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的父母,如何能教养出德才兼备的儿女?

有姝越发看不起王家,左右手各拿起一支毛笔,飞速在纸上书写,边写边道,“若是王天佑和王象乾不死,你们不会前来认我。我若是跟你们回去,我成了什么?一个笑话?”

他左手写策论,右手写骈赋,都是科举必考科目,更令人震惊的是,写出来的字体竟还迥然相异。策论用的是精美绝伦的簪花小楷,骈赋用的是凤翥鸾回的颜体行书,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必会惊掉下巴。

莫说王老太爷已惊骇难言、呆若木鸡,便是没什么见识的王老夫人也忘了哭泣,眼睛发直地盯着少年。

有姝却是一派闲散,继续道,“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于情:我不欠你们王家。从小到大我未曾吃过王家一粒米,穿过王家一件衣,甚至连名字都是我自己取的,我凭什么要给王家撑门面?于理:在王家的家谱上,可曾有我的名字?可曾有母亲的名字?虽说王象乾给了我一半血液,但在法理上,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事儿便是说破天也没用,我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我,更没法用孝道压我。至于我母亲,她既不入王家祖坟,也不入宋家祖坟,她可以同我葬在一起。我将来必会改换门庭,到那时,我的坟便也是我后代们的祖坟,何愁没地方托生。”

他一心三用,下笔的速度却丝毫未曾减缓,话音未落,已做好半篇策论半篇骈赋,且文采斐然、摛翰振藻,直叫王老太爷在心中大赞精妙。

若说刚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甘愿,看见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他唯余满胸热切。若早知道宋氏诞下的孩子竟是这等鬼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抛妻弃子。例数天下俊杰,谁人能同时左手写文右手作赋,口中还要驳斥旁人?谁人能将策论写得如此震耳发聩,将骈文作得如此风流蕴籍?这孩子一个脑袋顶得上别人十七八个脑袋,王天佑跟他一比算得了什么!

若将这两篇文章拿出去,足以教当世鸿儒自愧弗如,更何况作者还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再给他几年,又该是何等光景?老太爷激动的全身都在发抖,已然意识到重振王家的希望,就在孙子身上。若是他愿意,必然能光耀门楣,位极人臣。

但见对方决绝的态度,他满腔热血又顷刻间冷却。悔啊,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把肠子悔青是怎样纠结苦痛的感觉。

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拿着鱼目当成珍珠,林氏和王天佑害得我王家好惨!被匆匆回转的阿大和阿二丢出王府时,王老太爷一时失态,竟跪倒在门口大哭起来。

王老夫人欲上前安慰,却被他一拐杖抽在脚弯,喝骂道,“你这愚妇!若非你将林氏送到儿子房内,叫她迷惑了他心智,我的好孙儿万万不会被两个奴才偷走!你还整日里夸赞王天佑惊才绝艳,你知道‘惊才绝艳’四个字儿怎么写吗?可怜我的好孙儿,被你们几个愚妇给生生耽误了十五六年!他若是肯回家,我愿折寿十年!老天爷,我愿折寿十年,你听见了吗?”

老太爷此举也有喊给有姝听的意思,却没料身后传来一道森冷而又饱含讥嘲的嗓音,“似有姝这般大才,正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拢共五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你只折寿十年,可见命中合该只有王象乾和王天佑那样的子孙。”

第35章 四十千

王老太爷见正主儿到了,连忙让老伴将自己扶起来。说来也怪,三王爷明明性情温和,风流儒雅,旁人到了他跟前却不敢造次,这大约便是元后嫡子的气度。难怪他落魄成那样,萧贵妃和太子依然想置他于死地。

老太爷拱拱手,本想哀求几句,却见三王爷目不斜视的入了宅邸,竟连个开腔的机会也不给。两老面面相觑,痛悔不已。若是没亲自来这一趟,他们或许会知难而退,但在见识了孙子的惊人天赋后,却万万不能放弃。

