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儿子要与自己留在上京,宋氏彻底安心了,连连点头应承。

姬长夜等得很是不耐,正想让阿大、阿二去叫人,就见母子两携手出来,表情松快。宋氏将手里的包裹递过去,真诚道,“听姝儿说王爷帮他购置了一所宅院,民妇感激不尽。然而无功不受禄,姝儿从小得王爷照拂,本就亏欠王爷许多,又怎好再受王爷恩惠?这是民妇积攒的贴己,还请王爷笑纳。”

姬长夜嘴角含笑,心中却极为恼怒。他为有姝购置房产本是应当应分,怎么在宋氏口里就成了施恩图报?这番作态,无异于将自己与有姝分割开来。刚才,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会不会离间自己与有姝的感情?

姬长夜懊悔不已,深觉带有姝来见宋氏是个极大的错误。然而他不愿伸手去接,有姝却先一步将包裹拢在怀中,徐徐道,“购置宅院的银两母亲先替我垫着,日后我努力赚钱将剩余的补上。”

“好好好,咱家姝儿是个有志气的!”儿子不与自己生分,宋氏喜不自胜,摸着他脑后的发丝,笑道,“你也不小了,该攒点钱娶媳妇了。娘这里帮你物色一二,你记得回来相看。咱们不攀高门贵女,只需家世清白,品行上佳就成。”

有姝觉得自己尚未成年,不该成婚,却也不好当面拒绝,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是,心内却想着能拖就拖,拖到二十岁再说吧。

他这里毫不犹豫地应承,原本也想为有姝物色人选的姬长夜却又惊又怒,差点维持不住温和的假面。他虽口里说让有姝尽早成家立业,但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自然感受不深。然而宋氏毕竟是有姝的母亲,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宋氏择定,有姝只能听从。

自己精心呵护的孩子,转眼就成了别人家的,还被肆意摆布。虽然宋氏的安排与自己的想法一致,姬长夜却也感到难以接受。他心里恼恨得厉害,却又没有借口发作,表情还是那般温和,眸色却森冷可怖。

他再次确定,带有姝来见宋氏,果然是最愚蠢的决定。

“有姝还小,谈及婚事为时尚早。本王已为有姝捐了功名,来年开春就能参加科举。若要成家,还是等高中之后再说吧。”他嗓音平淡,心绪却翻腾不休。

听说儿子能参加科举,宋氏十分高兴,自然不再提相看媳妇的事。若是叫儿子分了心就不好了。

参加科举等同于评级考,考上了能有好工作,有了好工作就可以吃山珍海味,有姝没有反对的理由,挤着小酒窝向主子道谢。

“抓紧缰绳。”姬长夜扯了扯唇,一把将瘦弱的少年举起来,放在马背上,然后狠狠抽了一鞭子,眼见一人一马消失在村道尽头,这才冲宋氏略一颔首,“宋夫人,本王告辞了。”

可怜宋夫人还想问问儿子什么时候再来,刚张口,人就被撵走,只得强笑行礼。

赶回京城时,有姝吃了一嘴的泥灰。也不知主子缘何心情不佳,一路上策马疾驰,不言不语,自己想搭个话,还被瞪了好几眼。他心中委屈,嘴巴不知不觉就撅了起来。

一行人入了城门便翻身下马,免得冲撞道路两旁的百姓。慢慢走了一会儿,姬长夜终于恢复平静,转头发现有姝的小嘴儿能挂一个油瓶,冷硬的心立时酥软。

“那儿有棒槌果子与耳朵眼炸糕卖,想要吗?”他指着前方。

“要。”有姝瞬间抛开杂念,朝摊位跑去。

姬长夜摇头失笑,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快速跟上。有东西吃,有姝自然不会再胡思乱想,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主子,去看看你为我买的宅院吧,若是能住人,我这便把母亲、宋妈妈、白芍接回来。”

姬长夜嘴角往下一压,言道,“已大致修葺过,勉强能住,却不急于一时。等王家的事彻底解决了再说吧,免得牵连你母亲。”这样一来,总能拖到自己离开上京为止。

有姝一想也是,却坚持要去看一看。

姬长夜无法,只得带他去,又一次在心中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看有姝这样子,竟真的打算成家立业,为何自己竟丝毫不觉得轻松,反倒更为抑郁?

