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拿着一根狗尾巴草,不停拨弄两只蛐蛐,令它们斗在一处,眼角眉梢俱是鲜活灵动。

被冷待了半月,不知前程如何,不知后路在哪儿,他却能自始至终保持乐观的心态,且把自己照顾地好好的,令阎罗王又是心疼,又是宽慰。他想摸摸他柔软的发顶,想把他揽入怀里抱一抱,拍一拍,却不得不按捺。若是揭破一切,以往能光明正大欣赏到的美景,日后都会化为泡影,总归得不偿失,还是算了吧……

阎罗王不急于一时,有些人却等不得了。二房一家本还成竹在胸,却迟迟不见有姝回来讨要银两,这才知道大事不好。如今他们肩头和四肢的刑具已重达几百斤,莫说走路,连床都下不了,皮肉被箍得青紫,骨头被压得变形,已到濒死的边缘。

赵有才已瘦脱了形,正躺在拔步床上苟延残喘,一名小厮给他接屎接尿,一名丫鬟给他喂饭,房间里夹杂着排泄物的臭味与饭菜香气,令人作呕。二老爷与二太太同样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弄得仆役怨声载道。而赵有才的妻妾、儿女早就躲到乡下去了,根本不敢与这几个罪人同居一室,生怕被牵连。

“管家,管家,去把赵有姝找来!”赵有才预感自己大限将至,不得不服软。他哪儿知道赵有姝竟那般倔强,述职报告扣着就扣着,偏不行贿,鬼宅住着就住着,偏不搬家,真真是脾气硬,命格也硬,鬼神都拿他毫无办法。

管家领命而去,到得鬼宅,双腿忍不住抖了抖。近段日子,他常常会跑来监视,哪能不知道这是个怎样诡异的地方,而能在这种地方安然生活的小少爷又哪里会是常人?跟他耗,早晚是个死字。

他刚抬起手,门就开了,一道阴测测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找谁啊?”

管家吓得瑟瑟发抖,冲看不见身形的门房说道,“劳,劳烦这位,兄弟,给小少爷带个话,就,就说我家主人请他过府一叙。”

“你家主人是谁?”阴测测的嗓音又近了些许,顺便带来一股阴风。

管家双膝一软就跪下了,颤声道,“我家主人乃赵府二老爷,您就说家产的事好商量,让小少爷无论如何去一趟。”话落屁滚尿流地跑了。

门房嗤笑一声,这才回去禀报。

有姝抵达赵府时已至黄昏,屋子里十分阴暗,更萦绕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臭味。赵府的三位主子分别躺在一张凉席上,双目凹陷,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赵有才为官多年,一身恶习难改,虽处于弱势,却依然放不下架子,诘问道,“赵有姝,你待如何?你若是嫌弃一万两银子少了,我可以再给你加两万。”

三万两银子,正是吏部的要价,这里面没有赵有才的手笔,有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越是使这些阴谋诡计,有姝就越不想成全,摆手道,“不拘一万、两万、三万,我都不要。我这就立个字据,把家产全送给你们,这总成了吧?”

“你可不能不要啊!”赵有才尚未开腔,二太太就尖叫起来,扭曲的脸庞活似见鬼了一般。

“赵有姝,别给脸不要脸!你那述职报告还扣在吏部,若是没有我帮忙疏通,你得在京城里等一辈子!你寒窗苦读十余载,难道就为了当一个芝麻小官?就为了虚耗光阴?你甘心吗?”赵有才终于亮出底牌。

有姝垂眸敛目,老神在在。

与此同时,前往各地巡察的钦差大臣欧泰已回到京城,正站在金銮殿上回话,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神情肃穆。欧泰拿出一沓卷宗,均为被他先斩后奏的贪官名录,令众臣脊背生寒,复又听他话锋一转,对遂昌县令赵有姝大夸特夸。

丽水府官员要么被土匪杀死,要么被革职查办,这位赵县令竟是硕果仅存的一位清官,如何不招眼?且他归京时轻车简从,乔装改扮,当地百姓无一人知晓,待新任知府露面,大家才恍然,紧接着跑到城门口痛哭,又做了许多万民伞,让钦差大臣代为交付。

