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妃扶着已烧成焦炭的手臂,咬牙道,“好久不见。”

阿大、阿二已经认出来者,脸上露出惊容。他们至死也不会忘记,正是这个女人害得主子百口莫辩从而万劫不复。

“当初我们说好了,我助你报仇,你帮主子平反,但你似乎并不守信。”

“帮你主子平反等同于助他登基。你的一滴鲜血换来大明皇朝的江山社稷,是否太金贵了?”三皇子危在旦夕,兰妃自然有讨价还价的筹码。

“你待如何?”有姝语气淡然。

阿大、阿二越发惊异,万万没想到有姝背地里竟为主子做了这许多。他对主子的情谊当真唯有四个字能形容——死心塌地。

“给本宫一半血液,本宫不但替荆州王平反,还助他登上龙位。”兰妃舔唇,阴测测地道,“本宫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可要快着点,听说三日后荆州王便会被赐死。”

“不用考虑了,这就给你。”有姝一刻钟都等不起。他知道兰妃想要的其实是自己的命,然而眼下自己身上龙气正浓,她无法靠近,这才要走一半鲜血,待自己陷入极度虚弱,龙气也随之流失时,再动手。

然而她绝想不到,有姝竟拥有精神力异能。这异能虽然有些鸡肋,却能助他百分百掌控自己的身体。龙气,归根结底也是一种能量,反复吸了许多次之后,他已渐渐摸到门路,能最大限度的减缓它的流失。在走动间,在疲惫时,在受伤后,龙气的耗损远远超出沉睡的状态,但有姝却能将自己的精神力附着在龙气上,引导它们流入丹田。故此,虽然龙气还是会消散,速度却要慢上很多。

兰妃以为放掉少年一半血液就能得手,未免想得太美!

因心中有依仗,有姝并不犹豫,解开之前缠好的布条,又在掌心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阿大、阿二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喷溅在地上。一半血液,等同于要了少年的命,若早知道代价如此巨大,他们宁愿去劫天牢!

有姝表情依旧淡然,徐徐道,“我要你们发个誓,绝不会将此事告之主子。”他不贪图青年的感激,更不希望他用恐惧和戒备的目光审视自己。

鬼神之事谁敢胡言乱语?阿大、阿二想也不想就举起手发下毒誓。

第37章 四十千

兰妃血红的双眼紧盯地上鲜血,周身萦绕的黑气开始大量逸散,本来精致娇美的面孔竟慢慢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她一会儿动动肩膀,一会儿扭扭脖子,惨白皮肤忽而凹陷忽而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有姝一面放血一面暗暗观察兰妃,就见一张男人面孔从她耳边鼓了出来,张着嘴,瞪着眼,发出锐利尖啸。破败宫殿内顿时鬼影重重,魔音阵阵,仿若人间炼狱。

阿大、阿二手里握着钢刀,牙齿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可见已惊骇到极致。然而那些黑雾一触及有姝就立即散开,像是下意识的在躲避对方。阿大、阿二这才稳住心神,不着痕迹地挪到少年身边。

兰妃似乎很仇视这张鬼面,想用力将他按下去,却被咬掉一根手指。好在冷宫中阴气极重,不过片刻又长了出来。

阿大、阿二定睛一看,顿时懵了。七王爷,七王爷的脸怎么长到兰妃脑袋上去了?

有姝却并不觉得奇怪。鬼物若想变得强大,要么吞噬阴气、阳气,要么吞噬同类。这七皇子必定是被兰妃给吞了,却由于身具真龙天子血脉,未能被兰妃同化,反而试图争夺主权。眼下,他闻见世外之人的鲜血,自然被勾了出来。

两只鬼互相争锋时,有姝已快速缠紧伤口。

兰妃与七王爷同时开口,阴森古怪的男女声杂糅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怎么不放了?不够,远远不够!”

