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领着一男一女两只新鬼走入牢房,禀告道,“人已经找到,小的已施了障眼法,助您家仆顺利将他们带到公堂上。这二位便是官府找到的那两具尸体的主人,您听他们细说吧。”

两鬼怨气极重,却因新丧,没什么道行,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刚认的大哥身上。大哥死时才六岁,看似稚嫩,却已有近百年道行,还认识如此神异的人物。他们未曾近身,已感觉到有姝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仿若群龙腾飞,罡气漫天,稍不留神便会被他气场所杀。

“坐着说。”有姝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草窝。

两鬼诚惶诚恐地坐下,将自己缘何被杀,尸体又如何受人糟蹋一一细述,说到伤心处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哭泣。二鬼一哭,牢房里寒气四溢,阴风乱舞,有姝头顶的烛火更是疯狂摇曳,将整座牢房照得忽而透亮,忽而漆黑,犹如地狱重现。

莫说人犯已吓晕几个,便是闻听风声跑来查看的狱卒,也都屁滚尿流的逃遁,自此再不敢入内。关了这么一尊煞神,当真会折寿好几年,也不知太守大人知不知道对方的神异之处。定是不知道的吧?否则哪里敢抓人!

有姝面容始终平静,听完二鬼之言,颔首道,“杀人偿命本是天理,你们若要报仇,我可相助,但报仇后不得在阳世停留,需得赶紧去地府投胎。若你们被怨气蒙蔽心智,做出妄杀之事,天上地下我都能把你们找出来灭掉。”这番话,用的却是精神力,旁人一个字都没听见。

二鬼频频点头,叩谢恩情。

他们走后,王氏便来了,安装在墙壁上的烛台无火自燃,将原本鬼气森森的牢房照得透亮,四处尖啸的阴风也戛然而止,几缕热气由回廊那头缓缓渗入,彻底驱走寒凉。人犯彻底服了,狱卒也无话可说,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将王氏请进来。

“娘,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有姝扑到牢门边,眼睛闪闪发亮。仅相识一天,却似乎相处了半辈子,他叫起“娘”来丝毫不觉得勉强。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宋氏因心怀愧疚,不敢亲近儿子,平日里说话都是客客气气、战战兢兢,有姝便也只能跟她保持距离。王氏则大为不同,恨不能将有姝当成面团搓进自己怀里,疼都不知该怎么疼。

她一把将儿子搂住,心肝肉的一通乱叫,然后打开巨大的七层高的食盒,将儿子最爱的吃食一一摆出来,拿着筷子跟汤勺一口一口投喂,边喂边哭着说“我儿瘦了,我儿命苦”等等。

有姝抱膝坐在她对面,心里暖乎乎的,不禁安慰道,“娘您放心,我很快就能出去。”

王氏重重点头,眸色却暗淡了一瞬。她刚收到老太爷的急信,说是不会保相公,更不会保儿子,且任由他们大房自生自灭,言辞间极为绝情。如今相公正准备变卖家产疏通旁的关系,好把儿子救出来,也不知能不能行。

有姝略略一想,又提醒道,“回去告诉爹,让他无需替我筹谋,免得叫人抓住把柄,更落下一个‘受所监临’之罪。”

“我们变卖的是自己的财物,又不是搜刮百姓所得。”王氏张口反驳,竟一下就被儿子套出话来。

有姝心道果然如此,便不厌其烦地叮嘱王氏千万莫变卖家产,更不要行贿,那两人已经找到了,很快就会带上公堂。王氏并未从家仆那里得到消息,还当他们依然在窑岭游荡,见儿子如此笃定,只得将信将疑地点头。

她尚未返家,赵知州就已收到确切消息,那两人果真找到了,且还活着,不免心头大定。

翌日,太守亲自主审嫌犯,又命捕快开放官衙,令百姓旁听。

有姝被两名狱卒小心翼翼地请上公堂,二人见死者父母均跪在地上,脸色不禁微微发白。他们不敢把这尊煞神压跪,便当忘了这茬,直接下去了。

太守见有姝站得笔直,举起惊堂木狠敲一记,“赵有姝,你未得功名,缘何见了本官却不下跪?来人啊,好好教教赵公子规矩!”