万民伞一把接一把,足以遮天蔽日,目下已经撑开,摆放在金銮殿外的空地上,远远看去锦绣一片,彩绸纷飞,壮观极了。新皇对这位赵县令赞不绝口,末了看向吏部尚书,问道,“赵县令的述职报告你可曾批复?拿来让朕看看。”

吏部尚书依稀听说过赵县令的名讳,却不是因为对方耀眼夺目的政绩,而是有下属曾在他面前念叨,说底下来了个死抠门的芝麻官,连几万两的敲门砖都不肯买。地方官员前来吏部报道,首先要交足银两,然后才给评定等级、安排职位,这本是常规,吏部尚书听过也就罢了,还交代下属千万把他卡死,好叫他明白厉害。

他哪里能料到钦差大臣欧泰竟对对方印象深刻,当着皇上的面就提了出来。现在皇上似乎想亲自安排此人前程,该如何应对?难道告诉他人早就到了,却被微臣扣下?这分明是嫌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戴得不够稳啊!

吏部尚书脑子急转,终于记起一件事,拱手道,“启禀皇上,您有所不知,那赵县令来是来了,却不听劝,非要自己写述职报告,因报告不符成规,微臣便将之按下不表,如今正命人重新撰写。”

一位言官立刻落井下石,“启禀皇上,律令有言,官员递交的公文若是不符成规,应算渎职,理当查办。刘大人对他网开一面固然仁慈,却有违国法,着实不妥。依微臣所见,无论赵县令政绩如何,错了就是错了,须得罢免官职,再来处置。”

“片面之词不能尽信,先看过赵县令的述职报告再说吧。”欧泰自是力挺小赵县令。

新皇也不是偏听偏信之人,立刻派遣太监总管去吏部索要述职报告,顺便把赵县令召入宫中。

第78章 王者

太监总管魏琛来得十分突然,浩浩荡荡一群人,竟无门子前来报信,害得吏部官员毫无准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积压了许久的几箱公文全部带走。虽然早知道小赵县令住在何处,魏琛却还假模假式地找人来问了问。

按照规矩,但凡入京述职的官员,都要在吏部留下联络地址,以防差事派遣下来却找不到人。以往趾高气昂的大小官员,在魏琛面前什么都不是,点头哈腰的奉承了一堆好话,这才把地址交上去,又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打听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魏琛接过地址甩袖就走,对那荷包看也不看,脸上一派冷肃。出了吏部衙门,他没按照地址上的路径走,反倒直接去了赵有才家,仿佛对小赵县令的行踪了若指掌。

当是时,赵有才正撂着狠话,字字句句皆无比诛心,“赵有姝,别以为考中状元就一步登天了,信不信我立马就能把你踩下去?不过一个七品的芝麻小官,也敢与我作对。我乃天官,手里掌控着大庸国所有官员的前程。你若是不按我的意思来,就不止扣押述职报告那么简单。我要动了真格,评级之时给你定个丁等,外放到岭南、蜀州、湘西等地,你且看看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口中的几个州府乃大庸国流放人犯之地,环境恶劣、民风彪悍、路途艰险,莫说坐稳官位,能不能活着到任都是未知数。被派去这些地方的官员,要么没钱没势,要么得罪了权贵,一去就是一辈子,甚少有人能活着回到京城。

有姝深知内情,却也丝毫不惧。最要好的朋友(当然只是他单方面认定的)便是掌管地府的阎罗王,他怕什么都不可能怕死。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水,他正欲回绝此事,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赵府的大管家跑了进来,颤声道,“老爷,太太,大少爷,外面来了一位公公,说是奉皇上旨意前来召小少爷入宫觐见。”

“你说什么?”赵有才阴狠而又得意的表情变成了不敢置信。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竟引得皇上亲自召见,所为何事?

有姝也同样惊讶,走到廊下一看,果见一名面白无须、相貌阴柔、气度不凡的太监匆匆走来,扬声道,“前面可是遂昌县令赵有姝?”

