇过头去,沉默不语,见青年跨步上床,伸展手臂,似乎想把自己拖下去,连忙把双腿也缠在床柱上。他这幅某样,叫姬长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抱住他纤腰扯了半天,没能扯开,便去挠他咯吱窝。

有姝极为怕痒,立刻软倒在榻上翻滚。他没笑出声,但眼睛却水汪汪的,腮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看着十分甜蜜。

“不、不要了。”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低声哀求,继而发出嗯嗯啊啊的呻吟。

少年因憋笑而涨红了脸颊,本就水润的眼瞳闪烁着剔透泪光,衣裳扯开大半,斜挂在圆润的肩头,精致锁骨与白皙胸膛裸露在外,被凌乱而又顺滑的发丝遮去少许,连同那粉嫩的红樱也时隐时现。他娇软无力的躺在绯色床褥上,用哀求的,乞怜的,动人心扉的目光凝视自己,嘴里发出惹人遐思的吟哦。姬长夜看着看着便心如擂鼓,飞快扯过一旁的锦被,将少年从头至尾裹严实。

他按揉太阳穴,感觉有些疲惫,又有些心慌意乱。恰在此时,窗外飞来一只信鸽,打断了这纷繁的思绪。

“罢了,今天暂且饶了你。”揉了揉少年乌黑的发丝,他走过去抓信鸽。

有姝这才长舒口气。他已经十五岁了,再与青年挤在一起睡的确有点怪异,看来还是得赶紧找到自保的办法。那女鬼长久待在宫中,也不怕皇帝的龙气,应该有点门道。她急着报仇,很快就会主动找来。

这样想着,有姝慢慢闭上眼睛。姬长夜看完密函,放飞信鸽,却见少年裹着被子蜷缩在角落,已睡得两颊通红,额冒汗珠。姬长夜莞尔,轻轻替他拭汗,又将被子拉至胸腹,免得闷着他,然后静静凝视良久,胸口萦绕着一种陌生的情愫,似满足,又似渴望。

片刻后,屋内火烛被青年指尖迸发的气流熄灭,两道绵长而又平稳的呼吸声渐渐交汇在一起。

临到子夜,屋外传来一阵阵阴森鬼气的呼唤,“有姝,有姝,有姝……”没完没了。

若是旁人能听见,大约已经吓傻了,但院内院外几百号暗卫,硬是毫无所觉。

有姝皱着眉头醒过来,悄悄从床尾滑落地面,走到半敞的窗边。女鬼正拖着长舌头在廊下徘徊,看见少年,招手道,“你出来,本宫有话要与你说。”她似乎很忌惮沉睡中的青年,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窥探。

女鬼看似在说话,实则是将声音直接打入旁人脑海,有姝便也在脑内与她对话,“你进来。”

一人一鬼开始进行无声的交流,院外来回巡视的暗卫竟丝毫未曾发觉异状,只当天热,有姝睡不着,走到窗边吹凉风。

“你出来!”女鬼瞪着血红的眼珠。

“你进来。”有姝眨着呆滞的猫瞳。

“你给本宫出来!”女鬼生前是宠妃,惯于发号施令,语气不知不觉倨傲起来。

很遗憾,有姝压根不吃她那套,面无表情地掩上窗户,继续回去睡觉,刚走到半路,便听女鬼急切的喊道,“罢了罢了,咱们各退一步,本宫不进屋内,你也不必出来,咱们就隔着窗户谈吧。”

有姝这才撇了撇唇角,挤出左颊的小酒窝。之前那讨债鬼从不敢靠近姬长夜二十米范围之内,这女鬼道行颇高,却也只能与姬长夜保持七八米的距离,再近便有可能被龙气吞噬。有姝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与她会晤。

“你与姬正则有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有姝一开窗便向女鬼套话。

女鬼死了十一年,已许久没与人交流,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将往事一一道来。有姝愕然,万万没料到其中还牵扯到自家主子。