临安府的总捕头乃太守亲信,立时越众而出,将还在神游中的少年用力摁压在地上。膝盖撞击青石砖的脆响叫人牙疼,有姝眼睛一闭,鼻头一皱,差点飙泪。他已许久未曾如此狼狈了。

赵知州坐在太守下方旁观,见儿子面露痛苦,自己亦感同身受。他连忙把屁股下的坐垫抽出来,摆放在儿子膝下,温言软语好一阵安慰。若非太守厉声呵斥,他定会与儿子一块儿跪着。

百姓们也频频发出嘘声,显然对赵家人助纣为虐的行为很是看不惯。太守也不喝止,让他们骂了一刻钟有余,将气氛哄抬至剑拔弩张的程度才命死者家属呈上供词与物证。

男女双方的家属凑一起得有十七八个,你嚎啕大哭,我默默流泪,还有人捶胸顿足,寻死觅活,看着十分可怜。不仅旁观百姓湿了眼眶,太守也面露恻然。与此同时,他们对凶手的愤恨亦达到顶点。

太守将惊堂木敲得啪啪作响,怒喝道,“赵有姝,你可认罪?”

有姝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平板道,“我不认罪。”

“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人心太狠了!”

“判流放不足以平民愤,需得判斩首!”

“他父亲纵子行凶,也要革职查办!”

百姓们纷纷叫嚣,有几名妇女将篮子里的鸡蛋菜叶朝公堂砸去。两旁捕快与座上太守看得心情大快,候在门边的狱卒却捂着脸侧,不忍直视。别砸了,当心这煞神发威!

有姝躲开鸡蛋和菜叶,徐徐道,“证据不足,我不认罪。”

太守将证据一一摆出,质问他怎样才算证据确凿。

“除非亲眼让我看看尸体,否则我不认罪。仵作写的这些证词也有可能作假。”有姝摆手。

赵知州立即挺身而出,言道,“若不能证明尸体就是孙喜鹊与方胜二人,我们拒不认罪。本官可上表朝廷,另派仵作查验。”

“再查几次都是一样!来人,把尸体带上来!”太守得了上头示意,今儿个必要把赵家父子钉死。他略一甩袖,便有几名捕快匆匆跑去抬尸。百姓本就爱凑热闹,不但没被吓退,反而越发围拢过去,唯独两名狱卒,撒腿就跑,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盖着白布的尸体被带到公堂,因天气炎热,已微微散发臭气。有姝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自然也懂验尸。他面不改色地掀开白布认真查看,问道,“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是孙喜鹊和方胜?”二人面容均被河中乱石划破,看不出形状,可怖的很。

死者母亲立即上前指证。孙喜鹊耳后有一朱砂痣,方胜脚底板有三角形排列的黑痣,都是极其明显的特征。

有姝一一查看,不免冷笑。他拿起仵作的证词,又从老爹那里要了一支毛笔,边说边在纸上打叉,“其一,证明二人身份的印记乃死后刺上去的,并非天生;其二,死亡时间并非八日,而是一天,尸体之所以肿胀不堪,乃是在热水中浸泡一天一夜的缘故;其三,年龄对不上。孙喜鹊年方十五,方胜十八,这两具尸体却一个十八,一个二十;其四,职业对不上。方胜是读书人,从未劳作。这具男尸双手双脚布满厚茧,乃是一名苦力。其五,死因对不上。二者均被人用软物堵住口鼻闷死,继而扔进河中,并非溺毙。”

话落,他将仵作证言扔在地上,百姓踮脚一看,只见满纸都是大叉,花花绿绿一片。有人摇头不信,却也有人垂眸深思。

两具尸体究竟是不是孙方二人,不但他们家人清楚明白,连太守与其下属也都心知肚明。听了少年这番话,已有人额冒冷汗,心中打鼓。不是说赵有姝不学无术吗?怎么验起尸来比资历最老的仵作还精准?

