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九皇子再心思莫测,作为伴读的赵玉松或多或少也会知道他一些喜恶。王氏派遣的仆役不用想,定会去他院子里扫听。赵氏宗族规矩极重,赵家二房更是治家严谨,旁人都打听到自己院子了,赵玉松不可能毫不知情。

他看见自己之前期待而又憋笑的表情正是源于此吧?自己这身装扮,大约也有他的手笔?思及此,有姝就想把头上的抹额和山茶花取下,却见王氏匆匆跑来,将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仔细别在他腰间,叮嘱道,“娘可警告你,这身衣服不许弄脏弄乱,更不许随意换掉!这可是娘熬了通宵赶制的,一针一线娘都有亲自过目,改日你加冠还能再穿呢!”

有姝从来不会忽略甚至无视旁人对自己的好。如此珍贵的心意,上辈子,上上辈子,均想要而不可得,今生自然倍加珍惜。故意恶整也罢;惹人耻笑也罢;都随他们去吧,只要娘高兴就好。反正外面那些事,娘不会知道,而他更不会在意旁人异样的目光。

这样想着,有姝缩回手,乖乖应是,仿佛未曾察觉赵玉松的恶意。

两人乘坐马车来到花鸟坊,里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必要下车步行方可。赵玉松沿途一直忍笑,怕被小堂弟察觉,还用玉骨香扇挡着嘴,乍一看真有些浊世佳公子的派头。

有姝也不管他眼神如何怪异,发现王氏果然很懂自己,竟没在荷包里塞香料,而是放了许多松子儿,便捧在手心嘚吧嘚吧地嗑,看上去分外悠闲。两人溜溜达达来到一座茶楼边,就见二楼窗口有人招手喊道,“苍寂兄,这里!”

“来了!”赵玉松浅笑挥扇,施施然跨入门槛。

有姝本也打算跟进去,却见街对面有一位老人扛着一垛糖葫芦在叫卖,鲜红晶亮的山楂看上去十分诱人,更有浓郁的麦芽糖的气味丝丝缕缕传来。上辈子跟着宋妈妈过时,他从没得什么好东西吃,唯独逛庙会时白芍会偷偷给他买上一串糖葫芦。那是他清苦岁月中唯一的甜味,尝过一次就永生难忘。

便是跟随主子过上了吃穿不愁,锦衣华服的日子,他也时不时会买上一支,拿在手里慢条斯理地舔,细细回味往昔甘苦,各种滋味儿亦在心头萦绕,感觉十分奇特。

他将松子儿小心翼翼装回荷包,冲老人跑去,丝毫也不搭理叫喊自己的堂兄。

赵玉松唤了几声便作罢,摇头上楼,只让小厮看着点儿,等人买了东西再带去雅间。

“你那小堂弟今儿个是什么打扮?果然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么?”

甫一推开门,就有人嬉笑调侃,赵玉松抬头望去,却是定国公府世子薛望京,字子叔,亦是九皇子另外一位伴读。他打趣自己倒还罢了,偏偏用看好戏的目光去瞅坐在上首的九皇子,似乎在故意惹对方反感。

赵玉松不以为忤,只苦笑两声,表示自己也很无奈。他比任何人更要厌恶大房,尤其是差点害得赵家陷入灭族危机的赵有姝。赵家看似钟鸣鼎食,实则早已入不敷出,尤其是承担家计的二房,竟已到了变卖田产度日的地步。他娘的嫁妆本就所剩无几,为了帮大房善后,便又典当出去许多,现在唯剩一个空壳子。

他平时看上什么贵重物件压根不敢开口,心中有怨有恨,却并不如何浓烈。但大房归来那日,竟前前后后拉了十几车财物,而赵有姝更是怎么奢靡怎么穿,什么金贵用什么,还做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叫他看了只觉扎眼。

十六岁都考不过童生试,这样的废物,也配与自己平起平坐,比个高低?因心中嫉恨难平,又加之父母常在耳边念叨大房如何拖累赵家,如何不着调,如何不顾大局,赵玉松对赵有姝的恶感自然日益增加。