有姝自然知道失血过半的危险性,也知道怎样将这种危险降至最低。地上这赤红的一滩看着很多,实则只有他总血量的四分之一不到,虽然头脑有些眩晕,却还能支撑得住。他暗暗动用精神力压制住体内的血气,令自己看上去十分苍白虚弱。

“莫要贪得无厌。你们道行深,想必有特殊的法门能辨识血气。我现在的血气已快耗干,再放下去唯有一死。”他艰难地擦拭手腕上的血滴,脚步踉跄间似要昏倒。阿大、阿二连忙扶住他,表情焦虑。

兰妃和七王爷果然能辨识一个凡人血气的旺盛程度,但那又如何?他们要的原本就不是地上这点血,而是少年完整的身体。他们不再明争暗斗,齐齐驱使黑雾朝少年裹去。兰妃尖笑道,“黄毛小子,难道你未曾听过一句话?鬼怪最会骗人,所以才有鬼话连篇之说。你如今十分虚弱,便把余下的血肉也给我们吧!”

有姝站在原地不动,阿大、阿二上前一步抵挡,却被他扯了回去。那黑雾刚裹住他身体就腾地一声燃烧起来,四溅的紫色火星引发了更多火焰,令兰妃和七王爷发出痛苦的哀嚎。

“血都快流光了,龙气怎会丝毫未散?这不可能!”两鬼被紫火包围,又是疑惑又是气恼,本可以将半数血液吸取干净,然后增长实力,目下却只能用来灭火。

他们在血泊里打滚,不断发出滋滋声响,片刻后,绝大部分血液都已化为黑色粉末,竟平白浪费了。他们肉疼不已,不等火焰完全熄灭就趴在地上,伸出几尺长的舌头扫荡。

有姝的攻击守则是“趁人病要人命”。早在兰妃从背后偷袭时,他就看透了对方的意图,也布下了这个局。先用鲜血诱她靠近,再猝不及防地将她制住。怪只怪她贪心不足、得陇望蜀,不想着先吸血,反倒来夺取自己性命。而今他们落于下风,有姝自然不会给他们翻盘的机会,一脚踩在鲜红的舌头上,用力碾了碾。

紫色火焰在舌苔上熊熊燃烧,遇着地上的鲜血便慢慢熄灭,每碾压一下又开始燃烧,紧接着又熄灭,待地上的血液尽数化为黑灰,火焰也顺着舌根蔓延到兰妃和七王爷脸上。

两鬼嗷嗷直叫,满地翻滚,可怜舌头还踩在少年脚下,滚也滚不了多远,只能绕着少年打圈。直到此时,他们才抛开那点侥幸,一声接一声求饶,还言之凿凿地说定会无偿助荆州王平反并登基。

有姝从头至尾就没变过脸,清亮眼眸甚至透出纯真,仿佛脚下踩着的不过是一只爬虫,而自己正在玩一个游戏。然而他越是如此,阿大、阿二就越觉得心寒。

天真无邪的人冷酷起来,往往是最残忍的,这话果然没错。有姝他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有姝不管旁人怎么想,只要目的达到就可以,见地上的血液已经烧干,这才挥舞匕首割断那条燃烧的长舌,又揪住兰妃脑后的发髻,徐徐道,“本可以公平买卖,自由交易,你何必与我闹到这等地步。现在你可欢喜了?”

现在的少年,哪里还见半分虚弱?

“不欢喜不欢喜!是小女子错了!”兰妃明白自己上当了,立刻恢复娇美容貌,梨花带泪的哀求,“大人,您饶了小女子吧。”头发腾腾燃烧,已将七王爷逼进体内,若是再不熄灭,自己的脑袋也会化为飞灰。

有姝不为所动,继续道,“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若不想魂飞魄散就给我乖乖听着:一,赶紧为我主子平反;二,平反后尽快弄死皇帝和太子。做到这两点我就放了你。”

“小女子遵命!这些原是小女子分内之事,定然办得妥妥的!求大人快些放了我吧!”再不放,脑袋就要烧掉了!

有姝这才抬手,削掉她一头青丝。

兰妃立即缩到墙角,心有余悸地摸着光溜溜的后脑勺。她哪里知道看似乖巧可爱的少年,竟也有如此诡诈狠戾的一面。尤其他狠起来表情始终平淡,腮边还时不时露出两个小酒窝,仿佛能在别人的痛苦中享受到欢愉,看上去可怕极了。

难怪外面的野鬼害怕恶人,原来真正的恶人竟是这等模样!兰妃恍然大悟,悔之晚矣。说实话,她连仇都不想报了,恨不能躲到天边去。然而不报仇执念就无法消除,执念未消就不能投胎,凭她现在虚弱的魂体,去了外界,不是被旁的厉鬼吞掉就是渐渐消散,终究是不甘心。所幸之前她强盛时已把宫中鬼物尽数吞噬,否则现在必定会腹背受敌。