三王爷方才那话丝毫未曾夸大,就孙子这等才华,当真是前后五百年才出一个。谁家得了这样的后嗣不得好好养着供着,偏他们家,竟从小把人挪到小院自生自灭,最后还给送走,反倒叫两个奴才偷了去。

“林氏那个贱妇!若非她频频吹枕头风,象乾也不能把有姝送去乡下!娶妻娶贤,这话果然没错!”老太爷气得直发抖,若林氏就在跟前,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然而人已经送给了孙子,却也不能反悔,只但愿孙子在处置了林氏后能消消气,重新认祖归宗。

二人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踉跄回府。因儿子和孙子死相极其难看,且恶名在外,故而丧事办得非常简单,只在家中停棺三日就发丧,千盼万盼,终究没等来大孙子回归。前来祭奠的人同样少之又少,连族人也只来了两三个,送了丧仪就匆忙离开,仿佛害怕沾了晦气。

因二人败坏了宗族名声,致使族人抬不起头,两三年内不得不陆续搬离上京,回老家去了。唯独二老舍不得大孙子,死活不肯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姬长夜虽然在外会友,心却一直挂在有姝身上,想起他心心念念要接宋氏回京,便觉十分抑郁,辞别众人快速回转,恰好撞见王家二老。入了府门,他冷声交代,“日后不准再放姓王的进来!”

门房连忙拱手答应。

直入正院,又见一名五花大绑的妇人顶着烈日跪在青石板上,他脸色便是一沉,绕到前方一看才知是林氏。

“主子,要不要拖她下去?”阿大、阿二低声询问。

“不用了,跪着吧。”隔着窗棂,见少年正立在书桌后认真写字,脸上抹了几道黑印,姬长夜不知为何,心情瞬间好转,竟冲抬头望来,满眼哀求的林氏笑了笑。

林氏原以为三王爷仁厚,必不忍心见有姝一个大男人磋磨自己,哪料他如此冷酷,盯着自己的目光俨然已将自己当成死物。完了完了,早知道会落在这两尊煞神手上,早先便该一头碰死!她心中绝望,人就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闻听熟悉的脚步声,有姝这才抬头,腮边习惯性的挤出两个小酒窝。他从来不笑,表情总是一本正经,然而心情好时,眼睛却会耀出粲然星光,看上去不但乖巧可爱,还十分甜蜜。无论姬长夜有多大烦恼,只要看见这样的少年,自然而然便心情愉悦。

将一干杂念抛到脑后,姬长夜快步走入书房,拿起少年新作的策论和骈赋阅览。有姝背着手,仰着头,像等待教导主任训话的小学生。没办法,从幼时被调教到大,他已经形成了习惯。

恰在此时,一名黑衣侍卫匆匆赶至,拿出令牌在阿大、阿二面前一晃就入了书房,附在姬长夜耳边低语。姬长夜面色不变,却在对方走后沉声下令,“你们两马上送有姝离开上京,把宋氏等人也带走。”

阿大、阿二虽心存疑虑,却不敢抗命,直接捂住连声询问原因的少年的嘴,将其送走,到得宋氏居住的小村庄,又秘密购置牛车,准备连夜上路。

“我不走,除非你们告诉我发生了何事。”有姝推开阿大递上的木头匣子。

宋氏几个也极为焦虑。无他,只因匣子里装满了银票、地契、房契,另有一封写给宋氏的书信,让她代为照顾有姝。宋氏已经忘了去计较自己的儿子为何要一个外人来请求照顾,只因姬长夜这番作态,不像是让有姝自立门户,倒像是临终托孤。这匣子里的东西,便是有姝花用几辈子也足够了。

阿大、阿二在路上时已得了飞鸽传书,知道京中生变,却不能告诉少年,免得他给主子添乱。

“有姝你听话,快些跟我们走。你安安全全离开上京就是对主子最大的帮助。你若是不走,他一面要应对京中局势,一面要挂念你,如何能够两全?”阿大一张口就漏了馅儿。

有姝圆眼一睁,急道,“京中局势有变?”