“正是在下。”有姝走下台阶拱手。

“大内总管魏琛见过赵大人。皇上有旨,急召赵大人入宫,请赵大人随奴才走一趟。”魏琛立刻还礼,态度十分恭敬。他统辖宫中内务,虽说只是四品官衔,却因得了皇上重用,地位比之一品大员也不差。六部尚书见了他还得点头哈腰,奉承不断,偏到了小赵县令跟前,却把姿态放得极低,一言一行也甚为小心。

有姝丝毫未觉,赵有才却是个人精,很快就嗅出异样。赵有姝这次入宫,恐怕不是坏事,而是得了皇上青眼。皇上若看重他,押在吏部的述职报告也就毫无作用了,自己的威胁亦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如此,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该怎么办?难道果真把所有家产还给他?

当赵有才极度不甘,五内俱焚时,有姝已经随着魏琛走了。二老爷、二夫人急得满头是汗,连连埋怨儿子做事不干脆。无法可想之下,他们只能等待,看看赵有姝从宫里回来是个什么光景。若他得了皇上重用,家产的事更不好解决,得了训斥,或许还能运作一番。

魏琛亲自去请小赵县令,却把几箱公文托付给徒弟,让他带去金銮殿。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扛着箱子入内,行礼过后整齐摆放在大殿中央,好叫文武百官以及皇上看个清楚明白。

吏部尚书定睛一看,顿时汗流如瀑。只见几口箱子上分别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注释。其中一条注释是这样的:银两已经结清,可送予刘大人批复;又有一条写道:款项交付过半,还须再审;最后一条用了醒目的朱批:拒不交付款项,无限期押后!

众位大臣无不在吏部办理过述职报告,评定过等级,见此情景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仅吏部是这个规矩,其他各部也都如此,给银子好办事,不给银子便只有一个字——耗。看谁把谁先耗死。

然而这种规矩与律法相悖,于国法不容,大家心里明白就成,却绝不能宣之于口,否则就是贪赃枉法,危害社稷,罪名重大。他们原以为吏部那些官员自有办法应对上头检查,先皇在时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吗?却没料魏琛一去竟就翻出铁证,然后明晃晃地摆放在金銮殿上。不愧为大内第一总管,不愧为皇上最倚重的心腹,果然有两把刷子!

他们若是知道魏琛并非凡人,且进入吏部官衙的时候使了障眼法,令胥吏措手不及,也就不会如此惊异了。

新皇离开御座,缓步而下,先是绕着箱子走了两圈,然后才在最后一口箱子前站定,本就冷峻的脸庞越发高深莫测。他轻轻揭掉封条,笃定道,“无限期押后,看来赵县令的述职报告就在里面吧?”

别开,千万别开!吏部尚书以手遮面,暗暗呐喊。封条倒没什么,几句话就能搪塞过去,坏就坏在每一口箱子里还摆放着账薄,详细纪录了那些前来述职的官员都交了多少银子,送了多少珍宝,不肯交银子的分别什么背景来历,好让尚书大人一目了然,继而按照银两的轻重批复等级、安排差事。据不肯交银子的拖上一年半载;还不交,那些没什么背景来历的官员就会像犯人一般,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受罪。

正因为掌控了各地官员的晋升之道,吏部官员才得了个威风凛凛地绰号——天官。

吏部尚书的意念显然无法阻止新皇。他已经打开箱盖,取出一本账册翻看,脸上毫无表情,眸光也晦暗莫测。众位官员纷纷垂头,颇为心悸地忖道:连账薄都摆在里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刘大人的属下是干什么吃的?怎能让魏琛搜出如此要命的东西?

还是那句话:人斗不过鬼。所谓的鬼怕恶人,也得看看那鬼究竟是什么等级。

在一连串粗重的呼吸声中,新皇翻完账薄,低声评价道,“有趣。朕万万没料到,吏部评级竟然是以银钱多寡与背景轻重为依据。钱多就给甲等,钱少就给丁等,没钱就扣留在京,等候发落。你们把各地官员当成什么?待宰的肥羊?把朕当成什么?可以肆意欺瞒糊弄的傻子?有能者被你们迫害,无能者反而大行其道,以至于各地官员文婪武嬉、衣冠沐猴,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为尸位素餐之辈。长此以往,我大庸百姓如何不反?我大庸国祚如何不亡?”