兰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帮助少年,如此才能解脱。

从绝对劣势眨眼就占尽上风,阿大、阿二不禁对少年刮目相看,却更为忌惮对方。

事情办完,有姝摆手欲走,似想起什么又站定,平淡道,“有一句话你说错了,鬼怪之所以擅长欺骗,是因为他们生前为人。”

所以最会骗人的其实是人,所以你才会将我耍得团团转?兰妃半晌无言,等人走远了方摇头苦笑。

翌日,养心殿。

皇帝中毒极深,虽无性命之忧,却已是强弩之末,竟不知能不能熬到来年万寿节。萧贵妃坐在床沿,一面抹泪一面低语,“皇儿还未清醒,皇上您一定要撑住啊,否则我们母子俩该怎么办?宫内宫外,多少人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后快,几位皇叔也都敦促您另立储君,这是笃定皇儿再无苏醒的可能吗?”话落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勉强半坐起身,将爱妃抱入怀中安慰,且一再承诺会把太子治好。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阵钟声,这声未消那声又起,令人耳膜发颤,头疼欲裂。皇帝本就身体不适,这下更为烦躁,厉声诘问,“外面在闹什么?不年不节竟擅自鸣钟,该当何罪?”

萧贵妃捂着耳朵,表情也很不虞。

一名太监走进来,战战兢兢地答道,“启禀皇上,这是七王爷那边开祭了,太后娘娘让奴才们鸣钟百响。”

皇帝驾崩鸣钟三万响,亲王薨逝鸣钟千响,太后只让鸣百响,已极为克制。皇帝露出尴尬的表情,显然已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被毒死的儿子,且这日就要举行丧礼。

萧贵妃表情沉痛,心内却极为得意,直道死得好。

想起亡故的七皇子,又想起昏迷中的太子,皇帝对始作俑者恨入骨髓,强撑病体道,“来人,替朕更衣。朕要给皇儿上一炷香。还有,传令下去,让禁卫军将三皇子押至灵堂跪拜皇儿,祭典结束后立刻赐鸩酒一杯!”

萧贵妃面上不显,喜悦的情绪已在心间蔓延。两人互相搀扶着来到灵堂,就见太后和诚贵妃跪在灵前焚香烧纸,一群和尚坐在殿外的空地念经。闻听“皇上驾到”的通禀声,两人一动不动,可见心中多有怨恨。

此事太过蹊跷,竟未彻查就定了三皇子的死罪。若真要深究起来,三皇子实在没必要毒杀父皇兄弟。他被放逐十年,根基浅薄,便是该死的人全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他上位,倒不如去了荆州慢慢谋划布局,反而更为从容。

是以,太后压根不相信三皇子是凶手,也不相信太子中毒昏迷,却又碍于皇帝体弱,不好与之强辩。待丧礼结束,她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三皇子,却是顾不得了。

灵堂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灰味儿,熏得皇帝直咳嗽。他走到堂前拿了三炷香,正准备点燃,几名侍卫将五花大绑的三皇子押进来,随之一同入内的还有三名面貌模糊的太监,其中两人体格极为壮硕,下颚还带着青色的胡渣,竟无一人感到古怪。

“孽畜,给朕跪下!”皇帝双眼充血。

侍卫立即将三皇子摁跪在灵前。夹在两名高壮太监中的小太监目中喷火,刚踏前一步,却被同伴扯了回去。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嘹亮的通禀声,朝中大臣已陆续赶到宣德殿,正等着祭拜灵位。

“宣。”皇帝艰难的抬了抬手。

这一下,不仅小太监跳脚,两个高壮太监也朝怀里的匕首摸去,直想一刀砍了这狗皇帝。让主子在文武大臣面前下跪伏诛,这是连死也不肯全他一分脸面啊!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如没有!