女鬼生前乃皇帝最宠爱的妃子,长相倾国倾城、绝世无双,甫一入宫便获封正四品昭仪,不过半年又晋为正三品兰妃,其皇恩浩荡直逼萧贵妃。萧贵妃心里存了嫉恨,便时时在儿子跟前诅咒兰妃。四皇子天性骄横,跋扈恣睢,又极好女色,早就对兰妃垂涎三尺,便设下一条毒计,意欲将兰妃连同三皇子一同除去。

母子二人本打算慢慢筹谋,却没料兰妃竟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惹得皇帝龙心大悦,说是生了儿子便封为亲王,生了女儿封为公主。这等荣宠,已隐隐有赶超萧贵妃和四皇子之势。二人急了,匆忙间下了毒手。

第16章 四十千

四皇子先是把兰妃诱骗到冷宫中奸污并勒毙,再收买三皇子的贴身宫女,命其给三皇子下了迷药,趁他不省人事之时将兰妃的尸体搬运到他床上,又将缠绕在兰妃颈间的白绫塞进三皇子手中。

萧贵妃等儿子布好局便引皇帝去探望正处于丧母之痛的三皇子,一入门就见三皇子与兰妃赤身裸体的躺在一起,兰妃下体一片狼藉,白色浓精中夹杂着鲜血,想来已被奸污至小产,泛着血泪的双目圆睁,舌头探出老长,已被勒死。而三皇子悠悠转醒,正看着手里的白绫发呆。

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叫皇帝差点口喷鲜血。他当即命人擒拿了三皇子,又匆匆收殓了兰妃的尸体。儿子奸污庶母,且将庶母残忍杀害,此乃皇家百年来头等丑闻,皇帝气急,若非宣扬出去有辱皇室声誉,怕会将三皇子斩首示众。再三思量之下,他做出了放逐三皇子,并勒令其永世带发修行的旨意。

兰妃死后化作厉鬼滞留阳间,便是想亲眼看看皇帝会不会为自己报仇,见他惩治了无辜的三皇子,心里虽然有怨,却无恨。但没过多久,当皇帝从悲痛中缓过劲儿来,也慢慢察觉了诸多疑点。他抓住了几个关键人证,终于得知兰妃的死亡竟是萧贵妃和四皇子捣的鬼。

及至此处,兰妃方觉得自己的等待没有白费。然而若她果真大仇得报,也就没有今天这怨气冲天、青面獠牙的厉鬼了。皇帝得知真相后跑去与萧贵妃对质,却被萧贵妃哭哭啼啼应付过去。兰妃之于皇帝不过是一时新鲜,事实上,他真正爱的人还是萧贵妃,为了这母子俩,可说是倾尽所有。他叫来四皇子申饬几句,罚抄几篇佛经,此事便算了了,回去后将所有涉事宫人全部赐死,抹平疑点。

女鬼的死非但没对萧贵妃和四皇子造成任何影响,二人还利用她除掉了元后嫡子。过了一年,皇帝竟又不顾朝臣反对,册立四皇子为储君,赞其人品贵重,龙章凤姿。看见围坐在未央宫中饮酒欢庆的“一家三口”,思及册封圣旨上对杀人凶手连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女鬼的怨气终于达到顶点。

她对皇帝是真爱,还曾幻想着与他做平凡夫妻,生儿育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个玩物,被他的儿子奸污杀害都未能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浓,从此以后,女鬼便一心一意想弄死皇帝,罪魁祸首四皇子和帮凶萧贵妃反倒要排在后面。

听完女鬼的故事,有姝回头看向沉睡中的青年,心里难受极了。十一年前主子才十四岁,遭受如此污蔑,他该如何难过?被放逐时又该如何彷徨?

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有姝坚定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得替我主子洗刷冤屈。你能做到吗?”

女鬼到底亏欠了三皇子,点头道,“可以。那么,你的问题是?”