他越说越怒不可遏,抬手把账薄砸在吏部尚书脸上。只闻“啪”的一声脆响,吏部尚书额头多了一块红印,更有一条鼻血蜿蜒而下,可见新皇用了多大的力道。他立刻跪下磕头请罪,浑身打颤、冷汗淋漓的模样看上去狼狈极了。

一名太监飞快把账薄捡起来,轻轻拍干净,在皇上的示意下递给百官传看。

新皇也不需要旁人帮忙,弯下腰仔细翻找,好不容易在箱子最底部找出赵县令的述职报告,打开来阅览。

“刘大人,你之前说过什么还记得吗?”片刻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敢,敢问皇上,您指的是哪句?”吏部尚书已经快吓瘫了。新皇一上位就斩杀了几百名官员,除了吏部与户部,朝内朝外皆整肃一清,得了个活阎王的称号。他冷着脸、皱着眉的时候已经足够骇人,如今唇角微微含笑,怎么就更为可怖了呢?

“你说你缘何扣押赵县令的述职报告?”

“微臣说,微臣说赵县令的述职报告不符成规,须得打回重写。”吏部尚书边说边擦冷汗,心里七上八下,惊惶不定。今天这事都是赵县令的述职报告引出来的,早知如此,给他评个甲等,即刻批复也就罢了,何必扣着不放?说到底,还得怪赵有才那蠢货!他们自己家里的恩恩怨怨自己解决就好,为何把别人当枪使?

思及此,吏部尚书对赵有才恨入骨髓,却也悔之晚矣,只能祈祷赵有姝的述职报告果然不符成规,自己的罪状能少一条。

然而事与愿违,观皇上震怒之中却还流露出欣赏之意,众位大臣已经猜到,这位赵县令的述职报告不但符合成规,且还极其精彩。果然,新皇阅过之后又把厚厚一沓卷宗递给百官传看,自己则走回御座,不发一言。

本还半信半疑的官员们看完卷宗全都沉默了,眼里隐约流露出惊叹的神采。不愧为十八岁稚龄就高中状元的鬼才,这位赵县令文采斐然、口吐珠玑,从民生、商业、农业、治安、水利等各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政绩,并总结了优点和不足。他用词严谨、逻辑分明,叙述客观又不乏优美动人,堪称述职报告中的典范。

便是把吏部最精于业务的胥吏找来,也写不出比之更全面、更规范、更优秀的报告。而刘大人说他的报告“不符成规”,现在听来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没收到钱就明说,何必栽赃陷害,毁人仕途呢?

太监收回这份报告,欲交给皇上,却见对方挥挥袖子,沉声道,“让刘大人也好生看一看。他所谓的‘不符成规’的述职报告究竟是什么样子。”

吏部尚书接过报告细看,极力想找到一处错漏,终是事与愿违,心里明白自己完了,当真是半点借口也没了。

新皇命人把其余几口箱子打开,取出账薄传阅,悠悠道,“庶民者,国之本,固国之本须爱国之民。为官者忧国忧民,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好,说得好!我大庸国总算还有一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官。”

这是赵县令述职报告的结语,皇上拿来反复吟诵,可见十分欣赏,观其政绩,更是令绝大部分官员汗颜。大家纷纷垂头,表情羞愧。

新皇俯视堂下,继续道,“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道之国,富仓府;是谓上溢而下漏。纵观历史,自省己身,你们说说,我大庸究竟是王国、霸国、仅存之国,还是亡道之国?”

这句话谁人敢答?然而想想饿死、淹死、旱死、冤死的百姓,再看看富得流油的官员与士大夫,答案已不言而明。

新皇敲击桌面,正欲开口,就听殿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启禀皇上,若是再不大力整顿吏治,我大庸必将成为亡道之国!”

