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大紫的牡丹将他本就泛着莹润光泽的小脸衬托得越发神采奕奕,鬓边一朵山茶,额心一枚宝石,非但不显花哨,反而更彰显出少年的朝气蓬勃与秀丽无双。他长了一副讨喜的好相貌,还有一种令人凝目而望,心防松动的甜蜜气质。

便是让九皇子对着这张脸看一辈子,也不会腻味。

有姝并不在意自己的奇装异服,别人要笑便笑,随他们去吧。然而若出丑出到主子跟前,他的小心脏便有些受不了,羞怯,懊恼、后悔等情绪纷纷涌上来。他立刻摘掉鬓边的山茶,面红耳赤地道,“不,不喜欢。我娘非要我戴。”

少年脸颊绯红,眸子濡湿,看着比方才还要艳丽,这副害羞的小模样,亦比之前的冷漠疏离可爱千万倍。九皇子心头的阴云顷刻间消散,一把夺过几欲被毁尸灭迹的山茶,插回他鬓边,还认真调整了角度,真心实意道,“你娘很有眼光,这朵花十分衬你。有姝果然是个美人儿。”

我家有姝果然是个美人儿呢。曾经熟悉万分的调侃,与这句话奇异重合,令有姝表情恍惚了片刻。在他发呆时,九皇子飞快伸出手,戳了戳少年若隐若现的酒窝,然后将指尖藏入袖中,轻轻碾磨。

手感竟比想象中还好,今日能认识有姝,便已不虚此行。

有姝被戳回魂,连忙垂头,飞快处理伤口。他一再告诫自己主子身边不需要能力诡谲的异类,这才慢慢变得心平气和,将药膏抹匀,又包扎好伤口,催促道,“好了,可以回宫了。”

九皇子眉头一皱,反驳道,“回宫?回什么宫?本王刚从宫里出来。走,去街上逛逛。”

这才认识多久便要分开?时间太过匆匆,他接受不了。莫说只烫起几个水泡,便是摔断了腿,他也要与少年待到宫中下钥才回转。不,最好明日就奏请父皇,让他准许自己在宫外建府,如此就能日日与少年相见。

第47章 画皮

有姝再次感觉到主子今生与前世的不同,上辈子他十分温柔体贴,自己不想做的事绝不勉强,这辈子却霸道转正,自己明明不想去逛街,他却强硬地把自己往外拽,便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挣不脱。

无奈之下,有姝只得跟着走,眼睛不时朝他伤腿瞥去,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九皇子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他聪明绝顶且感官敏锐,一个人对自己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但那又如何,他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自然也不会介意他们的虚伪。但少年与旁人完全不同,他希望他能与自己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亦希望他能时时刻刻将自己放在心上。

第一眼看见少年,他就想要他,想得发狂!

两人大步出门,薛望京等人却也不敢拦阻,只得急急忙忙跟上,唯独赵玉松走过去,关切道,“殿下,您腿脚有伤,理当回去将养。街上人头攒动、挤挤挨挨,若是谁不小心碰着您,恐会加重伤势。”

九皇子好不容易牵到少年的手,正沉浸在那柔若无骨的绝佳触感中,只希望这条街越走越长,长到永远看不见尽头,却又乍然闻听如此煞风景的话,顿时把方才那些恼恨也记了起来。

“狗奴才,你当自己是谁?也敢替本王做主?”他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因长年习武力道奇大,竟将赵玉松远远扇飞出去。若不是站在几人身后的薛望京顺手扶了扶,怕是会直接撞到街角的墙上。

素来风度翩翩,儒雅俊秀的赵家公子,现在却鬓发凌乱,脸颊红肿,看上去狼狈极了。更为难堪的是九皇子对他的不屑与训斥,一声“狗奴才”骂出去,足够上京的贵族公子耻笑他一整年。

赵玉松羞愤欲死,恨之欲狂,却也不敢发作,来不及擦拭嘴角的血迹就上前请罪。

九皇子理也不理,直接拉上少年朝人最多的花鸟坊走去。人多好啊,越挤越合他心意。这样他就能顺势把少年拉入怀中,亲亲密密,慢慢腾腾地挪,说不定还能趁机搂搂小腰,摸摸小脸。

他想得极美,嘴角便不知不觉带了笑,还破天荒地哼起欢快小调,叫一众随从看傻了眼。要知道,这位主儿打从出生那天起就没笑过,无论帝后如何引逗,永远都板着一张棺材脸。当年皇上还曾对宫妃朝臣戏言:谁若是让吾儿笑上一笑,朕赏金万两!