只一眼就判断出年龄、身份、死因以及死亡时间,高明,当真高明!太守不得不暗暗赞他一句,却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拿起惊堂木欲敲,却又听堂下少年说道,“说来也怪,昨晚草民睡梦中得一男一女托梦,说他们死得极其冤枉,求我为他们伸冤。女的名叫苗玲,男的名叫郭大,乃嘉兴人士,逃难来的临安府,刚入城便被几名捕快抓住用布帛闷死,又在耳后和脚底刺了几颗痣,扔进装满热水的木桶里泡了一天一夜,及至凌晨方取出来,分别划烂脸颊运到乱水河下游处,丢在岸边。”

如此神异之事,百姓们已经听呆了,都竖起耳朵踮起脚尖,迫切地等待后续。

太守眸光连闪,而站在堂下的总捕快已是汗流如瀑。赵有姝被关押在牢房里一日夜,这些事他不可能得知!况且他们做得十分隐秘。难道,难道果然是冤鬼托梦?

有姝还要再说,太守已拿起惊堂木,准备打断他。哪料惊堂木拍在桌上竟像拍在棉花上,半点声响都未发出。他不信邪,连连拍了几次方露出惊骇之色,嗓音干涩地喊道,“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休要在公堂之上妖言惑众!”

“凭什么不让他说?这是审案,有什么内情自然都要坦露!”百姓们不肯依,纷纷声援。这时的人,大多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并不认为少年在妖言惑众,反倒印象大改,对他同情起来。

倘若有姝一味要求太守换一名仵作验尸,且凭赵家的人脉,亦能确保仵作秉公判断,但百姓还是会相信他们自己的臆测:那就是赵家只手遮天,收买了官差。这盆脏水无论如何也洗不掉。但祭出鬼神却大为不同,没有谁的证言比冤死者自己更有力。

在太守与百姓的吵嚷声中,有姝徐徐道来,“总捕头将尸体扔掉后站起身叹道:‘莫要怪我们心狠,怪只怪你们自己时运不济。太守大人正愁找不到合适人选,偏你们撞到枪口上,回去我替你们烧些纸钱吧。’话落一行人快速离开,买通一个浪子去发现尸体,然后闹将出来。总捕头还与孙方两家签下协议,便是身高体态不对,亦要他们满口指认尸体,完事后各家可得一百两银子。原来孙方二人并未死,而是得到他们授意,躲入窑岭。他们本打算直接将这二人杀死,坐实我杀人之罪,却无奈二人躲得十分隐蔽,一时间竟找不到,这才寻来两个替死鬼。”

有姝顿了顿,赵知州连忙捧着茶杯上前,细心体贴地喂他一口。唇舌滋润了,有姝继续道,“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那日,孙喜鹊和方胜偷情乃是设好的局,有人故意诱我去看,令他二人在与我地扭打中跳河,诈死。然后其母出面控告我,太守假作证据落实罪名,一个为讹诈钱财,一个为争权夺势。正所谓天理昭昭疏而不漏,你们自以为做得十全十美、天衣无缝,却瞒不过鬼神。那些冤死的人正看着你们呢。”

他话音刚落,公堂中竟无端端刮起一阵阴风,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被风掀起,露出死者溃烂的面容。那面容忽然朝总捕头的方向偏过去,本已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露出血红的,满带仇恨的瞳仁。总捕头腿脚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边磕头边涕泗横流地大喊,“不怪我,都是太守大人指使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便是要报仇,也该找他才是!”