“我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吸收龙气。”有姝早已打定主意,便是女鬼不能给自己满意的答复,他也愿意帮助她,哪怕最后自己会被厉鬼缠身,分食殆尽。这些年,主子救过他不下百次千次,这条命还给主子又有什么可惜?

女鬼愣了愣,继而笑道,“你这般问,想来是为了吸收三皇子的龙气?本宫万万没料到,三皇子竟是紫微帝星下凡,与他相比,姬正则那点龙气算得了什么,可笑的是……”

有姝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你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就直说,别废话。”

女鬼被噎了个半死,卷着长舌道,“自然知道,本宫死时腹中未成形的胎儿便化作一团龙气保本宫神魂不散,亦保本宫不被姬正则的龙气反噬,变作厉鬼后,更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精、气、神。这吸收龙气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女鬼死了太久,倾诉欲十分强烈,偏偏有姝在面对陌生人时格外没耐心,催促道,“说重点。”

女鬼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不愿地开口,“吸食龙气有两种办法,一是直接对嘴吸,二是承受龙精的浇灌。”

有姝偏头,圆圆的猫瞳里满是疑惑,“直接对嘴吸可是接吻?龙精浇灌又该怎样?”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女鬼阴恻恻地笑起来,“第一点你猜对了,的确是接吻,至于承受龙精,当然便是交媾咯。从嘴里吸的龙气早晚会消散,然而一旦龙精入体,便可得到龙气庇佑,否则宫中后妃怎会争着抢着去爬姬正则的床?一旦灌入体内的龙气孕育成龙子,受孕者便有可能修成凤命,从此诸邪不侵。本宫原以为萧贵妃已修成凤命,哪料到她那好儿子身上只笼罩着薄薄一层龙气,这辈子都别想登上皇位。可笑啊可笑,谁能想到被所有人厌弃的三……”

“行了,你可以走了。”有姝再次打断了女鬼的滔滔不绝。

“你能不能听本宫把话说完?”女鬼气得跳脚,眼见窗户慢慢关上,这才想到正事,“哎,等等,你说过要帮本宫变强的,难道你想过河拆桥?”

有姝在关紧窗户的最后一刹划破指尖,将一滴鲜血弹入女鬼大张的口中。

女鬼囫囵咽下,周身阴气便似沸水一般翻涌升腾,大有冲入云霄之势。

“世外之人?紫微帝星与世外之人?好好好,大明皇朝可算是热闹了!姬正则,便是本宫不害你,你也气数将尽了!”女鬼腾空而起,朝皇宫掠去,到得半途才堪堪反应过来,若是自己吸干世外之人的鲜血,便能直接凝聚出血肉之躯,摆脱天道轮回的掌控,成为不死不灭的存在。

她连忙返身往回赶,却又想到自己方才已把吸食龙气的办法告诉少年,事不宜迟,少年现在恐怕已经得手。紫微帝星乃众星之主,万象宗师,执掌天经地纬,以率普天星斗,节制鬼神与雷霆,论起实力,连玉皇大帝都不敢掠其锋芒。她一个小小厉鬼,不等近身便会被帝星压制得魂飞魄散。

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好狡猾的小鬼,难怪要本宫先回答他的问题才肯交易!女鬼在空中转了几圈,只得继续朝皇宫飞去。

有姝掩上窗户,走回床边,盯着青年俊美无俦的脸庞看了许久。接吻,交媾,从来没做过怎么办?感觉到脸颊似火烧一般滚烫,他连忙用双手捂住,隔着指缝继续偷窥青年。

上辈子为了吃饱饭,他四处打工赚取晶核,别说谈恋爱,连女人的小手都没摸过。当然,他也并不反感男人与男人。末世环境恶劣,女人身娇体弱,竟慢慢变得稀少,两个男人搭伙过日子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他不反感,并不代表旁人也不反感。这里不是末世,阴阳调和才是正途,龙阳之道想来会被大多数人排斥。至少他就常常听见阿大和阿二催主子赶紧娶妻生子。

如果贸然吻上去,主子大约会感到恶心吧?便是不恶心,也会很尴尬从而疏远自己?连接吻都如此为难,更何况,更何况……有姝捂着脸钻进被窝,因心情太过烦躁,忍不住滚了两圈。

“吹了半宿的凉风,还是热地睡不着?”姬长夜早就醒了,见有姝趴在窗台上发呆,还以为他在纳凉,故而并没起来查看。

有姝吓得一抖,连忙掀开被子,嗫嚅道,“嗯,太热了。”与此同时,心里却在暗暗庆幸:好在刚才没偷吻,否则现在会被赶出去吧?

