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床时,有姝果然正常了许多,叫姬长夜心里暗暗发笑。这十五年当真白长了,还像小时候那般,只要吃饱、穿暖、睡好,便没烦没恼、快快活活的。不过这样也好,这才是他喜欢的有姝。

有姝刚穿好衣服,尚来不及穿鞋,赤着脚站在团花地毯上,一头长及脚踝的墨发披散在肩头,衬着还未睡醒的濡湿双眸,看上去像个迷了路的孩子,颇为惹人怜爱。姬长夜一只手搂着他细腰,一只手勾住他腿弯,将他抱起来掂了掂,笑道,“我家有姝最近好像瘦了,看来得提早回去补一补,否则吃了斋菜只会更瘦。”

虽然有姝没心没肺,但姬长夜到底不敢让少年长久与王家人待在一块儿。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看见他心不在焉、闷闷不乐,姬长夜心疼得厉害,若非旧友在此,恨不能马上打道回府。

有姝反射性的去搂青年脖颈,脸上没个笑模样,腮侧却隐隐显出两只小酒窝,并习惯性的凑近,用鼻尖去磨蹭青年光洁的下巴。两人朝夕相处十年,并不觉得如何,但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举止实在有些亲密得过分。尤其少年还长着那样一张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脸,又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很容易叫人遐想。

菩提寺的主持玄明法师与三皇子乃忘年之交,没递拜帖便径直找上门,看清屋内情景,忙移开视线,言道,“看来贫僧来得不是时候?”

“哪里,大师快请进。”姬长夜立马放下有姝,歉然道,“烦请大师稍等片刻。”边说边帮少年穿上鞋袜,束好头发。

玄明法师更感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好在姬长夜带小孩的经验很丰富,很快将有姝捯饬整齐,让他自己出门去玩。有姝哪里敢走,推开房间的窗户,指着院外的石桌,“我在外面吃点心,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见我了。”

少年从小便爱黏着自己,赶都赶不走,这一点时时让姬长夜苦恼,却又时时让他动容。经历过丧母之痛,也遭受过亲人的背叛,他早已对人心失去了所有期待。他能用最温柔的假面来行那最残忍之事,却屡屡败在有姝不走心的一句话,亦或不经意的一个拥抱。

或许旁人会对少年不依不挠的纠缠感到厌烦,但姬长夜并不在此列。事实上,他很喜欢有姝对自己的依赖,正是因为这份依赖,让陷入自我否定深渊的姬长夜重拾信心。当全天下都试图抹杀他的存在时,忽然出现一个只有依附他才能活命的人,那感觉似冻僵的行者遇见一团火焰,除了迫不及待的扑过去,没有别的选择。

他点点少年鼻尖,宠溺道,“去吧,别吃得太杂,当心又拉肚子。”

有姝想起上次吃错东西上吐下泻,害的青年不眠不休照顾了自己整整一夜的事,耳根有些发红。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跨出房门。阿大、阿二立马端来几盘糕点放在石桌上。

玄明法师很少过问俗事,虽觉得二人关系不大正常,却也当做毫无所觉,伸手邀请小友手谈一局。二人靠窗而坐,缓缓摆放棋子。有姝则一面修炼精神力,一面啃核桃酥。

片刻后,一名中年仆妇在院门外来回走动,状似无意,目光却时不时朝少年脸上瞟。走了七八趟,她表情一肃,似是确定了什么,然后飞奔而去。过了半盏茶功夫,又来一名中年仆妇,招手唤道,“小兄弟,我家夫人给三皇子送来一篮蔬果,都是庄子里刚摘下的,新鲜得很,你来接一接。”

听说有吃的,有姝立马站起来,算了算院门与自家主子的距离,明显超过二十米,便有些犹豫。

第19章 四十千

见少年站着不动,中年仆妇屈膝向把守院门的阿大与阿二告罪,“烦请两位大兄弟让老奴进去送送东西。之前我家大少爷对三皇子多有得罪,特派老奴前来致歉。”