他平时可以不搭理他,偏他要往枪口上撞,竟试图通过自己巴结九皇子,也不看看刻意巴结九皇子那些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被缠得久了,他便在九皇子面前念叨两句,偏被性情放荡不羁的薛望京听去,这才出了今天这个主意。

一群人一大早就等在茶楼,专为欣赏赵玉松堂弟的丑态。薛望京还带了许多小跟班,聚在雅间里吃茶聊天,嬉笑打闹,唯独不敢去招惹上首那人。

旁人不知九皇子性情如何,他们却略有认知。都说九皇子雄韬伟略,文武双全,日后必然是振兴家国、一统九州之主,然而他们却隐约知道,九皇子秉性十分怪异,这怪异之处不在于他为人严苛、阴晴不定,而在于他对世间万物均不上心。

是的,他不在乎权势地位、金银财宝,甚至不在乎亲人朋友。他漆黑双目总是死寂一片,叫人不敢与之对视,若凝望得久了,不知不觉便会产生窒息之感,仿佛行走在无尽荒野,又或者坠入深渊。上一刻他还谈笑风生、心情愉悦,下一瞬就能面色阴沉、取人性命,你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更不会知道他的喜好。

虽然猜不到他喜欢什么,但他厌恶什么偶尔还是会显露一二,正如此刻。他用杯盖轻轻撩着茶水,沉声道,“听说你那五堂弟也叫有姝?天下间怎么如此多的有姝?”

这个名字早在大明皇朝便是一代传奇。听说威名赫赫的宗圣帝之所以一生未娶,就是因为太过迷恋一位名叫有姝的少年。而他一生创下无数伟业,登基之前的种种磨难亦颇为神异,时人竟将他神化,只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有其缘由。也因此,原本对南风颇为避忌的九州大陆,自从宗圣帝一统山河之后便蔚然成风,大行其道。

而男子涂脂抹粉、簪花戴玉的风气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兴起,及至现在依然未改。无论庶民还是勋贵,对传说中以盛世美颜蛊惑了一代霸皇的“有姝”都充满好奇,但凡家中生下相貌格外出众的孩子,十有八九会取这个名字。

可惜的是,原本珍藏在皇室中的有姝画像,在九国争霸时被众位皇子瓜分,又在连年战火中焚毁。夏启朝虽然保存了唯一一张,却因年代太过久远,又常常被历任皇帝抚摸,早已墨色尽褪,看不出模样。

有姝究竟美到什么地步,现在已是一个不解之谜。而这赵家老五既然取名“有姝”,可见幼年时模样定然不差。于是有人便凑到窗边,调笑道,“哪个是你五堂弟?指给咱们看看。那可是传说中的绝世美人!”

“什么歪瓜裂枣,也配叫做有姝?”唯有这个时候,九皇子才会显露出真切的厌恶之情,仿佛十分受不了这世上任何名叫有姝的人。这也是赵玉松将有姝带到他跟前的原因。

大房想攀附九皇子?也得看看他同不同意!然而心中恶意再深,他也不会让旁人察觉,以至于看了赵家笑话,于是马上回护道,“我那五堂弟容貌不算绝世,可也不差,看着十分玉雪可爱。”

“玉雪可爱?你是在形容六七岁的孩童?”薛望京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九皇子厌恶地皱眉,又问,“听说他有阴阳眼,能见鬼?这世上怎会有鬼神,不过是藏在人心中的龌龊罢了。”

这是明晃晃地指责有姝凭借鬼神之说哗众取宠,心思不纯,言辞间的不屑藏也藏不住。薛望京及众位跟班连连讽笑,赵玉松只得站起身作揖,绞尽脑汁地替五堂弟辩解,面上看着愁苦,心中却十分满意。

想必有姝今日见了九皇子,便再也没机会见第二次,若运气差的话可能会大受嘲讽贬损,从而为人耻笑。

有姝买了糖葫芦,在小厮的指引下寻到雅间,还未推门入内,就听见一道熟悉至极的嗓音。他欣喜若狂,连忙撞进去,却恰恰听见最后一句,便似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叫他心脏连同血液均被冻结。便是过了六百余年,主子对鬼神的厌憎与戒备还是没变。