“睡过来一点,我帮你扇一扇。”姬长夜拿起团扇轻轻摇动。

有姝挪啊挪,挪到青年身侧,与他睡在同一个枕头上,感觉到沁凉的微风丝丝缕缕吹拂在脸颊,驱散了身体和心底的躁意,不觉暗忖:主子真温柔体贴,现在更想吻他了怎么办?

怀着这样奇怪的念头,少年慢慢陷入沉睡。

姬长夜刚归京,身份还未恢复,也不用上朝点卯,一时间颇为悠闲。他怜惜有姝从小与自己待在冷清破败的寺庙,从未见过外面的繁华,便想着带他四处游玩一番。盛夏时节,京中勋贵大多喜欢去莫干山避暑,二人逛完上京也乘车而去。有姝倒是很想去感业寺看一看这辈子的母亲,但龙气尚未得手,一个人行动恐有性命之忧,只得把计划暂时押后。

莫干山果然绿树成茵,凉风习习,很是舒爽。山脚下和半山腰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庄园,皆属于有财有势的大户人家。山顶有一座菩提寺,香火十分旺盛,斋菜也是当地一绝,每天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姬长夜知道有姝是个吃货,安顿好之后便带他直往菩提寺去。二人行到半路,遇见一列装饰豪华的车队,车门上皆印着“王”字,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忽而冲在最前面引颈眺望,忽而倒退回来,俯下身与车内的女眷说话。他相貌英俊,气质卓然,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着百蝶穿花大红袍,一看就出身显赫,眉眼间满满的倨傲之情更显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有姝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姬长夜却忽然拉下脸来。

第17章 四十千

“有姝,慢点走,当心被马车磕碰。”姬长夜将少年拽回身边,阿大、阿二迅速围在两人左右。

车队轰隆隆的开过去,很快就不见踪影,那红衣少年张扬的呼喝声却还远远传来。有姝晃了晃被青年紧紧握住的手腕,问道,“主子,怎么了?你跟那家人有仇?”

姬长夜表情略微舒缓,撩开他腮侧汗湿的头发,低声道,“那便是王家人。”

“王家人,王象乾?”有姝很快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这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方才那骄矜少年便是自己这辈子的兄弟?马车里或许有自己的奶奶、大姑、大婶、大姨?思及此,有姝内心毫无触动,他与她们,不过是血脉相连的陌生人罢了。

姬长夜颔首,柔声询问,“还想去吗?不想的话咱们这便打道回府。”

“想去吃斋菜。”有姝坚定摇头,便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止他的美食之旅。

姬长夜被他馋嘴的小模样逗笑了,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头,继续往上走。到底是他养大的孩子,果然从容豁达,不说这副绝世无双的皮囊,便是这份心性,也足以甩出王天佑几十条街。所谓的“京城三少”之首,当真名不副实,夸大其词。

二人抛开这段小插曲,一面赏景一面慢悠悠的往山顶攀爬,到得寺庙门口,却见几名侍卫提刀而立,目露凶光。

姬长夜早已过惯了清苦的生活,回到京城也未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照旧一身普通的青色衣衫。阿大、阿二为了行动方便,直接穿着街头苦力才会穿的短打,鞋尖打了两块补丁,看着十分寒碜。唯独有姝被姬长夜好生捯饬一番,一件粉色撒花排穗褂将他衬得面如冠玉,眉目宛然,常年待在室内而养成的白嫩皮肤在艳阳下呈现半透明的色泽,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主儿。

是故,几名侍卫直接看向有姝,挥手道,“走走走,今日菩提寺已经被我家主人封了,你们后天再来。”便是再娇生惯养,爬山照样要自己步行,连一顶软轿都雇不起,可见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

有姝爬得腰酸腿疼,就为了吃上一顿斋饭,闻听此言着实有些气恼,问道,“菩提寺并非你家私产,你有什么权力阻止别人入内?”