姬长夜却早已习惯。他面无表情地跪在冰冷地板上,看似颓靡,实则内心并无波澜,且正相反,他甚至还有一些心不在焉,瞳仁望着虚空,苦思有姝能躲到哪儿去。昨日,三人走后,他不惜动用潜伏在禁卫军中的人马去寻找少年,便是将他打晕也要送往安全的地方。然而在来宣德殿的路上,他却收到确切消息,跟踪有姝的人竟似撞了鬼,在一个小胡同里绕了一夜方才脱困。

这一耽误,也不知他又跑到哪儿去了。劫天牢,就他那小身板,恐连大刀都提不起。思及此,姬长夜皱紧眉头,露出忧容。

众位大臣陆续进殿,并不敢抬头看跪在灵前的三王爷,反倒是守在殿外的禁卫军,暗暗摸了摸刀柄,目中泄出杀气。今日皇帝、大臣、宫妃俱在,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夹在阿大、阿二中间的小太监也瞪圆眼睛,竖起眉毛,表情凶恶。他抬头看向房梁,并拢食指与中指,在自己脖子上划拉了一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蜷缩在房梁上的一团黑影不禁抖了抖,泻出几丝阴风。阴风吹动白幡和烛火,令病重的皇帝感觉极其不适。他重新拿起香烛,一面点燃一面虚弱道,“你七弟素来待你不薄,你一走十年,唯独他记着你,定要朕接你回来。却没想到,你这畜牲竟恩将仇报,残杀血亲。今日,朕便一杯鸩酒送你上路,也好叫皇儿九泉之下有个伴儿。”

这便是在众臣面前定了自己死罪?果然是本王的好父亲。姬长夜闻听此言,嘴角略微一勾,竟是笑了。

几位宗室亲王、清流砥柱,忍不住皱紧眉头,神色隐现不满。皇帝向来糊涂,一味纵容萧贵妃一系,如今还做出冤杀嫡子的昏聩之事。这大明皇朝从太祖时的强盛到现在的衰微,若再传给暴戾恣睢的太子,恐怕唯有亡国一途。这可该如何是好?

然而那些太子的拥趸却都大感快意,纷纷在心里盘算自己的从龙之功。由此可见,太子究竟有没有中毒昏迷,还能不能清醒过来,并无一人感到怀疑。这偌大的朝堂,竟只有皇帝一人看不清局势,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不愿深究。

皇帝一开口,小太监本就瞪圆的眼睛越发鼓出眼眶,冲梁上频频挥手。然而奇怪的是,他动作如此之大,却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待皇帝将三炷香插入铜炉,房梁上的黑影终于有了动作。她盘旋而下,顷刻间笼罩住整个宣德殿,并掀起阵阵阴风。几乎在一瞬间,被阳光和烛火照得亮亮堂堂的大殿就陷入黑暗,且有断断续续的吟语和尖啸从四面八方传来,仿若修罗场。

“这,这是怎么了?”皇帝脸色青白,身形摇晃。搀扶他的萧贵妃尖叫一声,急忙往他怀里钻。

众位大臣也都仓皇四顾,面露恐惧。

阴风形成一个个漩涡,将人的衣冠抛飞,又把所有的窗户尽数锁死。“砰砰砰”的关窗声接连传来,仿若惊雷,越发令大家两股战战,胆裂魂飞。这,这仿佛是闹鬼了?

刚思及此,便见灵堂上的牌位一阵晃动,然后重重倒伏在案台上。众人的心脏也随之一颤,有那胆小的已经瘫软在地,无法动弹了。

姬长夜从未见过如此神异之事,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恐惧。正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他不敢说自己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但七皇子之死,的的确确与他无关,便是要还魂报仇,也找不到他头上。

他抬眸,朝萧贵妃看去,果见对方面容惨白,唇色发紫,捂着胸口仿佛随时会吓晕过去,待要去看太后和诚贵妃的反应,却被一只小手捂住眼睛,又有一张小嘴喷着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低语,“有我在,主子别怕。会没事的,过一会儿咱们就能回家了。”

“有姝?”姬长夜先是震惊,复又焦急如焚。这种时候,他怎么入的宫?怎么在重重守卫之下进的宣德殿?他不要命了吗?阿大、阿二呢,难道不在他身边保护?