阿二狠狠肘击阿大腹部,怪他嘴上不把门儿,然后伸手去拽少年,欲将他强行拖上牛车。有姝已经很久没耍赖了,如今故技重施,叫宋氏等人大开眼界。只见他先是紧紧抱着桌子,被阿大掰开指尖又扒拉在门框上,阿大、阿二不得已,只能合力将他抬起来,他就踢蹬着腿儿,嘴里哇啦哇啦大叫,两手还直往二人鼻孔里抠,令他们暗暗叫苦。

“有姝你乖些,主子这都是为你好。咱不闹了,尽快出京吧,否则就晚了。”

二人越劝,有姝越是心焦,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忽然腰上一个用力,竟似鱼儿一般上下弹动起来。阿大、阿二抓他不住,竟叫他翻身落在地上,抢了牛车就往上京跑。

阿大、阿二在心里大骂他小兔崽子,却也感动于他的不离不弃。既知道京中有变,必知道主子处境堪忧,这时候还不愿遁逃,可比那些落井下石的好多了。不枉主子这般疼宠他。

两人心知少年是主子的心头肉,哪里敢让他回去送死,施展轻功追上牛车,一手刀将他劈晕,连夜带走。

有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艘货船上,下方是滔滔江水,远处是重重山峦,天边是层层迷雾,竟不知到了何处。他冷静下来,言道,“我不跑了,但你们得告诉我主子出了何事。”

如今已是次日凌晨,阿大、阿二就宿在少年榻边,担心他半夜醒来跳江逃跑,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别说,这种事小兔崽子肯定干得出,他有一股又憨又倔的劲头,一旦下定决心必然无所不用其极。

阿大朝阿二看去,阿二略一思量,竟找来一根绳索将少年五花大绑,这才坦言相告,“就在昨日,皇上、太子、七王爷同桌用膳,片刻后齐齐晕倒,太医诊断出三人身中剧毒。”

“于是他们就怀疑这是主子干的?主子有那么傻吗?”有姝面无表情地嘲讽。

“计策傻不傻不重要,只需皇上深信不疑就成。”阿大握紧拳头,语气愤然,“三人中毒后,大内总管就畏罪自杀了,留下血书,言及自己是先皇后的心腹,得了先皇后临终嘱托,潜在皇上身边为主子效力。这次投毒便是主子指使的。”

阿二长叹一声,面色灰败。

有姝从二人言行中看出端倪,迟疑道,“莫非,这大内总管还真是先皇后的心腹?”

阿大、阿二沉痛点头,“没错,他确是先后安插在皇上身边的探子,近些年慢慢爬到总管之位,先后也的确嘱托他照顾主子。然而主子觉得人心易变,自被放逐后便从未与他有过联系。这次不知他被谁买通,竟设下此等毒计陷害主子。更可恨的是,除了一封血书,他还留下很多伪造的证据,其中不乏先后和主子的密函,从字迹上也看不出端倪。”

能把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收买,可见先后手段不俗,然而设下这个圈套的人,却更棋高一筹。也不知他从哪儿得知大内总管与先后的关系,又如何伪造的书信。但现在,再追究这些都没有意义,能买通最亲近的人对自己下毒,这显然已触及皇帝底线,若罪名落实,主子凶多吉少。

有姝心脏狂跳,已然明白靠自己一个,绝无可能救出主子,不免满怀希冀的朝阿大、阿二看去,“那你们还跟着我干嘛?还不快想办法救人?主子在京中布置多年,总有可靠的人手。”

“有是有,但主子被抓时出了几个墙头草,将主子的布置抖落干净,主子的人手要么被抓,要么被免职,尚且自身难保。待将你送到泉州,我们便会秘密召集人马,回去劫天牢。”阿大、阿二言辞间已显露死志。

先皇后留下的势力大多隐匿在荆州,且掌控了军中大权,只要主子一去那里,便似潜龙入海,搅动天地。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荆州大军立刻开拔,抵达上京也需好几个月,如何等得起?

有姝定了定神,追问道,“我且问你们有几分把握能将主子安全救出?”