这位赵小公子当真神异,莫非他正是传说中那位绝世美人的转世?否则身为宗圣帝转世的九殿下怎么一眼就看上了?

有姝并不知道众人在脑补些什么,事实上,便是与主子相处了十几年,他也没见过他如此轻松活泼的一面。前世主子性情温和内敛,哪怕是笑也不过若有若无地扯开嘴角,俊美有余却略显疏离,像眼下这般眉眼都隐隐放光的情景,却是从未有过。

果然还是青葱少年,不懂得掩饰情绪啊!这样感叹着,有姝也觉轻松很多。趁主子还未变成前世那副高深莫测、疑心重重的模样,他想与他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薛望京等人若能听到少年心声,必会对他佩服地五体投地。什么叫青葱少年,不懂掩饰?这真是那个性情诡谲,连皇上亦猜不透、看不穿的九殿下?赵小公子您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行人心思各异,却也逛得津津有味,唯独赵玉松捂着半张脸,不走难堪,走了又不甘愿,只能坠在队尾。

九皇子从来不知道上京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好看的物件儿,好玩的地方。只要少年安安稳稳待在身边,他就觉得哪儿哪儿都新鲜有趣。在少年出现之前,他的世界不是黑色就是灰色,了无生趣到令人厌憎。然而当少年带着浓艳色彩出现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以往觉得嘈杂刺耳的人声鼎沸,现在变成了朝气蓬勃;以往觉得脏污不堪的衡门深巷,现在变成了返朴还淳;以往觉得兴味索然的人际相处,现在变成了妙趣无穷……

他仿佛猛然间开了窍,又好似从沉睡中苏醒,这才体悟到世间种种甘甜喜乐。是的,没有酸辣涩苦等难以忍受的滋味儿,只有甘甜喜乐。

他紧紧握住少年手腕,生怕他被人潮冲散,亦或者独自溜走。他既开心又慌乱,还有隐藏极深的不安恐惧。他真想找根绳子栓在彼此腰间,然后打上一重又一重死结。

有姝也对此刻的亲密极为留恋,为了主子,他可以把命赔上,也可以为了让他放心而远走天涯。他口中说着还清这份恩情,其实又哪里能还得清,不过是委屈难过之下的自我安慰罢了。仿佛那样告诉自己,就能彻底释怀一般。

然而真正与主子重逢时,他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释怀,他刻意回避的记忆如山崩海啸般汹涌而至,令他沉迷留恋,不舍摒弃。他像以往那般悄悄握住主子一片衣角,在熙攘人潮中默默钻入他的怀抱。

这个怀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属于别人,又或许再也不允许他的靠近,那么就让他把这短暂的相处偷偷带走。

少年自以为做得隐秘,实则一举一动全看在九皇子眼中。他勉力压制住心中的喜悦,仿佛不经意般伸出手,将他紧紧搂住。侍卫见周围人潮太过拥挤,试图抽出钢刀护卫左右,却被他一个眼神遣退了。

除了怀中的少年,他不需要任何人。他将手里的糖葫芦凑到少年嘴边,笑道,“快舔舔,这边已经化了。”

有姝见主子似乎并未介意自己的靠近,不免在心里松了口气,连忙伸出舌头把几欲滴落的一点糖霜卷入嘴里,还回味无穷地咂摸咂摸唇瓣。九皇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待他舔完,便转了转小棍儿,把他舔过的地方再仔仔细细舔一遍。

薛望京等人纷纷转脸,不忍直视。九皇子这番举动忒磕碜,也忒猥琐!平时当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常常与主子分享一份食物的有姝却半点未觉得奇怪,反倒担心他一气儿把果子吃完,连忙双手攀在他臂弯里,将他往下坠,然后仰着脑袋去叼糖葫芦。

九皇子被他全身重量坠得歪倒,强忍笑意道,“慢着慢着,当心竹棍儿戳伤嘴巴。放心,本王绝不会把糖葫芦吃完。”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竹棍儿递过去,好让少年能把最顶上一颗山楂咬掉。

有姝嗷呜一口吞了山楂,含糊道,“正好有四颗,我们一人一颗,不准多吃。”想当年主子蔫坏,仗着身高,常常将他爱吃的东西举得高高的,看他跳脚急眼,却又在喂到他嘴边时忽然改换方向,自个儿吃独食。