虽刻意放缓了脚步,宅院却还是近在眼前,再绕过两个巷口就到了。此处乃皇室宗亲聚居之所,环境十分幽静,两旁屋舍也都富丽堂皇,恢弘大气。然而刚走过拐角,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一行人抬眼看去,就见许多官差堵在某处宅邸门前,门梁上的牌匾赫然写着两个烫金大字——王府。

这是,王象乾的家?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有姝暗暗皱眉。

第32章 四十千

王家门前聚集了许多人,左邻右舍也都纷纷出来围观,场面十分混乱。有鉴于王天佑是王家唯一的男孙,他被杖刑五十后,王老夫人花了大价钱将他接回家中,准备精心医治几天再送去岭南,如果可以,甚至想来一招偷天换日之计,用长相神似的人将他替换了。但王象乾往昔行事太过猖狂,得罪了很多人,眼下王家获罪,他们自然纷纷落井下石,力求将他一杆打死。

当即就有人上了奏疏,言及王家贿赂官府,意图包庇人犯。太子和萧贵妃早已将王象乾视为弃子,哪里会保他?反倒因为他私德有亏,坏了储君名声,恨不能将他也一并处置了。故此,翌日凌晨就有官差找上门来,想把躺在床上养伤的王天佑押往岭南。

林氏为人狠毒,王象乾那些美貌姬妾全被她下了绝育药,便是运气好躲过一劫,生下的孩子也都被暗中弄死。到头来,除开早年“暴毙”的嫡子,他膝下竟只有一儿一女,也就是王天佑和王君夕。

岭南山穷水恶、瘴气弥漫,被发配此处的人犯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而王天佑又带着棒伤,存活的几率更为渺茫,没准儿半路上就魂归西天了。眼看王家的独苗苗快要断根,莫说王象乾心痛如绞,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快急疯了,一面堵住官差,一面派人去太子府跪求。

管家刚说明来意,就被太子府的门房赶走,不多时,还遣了属官给官差带话,说是让他们秉公办理。王象乾贪墨了百万军饷,致使太子声望大损,在朝堂上常常受到太后和七皇子一系的弹劾与攻讦,恨不得一脚将王家踩进泥里,又哪里会去庇护他们?

官差得了准信立刻破门而入,将重伤在床的王天佑硬生生拖到门口。林氏不让,抱着儿子双腿嚎哭,王老夫人也跟了出去,七八十岁的老人家,竟当场跪下磕头。老太爷和王象乾既觉得丢脸,又不忍王天佑死在半途,只得上前与官差协商,试图多拖延一段时间,好歹等伤势痊愈再说。

王天佑却是个猖狂至极的蠢货,临到此时也不知悔改,因被官差碰到伤口,竟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一叠声儿的让王象乾把这些人全都砍了。

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嚯,王家好大的官威啊!”

“是啊,连皇上都不能说砍谁就砍谁,他们倒好,看谁不顺眼就收拾了!”

“谁叫王家只这一根独苗呢?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杀人,母亲、妹妹还帮着物色人选,简直丧尽天良!”

“要我说啊,流徙三千里都算是轻的,该斩首示众才对!”

“还有他爹,贪墨了几百万军饷竟也只判革职,太子到底还是念着旧情。”

“哪里是念旧啊,盖因王象乾知道太多那位主儿的龌龊事,不好处理罢了。”

说到此处,众人连忙掩嘴,讳莫如深。

有姝便是在这个时候路过王府,被闹闹哄哄的场面吸引。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看见的景象立刻有别于常人。只见王天佑趴在地上,臀部的衣裳被鲜血染红,两只小鬼一个坐在他伤处用力抠挠,一个坐在他头顶吐着黑气。而王象乾身后的千面鬼更为可怖,正努力把自己塞进对方嘴里,但他脑子有些愚钝,挤了半天也不得要领,看上去十分恼恨。

“咦,竟是他?”在千面鬼身边又发现一道浅淡黑影,有姝忍不住呢喃出声。原来,久未露面的讨债鬼不是逃了,而是潜藏在王象乾身边。因之前王象乾煞气浓重,不好招惹,要讨回债务只能另寻途径,故此,讨债鬼才会缠着有姝不放。但如今,王象乾的煞气被千面鬼一点一点吞噬并化为己用,福禄寿数也被消磨干净,他自然也就回去了。