二人默然良久才答,“五成。”

只五成?也就是说此一去,要么生,要么死。有姝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送我回去,我能救主子。”

“这可不行!”阿大、阿二一口否决,却忽然惊呼起来。

只见绑缚在少年身上的绳索竟自行解开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这只手推开窗户,将绳索丢入江中,见江面风大,还不忘把窗户重新关上。

东西掉入水中的“噗通”声传来,令阿大、阿二猛然惊醒,齐齐道,“见,见鬼了!”

第36章 四十千

有姝举起指尖,看了看其上沾染的血迹。在与阿大、阿二谈话的间隙,他同时用精神力与一只摸上船的水鬼交流,用一滴血的代价将其收拢。目下,他不得不为自己特殊的体质感到庆幸。在这个世界,一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交给鬼怪反而更易解决。

为了博得阿大和阿二的信任,让他们带自己回京救人,有姝坦诚道,“如你们所见,我能驭鬼。”所幸上次吸的那口龙气尚未消散,否则今儿不是驭鬼,而是撞鬼了。

阿大、阿二仓皇四顾,脊背发寒,直过许久才把憋在胸口的气儿喘匀,不敢置信地道,“你果真能驭鬼?不是什么杂耍吧?”

“喝口茶压压惊。”有姝略抬下巴,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拿起茶壶,替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还极为殷勤的捧到跟前。

阿大、阿二不敢接,更不敢不接,连忙拿住茶杯急饮几口,末了被呛得连连咳嗽。

有姝一面将带血的指尖含入口中吸吮,一面井井有条地吩咐,“到下一个渡口靠岸,让母亲她们先去泉州等待,我们一路召集人马去上京。我们三个先进城查探,其余人等潜伏在外等候。若是我也无能为力,你们再劫天牢。”

阿大、阿二已经懵了,除了讷讷点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不出半日就到了下一个渡口,有姝安置好宋氏等人,换了一只小舟往上京赶。小舟非常狭窄,堪堪能容纳三人,且离京是顺水,速度极快,回京却是逆水,莫说三个男人一起划桨,便是十人、百人,也比骑马要慢得多。

阿大、阿二握着船桨欲言又止。现在,他们真有些害怕能力诡谲的少年。

“有话说话。”有姝一心赶路,哪里有空与他们磨叽。

阿大连忙道,“坐船太慢,还是骑马吧。方才得了飞鸽传书,七皇子已中毒身亡,太子昏迷不醒,皇上虽然无碍,却伤了根本,此时正值盛怒当中,竟不顾宗法要将主子赐死。如今几位老王爷正与他周旋,却也拖不了多少时日。”

“七皇子死了,太子昏迷不醒?其他几位皇子呢?”有姝边问边咬破指尖,将几滴鲜血滴入江水。

“大皇子已薨,二皇子被圈禁,五皇子早夭,六皇子懦弱无能乃太子的附庸。”阿大简单将诸位皇子的情况介绍一遍。除了吃喝,有姝对外物一概不感兴趣,不知道也很正常。

鲜血在江面晕开,却又忽然消失无踪,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之尽数吸取。阿大、阿二再次瞪圆眼睛,颇感神异。

“如此看来,竟是太子自编自导的一石二鸟之计。主子去了荆州,七皇子下了淮州,将来都堪与之一较高下。此时不动手,将来恐无机会。”有姝一语点破关窍,对着江面命令道,“送我们回京。”

阿大、阿二茫然四顾,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水鬼本想在船上抓一个人当替身,哪料竟遇见这尊真佛。而今便是不找替身,他一样能够投胎转世,甚或修行鬼道重塑凡体。垂涎于少年鲜血,他自是言听计从,当下便驱使江水推动小舟,朝上京疾射而去。

好在此时已入夜,天色昏暗不堪,否则定会叫旁人惊掉下巴。哪里有逆水的船只划这样快,似江风一般呼啦啦就过去了,连个影儿都看不清。阿大、阿二满腹犹疑尽皆散去,双手牢牢抓住船舷,生怕被甩进水里。