得罪了三皇子,自己不来,却派一个没头没脸的老婆子,这巴掌打得可真够狠。阿大、阿二别说放她入内,连一刀宰了她的心都有。不用问,此前得罪主子的人唯有王天佑,这老婆子是王家的奴才。

王家当主子是什么?随便派一个奴才就能摆平的卑贱之人?虽然有姝知道对方只是拿赔罪当借口,目的还是为了打探自己的身世,但心里依然十分恼火。他不敢走过去,就地捡了许多石子,一粒一粒砸,直砸得那老婆子抱头鼠窜。

“走你!”转了几圈,终于在桌角捡到一块板砖,他想也不想就扔过去,不但骇得那老婆子屁滚尿流,连阿大和阿二也都跳开几大步,心有余悸。

“有姝,看着点,别砸了自己人。”阿大嘴上抱怨,目中却满是笑意。为防与尚书府撕破脸,他不能提刀宰人,但有姝这么来几下已足够宣泄他们心中的怒气。

怎么连赶客都如此幼稚?姬长夜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对院外之事自然一清二楚,捏着一颗棋子久久未曾放下,末了扶额摇头,低笑连连。

“这位小友很是有趣。”玄明也跟着笑了,并深深看了少年几眼。

赶走老婆子,有姝继续啃糕点,一炷香后,院外再次来人,却是一名妙龄少女与一老态龙钟的贵妇,自报来历,说是王老夫人与王二小姐。尚书府老封君来访,姬长夜只得起身待客。玄明法师本打算告辞,却被故友一个眼神留下,二人陪老封君细细品茗,谈禅论道。

老太太走过身边时,有姝明显感觉到对方打探意味十足的目光。他摸了摸自己秀丽无匹的脸庞,已隐隐猜到原因。出生起就未曾谋面,却能一眼辨认出来,大约是由于自己与母亲长得太像了,且细看那妙龄少女,竟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陪老封君坐了小片刻,少女便托词离开,看见绿荫下粉衣白肤,眉目如画的少年,假作不知地道,“你是哪家的小少爷,我瞧你面善得很。”三皇子既认了此人做义弟,可见其来历定有不凡之处,务必得探问清楚。

“我是姬长夜家的。”有姝本不想搭理少女,却见之前那对鬼童竟坐在她双肩,一个抠眼一个咬喉,表情十分狰狞,一时便来了兴致。然而少女似乎佩戴了什么辟邪的宝物,使鬼童奈何不了她,每每快咬到皮肤就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少女被这句废话噎住了,脸上的甜笑微微扭曲。靠窗而坐的姬长夜却忍俊不禁,好半天才把涌上喉头的笑意压了回去。“我是姬长夜家的”,这话怎么听着如此顺耳呢?他垂眸,状似不经意地抚了抚上翘的嘴角,心中回味良久。

少女调整好僵硬的表情,继续试探,“我是说,你原本是哪家的?我母亲是梁州人,我瞧你面善得很,没准儿咱们什么时候见过。”

“哦。”有姝点头,拿起一块糯米糕慢慢吃着。

哦什么哦?你倒是多说几个字啊!你这样让我怎么往下接?少女恨不能拍案而起,却死死忍耐住了。这张脸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叫她一看见就恨得牙根发痒。

定了定神,她强笑道,“你姓什么?祖籍何处?上京有许多风景名胜,你若是觉得孤单,可与我兄长他们相邀出去游玩。他向来崇敬有才之士,你与他年纪相当,才华却远在他之上,得了你的拜帖,他定然很是欢喜。”

仗着容貌绝俗,少女向来无往而不利,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连几句话都套不出,除非这人果真与王家有关系,并且早已知晓自己身世。然而他既已知晓,为何不去感业寺探望宋氏?按理说他已是三皇子义弟,即便奈何不了王家,助宋氏还俗却并非难事。