都说鬼怕恶人,这话不假,但能找正主儿报仇,他们又怎会错过机会?不但千面鬼想往王象乾嘴里钻,连讨债鬼也是如此。

“这是什么路数?”有姝心生疑惑,拿着一根棒槌果子挤进去看热闹。

姬长夜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一面排开人群,一面将少年扯进怀里牢牢护着。

此时,官差们的耐心已经告罄,几下将林氏拉开,拽住王天佑的两只胳膊往囚车里拖。两只小鬼一个骑在他脖子上,抠挖他眼耳口鼻,一个跟在他身后,一脚一脚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踹,每踹一下,王天佑就十分应景的发出惨嚎。

旁人只当他伤口疼痛,有姝却觉极为有趣,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恰在此时,两只小鬼也看见他,连忙稽首道,“大人,我们姐弟这便随他前往岭南。他时日不多,不出几个时辰就会殒命,眼看我们心愿将了,特在此与大人告别。若有来生,定为大人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有姝不着痕迹的摇头,表示自己不图他们什么,等囚车缓缓开动便挥手送行。

这番举动被王家人看在眼里,只当他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莫说王天佑发疯一般嘶吼,连素来沉稳的王象乾也失了理智,上前几步揪住少年衣襟,怒吼道,“孽畜,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你!”

姬长夜正想把王象乾踹开,有姝却先动手了。他一拳将王象乾脑袋打偏,左膝曲起狠狠撞上对方腹部,待对方弯腰痛呼的片刻探手一抓,将千面鬼抓了过来。两三丈高的鬼怪一面燃烧一面惨嚎,三两下被他攒成一个拳头大的浓黑雾球,往王象乾嘴里塞。

旁人只当他听不得嚎叫声才会去捂嘴,全不知他刚才将怎样污秽邪恶的东西送入别人肚子里。做完这一切,有姝抬眼朝惊慌不已的讨债鬼看去。

讨债鬼早怕了这尊煞神,连忙把自己缩成球,哀求道,“无需劳动大人,小的自己能进去!”话落已消失在王象乾口中。

王象乾肚子被狠狠撞了一下,一时间绞痛不已,故而并未察觉异状。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依然沉浸在悲痛中,见儿子被打,立即命仆役把缠斗中的两人分开。他们气得面色铁青,却不能当场道破有姝身份,又见旁人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有姝与王家的关系,只得转身回府,关闭大门。

王老夫人频频回首,似是舍不得少年。王天佑若是死在外面,对方就是王家唯一的后代,若是能认祖归宗,好歹能把家族传承下去。王老太爷却想得更深更远:少年对王家没有感情,唯余恨意,将他认回来,弄不好就是引狼入室,得不偿失。

“莫再看了。象乾还年轻,纳几房侍妾,要多少子嗣没有?哼,我王家断断容不得这种不肖子孙!”老爷子语气极为森冷,还不着痕迹的剜了有姝一眼。

旁人只当他在说王天佑,有姝却知道这是在影射自己。纳侍妾,生儿子?也要王象乾有那个命!虽然不明白千面鬼和讨债鬼为什么要往王象乾身体里钻,但想也知道不是好事!

老夫人一听此言也恢复冷静,杵着拐杖往里走,看见依然趴伏在地上的林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面骂着丧门星一面遣人将她抬回去。王家落到这等地步,全是拜此女所赐。若是当初没将她扶正,一切都不会发生。王天佑要是死在外面,她也不用活了,母子两去黄泉相聚吧!至于王君夕,随便送到哪座寺庙也就是了。

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如此想得开,可见“心狠”是王家的传家之道,也难怪养出王象乾这样的儿子,又生下王天佑那样的孙子。有姝暗暗摇头,解下腰间的荷包,朝快要关闭的大门扔去,“这是我欠王家的四十两银子,现在两清了。”话落牵着主子挤出人群。

嗐,原来是个欠债的!旁观众人也纷纷散去。

门房被银子砸中脸面,蹲下身哀嚎不止。王老太爷气得发抖,怒吼道,“扔出去,别脏了咱家门楣!”哪里有哥哥陷害弟弟,儿子殴打父亲的道理?这孽畜从根儿上已经烂了,果然当初生下来就该掐死!