姬长夜立刻扯开眼前的手掌,回头看去,就见有姝穿着艳红的太监袍服,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此时此刻,他想揪住少年大骂一顿,又想抱住他痛哭一场,更想将他撵到天边去。

“你……真是胡闹!”话到嘴边,却尽数变成无奈的叹息。

因被施了障眼法,只要有姝不开腔,便是站在熟人面前,对方也认不出。他唯恐主子害怕,这才扑到主子背上安慰,且还诱哄道,“别怕别怕,这事儿跟咱们无关,只看着就好。”

大臣们已经开始砸窗砸门,但看似没上栓,按理来说轻轻一推就能推开的门窗却像铜墙铁壁,便是椅子砸烂了,大刀砍钝了,也没能撬开哪怕一条缝隙。此等异状,不用说,定是闹鬼了!

“和尚呢?念经啊!快些念经!”皇帝扯着嗓子嘶吼,一面要护萧贵妃,一面要护太后和诚贵妃,本就煞白的脸庞已经变成青色,在摇曳烛火的映照下更显狼狈。

和尚们也吓蒙了,拿起棒子敲了好几下才发现木鱼根本发不出声音。在做法事时,若木鱼不能敲响,则代表亡魂不愿转世,便是念再多的经文也白搭。他们只能双手合十,无奈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在最初的恐惧过后,反倒是诚贵妃最先恢复镇定,她茫然四顾,含泪喊道,“皇儿,是你吗皇儿?你来见母妃了?你可有冤屈要诉?你说出来,母妃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你讨个公道!”谁说她软弱可欺?谁说她万事只求太后?为母则强,若能叫皇儿瞑目,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殿内阴风瞬间平息,影影绰绰的黑雾也都尽皆散去,灵台上本已熄灭的蜡烛无火自燃,发出的却是青色的幽光,越发将宣德殿渲染成幽冥鬼域。

众位大臣齐齐发出惊呼,暗忖内里果然有冤情,七皇子这是回来报仇了!有人逐渐冷静下来且暗松口气,有人则瑟瑟发抖、汗流浃背,其中又以萧贵妃最是胆寒,竟失禁了。

从房梁上垂落的白幡无风自动,且缓缓出现一行血字,“带姬永昌前来见本王!”

一显灵就直言要见太子,害死七王爷的凶手是谁已不言而喻。众位大臣自然门清,皇帝却颤巍巍开口,“皇儿,一命还一命,你要报仇直接找姬长夜,缘何要见你兄长。他也命在旦夕,经不起折腾。”

白幡上又现一行血字:昏君无道,奸佞纵行,罪业不消,天诛地灭!

这是明晃晃地指责皇帝昏聩,为奸佞所惑方才致他枉死。他这次回来是代天行事,要诛灭昏君与奸佞。

嚯,竟连父亲也不放过,这得多大的怨气?众臣再次哗然,皇帝则气得连连吐血。

有姝早已将主子扯到角落,一面轻拍他脊背,一面低语,“你看,我早说了不关咱们的事。”

“的确与咱们无关,但你是如何进宫的,待回去后定要给我个交代!”姬长夜将少年紧紧抱入怀中,又解开衣袍将他严严实实裹好,生怕阴风侵扰了他。

有姝连忙把脸埋入主子怀里,不敢再多言。驭鬼之事,他绝不会告诉对方,因为他害怕他的恐惧和疏离。

堂上,皇帝和萧贵妃又是惊怒又是恐惧,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太后也很纠结,孙子要杀儿子,她不知该向着谁,只能保持沉默。反倒是诚贵妃十分硬气,挥袖斥道,“还愣着作何?赶紧把姬永昌带过来!”

同样被关在殿内的一列禁卫军露出迟疑的神色,领头那人不着痕迹地看向荆州王,得了对方示意才拱手领命。

也怪了,他们刚走到门前,死活也打不开的殿门竟吱吱嘎嘎地敞开,让他们顺利通行。有几个怕死的大臣趁机混在队尾,脚刚跨出门槛就被一团黑雾裹成茧状,狠狠扯回来,撞在柱子上时还喷出一口鲜血,形容十分凄惨。

这一招杀鸡儆猴令众人立马歇了逃出去的心思,看来七王爷想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与太子对质。都说公理斗不过强权,但如今公理掌握在亡魂手中,谁敢滥用强权?谁又敢行使强权?若果真无视七王爷的诉求,没准儿下一刻就会魂归天外,到了黄泉还得再受他一遍折磨。

活人终究斗不过死人!众位大臣抹掉额头的冷汗,俱已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第38章 四十千