少女嘴上不断试探恭维,心里却反复猜测。

“你兄长是谁?”有姝明知故问。

“我兄长便是王天佑,之前与你对赋之人。他三岁能作诗,五岁会作赋,九岁考上秀才……”少女微抬下颚,表情倨傲。若非兄长如此聪明能干,老太爷和老夫人也不会同意逼走宋氏,将母亲扶为正妻。当然,如此夸夸其谈,也有刺激少年并观察他反应的目的。若果真是那讨债鬼,且已知晓自己身世,又怎么能忍受被一个庶子夺走一切?他才十五岁,少不得露些端倪。

少女猜对了,有姝的确受不了她的夸夸其谈,然而却并非因为身世。有姝的人生态度非常散漫,可说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却唯独受不了别人与自己攀比智商。他是谁?他是百万幸存者中唯三的超脑异能者,也是年龄最小潜力最大的。少女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王天佑如何如何聪明。

哼,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有姝心里腹诽,嘴唇便忍不住撅了起来,打断滔滔不绝的少女,“好叫你知道,方才那篇骈文,不过是我六岁时的游戏之作。”

少女仿佛被人掐住咽喉,涨红着脸难以成言,缓了许久才冷冷开口,“这位公子,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岂不知满招损,谦受益……”

“这句话正是我想送给你的。满招损,你兄长这会儿应当损得十分厉害,你快些给他买些治疗内伤的药。我见他斗赋失利后怒发冲冠,甩袖而去,全不似爱才如命,倒更像嫉贤妒能。须知天下能人不计其数,他若总是这样,早晚会被气死。”有姝正儿八经地点点头。

少女气了个倒仰,坐在她肩头的两只小鬼却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很是幸灾乐祸。

屋内的老封君也在留意二人对话,闻听此言既恼怒又尴尬,立时起身告辞。姬长夜把祖孙二人与玄明法师送走,回头捏了捏少年粉嘟嘟的嘴唇,朗笑道,“我家有姝不但会说甜言蜜语,噎起人来也十分毒辣。说说,你这张小嘴儿究竟是怎么长的,怪道平日只爱吃甜的跟辣的,却是这个缘故。”

有姝眨眼,表情十分无辜。

王家人回去后怎么猜测,又有些什么动作,有姝并不在意。他目前最大的威胁还是那只厉鬼。这次,厉鬼已连续三个月未曾出现,而他每一次消失,都会极力残杀凡人,从而获得阳气与怨气。待他回来,定然又是一场生死劫难。

有姝不敢大意,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向青年下手。

是夜,他缩在床角闭眼装睡,听见子时的更鼓声,便偷偷掀开被子,盘坐在青年身边。他先是凑近了去观察对方睡容,复又伸出一根手指,轻戳对方脸颊,口中低低唤道,“主子你睡着了吗?主子?主子?”

自从被暗算之后,姬长夜很长时间睡不安稳,稍微一点动静便会醒来,继而辗转难眠,但是抱着少年却前所未有的安心,往往能一夜无梦,辰时方起。即便如此,被人连戳了两下,他也不得不醒来,本打算询问,却被少年鬼祟的举动激起好奇心,连忙放缓呼吸假作不知。

青年最擅长伪装,他若是不愿,任何人也无法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有姝凑得越来越近,细细观察了许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主子一如既往睡得很沉。

少年急促的呼吸喷洒在脸上,热热的,有些瘙痒又有些酥麻,令姬长夜颇感怪异,心跳止不住加快了少许。

有姝的心跳也很快,面上满是纠结之色。龙精他自然不敢肖想,但龙气总得吸几口吧,否则等主子身份恢复,开始上朝,便是只在上京待一两月就走,厉鬼也多的是机会弄死自己。

“主子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他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姬长夜心内凛然,不禁联想到许多阴谋诡计。对不起,有姝竟要做对不起我的事?他想干什么?暗杀?难道这次我又信错了人?滔天怒火与沉沉哀恸在胸中翻搅,令姬长夜再次体会到何谓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这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孩子,是他唯一认可的亲人,自己究竟哪点对不住他?