“死,死者显灵了!死者果真是总捕头杀的!他自己都承认了!”某个百姓大叫起来,其余人等顿时闹得不可开交。

太守踉跄起身,正待逃遁,又一股阴风骤然朝他扑去,将他刚戴上没多久的官帽吹落。

此中含义不言自明,公堂之上果然有冤魂,他们正在为自己鸣冤。不仅太守僵立当场,魂飞魄散,便是外面的百姓也都震撼的难以成言。无需任何证据,他们已经相信了少年的话。他没杀人,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有姝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拱手道,“草民恳请大人与这名捕快当堂对质,以还草民清白,亦力证大人自己清白。”

赵知州也甩袖而起,怒道,“堂上诸事,本官定会一五一十写入奏折呈给皇上。冤魂不散,天道不公,此事还需另派官员严查到底!诸位同僚,赵某请你们帮忙做个旁证,也好给死者亡魂一个交代。”

能出现在堂上的人都是太守心腹,以前自然不会搭理赵知州。但有冤魂在头顶盘旋哭嚎,若不想惹得怨气缠身,这请求断然不能拒绝,且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可。他们连忙起身拱手,满口答应,额头脊背早已被汗水打湿。

第44章 画皮

太守毕竟是一方大员,很快就从惊骇中回神,直斥总捕快胡言乱语,要他拿出确凿证据。诸事皆为口头传讯,并未留下任何拿得出手的证据,总捕快一时被问住了。

太守颇为得意,又让赵知州另请仵作查验尸体,他且等着。反正上头已打定主意要弄死赵家大房,再换多少仵作都是白搭,除非他们能把真正的孙喜鹊和方胜找出来。然而上头已经派遣暗卫去搜寻二人并杀死,不多时就能用真的尸体把假尸体替换掉。

他话音刚落,赵知州就摆手道,“今日大家都在,便不请什么仵作了,本官直接把人给你带过来就是。”话落拍拍手,便见几人从旁观百姓中钻出,将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推入公堂。

“咦,他们在我身旁站了许久,我怎么没发现?”

“是啊,还用绳子捆着我竟也没注意。”

百姓窃窃私语,颇感神异,却也没有心思追究,只因他们知道,这二人必然就是传说中已死去八日的正主儿——孙喜鹊和方胜。刚才还哭得凄惨绝望的孙、方两家人,目下已是面容灰白,脊背佝偻,恨不能立刻化为青烟消失在此处。

太守亦大惊失色,不明白赵家怎会比主子的暗卫更快把人找到。难不成真是那两个死鬼托梦相助?

孙喜鹊和方胜踉跄着摔入公堂,身上衣服破败不堪,头脸也沾满污迹。他们在山中过得很苦,原以为躲过十天半月,待赵有姝被判流放,赵知州革职查办押往上京,他们就能带着一百两银子去外地成婚,却没料竟被人频频搜捕暗杀,所幸赵家人及时将他们找到并带入城中,否则现在摆在堂上的两具尸体就该是他们自己了。

及至此时,方胜已丝毫没有隐瞒之心,意欲将所有布局和盘托出,孙喜鹊却暗暗将希望寄托在赵家公子身上,心道他对自己那般狂热,寻死觅活亦要娶自己为正妻,现下对自己也该心怀怜惜才是。只要求他一求,再以身相许,没准儿讹诈这事便过去了,还能嫁进官家当正头娘子。

她想得极美,丹凤眼儿微微一抬,就楚楚可怜、盈盈似水地朝少年看去。

也合该她倒霉,碰见的是末世来的有姝,而非之前那个赵有姝,“怜香惜玉”这种词汇早已被摒弃,取而代之的是“女人与小孩最需戒备”。为了快点了结此事,有姝大步走过去,左手揪住孙喜鹊脑后的发髻,右手扯开她耳朵,拎着她在公堂上转了一圈,言道,“耳后朱砂痣,天生的,大家可以看一看。”

可怜孙喜鹊像猴儿一般被他溜了一圈,且还疼得哇哇直叫,待他放开后,耳垂那处竟被撕裂,直往下滴血。她欲哭无泪地唤了一声“赵公子”,那人却连个正眼也不看她,蹲下身抬起方胜的脚,将其脚底板对准大家。

“果然有三颗痣,他的的确确是方胜!”