门房答应一声,却飞快解下自己的荷包扔出去,把有姝的藏入袖袋。

傍晚时分,林氏和王君夕躲在屋里掉泪,两人手边各放着一个包裹,里面只有几件衣物和几样简单的首饰。老夫人已经发下话,明早城门一开就把她们遣去感业寺。京中罪妇大多送往此处,不但每天要做苦工赎罪,还会被比丘尼肆意折辱,不出几年就人不人鬼不鬼,但求死个痛快。

当初送走宋氏时,林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遭同样的罪,又因儿子生死不知,一时间竟有万念俱灰之感。她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晕厥,令王君夕也跟着痛哭。

她的奶娘倒也忠心,不但不想着离开,还上前安慰,“夫人,小姐,快别哭了。少爷他从小身子骨儿强健,定然能熬过来。等过个几年,您再去求老爷,看在少爷是王家唯一子嗣的份上,老爷会想办法将他接回来的。”

“可是老太爷说了,让老爷多纳几房侍妾。他们这是不想管天佑了啊!”林氏大力捶着胸口。

“您把那药给老爷喂一剂也就是了。”奶娘不愧为林氏的军师,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

林氏和王君夕的哭声戛然而止,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丫鬟的惊呼,“不好了,官差方才送信过来,说少爷刚出十里亭就断气了,如今尸体就摆在大门口!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林氏猛然站起身,刚跑出去几步就瘫死在地。王君夕趴伏在她身上痛哭,声音凄惨至极。

第33章 四十千

王天佑的尸体摆放在王家大门口,再次吸引了许多路人围观。临走前,他还叫嚣着砍了官差,不出两个时辰却脸色乌青,气息断绝,让人唏嘘不已。

“报应啊这是!”不知谁感叹一句。

王老太爷和王象乾闻讯后匆匆赶至,一面揪住官差追问,一面命人将尸体盖上白布抬进家门。

“为何会如此?我儿方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死了?”王象乾面目狰狞,嗓音粗重。

“我们怎么知道?上一刻他还喊着要喝水,下一刻眼睛就闭上了。”官差觉得很冤枉。

“大夫说我儿虽然重伤,却不至于颠簸几下都承受不住。是不是有人买通你们要我儿的命?是不是三王爷?是不是那个孽畜?”王象乾双眼通红,隐隐有入魔的迹象。

王老太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竟扯到三王爷身上去了。人家虽然不得宠,但现在好歹是亲王,又有偌大一块封地,便是全盛时期的王家也得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他一拐杖敲在儿子背上,厉声呵斥,“孽子,还嫌不够丢人吗?快给我回去!”

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却没料王象乾竟捂着后脑勺倒下了,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口中也吐出白色的泡沫。

“哎呀,这是被打死了还是发羊角疯了?”有人惊呼。

“看样子是发羊角疯。”

“没想到堂堂兵部尚书竟得了这种疯病。听说羊角疯会传给下一代,莫非那王天佑就是这样抽死的?”

“上前一点儿,我看不清楚!”

路人纷纷上前,将王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老太爷吓了一跳,连忙奔上前查看儿子情况,却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冒出一个个巨大的水泡,不出几息就破裂溃烂,形成一张张狰狞万分的鬼面,看上去可怖极了。

“这,这是什么病?”老太爷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好,竟是鬼面疮!”之前被王象乾揪住不放的官差看了一眼,立马退后几大步,露出既惊骇又鄙夷的神色。

“嚯,好家伙,竟是鬼面疮!”路人中也有几个见识广博的,纷纷推开身旁的人往外钻。

“什么是鬼面疮?让我看看。”不明就里的人却更为好奇,又往前凑了凑。

“别去!所谓鬼面疮是一种因果病。传说若一个人太过作恶多端,被他害死的人就会化为厉鬼钻入他体内,形成鬼面疮。这种疮无药可治,染上的人每天需承受刮骨之痛,直至脓疮蔓延全身才会断气。五年前我曾见过一个患鬼面疮的人,已经烂成一具骨架还在呻吟,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还是他家人看不过去,找来一个杀猪宰羊的将他送走了,场面那叫一个惨烈!”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鬼面疮可不简单,需厉鬼将自己化为怨气,与仇人完全融为一体才能促发。仇人身死,厉鬼也会魂飞魄散,乃是两败俱伤之法。你想想,这得多大仇多大怨才会让他患这种病?”