然而下一秒,一张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糕点香气的薄唇覆盖在自己唇上,叫他瞬间僵硬,头脑空白。

有姝十分紧张,故而并未感觉到青年的异状。他不知道龙气该怎么吸,匆匆碰了一下就分开,再次小声道歉,“主子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话落,他慢慢俯身,去含青年形状优美的嘴唇。

碰一下肯定是不行的,“吸龙气”,顾名思义就是要有“吸”的动作。想到这里时,两唇已经相触,有姝心如擂鼓,却还是坚定地伸出舌头,去撬青年齿缝。

姬长夜已经彻底懵了,当少年滑腻的舌尖钻入口中时,竟无法动作,脑中唯余一个念头,那便是——好甜。超乎想象的甜,比喝掉一整罐蜂蜜还甜!

有姝畅通无阻的探入青年口腔,不敢搅动对方舌头,只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他口中的唾液吸出来。这个也算是龙津吧,虽与龙精有一字之差,但效果应该差不了多少。

第20章 四十千

有姝吸了一口犹觉得不够保险,还想再吸几口,却又担心之前动作太大,惊醒了青年。他趴伏在枕边,一面控制着呼吸,一面轻声叫唤,“主子,主子?你醒了吗?”

姬长夜便是彻底清醒过来,这会儿也不敢有丝毫动作。他现在乱得很,原以为有姝要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却没料他竟然偷吻自己。他为何如此?心情大起大落,乍悲乍喜,姬长夜越发无措。

感觉到少年灼热的鼻息再次吹拂过来,他翻了个身,假装吟语几句,好叫对方知难而退。但龙气对于有姝来说等同于性命,如果睡梦中得不到,逼急了他真会青天白日的强吻过去。故此,虽被吓地抖了抖,他依然没放弃,而是从大床里侧悄悄溜到外侧,蹲在脚踏上,认真审视青年睡容。

过了大约半刻钟,青年没再翻身,呼吸也极为绵长平稳。有姝放下高悬的心,再次慢慢凑近,用舌尖撬开对方齿缝。

姬长夜藏于被褥中的手猛然握成拳头,很是受不了这种软糯的、香滑的触感。他从未吻过任何人,自从被陷害之后,更视郭伦之事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这些年,唯一能靠近他的人,除了有姝再无第二个。他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恐怕正是这种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才致使有姝误入歧途。

有姝他,他竟然心悦于我!思及此,姬长夜只觉心如擂鼓,头脑眩晕,失神间,少年的舌尖已再次探入口中,一点一点勾勾缠缠的将他口内的唾液吸吮出去。静谧的夜晚,空寂的房间,吞咽津液的粘腻声响令他的身体逐渐开始发热。

这奇怪的反应迫使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些严肃的问题,譬如:要不要忽然醒过来,严正地告诉少年你逾矩了?然而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便立刻被姬长夜压制下去。不行,这样做只会吓到有姝,继而让他无地自容。他有可能会夺路而逃,也有可能藏在被子里难堪地哭泣。想起少年泪眼迷蒙,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舍不得,到底还是舍不得。

脑海中反复斟酌各种各样的可能,姬长夜最终选择了按兵不动。

有姝这边还在忙碌,吸完口中的津液,见青年唇角和下颚也粘了一线银丝,便轻轻地、细细密密地舔舐干净。自觉吸够了,他才从床脚钻入里侧,怀里拢着被子喃喃道,“滋味一点儿也不奇怪,挺甜的。”话落咂摸咂摸嘴,似在回味。

少年压根不会接吻,活似只小狗,仅会舔来舔去,吸了又吸,像在进食。但姬长夜却被这毫无章法的亲吻弄得方寸大乱,又被他纯真质朴的话语逗得哭笑不得,一时间百味杂陈。直到少年躺下,盖好被子呼呼睡去,他才长出口气,素来平静如水的心房泛起层层巨浪。

他翻过身,凝视少年恬淡乖巧的睡颜,喟然长叹,“有姝,我该如何待你才好?”