嘶,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愣头青,竟敢说这种话?百官纷纷回望,就见一名身穿七品官袍的青年,不,或许是少年?大步走了进来。他面如冠玉,色若春花,雪肤红唇配上晶亮猫瞳,看着全不似朝廷命官,反而像哪家的娇贵公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跑出来。所幸他气度干练,凝重沉稳,倒还镇得住场面。

大家先是皱眉,后又暗暗点头,已然猜到来者身份。原来赵县令竟长成这样?难怪能写出那般才藻富赡的文章,难怪敢回答那要命的问题,难怪不肯贿赂吏部,固守清名。年轻人什么都不怕,自有一股“敢为人先”的血性。

当大家以为赵县令性格耿直,脾气木讷时,却见他抬头朝御座上的新皇看去,不卑不亢的表情瞬间变成惊讶、迷茫、狂喜,忘了去看脚下的路,被厚重地毯绊了一跤,摔了个四仰八叉。

什么气度干练,凝重沉稳,原来都是错觉!众位官员以手遮面,不忍直视。

有姝在京里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皇上整顿吏治,还以为他怕了那些狗官。这样的心胸,手段,显然不可能是自己主子,便也慢慢死了心。然而眼下,他盼了又盼,想了又想的人,竟然真的坐在堂上,叫他又惊又喜,手足无措。

他胡乱扑腾了几下,却因太过急切,又被自个儿右脚绊了一跤,再次摔倒。所幸紧跟其后的魏琛快步上来搀扶,才拯救了尴尬中的小赵县令。

有姝一面急急整理官帽与衣摆,一面抬头仰视,就见曾经熟悉无比的人,此刻正用极其陌生的目光审视自己。他还是那样俊美无俦,气质却冰冷严肃,眉峰之间镌刻着几道深深沟痕,乃常年皱眉所致。

这是主子,却又不是主子,几乎在一瞬间,有姝就得出了结论。主子不会用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主子不会在自己摔倒的时候无动于衷,除非他已忘了曾经的一切。

思及此,有姝像遭了雷劈一样,眼睛一眨,嘴巴一瘪,就留下两行豆大的泪珠。然而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主子毕竟不是自己,来历特殊,可以不经由投胎,直接附体重生。他的每一世都是崭新的,独立的,喝了孟婆汤、忘川水,自然没有前几世的记忆。

没关系,还可以重新来过,还可以再创造无数美好的回忆,还可以把他追回来!有姝不断给自己打气,这才止住眼泪,但眼眶和鼻头却还红彤彤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在朝上大哭大闹的官员有之,大喊大叫的有之,但都是在受了冤屈指责,或与别人当堂辩论的情况下,像赵县令这般莫名其妙哭起来的人却少之又少?哦不,他现在竟然又笑了,脑子真的没毛病?官员们齐齐侧目。

新皇也颇感疑惑,沉声询问,“来人可是遂昌县令赵有姝?见了朕缘何又哭又笑?”话落,眉宇间的沟痕越发深刻。

有姝连忙用袖子擦脸,然后飞快抚稳官帽,抹平衣摆,半跪行礼,“启禀皇上,微臣正是遂昌县令赵有姝。微臣对皇上仰慕许久,一朝得见天颜,自是激动难耐,欣喜若狂,还请皇上恕臣无状。都说百闻不如一见,皇上果然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一身浩然之气撼地摇天,令乾坤初定、社稷初稳、万民归心,实乃我大庸之福,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微臣收回之前的妄言,有皇上坐镇中天,我大庸怎会是亡道之国,不出三五年,必然国富民强,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一张口就是一番天花乱坠的赞美之词,不仅把新皇夸得耳尖发烫,文武百官也都张口结舌,叹为观止。原以为这是个性格木讷耿直的清官,却没料不过转瞬,竟变得如此谄媚,三两句就把之前那番不要命的话给圆回去了。

高,实在是高啊!即便朝中最善于溜须拍马的奸佞,也不得不给赵县令竖一根大拇指。

新皇皱着眉头,心中十分纠结。他知道小赵县令并非那种媚上欺下之人,但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反常,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担心有妖魔鬼怪侵占了小赵县令的身体,新皇拧眉细看,却又更为困惑,没错,这人的确是他认识的那个,如假包换。

他虽然满口的溜须拍马,但表情却极为真挚,目中也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仿佛对自己很是仰慕。但真是见鬼了,朕在藩地默默无闻地待了那么些年,除了几个心腹,谁知道朕是谁?难道有姝能看穿朕的障眼法,认出朕是阎罗王?新皇一脑袋疑惑,却又不好询问,只得摆手道,“地上凉,起来回话吧。”