路人哗然,连忙飞速倒退,生怕染了晦气。有几个退得急了,叽里咕噜滚作一团,场面又是一阵混乱。

但也有胆大的,不但没退,还上前几步,在王象乾身上数了数,惊呼道,“好家伙,一二三四五六七……光露在外面的就有几十个,更别提被衣裳遮住的地方。这王象乾究竟害死多少人啊?”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王天佑那般丧心病狂,原来是得了老子真传!这么多鬼面疮,大约熬不过一日。”

路人既想看热闹,又害怕被厉鬼缠住,最终还是明哲保身的念头占了上风,捏着鼻子陆续离开。

从这天起,王家的名声彻底败坏,王象乾也得了个“天下第一恶人”的称号。王家的子孙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没法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更无立锥之地,最终只得偷偷摸摸地搬离上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王老太爷原本不知道儿子得了什么病,听见众人议论,顿时又急又气,连忙命仆役把闲杂人等轰走,然后将儿子和孙子抬进去。撵人的活儿大家抢着干,轮到抬人抬尸时纷纷往后缩,竟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王老太爷抛出重赏才把事儿办妥,眼巴巴等来大夫,头一句便彻底凉了他的心。

“老爷子,这可是鬼面疮啊!您若是找来玄明法师或乌思藏的活佛,没准儿还有救。搁我这儿却无力回天。”大夫边说边用棍子撩开王象乾的衣裳,随即大惊道,“怎会长了这么多?这,这这这……老爷子恕罪,鄙人才疏学浅,实在是治不了,这便告辞了。请,请请请……”

他一面拱手一面倒退,退出门槛后撒腿就跑,片刻功夫已没了影儿。长一个鬼面疮已经够呛,还真没见过长满全身的。王大人这辈子究竟做了多少恶事?有一句话他没敢跟老爷子提,就这样的人魔,玄明法师和乌思藏活佛来了绝不会救,直接念经给他超度了。

老太爷也同样忧虑:孙子杀了玄明法师爱徒,他肯来吗?乌斯藏与上京远隔万里,来回需得花费几年功夫,儿子又怎么耽误得起?但叫他认命却心怀不甘,便又请了几名大夫会诊。

只匆匆瞥了一眼,各位大夫就连连倒退连连摆手,直说治不了,更有甚者还点明王象乾活不过一个时辰,让老爷子赶紧赶安排后事。

“放你娘的屁!滚!都给我滚,再去请人!”老爷子挥舞拐杖呵斥。

请多少大夫都是白搭,仅仅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王象乾就已经烂透了,在极大的痛苦中离开人世。他躺过的褥子沾满脓水,臭不可闻,仆役们别说帮他打理遗容,便是靠近三尺都不愿意。

王老太爷瘫坐在床边,本就苍老的面孔像风干的岩石,僵硬而又灰败。王老夫人站在门外捶胸顿足地嚎哭,哭声直传出两里地。从昏迷中苏醒的林氏听闻相公也去了,却连半滴泪水都掉不出来,直愣愣的杵着,竟已陷入痴傻。

她下半辈子的荣宠,一靠夫君,二靠儿子。一夕之间,这两个人都没了,她该如何活下去?想也知道必是活不成了,倒不如死了算了!刚被女儿摇醒,她就一头撞向门柱,却被奶娘拉了一把,只伤了额角。

想起宋氏被捉奸那天也同样撞在门柱上,额角留了一道几寸长的丑陋疤痕,林氏捂着伤口喃喃自语,“报应,这都是报应!早知今日,当初我必不会造那么多孽!我悔,我悔啊……”

同样后悔的还有王老太爷,晌午才对有姝说容不得他这种不肖子孙,不出两个时辰王家就绝后了,这便是传说中“佛教三业”的口业,现世报来得委实太快!