不,终究有一些东西改变了,他年轻几岁,儒雅俊逸的面庞染上了邪肆与暴戾,原本温润清亮的双眸仿若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儿暖和气。他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个素味平生的陌生人,相同的容貌,却掩盖着不同的灵魂,他是主子,却又不是主子。

九皇子他,果然是主子的转世。有姝已能确信这一点,微张着嘴,傻乎乎地叫了一声“主子”,然后迟来的难过伤心,与被遗弃放逐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但他拼命忍住了欲脱出眼眶的泪珠。便是过了六百年,他对主子的承诺还是不变,他会小心谨慎地保持与他的距离,决不让自己的特异能力成为他的隐患和困扰。

既已不相识,又何须相认?当一个陌生人,远远看着就好。

当有姝还在发呆时,屋内众人被房门撞开的哐当声吸引,纷纷转头回望,然后愣住。他们万万没想到传说中不学无术的临安府第一纨绔,竟长成这副模样!粉嘟嘟、肉呼呼、圆圆脸蛋、圆圆眼睛、圆圆小嘴儿,连两边的耳垂也是圆溜溜的,看上去果然玉雪可爱!就这长相,真是乖巧的叫人心都快化了,即便穿得再俗气,众人也说不出半句刻薄话。

其中又以九皇子最为失态,他手中的茶杯已经打翻,滚烫茶水顺着桌沿浇淋在大腿上也未能令他回魂。少年甫一入门,他就被他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说老实话,他的长相算不上绝世,但气质却格外独特,便是再俗艳的衣裳也压不住那空灵之感。他就像一片云朵,一粒雪珠,一滴甘露,悄无声息往你心里钻,待你感觉到甜味去探寻时,却又消失不见。

九皇子既心慌又喜悦,也不知这心慌喜悦究竟从何而来。他完全没办法思考,下意识回道,“主子?谁是你主子?”若少年果真像赵玉松说的那般意图讨好自己,便会顺杆直上,说自己是他主子,自己也就马上应下,从此日日与他为伴。甚好,甚好!

他心情激动,竟又不知为何如此,只一味跟着感觉走。他要有姝,没错,世上唯有他才配叫做“有姝”,其余人等都是赝品!都是该死的赝品!

然而他紧张之下忘了缓和表情语气,这一问竟带上了厌恶的意味儿,不仅赵玉松等人产生误会,连有姝也脸色煞白,眼眸湿润。这一幕,仿若上一世的重现,倘若主子当面撵他离开,大约也是用这种口气。他已经不想再做他的主子了,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有姝克制住满心难过,讷讷道,“抱歉,草民逾矩了,草民叩见九殿下,还请殿下恕罪。”话落中规中矩行了个礼。

九皇子满腔郁气堵在喉头,差点没被憋死。他面皮涨红了一瞬,才摆手道,“起来吧,坐。”指的却是自己身边的空位。

因气势强盛,就连两位伴读也不敢与他挨得太近,久而久之他左右位置都是空的,绝不许旁人侵占。然而今日却主动相邀,如此异常举动立刻引来众人侧目。但有姝本就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若非爹娘交代了任务,恨不能现在就回家,于是挣扎犹豫,半天未曾就座。

当九皇子手指发痒,欲把少年拉到自己身边时,站在他右后方的近侍忽然惊叫起来,“不好了,殿下您被茶水烫到了!”这盏茶是他亲手奉上,究竟烫到什么程度他自然知晓,当即慌了神儿。

九皇子蹭掉一根头发,仲康帝也会大发雷霆、追责问罪,更何况烫脱一层皮。一群人连忙围过去查看,有姝则顺势退后。他并非不担心,也不是不关切,但那又如何?方才主子与众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现在的自己,之于主子不过是个攀附权贵的小人,比上辈子更为不堪。

所以,就让美好的回忆留在心中,再不要去徒增困扰。而且,这份美好现在唯有他一个人记着,说出来也就成了痴心妄想,反被人不齿。有姝默默绕到门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糖葫芦,目光悠远。

当少年走出自己视线,九皇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焦虑,若腰间配有宝剑,恨不能把所有挡道的人全砍了。