略停顿片刻,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条明黄丝帕,递给魏琛,“让赵县令擦擦眼泪。”

注意了,是“让”而不是“替”,这表示自己不能碰着小赵县令一根手指头。魏琛心下明了,接了帕子走到堂下,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赵大人,快擦擦吧。”

有姝胡乱擦了两下,自然而然把丝帕揣进兜里,竟不打算归还了。

魏琛欲言又止,表情纠结,众臣也都不约而同地暗忖:皇上的东西,若是不说一个“赏”字儿,你敢私自昧下?这胆子可真够大的啊!那述职报告真是你写的吗?在报告里咱们看见的分明是一个大大的忠臣、良臣、清官,怎么来了殿上就变成了奸臣、佞臣、贪官了呢?莫非哪里搞错了?

新皇以拳抵唇,遮掩自己哭笑不得的表情。有姝一来,他这张冷酷的面具就戴不住了,果然是命中克星。

有姝丝毫没发觉自己哪里做错了,正暗暗揣度主子的想法。毕竟跟了主子两辈子,对对方的行事手段颇为了解,他知道主子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必是雷霆万钧。之前放着吏部不管是因为时机没到,现在把自己召来定是准备下手了。

思及此,有姝立刻把写好的折子取出来,扬声道,“皇上,微臣想弹劾吏部尚书刘大人七七四十九条罪状,其罪一,贪赃枉法;其罪二,买官卖官……”话落又奉上许多证物。

魏琛立刻把奏折与证物送到御前,均是这些天小赵县令亲自查访所获。他给吏部官员下了套,装作被逼无奈的模样说会去筹钱,却又言及自己记性不好,请各位大人把所收款项一一罗列。吏部官员自诩天官,行事猖狂,竟毫不犹豫地把各种名目的款项写在纸上交给他,且还做了极其详细的说明。

这种东西到了御前就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吏部尚书的脸白了青,青了紫,恨不能厥过去。文武百官亦面露惶恐,冷汗如瀑。

新皇看似雷霆震怒,心里却不着边际地想到:对了,这才是朕认识的小赵县令,公正廉洁,不畏强权,敢说敢做。

有姝为了主子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又岂会害怕区区几个权贵?他把吏部十之七八的官员都弹劾了一遍,这才跪下为自己喊冤。

新皇差点就走下去,亲自扶他起来,忍了又忍方把腿脚压住,沉声道,“赵县令快快请起。吏部贪腐之事朕定然彻查到底。来人啊,把刘大人的乌纱帽摘了,押入天牢候审!”

众位大臣或多或少与吏部尚书有过牵扯,想为他求情,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得沉默。掌控国家的关键在于吏治,吏治腐败则亡国亡种,它涉及到国本,涉及到江山,并非可大可小之事。若刘大人买官卖官、贪赃枉法的罪名落实,凌迟处死都算轻的,更甚者还会株连九族。

九族尽灭这样的事,谁敢胡乱掺合?自是躲得越远越好。

第79章 王者

七品县令弹劾吏部天官,纵观大庸国史前后百年,尚属首列,且还一告就响,越发令群臣难以置信。在此之前,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风光无限的刘大人会被一个芝麻小官绊倒。

由此可见,新皇一直没动吏部和户部并非惧于百官施压,而是在寻找契机。待到证据确凿,谁敢为刘大人辩护一句?皇上已经说了,吏治乃控国之本,吏治腐败则国之将亡,为刘大人说情的人便是亡国推手,千古罪人。这顶大帽子往下一扣,莫说文武百官,便是皇亲国戚也都望而怯步。

青史留名谁不愿?遗臭万年谁又敢?且让刘大人自个儿想想办法吧。

勇于直陈国弊的赵县令这会儿正忐忑不安又欢喜无限地坐在乾清宫正殿内。因为他弹劾吏部尚书的举动正中新皇下怀,故此,罢朝之后受到新皇邀请,留下用膳。

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现在已经撤了奢华的纱幔珠帘与古董摆设,看着颇为空荡简陋,却另有一股大气凛然之风。新皇端坐主位,伸手邀请,“欧泰,赵县令,请入座。”