王老太爷是庶子,弄死嫡亲兄长又撵走几个庶兄弟才夺得这份家业,若是他这一系没了后嗣,辛苦一辈子又有何意义?到头来不但被早已撕破脸的兄弟们瓜分家产,还会被耻笑作贱。

想到那等后果,王老太爷便觉五内翻腾,心血上涌。他勉强咽下喉头的腥甜,哑声道,“挂白幡,购棺椁,发丧帖。”

挤在门口不敢进来的仆役们如逢大赦,忙不迭地跑了,生怕慢一点会被抓去清理尸体。

老爷子停顿片刻,又道,“慢着!给三王爷府也发一张丧帖,让那孽子回来给象乾披麻戴孝。他若是问起,你就说这话是我说的,他是我王家堂堂正正的嫡孙,我承认了。”

落在最后的仆役原本吓了一跳,听见这话才大松口气,正要去办差,又被叫住,“还有,他若是不肯,你就告诉他,他母亲的休书我王家愿意废除,还能将之接回来奉养。他便是再不孝,难道还能对宋氏弃之不顾?被休弃的女人死后只能葬在乱葬岗,变成孤魂野鬼,你问问他可曾忍心。”

“唉,小的记住了。”仆役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王老夫人同样不敢入屋,倚着门框哽咽道,“他会回来吗?若是早知如此,当初我怎么着都会阻止象乾。道士分明是骗人的,说那孩子是讨债鬼,把四十两银子花完就会死,结果十五六年过去,四十两银子掰碎了花也早该花完了,他却还活得好好的。你看他那人品、长相、风仪、气度、文采,数遍上京,没人能胜过半分,唯有当年还是嫡皇子的三王爷能与之一较高下。”

说到此处她越发懊悔,喋喋不休地念起来,“若是当初不丢弃他,林氏便不会起了陷害宋氏谋夺正妻之位的恶念;林氏不被扶正,儿子便不会冷落侍妾;不冷落侍妾,家里就能多生出几个子嗣;多生出几个子嗣,就不会一味宠着天佑;不一味宠着天佑,就不会将他养成那般秉性;不养成那般秉性,他就不会造孽;不造孽他就不会被流放,象乾也不会被革职。王家现在还好好的,什么事儿没有……”

王老太爷听得头疼欲裂,呵斥道,“闭嘴!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也是你被林氏说动,频频跑来劝我。若非你赞她样样出众,旺夫旺家,我能同意让一个贱妾坐上正妻之位?你还夸天佑聪明绝顶、人品贵重,结果呢?你给我回去梳洗打扮,若是那孽障不肯回来,你就亲自去请!”

王老夫人不敢耽误,连忙回房梳洗,想起罪魁祸首林氏,又让人将她一块儿绑去。若是孙子不愿认祖归宗,她就当着他的面儿把林氏处置了,也好给他一个台阶下。

第34章 四十千

为了安顿好有姝,姬长夜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是抹掉了有姝乃王家嫡子的所有痕迹,便是外人略有猜测,也找不出证据,复又为他捐了功名,买了宅院。想来,凭有姝的聪明才智,没几年就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但他那个性,不爱说话,不喜交际,只贪图吃吃吃,倒是有点难以在官场上混,然而届时自己根基已深,还可帮他谋一个清闲的职位。

一时担心有姝被人欺负,一时又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姬长夜思来想去,就再拿出贴己帮有姝置办了几个店铺,后担心他经营不善,便大肆买田囤地。如此一来,无论有姝在京中怎么折腾,总归吃得饱穿得暖,也算是走上正途了。

想是这样想,姬长夜心中却总有些不得劲,尤其有姝当天就买齐了家具摆件放入新宅院,只等把宋氏几人接过来住,更戳了他的肺管子。少年太过依恋自己时他觉得心慌意乱,少年试图离开自己时,他却更焦躁不安,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

姬长夜很烦恼,在处理有姝的问题时,只觉得比处理朝政更艰难千万倍。近了不行,远了挂念,无论将他摆放在何处,都难以适应。

他心里不爽利,便也见不得少年没心没肺的小模样,打着备考的旗号找来上百本典籍,要求他三天之内看完并理解透彻。

本打算出去买糕点的有姝刚走出大门就被阿大、阿二提着衣领带回书房,将人往堆满书籍的桌子后一推,戏谑道,“老实待着,看完一本就放在一边,晚上主子回来抽查。”

“那你们帮我去买福记的梅菜扣肉小酥饼。一盒三个铜板,买十盒,喏,这是银子。”有姝解下荷包抛过去,重申道,“快着点,掌柜每天只做二十盒,去得晚了就买不到了。”