“滚一边儿去!”他一脚踹开意欲替自己卷裤腿的近侍,又推开赵玉松等人,急急忙忙追到门外,恰好与舔着糖葫芦,眼睛又大又圆的少年对视正着。从对方眼里看见面庞扭曲狰狞的自己,九皇子心中一慌,连忙调整状态,转眼又是那个俊美无俦、狂放不羁的天潢贵胄。

“你还未走?”他猝然停步,哑声询问,急如擂鼓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

有姝点头,垂眸去看他被茶水打湿一片的衣摆,便是极力掩饰,亦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关切。

心焦如焚的九皇子顿时像喝了琼浆玉液,满口甜腻腻的滋味儿,还忍不住咂摸一下嘴唇,缓缓笑开了。这个笑容极其短暂,待近侍追出来时,他又变得高深莫测、阴晴不定。

“殿下,咱们还是立刻回宫给太医看看吧?若是烫起水泡可就麻烦了!”近侍已快急哭了,恨不得给主子跪下。

“无碍。”九皇子不以为意地拍打衣摆。

“那卷起裤腿让臣等看一眼也好。”赵玉松十分谨慎,薛望京也跟着附和。

有姝被众人挤开,不得不退到楼梯口。他想了想,觉得今儿是无法完成爹娘布置的任务了。主子这辈子过得十分风光,身边不缺仆从,更不乏谄媚讨好之人,而自己有阴阳眼的事已从临安府传入上京,必然成为他的忌讳。

罢了,回去与爹娘解释清楚,他们会体谅的。去不成扬州,也可以去苏州,大不了去蜀州、贵州,远是远了点,险也险了些,但东西同样好吃。

思及此,有姝捏着糖葫芦兀自下楼,刚走到半路就听后面有人气急败坏地喊道,“赵有姝,本王有准许你离开吗?不告而别,这是哪家的礼数?”

九皇子并不想对少年如此苛刻,但若是不这样做,他如何留得住他?若他果真似赵玉松口中描述得那般谄媚,见了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往上粘,恨不能让自己揣回宫去,那倒好了!但他偏偏不是,他眸光清澈而又透亮,全无半点鬼祟心思,他也不嚣张狂妄,反倒胆小的很,被自己一句话就问得差点掉出泪来,那模样可怜至极,更叫他心疼。

他像个陶瓷娃娃,教他恨不能捧在手心,却又似抹了油,一个握不牢就掉落在地上摔碎。九皇子才见他一面,却像认识了几百年,对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熟悉,熟悉到闭上双眼都能把他的每一根头发丝儿描绘出来。

九皇子从出生开始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首次体会到何谓留不住、求不得、看不腻,却又不敢碰的滋味儿。

他想要有姝,竟不知该如何才能将他得到,眼见他欲离开,却唯有恶声恶气才能将他唤回来。有姝胆子小,可能会被吓住,但他已顾不得了。待两人慢慢熟悉,缓缓相知,他会好好待他,叫他明白他也有柔肠百结、深情万千,只要他想,他就能给。

这感情来得如此浓烈而又猝不及防,却奇迹般地没让九皇子感到半点迟疑或纠结苦痛。他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必须去争去抢,否则唯余空梦一场。

若是迟疑间令有姝成为他的一场空梦,那可怕的后果他想也不敢去想。

有姝果然站定,拧着眉头回望,“那我现在与您告辞,可以吗?”

“不可以。”九皇子勉力平复心中的焦躁,招手道,“过来,扶本王去医馆查验伤势。”

“不回宫看太医吗?”有姝小声质疑。街上的医馆哪里比得上太医院?更何况主子这辈子地位显赫,无人敢得罪,自然也无人暗施毒手。

两人你问我答,态度十分熟稔,且九皇子看似霸道专政,实则眉眼间隐隐流露出亲昵温和之态,这是极其罕见的,甚至可以说平生仅见。与他不怎么熟悉的几人尚未觉察,近侍、赵玉松、薛望京,心中却拍过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这是看对眼儿了?能叫九殿下看对眼儿,必然是夏启朝头一个!薛望京感慨万千,赵玉松却恨之欲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攀附上九皇子的好处,他随意抬抬手就能捧你上天,弹弹指却又可以将你打落深渊。

赵家二房正是靠赵玉松与九皇子的关系才逐渐在京中站稳脚跟且蒸蒸日上,若换成有姝得了九皇子青眼,二房现有的一切早晚都是大房的。不,不能让那种情况发生!