今夜,注定有人酣然入梦,亦有人辗转难眠。

翌日,有姝习惯性的在辰时醒来,却发现主子早已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他早已忘了自己吸食龙气的事,一咕噜爬起来,快速穿好衣袍,亦步亦趋的跟上。

姬长夜匆匆瞥了少年一眼,恍然间忆起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当时他还那般幼小,大约只三尺高,皮肤蜡黄、身体消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而今,他长高了,长大了,快活起来的时候却还跟往昔一般,眼里除了明媚的阳光,并无一丝杂质。

这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姬长夜看着他由一个奶娃娃,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虽名义上是主仆,实际却与父子无异。他给他喂过饭,替他穿过衣,甚至在打雷闪电的夜晚为他哼唱过催眠的歌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孩子长大了,竟会对自己怀抱着那样的绮念。

龙阳之道有违天和,他绝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然而明说是万万不能的,有姝自尊心极强,怕是会做出什么傻事。最好的办法是潜移默化的引导,令他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别处。

姬长夜苦苦思索,未曾发觉自己对昨晚的亲吻,除了震惊、担忧之外,竟无丝毫抵触,亦无半点反感之心。

二人一路无话,先后步入卫世子暂居的院落。由于昨天已经约好,卫世子正坐在一株菩提树下等待,面前的石桌摆放着各类早点,香味顺着晨风徐徐飘来,很是提神醒脑。

有姝昨晚做了坏事,虽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绷了半宿的神经,到底显出几分疲累,蔫头耷脑的跟在后面,闻见食物香气才眼睛一亮,快走几步。看见急急往前冲的少年,姬长夜也醒过神来,一面失笑一面冲卫世子颔首,“林韬,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卫林韬见过三皇子,快请入座。”卫世子立刻上前行礼,坐定后迫不及待地询问好友这十年过得如何。二人久不动筷,有姝面对一桌美味早点也只能干看着,舌头探出少许,被薄而优美的上下唇夹住,露出一丁点粉尖。他不着痕迹的舔了舔唇,少顷又舔了舔,清澈双眸中流露出挡也挡不住的渴望。

少年本就长得秀美灵动,文采更是绝世无双,卫世子又岂会忽略他。见他露出这副模样,不但不觉得失礼,反而欢喜极了。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不懂得掩饰情绪的人,对方在想些什么,几乎一眼就能看穿。与这样的人在一处,无疑是极为轻松愉快的。

“有姝可是饿了?怪我,只顾着说话,竟忘了待客。来,吃一个豆沙包子。”卫世子笑着给少年夹菜。

有姝是末世人,警惕性很高,别看他嘴馋,什么都想吃,却从不碰陌生人递来的食物。他冲卫世子挤了挤小酒窝,以示感谢,然后看向主子,无声询问道,“我能吃吗?”

这般作态,竟似那最忠心的小狗,可怜,却也万分可爱。卫世子不以为忤,反倒对少年更添了几分喜爱,不由伸出手去抚摸他黑而柔亮的发丝。

姬长夜不知怎的,快速将好友的手拂开,这才颔首道,“吃吧。”

有姝立刻拿起豆沙包吃起来。他的吃相很有特色,遇见豆沙包、肉包、菜包之类的食物,必先小口小口啃掉外面那层半圆形的面皮,只留下底部和其上的馅料,然后张大嘴一口吞掉,双颊一鼓一鼓的咀嚼。由于吞掉的动作太过豪爽,心情太过急迫,还会无意识的发出嗷呜声,像只饿了大半年的虎崽子。

姬长夜早已习惯了他这副作态,卫世子却是头回见,与好友说着说着便会忍不住偏过去,定定看向少年,目中满是喜爱之情。装模作样、拿腔拿调的士族公子见得多了,还真没见过如此率真的。