太子果然没有中毒。当大家在宣德殿祭拜七皇子时,他正搂着几个宫女饮酒作乐,好不快活。听见门外传来宫人与侍卫拉扯的声音,虽然极其恼怒,却也不好出面,只得匆匆收拾一下,重新躺回榻上。

几名太监连路跟着侍卫谩骂,直说诚贵妃胆大包天,竟敢擅自将太子带去灵堂,若太子沾了晦气病情加重,她十个脑袋也赔不起。不过一群奴才,却连堂堂贵妃也敢折辱,由此可见太子平日里目中无人到何种地步。

然而这些侍卫丝毫不怵,径直将“昏迷”中的太子抬到简陋的架子床上,瓮声瓮气道,“吵吵什么,说了多少遍,不是诚贵妃要见太子,是七王爷!耽误了七王爷的事,你们才该当死罪!”

什么七王爷不七王爷,他不是早死了吗?几名太监哪里会信这番鬼话,一路跟在后面叫骂,还有人以为皇上在养心殿,必不知情,便跑去告状。躺在床上的太子也同样满腹狐疑,却更为恼怒,心道诚贵妃竟如此胆大妄为,这是见孤陷入昏迷,以为孤再也醒不来了吧?

思及此,他立刻决定晚上就醒过来,把那些乱臣贼子全都收拾了!

一行人快步来到宣德殿,沉重的殿门自动敞开,带出一股阴冷气流。侍卫们齐齐打了个寒颤,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进去了。跟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太监和宫女也鱼贯入内,看见被众人簇拥在角落里皇帝,又看见青幽幽的烛火,这才感觉不对。

哪里,哪里有烛火是这种颜色?将人全都照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一般!这是怎么了?恰在此时,带着血字的白幡在阴风中徐徐飘动,这才让他们明白,侍卫之前所言,竟然都是真的,果真是七王爷要见太子。

几名宫女吓破了胆,又是尖叫又是啼哭。几名太监也没好到哪儿去,人已经软趴趴地跪下了。

太子双眼紧闭,并不知道外面是何情形,只觉天色似乎暗了下去,温度也骤然降低,然后耳边就是一阵鬼哭狼嚎。猝不及防之下,他差一点惊跳起来,却及时忍住了。

侍卫们放下架子床,煞有介事的冲灵台拱手复命,“启禀七王爷,启禀贵妃娘娘,人已经带来了。”

倒塌的牌位忽然之间竖了起来,发出“嘟”的一声轻响。然而便是这样细微的动静,也如惊雷一般敲在众人心头。大家分明已快吓至崩溃,却又忍不住抬头望向灵台,就见那牌位上的字迹竟无缘无故渗出许多鲜血,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染红了一片。这场景,莫说亲眼所见,便是随意想想,也觉恐怖至极。一个人的怨气,竟会浓重到化为血泪的地步,可见他此次还魂是带着多大的仇恨。

前头那些大臣倒还好,吓着吓着也就适应了,跟随太子一块儿过来的太监宫女却毫无心理准备,齐齐尖叫着晕死过去,裤裆间缓缓流出骚臭的液体。

太子闻听动静越发惊疑,却不敢立时就“醒”过来。

萧贵妃到底见过大场面,并未晕死,却也差不多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膨胀到极致,便是一点点轻微的颤动,也能令它碎裂。她捂着胸口,想要尖声喊叫,想要开口求饶,甚至想下跪磕头,却因为血液已被冻结的缘故,什么都干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诚贵妃捧起牌位,一步一步走到自己儿子跟前。

最终,还是皇帝克服了恐惧,颤声道,“诚贵妃,你想干什么?朕命令你赶紧将它扔掉。”

回应他的是诚贵妃的一声冷笑。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黑雾从牌位中流泻而出,慢慢汇聚成一道人影。大家定睛一看,顿时吓得肝胆欲裂。竟然真的是七皇子,他现身了!他,他朝太子走过去了!

站在架子床两边的侍卫立即闪开,不明就里的太子却还安安稳稳地躺着。

众位大臣不管平时对太子有无好感,现在都有些可怜他,这时候还在装晕,竟不知“死”字儿怎么写。

唯独皇帝以为儿子是真的命悬一线,连忙喊道,“皇儿,你放过你兄长吧!他也中毒甚深,与你的死的的确确没有关系啊!”