当赵玉松陷入焦虑时,有姝已无可奈何地扶住九皇子,一步一步挪下楼。方才还健步如飞的九皇子,现在像断了腿的伤残,整个人趴在少年肩头,做出疼痛难忍的表情。有姝矮了他整整一个头,将人搬到医馆时已汗流浃背,左手却还死死捏着那串糖葫芦,不舍放开。

九皇子暗觉好笑,却将此事记在心中,打算回去后让御厨仔细研究糖葫芦的做法,各种果子各种糖浆均试一遍,好拿出来引逗这贪吃的小子。

有姝忙不迭舔掉快融化的麦芽糖,并不知道有人正盯着自己粉红的舌尖,目中冒火。

第46章 画皮

医馆的坐堂大夫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定国公府世子和赵丞相的嫡孙在前开路,后面呼啦啦跟着一帮勋贵子弟,中间围着两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一个满头大汗地搀扶,一个行走不便,面露痛苦,仿似得了什么重病。

他整日在此处候诊,来来往往见的人多了,也算颇有眼力,顿时紧张起来。薛世子和赵公子可都是九殿下的伴读,且这些人里还夹着几个面白无须的太监,难道受伤的人是九殿下?

我的娘哎!今儿个怎会如此倒霉?观九殿下那疼痛难忍、寸步难行的模样,定是病得极重,来不及赶回宫才往自己这里跑,若自己治不好他,那可是要砍头的!思及此,大夫只觉心惊肉跳,站起身时打了几个哆嗦,恨不能纳头便拜,顺便求求这尊菩萨到别的地儿去。

刚要张口,扶人的少年已指着九殿下衣摆,言道,“大夫,给他看看,他这儿被烫伤了。”话落伸出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糖葫芦,态度十分悠闲。

大夫闻听此言猛然泻出一口气,心道烫伤?竟然只是烫伤?那为何九殿下看着像断了腿一样,便是坐下也浑身瘫软,一只手需得死死摁着少年肩膀,仿佛这样才能压抑住痛苦。

他不大相信少年的话,却也没那个胆子敢把九殿下拒之门外,连忙跪下去撩殿下衣摆,想看看伤处。

九皇子最厌恶旁人近身,一脚将他踹开,指着有姝道,“你来帮本王看。”

有姝把人送到就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兀自舔着糖葫芦,闻听这话瞪圆眼睛指指自己,表情非常疑惑。

“说你呢,还愣着作甚,赶紧帮殿下看看!”近侍快步上前推了少年一把。旁人都快急死了,这人怎么还有心思吃东西?若非九殿下脾气执拗,不喜外人碰触,连他们这些贴身太监也要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他早就扑过去了!

上次殿下只不过发热三天,东宫侍从就杖毙半数,今儿若烫伤严重,谁也讨不了好。

有姝被推得踉跄,差点摔入九皇子怀中,所幸及时抓住椅背,这才避免直接坐到他伤口上。两人面颊贴得极近,似乎能闻见彼此呼出的气息,一个带着熟悉的龙涎香,一个带着熟悉的麦芽糖,甜蜜蜜,热乎乎,令人醺醺欲醉。九皇子差点就沉迷其中无可自拔,对上少年略显惊恐不安的眼眸才堪堪回神,一把将他摁坐在自己身边,对着近侍便一个窝心腿踹过去,“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对贵人动手,谁给你的胆子?”完全忘了此刻的自己正假装伤残,动作比方才利索几百倍。

还不是九殿下您给的胆子?众人心中腹诽,却不敢直言。满上京的人都知道九殿下行事最为张狂,连带的,他身边的仆役也都高人一等,随意呵斥宫妃已属平常,便是一品大员也敢呛几声。推搡某个名不见经传的贵族公子哥儿不过是顺手施为而已,便是心中再不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九殿下护短呢?