若是在末世,这样的举动绝对会被宰掉!得亏有姝脾气好,没发飙,只是一直记在心里。

九皇子暗暗好笑,心道这孩子怎么像狼崽子一样?护食的紧。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对方可爱极了,亦顺眼极了,满怀宠溺道,“放心,本王绝不偷吃,本王只舔舔外面这层糖皮。”话落又将糖葫芦递过去,让少年舔舐。

有姝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被占了便宜,就着他的手舔了舔,然后眯眼抿唇,露出两个比麦芽糖还甜蜜的小酒窝。

九皇子一会儿看看糖葫芦,一会儿又看看小酒窝,真不知道该吃哪个才好。内心纠结中,少年已走到一个卖鸡蛋煎饼的小摊,眼巴巴地望着。出门时王氏给他塞了一荷包银票,还叮嘱他若是九皇子看中什么东西定要抢着付账,却哪里能够料到儿子如此没出息,一看见主子转世,就把什么都忘了。

他在荷包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个铜板,只得掏出最小额的一张银票递过去。

那小摊贩似乎经常遇见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贵族公子,不等他说话便连连摆手,“别介公子,咱们这是小本买卖,一个铜板两个煎饼,您别拿上百两的银票涮小的。”

“有铜板吗?赶紧掏出来!”九皇子把糖葫芦递给侍卫,先在自己荷包里摸了摸,遗憾地发现这个殷勤献不成,又立即去逼视薛望京等人。

薛望京不敢耽误,连忙掏袖口,翻荷包,自个儿没有又去抢别人的,十七八个勋贵子弟,硬是凑不出一个铜板,最后还是九皇子的太监出来解围,十分殷勤地将几个铜板捧到赵小公子跟前。

九皇子哪里会让他夺了自己功劳,立即跨步上前将他挡住,反手将铜板顺走,颠颠儿奔到少年跟前,豪爽道,“买买买,想吃多少买多少,多加鸡蛋多加肉。”

有姝用指尖拨了拨他掌心的几个铜板,小嘴儿一撇便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显得很愉悦。

九皇子心中的忐忑瞬间消失。他算是看出来了,若要讨好少年,无需在旁处花费功夫,只需给他买几样好吃的,他就会笑得比蜜糖还甜。他笑起来的时候非常腼腆,既不会裂开嘴,也不会露出牙齿,不过轻微的撇撇唇角,但即便如此,亦能晃花九皇子的眼睛。

少年穿这身衣裳也很美,鲜鲜亮亮的颜色,又用金丝缀了珍珠与宝石,看上去富贵已极。越是富贵的穿戴,越能凸显出少年的纯正清透,而若是自己有资格,九皇子也愿意让他如此妆扮。他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亦能压住最靡艳的色彩。

他叫他怎样也看不够!

有姝被主子炽热的目光盯地老大不自在,为了掩饰微微发烫的脸颊,接过鸡蛋饼后兀自垂头啃食,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往前走。九皇子一只手将他虚抱在怀中,一只手挡开不断涌来的人群,小声道,“给我也咬一口。”竟是连“本王”的自称也抛掉了。

有姝并不敢与他对视,只抬起手将鸡蛋饼凑过去。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慢慢吃着,你的后背贴着我的前胸,一步一挪慢腾腾在街上晃荡,看见好玩的就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姿态万分亲密。

薛望京等人惊着惊着也就麻木了,只管跟在后面掏钱。但凡能让少年多看一眼的东西,九殿下都要买下,自己却从不带银票,只好跟别人借。看见旁人偷偷递来的银票,他会破天荒地给你一个笑脸,便是之前那个率先拿出铜板的太监,现已取代没眼力见的前辈,成为九殿下的心腹。

众人原就知道若能讨好九殿下,在夏启朝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这条认知今儿可以改一改,换成去讨好少年。只要少年稍稍露一个小酒窝,殿下眼中就会放出愉悦的光彩。那光彩如此夺目,如此情深万千,以至于薛望京几个看得牙酸。

走过花鸟坊,前面出现一间酒肆,随风飘摇的酒旗下围了许多人,正在看杂耍。

因主子忙于争位,有姝上辈子很少与他一块儿出门游玩,便是上街了也看不见这等繁华景象,大多直奔糕点铺子,买了东西就走。听见小猴子敲打锣鼓的声音,他忍不住朝那边跑去,却忽然被主子掐住肩膀,用力拽回去。