“那地上的尸体不用问,必是给赵公子托梦那二人。”

“是不是他二人,可以去嘉兴查验户籍,不出三五天就能得到结果。”

百姓们议论纷纷,却见赵公子放下方胜的大脚,背转身直扇鼻子,复又接过赵知州递来的帕子拼命擦手,显然被那两个腌臜东西熏到了。不少人发出善意的哄笑,都觉得这赵公子看着有些孩子气,又白白嫩嫩、乖巧可爱,哪里是大奸大恶之人?

正主儿都已找到,太守已无可辩驳,他摇摇晃晃坐回原位,极力思考该如何脱困。

赵知州却不给他机会,当堂命孙喜鹊和方胜写下认罪书,孙喜鹊不识字便口述,由师爷代笔,随即又命二人家属也交代讹诈的经过,一一写就并画押。担心上头对供述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赵知州一不做二不休,请求在场所有官员与百姓当个见证。

百姓自然无有不应,官员们亦不敢不应,挨个儿在证言上签了名,或按下手印。

拿到厚厚一沓证供,又将孙喜鹊、方胜、二人家属、总捕快等涉案嫌犯收押在自己所管辖的监牢内,赵知州这才满意,带着儿子告辞离开。至于太守,他早已晕倒在公堂上,被百姓扔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给埋了。

父子两刚出衙门,就见王氏已备好马车等在路边。一家人抱在一块儿抹了几滴眼泪,上车后方低声交谈。

“儿啊,果然是那两人托梦给你?”王氏一脸好奇。

有姝抿唇犹豫,片刻后坦诚道,“娘,并非托梦,而是他们亲口与我说的。我有阴阳眼,能见鬼。”话落,他紧紧盯着夫妻二人的表情,若是他们像主子那般厌弃并疏远自己,他即刻就离开赵家去别处谋生。

他已经想明白,具备特异之处不是一种过错,而是一种天赋,为何要因此承受别人的苛责?不能接受就远离,他早已经习惯。

赵知州露出惊恐的表情,急道,“儿子,你怎么不早说?那你用膳的时候若看见一只冤死鬼,岂不影响食欲?”

王氏狠狠瞪相公一眼,觉得他压根没关心到点子上,一把将儿子搂住,拍抚道,“儿子别怕,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他们不会主动来招惹你。不过这样可不行啊,万一被缠上可该如何是好?娘这就带你去寺庙求一枚平安符,再找高僧替你施法。无事的,别怕!”

赵知州这才回神,连忙掀开帘子,让车夫去镇国寺。

有姝心情大起大落,乍悲乍喜,最终长出口气。世上果然唯有父爱与母爱最伟大,无论自己孩子是何等模样,他们都能毫无理由的包容并接纳。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因为他原也没有什么过错。当然,那是对赵氏夫妇而言,其他人还需加倍防范。驭鬼之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某些人眼中却是一件极其好用的工具。

他摸了摸热乎乎的胸膛,轻快道,“爹娘无需担心,儿子能控制阴阳眼,不想看见的时候啥也看不见。”

赵知州和王氏这才放下高悬的心,却坚持要带儿子去镇国寺求平安符,还折了寺中的柚子叶带回去给儿子洗澡。一家三口走时,整棵柚子树都秃了,连核桃大的青涩果实都没留下。

回府后,赵知州立刻将事情原委写在信中,求老太爷为自己做主。老太爷见背后之人针对的是赵家全族,深觉不能纵容,立刻上表皇帝央他严查。仲康帝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治下十分严厉,最容不得这等鬼蜮伎俩。且他隐隐在其中察觉到当朝诸位皇子的手笔,更是怒不可遏,钦点监察御史,素有铁面阎罗之称的闵文振大人彻查此事,并赐下尚方宝剑,可“如朕亲临、先斩后奏”。

这排场甫一摆出来,皇子们就吓病几个。观父皇这架势,竟打算六亲不认啊!他们再不敢插手临安府之事,将所有探子、暗卫一一召回,又将那些涉事官员当做弃子,置之不顾。

可怜太守还以为主子定然会力保自己,哪料监察御史一来,先就判他六脏死罪,其余人等或斩刑、或杖刑、或流放,各得其所。靠巴结新任太守而提拔上去的官员一一免职,永不录用。