但现在,谁亲谁疏,谁里谁外,谁是他的短处,已很明显,竟不是打小伺候他的心腹太监,而是才见面不足一个时辰的少年。薛望京等人心中倍感惊异,且对少年刮目相看,赵玉松却暗暗咬紧牙关。

那近侍被踹出去三丈远,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呻吟,好似伤得极重。九皇子却连看一眼也觉厌烦,摆手道,“回去后便让他收拾收拾滚出东宫,本王身边不留没眼力见的东西。”

随行侍卫拱手应诺,把人抬出去时深深看了少年一眼。能被殿下如此另眼相待,这人究竟有什么魔力?所谓的没眼力见,大约就是对少年不敬吧?殿下这是在变相地告知他们,这位赵小公子已在他羽翼之下,除了他自己,谁也碰不得。

有姝也觉得惊诧极了,鼓着圆圆的眼睛上下打量主子。主子转世以后果然与上一辈子完全不同,性格变得如此暴戾恣睢,竟与当初的太子有些相像。按理来说他这辈子成长环境十分优越,且没遭受过任何风雨,亦有父母疼爱保护,性格应该更为温和仁善才对。难道是被宠坏了?

有姝莫名觉得有趣,不禁勾了勾唇角。便是主子性格大变,他也从不怀疑九皇子并非他的转世。自己能从六百年后来到大夏,且成为赵有姝,主子变成九皇子也没什么稀奇。重要的是他们的生命还能得到延续,亦能在无尽岁月中蓦然相见于人海,这难道不是一件极美的事?

九皇子仿佛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死死盯着少年,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好半天才面红耳赤地道,“你,你竟然有酒窝!”笑起来可爱极了,令他的心也跟着震颤,恨不能将之拉入怀中戳一戳,舔一舔,看看是不是软得像米糕,又甜得像蜜糖。

有姝捂住腮帮子,表情古怪。有酒窝的人满大街都是,为何主子却像从未见过一般?难道宫里的人都不长酒窝?

两人相互对视,气氛亲密而又古怪。有近侍作为前车之鉴,旁人自然不敢打扰,待有姝为了掩饰尴尬微微撇开头,并开始舔糖葫芦时,薛望京才迟疑道,“殿下,您这腿还治不治?”不治咱就走吧,看您之前踹人那股狠劲儿,也不像伤得很重的模样。

最后这句话他没敢说,转头去看有姝,彬彬有礼道,“赵小公子,劳烦您帮殿下看看腿伤,若是起泡了得赶紧处理一下,否则会感染。”

古代的医疗水平十分低下,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更何况是伤口感染。有姝心中一紧,连忙弯腰去撩主子衣摆,又想将他靴子脱掉,裤腿卷起,却因右手拿着糖葫芦,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黏黏糊糊一长串,摆在桌上怕脏了,插又没地儿插,叫他扔掉,他能跟你急红眼。看见少年因为一串糖葫芦手忙脚乱、转来转去的情景,不少人暗暗发笑,尤其是薛望京,背转身去耸着肩膀,明显在强憋,却又坏心地不肯伸出援手。

“没地儿放就扔了吧,难道一串糖葫芦能比九殿下的伤势更重要?”赵玉松沉声呵斥,也不说帮堂弟拿一拿,盖因那麦芽糖已经融化,顺着棍子流到少年指尖,看着十分粘腻恶心。

与此同时,九皇子柔声开口,“给本王吧,本王帮你拿。”话落极为阴森地瞥了赵玉松一眼。他之前并未多想,如今回过味儿来才察觉到这兄弟俩的关系似乎十分不睦,否则赵玉松不会屡屡在自己面前诋毁有姝,竟叫他们差一点就错过!

若非薛望京提出捉弄有姝,若非他最近百无聊赖正想找个乐子,他定然不屑搭理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而有姝只不过随父亲回京述职,考评期一过又会离京,说不定两三年后便会成婚,从此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哪还有他什么事儿?

思及此,九皇子流了满头满脸的冷汗,心中更是惶惶不定,后怕不已,一时间对薛望京感激不尽,一时又对赵玉松恨入骨髓!很快,他又想起,因为赵玉松的诋毁之言,他此前对有姝印象极坏,在他推门而入之前,似乎,似乎还说了什么极其伤人的话?

九皇子努力回忆,越加紧张尴尬。他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讽刺有姝哗众取宠、心思龌龊。他竟会用“龌龊”这两个字来形容似雾气一般空灵的少年?该死!当真是猪油蒙了心,亦或者脑子进水了!