“这种素菜包亦是菩提寺一绝,有姝快尝尝。”眼见少年吃完了,他立刻又夹了一个,照顾的十分殷勤周到。

“谢谢卫世子。”有姝礼貌道谢,再次一点一点啃去面皮。

看看少年沾满豆沙的甜蜜粉唇,姬长夜心尖微动,再看看好友对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却又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待有姝吃完素菜包,他拿起一块糯米糕递过去,吩咐道,“我与世子有事要谈,你若是吃饱了便自个儿去外面玩玩,让阿大跟着你,别乱跑。”

说这话时,他还担心少年像往常那样缠着自己不放,已想好了几百种说辞推拒。他在引导少年走回正途的同时,必要慢慢疏远他,令他知道自己并非他生活的全部。

然而这次,他却是料错了。有姝本有些不愿,猛然间想起自己昨晚干的“好事”,立刻揣上糕点屁颠屁颠的跑了。他迫切的想要看看,这龙津到底有没有辟邪的功效。

看着撒欢而去的少年,卫世子笑叹一句“天真烂漫”,姬长夜却好半天回不过神。他没想到有姝会离开的如此干脆,他不该像往常那般攀在自己身上软语哀求吗?不该搂紧自己腰身赖着不走吗?不该一面叫着主子一面用湿漉漉的眼瞳凝视自己吗?

他就那样飞快地跑走了,自始至终未曾回头。说实话,姬长夜很不习惯这样的少年,心内竟缓缓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寂寥与落寞。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继续与卫世子谈话。

担心龙气没吸够,亦或者被女鬼欺骗,有姝没敢跑远,只在卫世子的院落外来回走动。倘若厉鬼出现,他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主子身边。但厉鬼没等来,却等来了时常缠着王家兄妹的两只小鬼。他们悄悄将一些绿色藤蔓拉到有姝必经的道路上,然后蹲在一旁的草丛里等待。

这种藤蔓名唤刺儿茄,顾名思义,藤条上自然长满尖刺,能扎穿鞋底,还带有微量毒素,会使人短暂麻痹。两只小鬼以为有姝是凡人,看不见他们的所作所为,故而十分嚣张大胆。

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暗害于我?有姝心中疑惑,面上却分毫不显,极其自然地避开了刺藤。

小鬼失望的叹息,却不肯罢休,跑到他前方,又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扯了几根藤条。小路两旁长满茂盛草木,时而有微风刮过,簌簌作响,他们这番动作倒也并不惹人注意。

有姝抿抿唇,准备再次跨过去,心道龙气算是白吸了,这两只小鬼一点儿也不害怕我。

第21章 四十千

眼见少年再次避开刺儿藤,赤裸着身体的男童着急了,上前几步狠狠推了对方一把。

有姝感觉到一只小手按在自己屁股上,正欲发力却忽然收了回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凄厉的惨嚎。鬼怪发出的声响,一般人是难以听见的,阿大毫无所觉,有姝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男童碰触到他的那只手正燃起紫色的火焰,即便是魂体,也渐渐被烧得焦黑,然后化为一团烟雾消散了。男童显然没想到自己死了竟也会受到这等无可挽回的伤害,一时间又惊又怕,捂着断手嚎啕大哭,两行血泪沾染在颊边,看上去凄惨至极。女童很是心疼,却惧于火焰不敢上前,等它完全熄灭了才将弟弟抱入怀中,也跟着一起大哭。

有姝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有种以大欺小的心虚感,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昨晚果真吸到了龙气。也就是说,在这口龙气消散前,没有任何鬼怪能伤害自己,更妙的是,在碰触自己之前,他们丝毫察觉不到龙气的存在。

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设下陷阱将那厉鬼引出来,然后弄死?但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处理这两只小鬼,问问他们为何要伤害自己。思及此,有姝冲抱在一起的两只小鬼抬了抬眉毛。

两只小鬼本就与他目光交触,察觉到他似乎能看见鬼物,又见他挤眉弄眼的暗示,虽心中忧惧,却不敢不从,只得跟在他身后回了小院。

找了个借口将阿大支开,有姝淡淡开口,“说吧,为何要暗害于我?”