侍卫面露轻蔑,正欲答话,后面又来几辆马车,一名丫鬟提着裙角上前,催促道,“快些让让,我家夫人要进去!”

侍卫见车门上印着斗大的“刘”字,连忙退到两旁,点头哈腰地引马车入内。有姝也想趁机进去,却被一柄大刀挡了回来。姬长夜原本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直至侍卫抽刀袭向有姝才变了脸色,迅速将他扯回身边抱入怀内,上上下下打量,唯恐他被碰掉一根头发。他素来不喜与人争辩,更何况是这些卑微如蝼蚁一般的下仆,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佩,冷声道,“如何,可是能进?”

这枚玉佩唯皇室成员才能拥有,九条腾龙团团抱住一个镂空的“姬”字,下坠明黄色丝绦。侍卫一见玉佩,立时变了脸色,接二连三跪下行礼。他们认不出此人是谁,却知道定与皇室关系匪浅,不免心中埋怨:究竟是哪个王府的小少爷出门,不坐马车,不穿锦衣,害得我们好苦!

姬长夜刚归京,不欲引起某些人的主意,拉着有姝径直入内,并未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左不过一群低贱家奴,日后王家族灭,照样难逃一死。

二人准备在山上住几天,随身带着细软等物,给寺内菩萨添了香油钱便来到西跨院安顿。隔了一面墙便是王家家眷的居所,有姝立在墙下听了一会儿,只闻一阵阵少年的朗笑传来,期间夹杂着女童的娇柔细语,似是十分快活。

姬长夜从背后捂住少年耳朵,低声道,“羡慕?”

有姝反手搂住青年劲瘦的腰,用力摇头,“我有世界上最好的主子,无需羡慕任何人!”他只是觉得那女童的声音有些古怪,阴恻恻的。

姬长夜被逗笑了,拧了拧少年腮侧的软肉,叹道,“我家有姝这张小嘴儿比抹了蜜还甜,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有姝认真反驳,“主子,我没在说甜言蜜语,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嘴炮技能他点了很多次都没点亮。

姬长夜哪里看不出少年的真诚,顿时搂着他朗笑起来。青年低沉浑厚的笑声越过院墙传到隔壁,那女童便似被人掐住了咽喉,半点声响也发不出来。刹那安静引得有姝频频回头,心里颇为在意。

两人换了衣服,喝了凉茶,眼见离饭点还早,便去后山游玩。山中建了几座八角亭,又有一片迎风摇曳的翠绿竹林,竹枝间传来鸟雀啼鸣与飒飒风声,景色几可入画,更有一条潺潺溪流环绕着嶙峋山石而过,蜿蜿蜒蜒朝远处去了。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许多文人墨客。姬长夜与有姝到时,几座凉亭里已聚满了人,从穿着打扮来看,全是士族子弟。姬长夜早年还是尊贵的当朝嫡皇子时,与这些人颇有交情,其中几个不经意看过来,先是怔愣一瞬,然后才起身迎接。

“臣下见过三皇子。一别经年,可还安好?”行礼的人中,有的真心实意,有的目露怜悯,还有的十分鄙薄不屑。而王天佑,也就是王象乾的庶长子,态度最为轻慢。他连腰都未曾弯下,只不过略微抬手,竟似与同辈人,不,或许该说地位比他卑微的人打招呼。在他看来,三皇子此去荆州无异于发配边疆,虽有亲王的名头,却早晚会死在战火中。他何须讨好一个死人?