临安府这场大变动,却已经与赵知州无关,他收到监察御史带来的公文,命他即刻回京述职。因几次不肯交出儿子,赵知州“教子不严、纵子行凶”的名声早已传入圣上耳里,这次考评成绩不用想,定是丁等,能原职留任已是万幸,若运气不好,想来会被贬为芝麻小官,这辈子都别想回京。

有姝每天都在寻找“赵有姝”,却次次都只找到自己,渐渐也就认命了。他担心赵知州受打击,绞尽脑汁地安慰了几句,却没料赵知州十分豁达,抚着少年脑袋笑道,“只要我儿平安无事就好,旁的都无所谓。”

“是啊,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成。咱们一家三口守在一块儿,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娘嫁妆可多,养得起你们。”王氏笑得十分爽利。

有姝挤出腮边的小酒窝,也跟着笑了,眼睛格外明亮。这个家他很喜欢,特别喜欢。

但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赵氏宗族除了大房,可还有嫡出的二房、三房,另有庶出的四房、五房,若把旁支也算上,前前后后统共三百余口,若闹将起来,人际关系比国际形势还复杂。

有姝一家从偏门而入,行李尚且来不及放下,就被带去正堂拜望祖父、祖母,又见了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二婶、三婶等等。有姝跟着王氏喊人,颇有些昏头昏脑。

赵老太爷领着几个儿子去书房谈话,赵老夫人留下王氏叙旧。她对大房一家只有面上情,看着不冷不热的,几位婶婶也都话里藏着机锋,有意无意地提及赵知州有能被贬职之事,表情颇为幸灾乐祸。

温馨小家庭的梦想破灭,有姝郁闷极了,全程黑着脸不说话,又让这些妇人拿住把柄,说他没有教养,妄自尊大,果然似传言那般被宠坏了。

“回到家就该守家里的规矩。你今年已经十六,该读些书,考个功名。你看看你几个兄弟,不到十二三岁便都中了秀才,整日里不是在书房苦读,就是出外参加文会。哪里像你,走猫逗狗、无所事事,还强抢良家妇女。也是你运气好,这回才逃脱了,再有下次可没这等幸运,还是把那些老毛病改了为好。”赵老夫人言辞间极看不上这个庶孙,其余妯娌也都窃笑不已。

恰在此时,一名穿着大红锦袍的俊秀公子跑进来,手里拿着一束红白相间的山茶花。他用剪刀修了花枝,错落有致的插入瓶中,笑道,“刚与九殿下郊游去了,看见山茶开得好,香气也十分馥郁,便带回来让老祖宗欣赏欣赏。”话落看见有姝,亲热道,“这位就是大伯家的五弟弟吧?果然好人才!”

他语气真挚,笑容璀璨,但有姝五感何其敏锐,怎能看不出他眸子里掩藏极深的不屑一顾。似这等口不对心、虚伪做作之人,他最是厌恶,竟连应付了事也不愿,只撇了撇嘴。

偏他那不听使唤的小酒窝又跑出来与他作对,这一撇嘴一凹陷,竟似在微笑一般,叫俊秀公子半点也未察觉到少年的不喜。

方才还不冷不热的赵老夫人,这会儿笑得满脸褶子,将少年扯入怀中,骄傲道,“王氏,你许久未曾见过这个侄儿了吧?”

王氏假笑道,“这不就是二伯家的嫡子玉松吗?果然人如其名,如玉雕之松柏,挺拔俊逸,气度不凡。”

赵老夫人这才对王氏露了个笑脸,附和道,“那是,玉松乃九殿下伴读,今年刚中了举人。以十八之龄中举,在我大夏可是头一个呢!说起来,你前年给我写信说有姝也下了场,成绩如何?”

明知故问!成绩如何不已经写信告诉老太爷了吗?王氏恨得咬牙,偏面上还要挤出笑容,别提多难受。她不忍心苛责儿子,于是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玉林?”