快!太快了!这鬼怪好生厉害!不,应该说有姝手段实在了得!二人再来审视少年,竟有种高深莫测,不可捉摸之感。

顺水而下花了一日一夜,逆水而上竟只耗费了几个时辰,到得上京渡口时太阳还未出来,阿大、阿二犹在梦中,跳上岸后踩了踩地面,只觉脚下绵软,仿佛随时会陷落。好在他们没忘了正事,早已飞鸽传书召集人马。

阿大命暗卫留在城外候命,自己则带着阿二和少年入城。城门口堵着许多官兵,个个拿着一张皇榜在那儿比对,发现可疑人等立刻关入一旁的囚笼内。囚笼十分宽敞,已关押了十几个无辜百姓,喊冤声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阿大目力不凡,一眼就看清皇榜上描画的正是自己和阿二,甚至连有姝也在其上,可见皇帝存心要把主子的人一网打尽。这可怎么办?

他停步,意欲找个偏僻地界乔装改扮一番,却被有姝用力朝城门口推去,低声道,“只管往里走,无需顾虑。”

水鬼平白得了几百年道行,可驭风驭水,施展几个障眼法自然不在话下。刚到城门,他就殷勤地在前引路,还拍着胸脯道,“大人请进,他们不会注意咱们。”

看看如临大敌、畏首畏尾的阿大和阿二,再看看得意洋洋、抬头挺胸的水鬼,有姝心内直叹:在这个世界,果然做鬼比做人风光。

有姝打头进了城门,无论官兵还是百姓,竟无一人朝他看上一眼。他们只觉得有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长相。阿大、阿二这才放下高悬的心,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入了上京。

王府已被查封,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若没有水鬼的障眼法,三人简直寸步难行。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安顿,有姝吩咐道,“去打探打探,看看能不能进天牢探视。”障眼法虽好用,但有人要进天牢,侍卫怎能不拦?障眼法又不是隐身法。

阿大、阿二如今唯他马首是瞻,立即领命而去,片刻后转回来禀告,“主子已是死囚,不得探视。然同监的还有卫世子,卫国公府正在想办法将其解救,我们可借卫府名义入内。”

“你们联系了卫国公?”有姝不敢相信任何人。

“先皇后于卫国公有救命之恩,便是世子被牵连,他也没落井下石,乃是可信之人。”阿大笃定道。

有姝略做考虑,只能点头,“行,现在就走?”他一时一刻都等不得了。

“现在就走。”阿大、阿二也同样着急。

三人拿出卫国公府的令牌,又有障眼法护持,很快就顺利入了天牢,蹲在卫世子牢门前不停询问他可否安好,仿佛真是卫府的忠心家奴。姬长夜被关押在卫世子隔壁,正盘坐在地上闭目养神,虽略显憔悴,却风仪不减。便是在命悬一线的危局中,他也毫不动容,自有一股“地崩山摧、能奈我何”的气度。

卫世子被他感染也很是安泰,接过几人递来的密信匆匆阅览,末了才发现藏在阿大、阿二身后的少年,惊喜道,“有姝,你怎么来了?”

由于障眼法尚未解除,姬长夜也听不出阿大和阿二的声音,闻听“有姝”二字才猛然睁眼,朝牢门外看去,一直未曾变色的俊脸终于扭曲了。他本想立即走过去,却又怕引起狱卒的注意,忍了又忍方压下满心怒火,低声诘问,“本王当初如何吩咐你二人,可还记得?”

“记得,不把有姝送到泉州不许回转。”阿大、阿二垂下脑袋。

“别说这些废话了!他们原本已经把我送到半路,是我自己非要回来。”有姝平时慢吞吞的,遇见大事却是个急性子,挤开阿大、阿二来到牢门口,招手呼唤,“主子你快过来!”