主子力道奇大,仿佛要将自己骨头掐碎。有姝拧眉回望,满脸疑惑。

九皇子强势地将他箍入臂弯,沉声道,“街上人多,不要乱跑。”更不要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谁也不知道,当少年背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而行,徒留一个人海中忽隐忽现的背影,他心中刹那间狂涌的慌乱与绝望是多么浓重。若非及时压抑,他定会解下腰带,将少年牢牢捆住。

“不要乱跑,我会找不见你!”他再次重申,嗓音粗噶。他原以为自己无所畏惧、无坚不摧,直到遇见少年才明白,这句“找不见你”竟是他隐藏最深的梦魇,亦是无法克服的恐惧。

有姝被他慎重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却还是乖顺点头,轻轻拉扯他衣摆,示意他挤进去看看。少年满带依恋的举动瞬间治愈了慌乱无措中的九皇子,他煞白的脸色慢慢好转,这才推开人潮往里挤。

一名壮汉顶着一块青石板躺在地上,一名瘦小少年抡起大锤子猛砸。围观百姓或掩嘴惊叫,或拊掌叫好,场面十分热闹。

这点小把戏自然吸引不了有姝,别人都在看胸口碎大石,唯独他盯着身穿红马甲的小猴子看个不停。小猴子十分机灵,听见哪里传来叫好声就捧着锣走过去,向观众索要铜钱。

有姝自动自发去掏九皇子荷包,丝毫未曾发觉薛望京等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崇敬。而九皇子非但不以为忤,竟还低低笑了两声,然后把昭示自己身份的玉佩解下来,栓在少年腰间。

“天天戴着,不准弄丢,否则我可是要罚你的。”他凑到少年耳边私语,眉眼间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宠溺之情。

这是主子转世后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没准儿也是最后一份,有姝怎会不珍惜?他将掏出的碎银子扔进铜锣,复又拿起玉佩,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九皇子略略一想,便将他腰间的玉佩解下来,系在自己腰上。

赵玉松一看这架势,心里更急。若此前还觉得两人只是一见如故,及至现在,连傻子都能看清,九殿下分明已迷上有姝。他目中的爱意比烈火还要炽热,似乎能焚烧一切。

这不,定情信物都换上了,再不想办法阻止,大房一家仗着有姝得宠,岂不骑到二房头上作威作福?若是别的皇子爱上一个男人,或许会收敛隐藏,更甚者会刻意压制疏离,但换成九皇子,却绝不会让心上人受一丁点委屈。他性格历来如此——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一念之间能把人捧上云端,亦能把人踩入脚底。

之前那一巴掌,已将他对自己的不满表露得清楚明白,若有姝再进几句谗言,上京可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赵家可还有二房的立足之地?赵玉松越想越焦虑,越想越愤恨,犹豫良久才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逛了这么久,五弟定然肚子饿了,不如找个地方吃些东西?”

涉及有姝,且还是填饱肚子的大事,九皇子自然不敢怠慢,往怀里一瞅,果见少年已伸出舌尖舔唇,又轻轻揉着肚子,一副饿狠了的模样。

“那就找个地方吃饭吧。”他推开左右人群,把少年往外带,瞥见侍卫捏在手里的糖葫芦,连忙接过,递到少年唇边投喂。

“去望川楼吧。”赵玉松轻声提议。

望川楼乃上京最富盛名的酒楼,亦是文人雅士汇集之所,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文会。而酒楼顶层的雅间,亦是九皇子最爱去的地方。他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望着不远处高大巍峨的城门,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出神。

望川、望川,望断河川。传说中,这座酒楼早在大明时期就已建立,也是宗圣帝常年流连之所。他负手站在九皇子专用的雅间内,由窗口向城门张望,一望就直到翌日凌晨,甚至还曾耽误过几次朝会。这是他执政生涯中少见的错漏,却次次都是为了等待那离他而去的少年。

若是以前的九皇子,定会欣然同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想去望川楼等一等,看一看,但现在,他明白了,他想等的人,想看的人,已回到他身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一个“回”字,但“生命终于得到圆满”的喜悦感却足以抵消一切不同寻常又不合情理之处。

他现在首要考虑的不是自己爱去哪里,而是哪里的饭菜最合少年口味。望川楼雅致有余,却似乎没什么独具特色的招牌菜。

九皇子踌躇间朝薛望京看去,“上京哪家酒楼的饭菜味道最鲜美?”