赵玉林乃三房嫡子,跟赵有姝一样也是个不成器的,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肆意玩闹,堪称赵家一大魔星。她此话一出赵老夫人脸色就变了,刚才还笑得欢的三太太表情亦略显僵硬。

眼看这招祸水东引奏效,王氏这才带着儿子施施然离开。说我儿子不成器,先看看你儿子屁股擦干净没有,哼!

回到偏僻冷清的小院落,母子两连忙让家仆去传膳,却见赵知州蔫头耷脑地走进来,捶着桌子直叹气。

“怎么了这是?被老太爷骂了?”王氏小心翼翼地问。

“骂倒是其次,可怜我儿竟为我背了黑锅。”赵知州按揉额头,将自己原本有希望调任两淮盐运使的事说了。现如今圣上还在犹豫,也不知这差事会落在谁头上。为防止盐运使贪腐,朝廷每年会额外发放三百两的养廉银,故此,大夏朝还流传着一句俗话——上京一品大员,不如两淮三品盐道。

赵知州不稀罕权利,却极为看重金银这种阿堵物,与肥得流油的差事擦肩而过,他心中的痛可想而知。

王氏拍拍相公肥厚的肩膀,劝慰道,“算啦,此事已成定局,莫再想了。来,咱们用膳吧。”

有姝十分内疚,小声道,“真的没有办法补救?”

赵知州拧眉沉思片刻,言道,“有是有,但那门路有点难走。”话落觍着脸看向儿子,“儿啊,最近几天跟你三哥哥好生相处,他若是与九殿下出去,你定要死皮赖脸跟着,帮为父看看九皇子有什么嗜好。”

“干啥要儿子去巴结老三?你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拿老三挤兑咱们儿子,气人得紧!”王氏心里不舒坦。

赵知州无法,只得细细跟母子俩解释。原来圣上虽然对诸位皇子极为严苛,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幺儿九皇子。九皇子不但是皇后嫡子,而且出生那日祥云遍布、梵音天降,钦天监将他生辰八字拿来一算,好家伙,除了年份不对,竟与宗圣帝一般无二,甚至可以说毫厘不差!更神异的是,九皇子半岁就能讲话,三岁便已能博览群书,文韬武略无有不精,且越长越与画像中的宗圣帝相似。

有得道高僧断言,此子来历不凡,乃霸皇宗圣帝转世,必将带领大夏统一南北,踏遍河山,光复伟业。

仲康帝本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见九皇子越成长越显现出神异之处,便也欣然接受。他对诸位皇子十分苛刻,唯独幺儿,竟似祖宗一般供着,只等他年满十八就封为太子。

九皇子今年十七,再过数月就满十八,不怪其他皇子心生急切,明目张胆地争权夺利。

而两淮盐政乃国之重本,仲康帝为了给九皇子铺路,自然要从他麾下调人。赵家二房嫡子赵玉松早年被选为九皇子伴读,赵家自然而然也就被视为九皇子嫡系。也因此,这块大馅儿饼才差点砸到赵知州头上。只可惜这临门一脚被人搅合了,否则他们一家过几个月就能搬去扬州吃香喝辣。

听老爹一一细数扬州的特色小吃,什么扬州炒饭、蟹黄汤包、芙蓉藿香饺、拆烩鲢鱼头……有姝的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眼睛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至于九皇子乃宗圣帝转世之事,没亲眼所见之前他是不大相信的。主子那般优秀的人物,怕是再也没有了。

“去扬州!定要去扬州!”他左手握拳,捶击右手掌心,斩钉截铁地道。

“我儿想去,那咱们就去!九皇子喜欢什么咱就送!”王氏也跟着拍板。

如此,一家人定下去扬州的志向。翌日,有姝便耐着性子与赵玉松周旋,好在他唇线天生上翘,便是不笑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又有甜蜜的小酒窝加成,看着倒也不怎么讨厌。