姬长夜越发恼怒,低喝道,“别闹,快走!”话落频频看向走廊尽头,生怕狱卒过来查看。

卫世子侧目,还是头一次看见好友失态的表情。他对少年的关切与担忧,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你不过来我就不走!”有姝恨不能将自己的脸挤进栅栏的空隙中去。

姬长夜见他脸颊挤出两条绯红印记,眼皮也扯成了一条线,却还拼命想把脑袋往里塞,顿时又气又急。但他知道少年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今儿若不如他的愿,他真会把自己挤成纸片人,只得快速走过去,催促道,“有什么话快说……”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少年叼住,紧接着便是一条温热的舌头钻进口腔撬开齿缝,将里面的唾液扫荡一空,然后吸吸溜溜的吮了过去。姬长夜手臂微微抬了一下,却到底没把少年推开,反而张开嘴,送上自己舌尖。

这孩子连日赶回就是为了这个亲吻吗?难道一个亲吻会比性命还重要?姬长夜很困惑,更多的却是感激和难以名状的哀痛。此时此刻,他宁愿从未与有姝相遇,这样,他就还是那个奔跑在雪地里,虽满身狼狈却朝气蓬勃的无忧孩童。

他会挨冻受饿,甚至遭受欺凌,却也会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他活着更重要。

用力裹紧少年舌尖,似发泄一般狠狠吻了他一记,姬长夜摁住他后脑勺,唇碰唇地开口,“有姝,你给本王听好:出了天牢就离开京城,往泉州去,那里有人会接应你。无论本王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我的命是你给的。有姝在心里摇头,却没时间与青年争辩。他撇下一句“我会救你出去”就匆忙离开。这次进天牢,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这口龙气,没想到主子竟这般配合。

本打算施展强硬手段的有姝感到很满意。

人都快消失在走廊尽头,阿大、阿二以及卫世子才堪堪回神,不约而同地暗忖:难怪有姝不顾生命危险也要回来,原是因为苦恋主子(好友)!有姝果然重情重义!

姬长夜等人尽数离开才慢慢抬手掩面,挡住通红的眼眶。自己终究还是害了有姝,此生何安?

安全离开天牢后,三人回到客栈商议。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阿大替有姝到了一杯茶水,无形中待他恭敬很多。

“自然是救人。”有姝急需吃点东西定定神,在房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出半块糕点,只得叫店小二送一些过来。

阿大、阿二本打算阻止他,耳目灵便的店小二却已经走到房门口。两人手掌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发难,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惹得水鬼一阵讥笑,竟凭空变出许多水珠洒在他们头顶。

有障眼法护持,便是阿大、阿二头顶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脚下也淌了一滩水,店小二都不觉得奇怪,得了有姝的打赏后谄媚道,“客观,您还有什么吩咐?”

“没事了,你下去吧。”有姝摆手。

阿大、阿二僵硬地坐在凳子上,频频抬手擦脸,却也不敢拿东西遮挡头顶。他们算是看出来了,有姝的这位“朋友”道行很深,竟有呼风唤雨、迷惑人心之能。如此这般,救出主子的把握就更大了。

思及此,二人不免满怀希冀的朝少年看去。

有姝吞掉一块糕点,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我的救人方案与你们的大为不同。劫天牢那是赌博,赌输了大家一块儿死,即便赌赢了,主子也是个罪人,逃到哪儿都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叛臣贼子,哪怕将来大业得成,史书上也会留下‘暴虐无道、残害血亲’的污名。”

“不劫天牢还能如何?难道你要替主子平反?”阿大觉得此事不可行。

阿二也表示怀疑,“若要平反,得看皇上的意思。但你要知道,皇上对主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便是没有这等祸事,也会罗织许多罪名。从三人毒发到主子被捕并判死罪,这中间只隔了一天。一天时间能调查出什么真相?可见皇上已铁了心。”

“太后呢?七王爷死得蹊跷,难道她不管?”有姝拧眉。

“太后已经病倒,没法理事。诚贵妃较为软弱,遇事只知找太后,要么就啼哭不止,也是个靠不住的。”阿二摇头叹息。

太子这计策好生恶毒,可谓将所有敌人一网打尽,其中甚至包括了皇上。经由此事,皇上寿数大减,指不定没几年就去了,太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登基。然而皇上被萧贵妃迷得昏头昏脑,哪里会怀疑到他们母子身上。更何况太子还使了苦肉计,连自己也下了毒。他如今昏迷不醒,也不知是真是假。