“大人饶命!我们姐弟无意加害大人,而是在救大人。”女童将弟弟拉至身后护着,自己则跪下磕头。男童自从知道少年能看见鬼物后,正用仅存的一只手捂住自己被切割的伤痕累累的私处,脸上满是难堪之色。

“救我?怎么个说法?”有姝也不动怒,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虽然被厉鬼纠缠了十年,且屡屡差点丧命,但他对鬼怪却并非一味仇视。他虽然三观有点歪,在待人接物上却极有原则,别人怎么对他,他就怎么还报,既不会大献殷勤,也不会主动加害。

现在,小鬼已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亦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听他们说说缘由。

女童一面偷觑少年表情,一面急急解释,“因大人日前接连给了王家兄妹难堪,我姐弟二人对大人心怀感激,这才,这才多管了这趟闲事。事情原是这样,”她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继续道,“那王天佑因斗赋输给了大人,一直怀恨于心,偏巧,他身边的丫头见大人面善,回去后禀告林氏,说大人有可能是宋氏的儿子。大人,那林氏就是现在王家的当家主母,宋氏曾为王象乾发妻,后被林氏设计赶走,十五年前曾生下过一位嫡子,却被两名仆妇偷着抱走了。王象乾不喜嫡子,对外便说他已暴病身亡。”

有姝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鬼解释清楚背景,这才继续道,“因大人长相与宋氏有八九分相似,且年岁吻合,林氏便起了疑心,频频派人前来刺探。昨日夜晚,她已下定决心,无论大人是否为王家嫡子,都会要了您的命。那王天佑得了母亲吩咐,今日会邀您前去远足,然后将您推落山崖。大人有所不知,这菩提寺不远处有一险要之地名为虎跳崖,每年都有几个旅人从那处坠亡,故而很是有名。死在那里,旁人只道大人不小心,却绝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况且他不会亲自出马,而是命库部郎中之子方毅伺机而动。方毅的父亲乃王象乾属下,他自然对王天佑无所不从。”

有姝再次点头,容色不改。

女鬼见他既不惊骇,亦不恼怒,一时间有些迷茫,眨着一双血色眼瞳呆呆望过去。

躲在姐姐背后的男童终是鼓起勇气,探出半个脑袋谄媚道,“故此,我姐弟二人才会将刺儿茄掂在大人脚底,好叫大人因伤无法外出,躲过这场劫难。”

没想到厉鬼也会行善。不过这并不奇怪,姐弟俩尚且年幼,不免保留了几分赤子之心。况且他们频频在王家兄妹那里吃瘪,看见二人接连被有姝羞辱,自然对有姝好感大增。

一人二鬼沉默相对,气氛很是古怪。姐弟俩心中忐忑,便隐隐有了逃遁之意,正打算钻入地底,却听少年幽幽开口,“你们与王天佑有仇?”

“杀生害命之仇。”女童抱住遍体鳞伤的弟弟,又开始流下血泪。

“说说看。”有姝拿起一张宣纸,慢慢修剪成T恤衫和九分裤的模样,复又用毛笔画了一双波板鞋,照旧剪下来。

两只小鬼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却也不敢多问,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往事。原来二人被躲灾荒的父母卖入王家为奴,起初在王君夕,也就是王天佑的嫡亲妹妹,未来的太子侧妃手下当差。王君夕对二人极为和善,不仅不让他们干活,还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待他们长得白白胖胖,娇嫩无比,便送入兄长院内。二人原以为遇见了活菩萨,当晚被王天佑凌虐得半死不活才知遇见的是人中恶鬼。

王天佑心知虐童恶习万不能让父亲知晓,但自己却又控制不住,若欲望久未得到纾解便读不进书,写不了字儿,脾气也变得十分狂躁,无奈之下只能向母亲求助。王君夕自诩是个全乎人儿,八九岁便帮着林氏理家,自然也知道了。于是这母女俩就打着各种幌子为王天佑物色童男童女,调教好之后再送入他房中。

王天佑屡屡被纵容,行为也就愈加猖狂,以前还只是玩残了便罢,最近一年却非要把人弄死不可。姐弟二人便这样遭了秧,入他院中不到三日就成了两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说到伤心处,两只小鬼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脸上血泪点点,甚是可怜。

有姝木着脸等在一旁,见他们哭够了才徐徐开口,“你们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几何?”