竟连望川楼也不想去了吗?薛望京心中讶异,面上却丝毫不显,正想介绍几家好酒楼,又担心讨不了少年喜欢,于是谨慎询问,“赵小公子喜欢什么口味?重一点还是清淡一点?”

话音刚落,就听九皇子冷哼一声,仿佛很不满意。薛望京立时额冒冷汗,暗暗在心中责骂自己愚钝,这种讨好人的话,怎么能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应该先悄悄告诉殿下,让殿下去问,这才显出殿下的体贴周到与用心良苦。

然而现在悔之晚矣,有姝拧眉想了想,言道,“我什么口味都喜欢。不过临安府吃的清淡,我现在反而想吃点口味重的。”

“那还是去望川楼吧,掌柜最近刚聘了一个专门做蜀州菜的厨子。”薛望京顶着九皇子冰冷的视线提议。

“那还不走?”眼看有姝欲冲自己伴读挤小酒窝,九皇子一把将他拉入怀中,大步而行。薛望京几个连忙跟上。

赵玉松阴沉的表情这才略微舒缓。九殿下虽喜欢舞刀弄枪,却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若遇上望川楼举行文会,必要看一看,甚或亲自参与。而有姝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十六岁还未考上童生试,届时出了大丑,也好叫九殿下知晓他看中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草包。

九殿下平生最恨庸碌无能之辈,便是再如何天雷勾动地火,这会儿也该稍微冷了心吧?如此,自己日后慢慢筹谋布局,总能叫殿下彻底厌弃有姝。赵玉松如此这般的思索片刻,心中焦虑总算平息,又遣小厮立即去多宝阁,看看自己为九殿下寻摸的字画到了没有。

一行人入了望川楼,被店小二直接带到顶层的雅间。还未坐定,薛望京就指着窗口下的一块平滑石砖,卖弄道,“赵小公子,你来看看这几块砖与别的地方有何不同。”

有姝走过去查看,回道,“比别的地方光滑很多,仿佛常常有人在此处停驻流连。”

“正是!”薛望京拊掌,“传说中,宗圣帝常常在此处等待自己的心上人,因此处离城门口最近,视野又最佳,向外一望就能将出入城门的来往行人看个清楚明白。为了第一时间与心上人见面,宗圣帝日日都来,徘徊不去,年深日久,这几块砖就被他的龙靴给磨平了。所以你可不要小看它们,它们均被历史上最雄韬伟略的霸皇踩踏过,堪称来历不凡啊!”

不知怎的,得知主子有心上人,且还情深不悔,有姝竟觉心痛如绞,沉默许久才酸涩道,“他心上人是谁?”

薛望京玩笑道,“就是你啊!”

第48章 画皮

“怎,怎么会是我?”旁人都知道薛望京在开玩笑,唯独来自六百年前的有姝却当了真,一面指着自己一面倒退两步,神态紧张而又戒备。

好在其他人并未看出他的失态,哄笑道,“可不就是你吗?你爹娘给你取了个好名字,竟与宗圣帝的心上人一模一样。怎么?你竟对这些传闻一无所知?也太孤陋寡闻了些!”

有姝这才意识到,除了自己,世上再没谁会知道他来自于六百年前。也就是说,他们口里的,名叫有姝的宗圣帝的心上人,其实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须臾,薛望京的话就证实了他的猜测。

“听说这位名叫有姝的少年乃宗圣帝亲手抚养长大,不但容貌绝世,才华亦独步天下。他长到十五六岁时,宗圣帝已对他情根深种,爱之若狂,却又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而几番蹉跎犹豫。当他终于登上帝位,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的心上人竟不告而别,从此再未回转。”薛望京以为有姝与传闻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不知道这些野史很正常,故而简单解释了一下。

旁边有人跟着唏嘘,“关于少年离开的原因,其实坊间颇多传闻,都说是宗圣帝的第一心腹,时任禁军统领的赵川(阿大)因嫉妒少年得宠,这才使计逼走了他。故此,便是赵川几次在战场上救了宗圣帝的性命,他一生也未得到宗圣帝重用,最后死得十分凄凉。宗圣帝不愧为万世雄主,竟连男子也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

“然而他倾心那人,却再也寻不见了。”又有人喟叹道,“他便是开创了那等不世伟业,却也一辈子过得劳形苦心、万念俱寂,听说死时长呼有姝名讳,眼睛望着城门的方向,无论如何也闭不上,便是几位皇子反复去拭,依然会在下一秒睁开,最后无法,只能就此下葬。”