一个直呼其名,一个却唤官职,谁疏谁亲、谁远谁近,一目了然。有姝心里十分难过,腮侧的小酒窝便淡了下去,拘谨地入了席位,盯着手边的一只玉盏默默无言。新皇也不与他搭话,把欧泰叫到身边,详细询问他此次巡察的情况。

待到宫人摆膳时,已不知不觉过了三刻钟。魏琛似乎看出了小赵县令的窘境,轻笑道,“如今大庸百废待兴,皇上力主节俭,每日膳食不过两荤三素一汤罢了。知道赵大人在任上过得十分清苦,这是皇上特地吩咐御膳房加的菜,您看看合不合口味?”

桌上摆了十几盘菜,鸡鸭鱼肉样样不缺,且全都是有姝喜欢的。他暗淡的眼眸微微发亮,看着活泛了很多。明里与欧泰叙话,实则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他的新皇这才暗松口气。

欧泰调侃道,“微臣今天沾了赵县令的光,否则皇上只需两盘青菜豆腐就能把微臣打发掉。”

眼里本还荡着笑意的有姝僵了僵,心情顷刻间跌落谷底。若是欧泰不说,他竟毫无察觉,皇上为了招待自己才刻意加了几道菜,看似十分礼遇,却源于关系不够亲密罢了。若是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哪里还需要款待?他吃什么自己吃什么,恰似欧泰那般,两盘青菜豆腐也就对付过去。

即便知道主子换了身份,不能与上辈子那个人等同而论,有姝依然觉得难过,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一路陪伴自己的阎罗王。他现在很需要一个虚无却安全无比的怀抱,好叫自己疲惫的时候能喘口气,迷茫的时候能安下心。不知不觉间,对方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一没看见,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新皇察觉到小赵县令情绪低落,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究竟哪点做错。

“赵县令,可是饭菜不合口味?”他沉声询问。

有姝飞快瞥了新皇一眼,微微摇头。这一世的主子应该是个非常冷酷的人,早在丽水的时候他就曾听说过,这位主儿在藩地有一个绰号——活阎罗,杀尽外敌,亦对贪官污吏毫不留情,及至登基,更是抄家灭族,整顿朝政,绝不手软,令文武百官畏之如虎。

有姝自然很想快点把主子追回来,却也需要把握好一个度。若是太过急切,难免招惹他误解,继而冷待,轻则发配到外地,重则还会罢免官职,永不录用。倘若变成庶民,再要接触这高高在上的人怕是此生无望了。

有姝并不觉得与主子在一起两世,主子就理所当然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要知道,每一个轮回都是一次全新的开始,主子不是傀儡,他有自己的思想与理念,也有选择的权利与余地,他可以爱上任何人,并不一定非要自己不可。

思及此,他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却也战意勃发。

看见佝偻着脊背的小赵县令像弯曲到极致的翠竹,猛然反弹、拔高、挺直,精神焕发,新皇愈加疑惑不解,却也稍微安下心来。他总觉得小赵县令在面对阳世的自己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十分难以捉摸。以往他能猜到对方八九分心思,现在却如坠云雾,懵然不知。

为了缓解气氛,他只得招呼大家用膳,因为小赵县令从不会把难过的事留到饭后。他感到伤心难过的时候会大吃一顿;愤怒恐惧的时候会大吃一顿;欢喜雀跃的时候也会大吃一顿,总之对他而言,没有吃饭解决不了的问题。

有姝吃了一块红烧排骨,眯眼回味的片刻果然把之前那些烦恼都忘记了。他很想挪到主子身边替他布菜,慢慢培养一点感情,但大家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倒是魏琛非常贴心,见他盯着远处的菜,就会主动上前帮忙夹取,但也不说话,只微微一笑。大家早已适应这种沉闷的氛围,可见新皇果然是个严肃刻板的人,极不好相处。

有姝一会儿沮丧,一会儿迷茫,一会儿斗志昂扬,心情可说是大起大落,乍悲还喜。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庞早已把内心情感出卖得一干二净,眉头忽皱忽松,嘴唇忽撅忽抿,双颊忽鼓忽陷,看着滑稽至极。

欧泰只瞥了两眼就有些憋不住,把脸埋在碗里,无声大笑。他很好奇小赵县令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何表情如此精彩?