“你小子真能吃,人家只做二十盒你包了一半。你吃那么多点心,咋饭桌上还不停添碗呢?你看看你身上这二两肉,吃那么多全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就你这样,主子走了怎么放心?难怪又买宅子,又买铺子,还买田地,瞧这架势,恨不能把上京都买下来给你。”阿大语气中不乏羡慕。

到底是从小被主子养大的,情分与他们不一样,临走还考虑这考虑那,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哦,这话说错了,有姝那爹能叫亲爹吗?简直畜牲不如,还多纳几房侍妾多生几个子嗣,就王家那家教,生一百个也白搭,必定都是歪瓜裂枣。

阿大、阿二唏嘘不已的走了,刚出大门,就见王家的管家拽着门房在那儿磨叽,直说有一张帖子得亲手送到大少爷手上。

“什么大少爷?谁是你家大少爷?”阿大冷笑。

“这位官爷,烦请行个方便吧,我家老爷方才已经驾鹤西游,二少爷也暴病而亡,老太爷、老夫人悲伤过度,躺倒在床,家里没个主事儿的,现如今只能请大少爷回去主持大局。大少爷可是咱们王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理应由他执掌门庭。”管家频频作揖,满脸苦色。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目中皆显惊疑。他们夺过丧帖飞快看完,竟拊掌赞道,“好,死得好。这是报应啊!”

这句话,王管家今儿听过不止一回。世人都道王家父子两先后在一个时辰内暴毙乃上天降下的惩罚,盖因二人太过作恶多端,理当不得善终。听得多了,王管家心里很是感慨,王象乾和王天佑造下的那些恶业,他多多少少都知道,也因此,反倒比外人更相信因果轮回。以往他行事非常张狂,现在却觉得头都抬不起来,卑微道,“老爷他已得了天罚,该受的罪也受全了,大少爷毕竟是他亲生骨肉,好歹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尽尽孝道。”

“尽个屁的孝道,滚!”阿大、阿二暴怒,将帖子撕碎,又把人撵走。

管家无法,只得回去复命。

短短半日,王老太爷就已身形佝偻,哀毁瘠立,一张风干脸庞似要裂开。闻听奏报,他想了想,最终决定亲自去一趟。眼看王家就要断子绝孙,还要脸面做什么。

有姝没等来梅菜扣肉小酥饼,却等来了两张风干橘子皮的老脸,一张正对着他抹眼泪,一张却摆出威严的表情。书房外,被五花大绑又堵了嘴的林氏正跪在烈日下“忏悔”。

“跪我做什么?她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母亲。人我先留下,等我母亲回来,叫她跪满七七四十九天也就罢了。”有姝一面看书一面徐徐开口。

他看书与旁人大为不同。别人得了一本典籍,必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通读几遍,再默背下来,然后将疑惑与感悟一一写在纸上,拿去请教先生。他一不通读,二不背诵,三不做笔记,拿起一本书扑簌簌一翻,几息不到就放下,换另一本。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哪儿是看书啊,分明是天儿太热,拿书页当扇子呢!老太爷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就上火,却也不好开口训斥,一张老脸越发黑沉。

老夫人管不了孙子怎么念书,只把人接回去就算万事大吉,一进门就嚎上了,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孙儿、我的心肝儿”,仿佛多疼有姝一般。见有姝无动于衷,她正心里发愁,闻听此言连忙表态,“行,她原就犯了七出之条,又是王家的家生子,身世卑贱,哪里有资格坐上正妻之位。我已代你爹写下休书,她现在是王家罪妇,任凭你处置。”

休了母亲又休林氏,仿佛所有的错都在妇人身上。王家啊王家,怎能不亡?有姝暗暗摇头,略扫一眼书桌,发现主子布置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才铺开两张宣纸。

老太爷见他铺好纸,拿出墨条开始磨墨,动作极其缓慢,也不说回不回去,心里便有些着急。

“要知道,当初并非我们将你抛弃,而是你的奶娘和丫鬟偷偷把你抱走了。若非如此,你现在还是王家的嫡长子。至于你的命格,却是那林氏买通道士散播流言,你父亲一时糊涂,竟信了……说起来都是造化弄人,你原本可以平平安安在家中长大,哪里会受这么多苦。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也能对你补偿一二。再者,你也要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没资格入祖坟,只能当孤魂野鬼……”老太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并且把错处全推到别人头上,与王老夫人的做派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