鬼童不敢反抗,强忍惊惧道出实情。说了是魂飞魄散,不说也是魂飞魄散,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怪只怪当初不该多管闲事。

有姝颔首,提笔将男童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写在剪好的宣纸上,然后投入火盆烧掉。当火焰渐渐熄灭,男童赤裸的身体竟被一套衣物包裹,虽模样有些古怪,却将那些残忍而又难堪的伤痕全都遮盖了。

“这,这这这……”鬼童拉扯衣服,激动的语无伦次。原以为大人会将他们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交给捉鬼的道士,却没料他是为了给自己烧祭品。虽然化为了厉鬼,但他的羞耻心还在,日日以这副惨状晃荡,心里如何不难过?王家不但隐瞒了他们的死讯,还将他们的尸体扔在乱葬岗受野狗啃食,莫说得到亲人祭奠,就连转世投胎也希望渺茫。

男童高兴傻了,女童却很懂事,立刻拉着弟弟跪下,给恩人磕头。

有姝侧身避开,问道,“你们可想报仇?”

“自然想,但王家兄妹手上佩戴着藏北活佛亲自开光的紫檀佛珠,我姐弟二人奈何不了他们。”女鬼咬牙切齿地道。

有姝点头沉吟。他原本并不打算与王家多做纠缠,但现在,林氏竟打算置自己于死地,不还击都不行了。思及此,他咬破指尖,将两滴血弹入鬼童兄妹口内。

身上怨气瞬间沸腾,令两只小鬼齐齐一惊。他们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踩踏的地板竟被极寒阴气冻出一层白霜,表情更为骇然。要知道,这可是烈日炎炎的盛夏时节,又临近午时阳气最旺,正是鬼物最孱弱的时刻。然而,他们非但没感到飘忽无力,浑身上下更充满澎湃的力量,连男童那只被烧毁的手都重新长了出来。

世外之人!面面相觑间,姐弟俩有所顿悟,目中却不见贪婪之色,唯余感激。

有姝不着痕迹的观察他们,见此情景心中也很满意,摆手道,“报仇去吧。”

“多谢恩人相助!”两只鬼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隐入地下。

有姝将火盆里的灰烬倒掉,然后跑到厨房要了两个馒头揣入怀内,这才前去寻找主子,却在途中被笑眯眯的王天佑拦住。他身边围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年郎,七嘴八舌的发出邀请,还有人上来拉扯推搡,强逼有姝与他们去后山远足。

有姝定睛一看,却见两只小鬼一左一右坐在王天佑双肩,正冲他作揖,“恩人不怕,且跟他们去,待会儿有一场热闹可看。”

有姝烦躁的情绪略微消减,不咸不淡地答应下来。王天佑立刻将人拽住,唯恐对方趁乱跑了。一群人嬉笑着来到寺院门口,早有几辆马车等在路边。排在最末的三辆马车最为华丽,车辕上除了车夫,还各坐着一名丫鬟,可见这些人同时还邀请了名门闺秀。

“小姐,大少爷来了。”其中一名丫鬟凑到门帘边禀告。

“来了就赶紧出发,别耽误时辰。”清脆婉转的嗓音缓缓流泻,引得众位少年面露倾慕。

有姝却倒尽了胃口,无他,这矫揉造作的声音,正属于王天佑的妹妹王君夕,也就是未来的太子侧妃。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也罢,这都是命。眉目如画的少年抬头望天,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