赵玉松,本王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如此毁本王?今年已经十七,很快就要成为夏启储君的九皇子殿下,首次尝到挫败的滋味,更深深体会到想把一个人活剥的愤怒。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把误会解释清楚,否则有姝会如何想他?难怪他一见自己就满脸委屈,还十分拘谨害怕。

九皇子在内心天人交战,有姝已自动自发地将糖葫芦递过去,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这样做是何等胆大妄为。他看似与主子分别了六百多年,但在记忆中却只是八九月光景,长年培养出来的亲密和默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失。

九皇子接过糖葫芦,半点也不嫌弃麦芽糖粘手。事实上,能为少年做些什么,哪怕是最微末的小事,他亦觉得十分满足,就仿佛他前世亏欠了少年,今生必然要还一样。

这二人理所当然地互动,在旁人看来却十分古怪且纳罕。九皇子患有严重的洁症,哪会帮陌生人拿糖串子?且还是快融化的,舔过无数回,沾满唾液的糖串子。他对少年就那么喜欢?喜欢到不分彼此的程度?

薛望京盯着蹲在地上,为殿下脱鞋卷裤腿的少年,小声道,“苍寂兄(赵玉松的字),你这小堂弟什么来路?之前是否与殿下见过?便是一见如故,也不能‘故’到这种地步啊!”

别人或许有可能,但此事发生在桀骜不群、乖僻邪谬的九殿下身上,实在是不可想象。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渊源。

赵玉松也被突如其来的异变弄得十分不快。他本想让有姝知难而退,顺便拿住他一个笑柄,哪料九皇子见了他竟似蜜蜂见了花朵,一反常态地往上黏。有姝没与九皇子相处过,可能感受不深,他们这些跟随九皇子十多年的老人却只觉眼界大开,不可置信。

“我也不知其中内情。”他摇摇手中的玉骨香扇,虽极力掩饰,目中依然流露出几分阴沉。一旦有姝与九殿下关系变得深厚,他之前贬损有姝那些话必会成为九殿下心中的刺,欲拔之后快。故此,他不能让二人继续相处下去。

赵玉松一面收起骨扇,一面在脑海中思考对策,而有姝已轻轻撩起主子裤腿,查看伤势。

“怎会伤得这样重?”不等有姝说话,薛望京已快步上前,语气焦急。方才九殿下狠踹了几脚,看着十分生龙活虎,他还以为他是装的,哪料竟比预想要严重得多,不但烫红一大片,还起了几个硕大的晶亮的水泡,别说摸一摸,看着都替他疼。

有姝也很意外,眉头不知不觉皱成一团。在研究所的时候,他专门从事后勤工作,料理伤口这种事自然也是熟门熟路。不等大夫开腔,他已撩起袖子,徐徐说道,“烫出这样大的水泡,必须用针戳一个小洞,把积液放出来,这样好得快。”

“谁,谁来戳?”大夫牙齿咯咯咯地颤上了。别说让他拿针去戳九殿下,便是替殿下把把脉也会吓丢魂儿。他有位师兄在太医院当值,听说最难伺候的就是这位主儿,常常因为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把太医打得半死。

有姝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自然是我来戳,你去准备烫伤膏,待会儿要抹的。”伺候主子习惯了,便是过了六百多年,他还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大包大揽地把活儿弄到自己身上。

大夫长出口气,连忙去找烫伤膏。有姝则洗干净双手,又挑了一根长度合适的银针放在烛火上炙烤。

赵玉松见他果然不肯放过这个拍马屁的机会,心中便冷笑开了。倒是薛望京,对少年印象已大为改观。少年眼眸中的担忧与关切可不是随意装出来的,不但九殿下与他一见如故,他对九殿下的感情亦十分深厚。这两人若果真是第一次见的话,那只能归结为缘分。

缘分是个很玄奥的东西。

见少年欲亲手替自己料理伤口,九殿下心中偎贴极了,莫说只被烫起几个水泡,便是满身皮肉烫掉一层,亦觉甘愿。他将伤腿摆放在矮凳上,柔声道,“无碍,慢慢来。”

有姝点头答应,蹲下身看了看几个水泡,担忧道,“疼吗?”