同样好奇的还有玄光帝,然而他现在的人设是冷若冰霜、严肃刻板,沉默寡言的新皇,也就只能强忍。说实话,有姝在阎罗王跟前,和在新皇跟前,简直判若两人,也不知这异变究竟源于什么。玄光帝一直知道,有姝并非那等心机深沉之辈,更不是两面三刀、逢迎拍马之徒,他反常的举动一定是有原因的。

有姝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当猴子看了,正鼓着腮帮子嚼饭,发现手边的菜快吃完了,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吃完了饭,主子就该撵人了吧?相聚的时光就该结束了吧?会不会太过短暂?

他现在才是七品芝麻官,述职评级过后或被外放,或留在京城,但就算再得重用,也不可能直接升至四品,继而拥有上朝面圣的资格。也就是说,今天与主子重逢过后,不知再过多久才能见面,算是看一眼少一眼,少一眼则揪心一分。

好胃口顿时没了,有姝却不能放下碗筷。他必须吃,慢慢吃,尽力把用膳的时间拖长一点。

玄光帝明显感觉到小赵县令投过来的垂涎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什么山珍海味,足以佐餐。更露骨地说,那目光甚至有些含情脉脉,叫人难以招架。玄光帝面上不显,心脏却急速跳动,一再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小赵县令性格单纯,莫说蓄意勾引,怕是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如此,总算把蠢蠢欲动的绮念压了下去。

欧泰与魏琛也察觉到空气有升温的趋势,却都装作一无所知。

有姝为了拖延时间,连鸡爪、鸭爪都夹到碗里,慢条斯理地啃,啃出一根光溜溜的骨架才算甘心。欧泰早已放下碗筷等待,玄光帝为了不让小赵县令尴尬,正端着酒杯缓缓啜饮。魏琛见他已吃光第四碗饭,连忙问道,“赵大人,可要再添一碗?”

有姝本想点头,发觉饭菜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又连忙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给主子留下了一个贪吃的印象,不禁脸颊爆红,眼眶沁水,似乎快要急哭了。

玄光帝沉声问道,“赵县令,可是身体不适?”唯有亲近之人才会发现,他刻板的脸上带着几分焦虑与担忧。

有姝捂着肚子说道,“启禀皇上,未免浪费食物,微臣一不小心吃多了。”所幸他十分机智,找到一个好借口,这才冲淡了馋虫的形象。

玄光帝放下高悬的心,颔首道,“原来如此。魏琛,去太医院要一些促消化的药丸来。如今大庸的百姓尚吃不饱饭,朕作为一国之主,更不该奢侈浪费。赵县令能以身作则,实在是有心了。”话落看向欧泰,摆手道,“你若无事就先告退吧,赵县令肠胃不适,暂且留下缓一缓。”

欧泰是个知情识趣的,连忙躬身告辞。

本还笼罩在一片阴云中的有姝立刻云收雨住,晴空万里。万万没想到吃撑了还有这等福利,能单独留下与主子相处。这就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啊。他心里美滋滋的,腮侧的小酒窝也跟着若隐若现。

玄光帝不确定地暗忖:这是开心了?怎么吃撑了反而开心了呢?或许朕并不如自己想得那般了解小赵县令?

亲手把人扶到偏殿,安置在躺椅里,他摆开促膝长谈的架势,“赵县令祖籍何处?”

“回皇上,微臣乃京城人士。”

“此次调任,你想去哪儿?外放或留京?”

有姝自然想留在京城,又担心主子另有安排,只得闷声道,“但凭皇上调遣。皇上让微臣干什么,微臣就干什么,想派微臣去哪儿,微臣就去哪儿。为了皇上,微臣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情真意切,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过来,竟让玄光帝产生了自己是他的整个世界的错觉。然而错觉终归是错觉,玄光帝比任何人都了解有姝,他是典型的外热内冷,看着乖巧温顺,实则戒心极强,需得耗费许多精力才能稍稍撬开一丝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