思及此,阿大阿二恨不能立即进宫戳太子几剑,看他还晕不晕。

有姝心中早有章程,感觉心绪稳固了,便对水鬼吩咐道,“你进宫帮我找一个人,不,是一只鬼,告诉她欠我的人情该还了。”

怎么还有鬼?阿大、阿二本就淋了一身水,此时更觉寒凉。

水鬼闻言连连摇头,“启禀大人,不是小的不愿帮您,只因皇宫内外被龙气笼罩,当年修筑时还设了驱邪法阵,似咱们这些孤魂野鬼,万万靠近不得,否则就会魂飞魄散。然而宫中的鬼却能自由进出,您若是想找她,还得亲自跑一趟。再者,宫中那些鬼怪魂魄里多少沾了龙气,小的可不敢招惹。”

有姝略一思忖,又问,“那你们鬼怪之间可有千里传音之法?亦或搜魂之术?”

水鬼一再摇头,“有千里传音之术,然而小的道行不够,施展不出。至于搜魂之术,小的只听说过,却不懂法门。”

都不行,看来只能进宫去。事不宜迟,有姝当即拍板,“如此,你就施几个障眼法助我们混入宫中。”

水鬼这才满口答应。

阿大、阿二见有姝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也不觉得奇怪,等他们商议好后便出门找了三套太监服,穿戴妥当朝宫门走去。眼看快要下钥了,出外办差的太监宫女均步履匆忙,到得门前掏出腰牌递给侍卫,查验无误方能通行。

阿大没能弄到腰牌,正心下慌乱,就见有姝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将一枚铜钱放入侍卫掌心。那侍卫煞有介事的接过铜钱看了半天,末了摆手催促,“进去吧,别次次踩着点儿回来!”

“哎,奴婢记住了!”有姝细声细气的答应,扭着小腰儿直直往前走。

嚯,还能这样?阿大、阿二这些天跟着少年真长了许多见识,胆子也越发大了,有样学样地拿出铜钱递给侍卫,然后被放了进去。三人行至冷宫,绕到一处屋檐破败、杂草丛生的殿宇内站定。

“你要找的人呢?哦不,鬼呢?”阿大低声询问。

“稍等。”有姝拿出一把匕首,轻轻割破掌心。鲜血立即涌出,滴滴答答落在龟裂的青石地板上,并散发出浓郁的腥气。眨眼间,本还夕阳斜照的宫殿就变得昏暗不堪,一股阴风呼啸着从破了洞的窗户刮入,在有姝头顶盘旋。

感觉到一只手搭放在自己肩膀上,有姝回头看去,果见兰妃正站在那里。她掌心迅速燃起紫色的火焰,刹那功夫就由手腕蔓延至手臂,若不赶紧熄灭,恐会将她烧成灰烬。她发出凄厉的惨嚎,连忙把手掌摁在有姝方才滴落的鲜血上。

阿大、阿二见宫殿忽然变黑,心中就开始警惕,又见有姝的鲜血发出“滋滋”的响声,且不断冒泡,更觉骇然。宫中的鬼,果然比外面的孤魂野鬼厉害许多,还是少招惹为妙。

二人正准备带有姝离开,地上的鲜血已完全干涸并变成黑色的粉末,在粉末上出现一只惨白手臂,又由手臂幻化出肩膀、头颅、躯体……几息之间,一名宫装丽人凭空出现,正直勾勾地盯着众人。

青天白日就能现形,兰妃的道行比起上次又高深很多。然而她却迟迟不报仇,看来还是想把我的血肉弄到手,故而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能爬到高位的宠妃,哪个不是野心勃勃之辈,兰妃自然也不例外。有姝明白对方在谋算什么,但无所谓,只要能救出主子,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甘愿。

更何况他并非奈何不了兰妃,只是有些艰险罢了。

“好久不见。”有姝撕掉衣摆缠绕掌心,免得鲜血掉落在地上,平白便宜了兰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