赵玉松并不排斥他,但要说亲热也谈不上,高兴了敷衍几句,不高兴就懒得搭理。日子久了有姝也很不耐,原打算派遣小鬼去探听九皇子喜好,但九皇子身上携有龙气,鬼怪不敢近身,只得作罢。

这日,不知赵玉松出于什么缘故,竟主动邀请他外出游玩,还屡次提醒说九皇子也会去,让他不要失礼。

九皇子不愧为仲康帝的亲生儿子,待人亦十分严苛,除了从小与他一块儿长大的几名伴读,旁人很难得知他真正的喜好。他可以当着你的面谈笑晏晏,温和以待,仿佛很欣赏你,转回头就能找个借口将你发落了。怕是连仲康帝本人也摸不清自己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外人摸不着北,便只能靠揣测,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一些不靠谱的流言传出。得知儿子要与九皇子出游,王氏费心打听了一番,又叫绣娘连夜赶制一套华丽非凡的锦袍,亲自送到儿子屋内。

“娘,您确定九皇子喜欢这种风格的衣裳?”有姝扯扯袖子,拉拉衣摆,表情很是怀疑。

这套服饰太漂亮,已到了扎眼的程度。衣摆、袖口、前襟、后背等处均绘有大团大团牡丹,颜色以深红、深紫为主,再配上黑中带金的底色,越发显得姹紫嫣红、富丽堂皇。更夸张的是花蕊,竟用金线串上米粒大小的珍珠,细细勾描填补,往阳光下一站,当真闪闪发光、璀璨夺目。

有姝自个儿照镜子的时候都用手挡了挡,怕把眼睛晃花。

偏王氏犹觉不足,给儿子戴上一条嵌红宝石的百蝶穿花抹额,左右看了看,竟又剪下一朵粉红山茶,佩戴在他耳边。

有姝嘴角抽搐,却因体贴王氏不得不强忍,直到她拿起一盒脂粉,准备往自己脸上涂,才闷声道,“娘,您确定九皇子喜欢这种打扮?”

“嗐,满上京的儿郎都这样打扮,只九皇子格外喜欢华丽的物件儿。”王氏不以为意的摆手。大夏比之其他四国更为富庶,服饰也就趋于靡艳,而男子要出门应酬,比女子更注重容貌,着锦衣华裳只是基本,还会涂脂抹粉,簪花戴玉。

有姝穿这一身走出去,并不算奇怪,只较之常人更为华丽一些罢了。

“我皮肤本就白,再涂脂粉像死人一样。算了吧。”有姝暂时接受不了大夏的时尚。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不许随便说‘死’字儿!我打听清楚了,九皇子就喜欢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少年,你不涂粉可以,嘴唇一定要抹胭脂。他看你顺眼了才会与你说话,咱们只巴结他这一回,等去了扬州,谁管他啊!”王氏拽住儿子,强硬地在他唇珠中间抹了一道。

这种胭脂非常珍贵,用蜂蜜、花汁、猪油、蜂蜡等天然原材料混合而成,滋味儿竟然十分香甜。有姝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又看看镜子,感觉只嘴唇中间和内侧有些微红,其他地方很自然,便也接受了。

恰在此时,赵玉松的小厮前来请人,说马车已经备好,即刻就能动身。有姝起初还有些忸怩,走了几步便慢慢放开,感觉也属平常。赤身裸体走在街上的情况在末世并不鲜见,穿着华丽一些,娘炮一些,亦无不可。

第45章 画皮

有姝缓步来到马车前,就见赵玉松正用怪异的表情看着自己。他眸光晶亮,眉头紧皱,嘴角似要上扬,却因心中顾忌而勉力压抑,反把好端端一张俊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有姝研究过微表情,知道他在努力控制着心中的讥嘲和鄙夷,是因为自己这身打扮?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明白,王氏刚来上京,又能去哪里打听九皇子的喜好?自然唯有拜托妯娌或者派遣仆役。仆役所得讯息皆为口耳相传,与事实大多相去甚远,而那些妯娌素来看不惯大房,又哪里会真心相助?更甚者,她们还会放出假消息,等着看大房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