“你愿意做糊涂鬼,本王却不愿意。本王还不至于蠢到你那等地步,连害死自己的凶手都不知道。”七王爷阴测测地笑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太子装不下去了,猛然睁开双眼,就见本已死去多日的七皇子正鼓着赤红双目瞪视自己。他吓得仰倒,然后从架子床上滚下来,不等站起身就急急忙忙朝皇帝和萧贵妃爬去,速度竟比跑步还快。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崩溃大喊。

“你不是中毒昏迷了吗?本王看你好得很,还有功夫寻欢作乐!”七皇子冷笑。

众位大臣顺着他视线看去,却见太子慌乱中敞开了衣襟,露出锁骨上的斑斑红痕,可见之前曾经历过怎样激烈的情事。这是昏迷的人该有的模样?

太后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诚贵妃目眦欲裂,恨不能拿把刀直接把太子捅死。皇帝则眸色复杂,半晌无言。他并非真的蠢钝,不过是不想深究罢了。然而便是太子没中毒,他也始终不肯相信毒会是太子下的。这孩子从小就孝顺,不似姬长夜,天生反骨。

太子看见带血的白幡和牌位,又看见青色的烛火,已然明白自己是撞鬼了。他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这会儿又哪里还能保持仪态,连滚带爬的朝殿门跑去,口里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过来,不是孤害的你,是姬长夜,你要报仇只管找他,别来找孤!孤没做过!”

“这些谎话,说出来连鬼都不信。本王手里人证物证俱全,今日也不与你废话,纳命来吧!”七皇子话音未落,殿中又出现重重鬼影,竟都是此次下毒事件中被皇帝处死的宫女太监,其中还包括那名大内总管。

他们一句话未说,连同七皇子一起化为黑雾,层层叠叠裹在太子身上。旁人只看得见黑雾涌动,听得见太子惨嚎,却不知他究竟遭受了什么,又有许多血液从黑雾中渗出来,慢慢染红了一大片。本就阴气森森的宣德殿,如今还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越发像十八层地狱再现。

这样的场景终于击溃了萧贵妃。她从皇帝背后扑出来,尖声喊道,“七王爷,求你放过皇儿,毒是我指使人下的,与皇儿无关!”

太后总想弄死萧贵妃,闻听此言立刻呵道,“好哇,你不但毒杀了哀家的好孙儿,还想把哀家的儿子也一同毒死!你这是谋逆!”

“谋逆”二字重重敲打在皇帝心头,令他身形猛然踉跄几下。不,不会的,爱妃和皇儿不会如此待朕!便是这样安慰自己,他却也渐渐想明白,若三皇子、七皇子和自己接连死亡,最终得利的会是谁。更何况太子明明没中毒,却假装晕倒,他、萧贵妃、太医,甚至众多文武大臣,竟联起手来蒙骗自己!

皇帝的确昏聩,偏爱某些人时恨不得将他们宠到天上,然而一旦心生怀疑,却也会很快厌弃。帝王多情,却更无情,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想通了一点,后面的许多关窍就都明明白白,皇帝受不住打击,再次口喷鲜血。太后连忙扶住他,颤声安慰,诚贵妃却冲他唾了一口,然后夺过侍卫的刀,冲到萧贵妃身后连连劈砍。

萧贵妃想去拽黑雾中的皇儿,却迟迟不敢动手,正犹豫间就觉背后一痛,人已经瘫了。她回过头,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冒血泡的声音,终是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交代便僵死当场。与此同时,黑雾也尽数消散,被剥了皮,剖了肚的太子的尸体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诚贵妃举着刀,先是低低而笑,复又纵情狂笑,似乎已经疯了。一缕黑气绕着她盘旋了几圈,然后慢慢散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令众位大臣老半天回不过神。唯独姬长夜,适时遮住有姝眼睛,低声告诫他别看。阿大、阿二暗暗摇头,心道始作俑者正是这小魔星,他怎会害怕?

正所谓人死如灯灭。刚把萧贵妃母子两妖魔化,他们就在自己眼前死去,皇帝顿时又想起他们的好来,指着诚贵妃,让侍卫将这罪妇抓捕。侍卫们还在迟疑,却见空中又缓缓出现一道黑影,待烛火将她惨白的面容照亮,竟是死了十多年的兰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