姬长夜淡笑摆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似乎并未特别关注王家庶子。

卫国公府的嫡长子与姬长夜交情最为深厚,伸手便去拽他衣袖,欲邀请他亭内叙旧。姬长夜自十四岁那年遭受暗算,便特别反感旁人碰触,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和善的面容下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祸心。他亲手斩杀了母后留给自己的所有宫女,又设计清除了萧贵妃派遣到自己身边的太监,十一年来,他唯一能全心接纳的人唯有有姝,也只能忍受有姝的亲近。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卫世子,反手去拉有姝。二人相携入得凉亭,在主位坐定。

王天佑见此情景,不免哼笑出声,心道一个被放逐被发配的皇子,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主位。要是我,便该夹着尾巴做人。

他嘲讽的举动并未引来旁人侧目,大家对三皇子表面恭敬,实则很看不上眼。如今朝内朝外早已被萧贵妃一系把持,四皇子更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王家是他的心腹,在京中颇有权势,王天佑的妹妹不日便会嫁入太子府当侧妃。若真要论起来,王家的庶子,地位都比三皇子尊贵。

姬长夜如何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然而内心却无丝毫触动。还是那句话——世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再过几年,这些人又该是何等光景?思及此,姬长夜飞快翘了翘唇角,却见有姝瞪圆眼睛,用恼怒至极的目光剐着王天佑。冷寂的心瞬间被这不懂得掩饰情绪的小东西占满,并慢慢捂热,他反手拍了拍有姝握紧的小拳头,无声安抚。这世间,怕是只有有姝才会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悲而悲,与他完完全全感同身受。

有姝撇嘴,不甘不愿的收回视线。方才他怒瞪时将精神力逼于双眼,竟见王天佑身后二十米处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不,确切的说是鬼物。她皮肤惨白,五官却娇美可爱,内外衣衫均被撕裂,露出尚未发育的稚嫩胴体,其上遍布条条鞭痕与点点青紫,一双小脚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可见生前曾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冲王天佑呲牙咧嘴,低低咆哮,似乎想把对方的皮肉一口一口啃下。然而姬长夜坐在亭内,令她始终不敢靠近。

正所谓白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看来女童的死亡和伤痕,十有八九是王天佑的手笔。他才多大?比自己小一个月,也就是十五岁,竟忍心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下手。有姝暗暗摇头,对这位庶弟的品行有了一定的了解。

但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只见女童抬起头,朝树上招了招手,便又有一名男童飘然落到地面,皮肤同样惨白,面容同样可爱,身上却不着一物,稚嫩身体遍布各种伤痕。

看见那些痕迹,有姝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曾经遭遇过什么。原来王天佑不但有恋童癖,还是个虐待狂,竟活生生将这一对儿童男童女折磨致死。该是怎样脏污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如此恶毒的人?王家果然不是什么好去处。

第18章 四十千

有姝正为自己逃出王家那个狼窟而感到庆幸,男童却已张开满是利齿的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但他依然失败了,隔了几丈远便被某种无形之力弹开。女童怕他飘走,连忙将他拽回来。两只鬼围着凉亭急急转圈,又是张牙舞爪,又是拳打脚踢,却始终不敢靠近。

王天佑究竟对这姐弟两干了什么?竟让他们恨不得生吃了他?有姝心下好奇,却并不打算多管闲事。虽然王家抛弃了他,但他却没有报复回去的念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有姝做事向来讲究一个公平,王家对他置之不理,他也对王家视如陌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便好。倘若王家非要弄死他,他才会出手。

思忖间,亭内众人已开始吟诗作画。王天佑一岁能说话,三岁能写诗,九岁考上秀才,十五岁已成为大明皇朝最年幼的举人,在上京素有绝世神童之称。论起书画一道,他排第二,在场众人无人敢攀第一,便是最年长的几位也缄口不语,只管朝他看去。