对于这段野史,每个人都知之甚详,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纷纷给见识粗陋的有姝讲解。

“知道那时候为何不宵禁,为何不封闭城门吗?因为宗圣帝想让有姝无论何时回来,都能第一时间入城。所谓‘我的城门永远为你打开’就是这样的吧?霸皇、霸皇,果然霸气。”

“还有,那时候大明皇朝每一座城市的城门口都张贴着有姝的画像,但凡看见与有姝长得相似者,守卫便会第一时间呈报上峰,上峰又呈报朝廷。偌大一个皇朝,横跨九大州,又囊括七国版图,将消息传入宗圣帝耳内却只需三日夜。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之事。”

“对,听说当时为了递送消息,有急足一日功夫跑死八匹千里马。”

“宗圣帝十七次御驾亲征,其实并非为了鲸吞他国,而是收到有关于心上人的消息,想要亲自出去寻找。在一次大战中,西蛮利用某个与有姝长相仿佛的人将他诱入杀局,竟差一点得逞。可见为了有姝,他连性命都能豁出去。”

“数天下痴情人物,当属霸皇第一。要我说,他之所以尽灭七国,收拢九州,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方便寻找有姝。你要知道,若有姝跑到别的邦国,他手段再厉害也触之不及。”

这个观点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大家一面饮茶一面嗟叹。都说英雄无情,这话却是错了,宗圣帝既不负江山垂爱,亦不负百姓期待,对自己的心上人同样痴情不悔,哀感天地。然而他终究还是差了一些运气,竟到死都未等来所爱之人,也不知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去了哪儿,又曾遭遇过什么。

有姝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神,纷乱道:原来当初不是主子赶我离开,而是阿大自作主张?原来主子并未忌惮我,疏离我,而是等了我一辈子?原来主子临死还呼唤着我的名字,因为太过不甘心,竟连眼睛都闭不上?

我究竟误会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有姝如遭雷击,剖心泣血,挣脱九皇子铁钳一般的怀抱,急急走到窗边反复查看那几块地砖,想象主子站在此处,苦苦守候自己归来的情景。他心中一定很是焦虑,所以走来走去无法平静,所以才会将如此坚硬的岩石一一磨平。

这样想着,有姝也尝试性地在地砖上来回走动,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好叫他重新回到六百年前的上京,从城门而入,向主子招手。他若是看见自己,定然会扯着唇角浅笑,那模样该何等俊美,何等温柔?

有姝已无法再想象更多,捏着拳头,抵着胸口,好半天喘不过气。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未知,也不是死亡,而是永无止境的等待。他向来与主子感同身受,所以此时此刻,竟快要被那绝望等待的苦痛压地窒息。

九皇子本就不爱听宗圣帝的事迹,但见少年颇感兴趣,也就没有阻止。现在,少年忽然流下串串眼泪,且脸颊涨红,胸口起伏,脊背佝偻,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他顿时心急如焚,连忙走过去将他抱入怀中拍抚。

“有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赶紧坐下,喝口水。”

他试图将少年扶到桌边,少年却死死掐住他手臂,呢喃道,“对不起,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九皇子越发担忧,低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快坐下歇会儿!你脸色很难看。”

有姝抬头看他,表情木然,眼中却涌出更多泪水。他后悔不该问也不问一声就一走了之;他后悔不曾多给主子一点信任。他后悔的事太多太多,但六百年光阴已被蹉跎,便是主子轮回转世,所有的懊悔都已成为过去,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思及此,他不禁悲从中来,投入主子怀抱嚎啕大哭,呜呜咽咽的哭声叫人听了也忍不住眼眶发酸。九皇子双眼绯红,心中绞痛,却因从未安慰过人,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知少年究竟为何哭得如此哀伤难过。

薛望京尴尬道,“赵小公子果然心肠柔软,听了霸皇的故事竟被感动哭了。”

有人不以为然道,“怎么跟个娘们儿一样?多大点事儿就哭哭啼啼!”