方才还一脸无所谓的九皇子立刻皱紧眉头,“疼,一阵一阵的疼。”若说不疼,少年大约就不会担忧自己。如此,还是叫他将自己放在心上为好。

主子不但表情脆弱,连语气亦十分委屈,这番模样,有姝还是第一次见。他一直以为主子是坚强刚毅的,是沉稳精干的,也是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然而现在的他,却像一个青涩少年,还不懂得掩饰情绪,更不懂得武装自己。

不,是他想岔了,主子现在原本就是个青涩少年,他才十七岁,又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会做出这种反应实属平常。有姝觉得新鲜极了,连连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安慰道,“只要把积液放出来,再抹上药,过个三四天就能好,不怕啊。不过你回去以后千万别沾水,也不要把外面这层皮弄破,否则会发炎的。”

他边说边轻轻吹拂水泡,无论动作还是语气,都像在诱哄年幼无知的孩童。

这赵小公子未免也太单纯了吧?怎么用逗弄京巴的语气与一头雄狮说话?也不怕被撕成碎片?此时此刻,薛望京对有姝的敬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还冲面色阴沉的赵玉松竖起拇指,表示赵小公子的胆量乃京中第一。

他们全都等着九殿下发飙,却未料九殿下竟缓缓勾唇,眸光闪亮,仿佛十分愉悦。

“好,定不会沾水,也不会弄破这层皮。”他竟然还答应了,语气温柔得一塌糊涂!

众人皆惊,唯独有姝毫无感觉,认真仔细地去戳水泡,再用消过毒的棉花将溢出的积液轻轻擦干净。九皇子举起糖葫芦,在少年原先舔过的地方舔了几口,又迟疑半晌方徐徐开口,“你多大了?”

“十六。”有姝头也不抬。

“你之前在临安府被人陷害的案子,现在了结了吗?”

“了结了。”

“如何了结的?”九皇子眸光电闪,隐露杀意。

“不清楚,好像涉案几人都被流放了吧?”有姝眼珠子转了转,仿佛在回忆。他没打听后续,自然也就不知道诸人结局。

“竟然只是流放?”九皇子语气加重,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暗暗在心里记了监察御史一笔。前面铺设的差不多了,他才徐徐引入正题,语气中夹杂着微不可察的忐忑,“你能看见鬼魂,这事可是真的?其实……”

其实这世上的能人异士多了,不过见鬼而已,没什么好稀奇的。我之前说你哗众取宠、心思龌龊,那是因为我道听途说,偏听偏信,这才对你印象恶劣。说到底,是我心胸狭隘了,理当对你说声抱歉。若你果真能见鬼,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做噩梦?我可以带你去寺庙求高僧化解。你若感觉恐惧,也可住进我的东宫,我乃天潢贵胄,邪崇定然不敢近身。我可以保护你免于任何伤害……

九皇子有许多话想说,却只吐出两个字就被少年急急打断,“不是,当然不是真的!那些事我不想再提。”

有姝抬头,用微红的眼睛快速看了主子一眼,又急急垂下去。他差点忘了,主子对鬼神之说十分厌恶。见主子受伤,他竟又急昏了头,焉知在场众人,多得是想为主子分忧解难者。他身为一个异类,一个极其容易被忌惮的存在,便该远远避开,乖乖藏好,否则又会像上辈子那样以彻底决裂而告终。

这样想着,有姝不禁加快动作,白净小脸板了起来,眉头皱得死紧,看上去十分拘谨严肃。

九皇子明显感觉到少年散发出来的疏离与戒备,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恼怒,这恼怒并非源于少年的无礼,而是自己先前的胡言乱语。他怎能在未见面的情况下去评判一个人?简直愚不可及!

少年似乎对那件事很避讳,可见已把自己的胡话记在心中,这可怎么办?九皇子首次体会到手足无措,百口莫辩的滋味。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竟不敢随意张口,就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戳中少年肺管子。

于是他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希望时间长了,少年能慢慢消气。他上下看了少年几眼,柔声道,“你喜欢戴花?”若寻常男子做这副打扮,他会倍感厌恶,然后让侍卫将对方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裳当场扒掉,但少年穿着却觉格外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