王天佑也不谦让,叫婢女铺开一张雪白宣纸,信手写了一篇骈文。骈文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受限于格式,很难表达出深刻的含义和丰富的内容,不过是运用典故、堆砌辞藻,以达到炫耀文采的目的。但时下的文人墨客却乐此不疲,谁能做出一篇班香宋艳之赋,片刻就能名满上京。

王天佑尚未写完,旁观者已是赞叹不已,还有人摇头晃脑的吟诵,表情十分沉醉。最后一字落下,他淡笑拱手,“还请各位指正。”

两只小鬼越发不甘,又是嘶吼又是哭嚎,眼眶渐渐流下血泪,显然已恨到极致。若有人看得见这可怖的场面,是否还能说出那些溢美之词?有姝垂眸,撇了撇嘴。

待墨迹干透,众人争相传递这篇文章,卫国公世子看完后将之递给昔年好友,笑道,“当年殿下的文章亦是上京一绝,如今十年过去,正该看看年青一代的水准。”

姬长夜只瞥了一眼便摆手,“不过尔尔,不看也罢。”不提王家与四皇子的关系,也不论王天佑对他的态度,单他是王象乾的庶子,而王象乾为了这母子俩着力打压有姝及宋氏,他对对方就提不起半点好感。

不过尔尔?王天佑纵横文坛,还未遇见过如此低劣的评判,顿时厉声诘问,“殿下尚未看完便武断开口,是否有失公允?还请殿下仔细看一遍再指正。”

“本殿许久未归京,京中人却已忘了本殿有过目不忘之能。指正?你尚且没有那个资格,本殿的义弟倒是能与你讨教一二。”姬长夜将站在自己身后啃糕饼的少年拉过来,温声道,“有姝,好好教教王公子。”

有姝连忙把糕饼包好,放回袖袋,认真应诺,“主子放心,我一定好好教王公子做人。”主子的命令,他定然全力以赴。

姬长夜轻轻抹掉他嘴角的糕点渣,笑道,“说了多少次,别叫本殿主子,叫兄长。”

“好的主子。”有姝抿唇,挤出两个小酒窝。

看见一旁忍笑的卫世子,姬长夜颇有种扶额的冲动。在他心中,有姝早已不是什么下仆,而是他最亲近的人,但无论他提醒多少次,有姝总不愿意改换称呼,仿佛很喜欢“主子”二字。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姬长夜勉强压下戳弄少年酒窝的冲动,站起身,亲自为他铺好宣纸,磨好墨。如果说王天佑是绝世神童,那学什么会什么的有姝又该怎样称呼?今日,他便要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叫“井底之蛙”,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

有姝几乎不用思考,提笔蘸了墨汁便开始书写。他从小伴在姬长夜身边,字体在潜移默化中早已与对方神似,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狂草衬上春葩丽藻的文章,正可谓交相辉映、衔华佩实。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好好好!开篇就气势磅礴、璧坐玑驰!好文,唯吾平生仅见,无出其右尔!”旁人还沉浸在骇然中,卫世子已拍案叫绝。

如果说王天佑的文章是传世佳作,那这篇辞赋便是独步天下,无有来者,两文并排而放,高下立见。众人讷讷难言,心道十年过去,三皇子依然没坠了元后嫡子的威名,身边竟也藏龙卧虎,人才辈出。

王天佑则涨红了面颊,看看桌上辞赋,又看看漫不经心的三皇子和少年,直接甩袖离去。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想到所谓的京城三少之首竟如此输不起,心性委实狭隘了些。罢了,有姝,咱们走。”姬长夜牵着少年缓步离去。他早知道有姝才学不凡,且每日都在进益,若非他死活不肯去参加科举,如今哪里有王天佑什么事儿?

有姝取出糕饼继续啃,心里却若有所思。方才,王天佑的贴身丫鬟一直盯着自己,离去时还频频回头,面露惊异,是否已发现自己身世?因为心里存着事,吃斋饭时他有些食不知味,草草扒了两碗饭便作罢。姬长夜只当他看见王家人心生触动,将他叫到一旁温言软语地安慰了一番,又搂着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