“闭嘴!不会说话给本王滚出去!”九皇子本就心情烦躁,闻听此言发指眦裂、怒火中烧,若非紧紧抱着少年,当真会将那人一脚踹下望川楼,让他魂断忘川。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缩着脑袋躲到角落。旁人也就更明了少年在九殿下心中的地位。若是换个男人像少年这般莫名其妙啼哭,九殿下定会命随从堵住他嘴巴打一顿,要么就削了下边那玩意儿,让他当个真正的娘们儿。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然而现在,九殿下非但不觉得厌烦,还感同身受,一面红着眼眶拍抚少年,一面语无伦次地安慰,“哭什么,不过一段野史,真的假的都不知道,你就陷进去。你傻不傻?你如此灵心慧性,怎么看也不傻啊,快别哭了,否则,否则……”否则我也要哭了。

“是真的。”有姝一边哭一边打嗝。他太难过了,只要一想到自己伤了主子的心,就恨不能宰了自己。

“是真的又如何?都与你无关。况且我并不觉得宗圣帝可怜。能把七国一一诛灭的皇帝,却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保护不了,落得个孤寂一生的结局亦是自作自受。若换成是我,必不会让心上人离开须臾。我会牢牢拴着他,为他杜绝一切阴谋算计,并将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讨他欢心。”九皇子语气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向往。

旁人都说他为宗圣帝转世,但他却极其看不上这位先祖。连最心爱的人都看不住,还当什么皇帝?当真是废物!

有姝没想到现在的主子对以前的自己竟是不屑一顾的,不免有些惊讶。他抬头望去,眼中虽还冒着泪珠,一时间却忘了啼哭。

趁着这会儿功夫,九皇子连忙替他抹掉眼泪,命令道,“乖,别哭了。野史都是道听途说,真的假的都已经过去,又何必再反复思索伤神。”

有姝最听主子的话,又因心中愧疚,更不敢令他厌烦,连忙收起眼泪,但悲痛的情绪还未平复,不免一个接一个地打嗝。九皇子端起茶杯稍稍吹凉,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目中满是怜爱。

薛望京等人见事态总算控制住了,这才命随从去催菜。店小二很快端着托盘进来,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在桌上。有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吃东西,立刻端起碗扒拉饭粒,边吃边打嗝。

九皇子暗觉好笑,左手拿着茶杯右手拿着筷子,一面给少年喂水一面替他夹菜,自己一口也来不及吃。

窒息的感觉过去,有姝才察觉不妥,连忙帮主子盛饭布菜,伺候得十分细心周到。他已错过六百年光阴,不想再错过现在的重逢。

九皇子被人从小伺候到大,一直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却满足极了,只要是少年夹的菜,他都尽数吃掉,胃口大开。

正所谓时移世易,即便是同一个灵魂,转世重生后依然是不同的个体。他们有各自的家人,各自的成长经历与记忆。有姝参照主子以前的习惯布菜,却并不知道九皇子已经不爱吃这些东西了。

薛望京本想提醒几句,见他二人一个夹得勤快,一个吃得欢实,也不就不敢多嘴。

赵玉松看似神态悠闲,实则早已手握成拳,愤恨不已。什么叫‘会牢牢拴着他,为他杜绝一切阴谋算计,并将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讨他欢心’?说这话时,九殿下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有姝,神情亦庄重的似在宣誓一般,仿佛有姝就是他的心上人,而为了有姝,他可以付出一切。

这所谓的“一切”包括什么?权势、地位、宠爱?大伯本就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儿子得了宠,岂不越发肆无忌惮?及至那时,两房嫡系该如何自处?赵玉松咬了咬牙,忖道:赵氏宗族绝不能出一个不知廉耻的娈宠,一个不学无术、卖弄姿色的佞臣。回去之后我就将此事告知祖父,让他定夺。

虽然想得大义凛然,但他心中的嫉恨却远远多过对宗族声望的担忧。

与此同时,有姝和九皇子已吃掉两碗饭,正准备添第三碗。薛望京见饭菜消得很快,便冲站在门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再去点几道。难得九殿下心情这般好,胃口也大开,今儿定要让他尽兴。

门一开,外面就传来一阵吵嚷声,原是天南地北的举子正在楼下办文会。再过一月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会试之后又是殿试,若能得中,立刻就能跻身上流,他们自然心怀期待,欲大展身手。

文会既能让自己扬名,又能试探出对手深浅,若偶然遇见一两个贵人,或能得到提携重用,故此,最近一段时日,上京各处酒楼茶庄均热闹非凡。其中又以望川楼最受举子青睐,盖因此处乃九殿下惯爱逗留的场所。听上京举子们说,若来望川楼用膳,十次里面至少会遇见殿下九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