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更突显了此情此景的诡异。照有姝不卑不亢、耿直木讷的性格,实在干不出溜须拍马、逢迎讨好之事。那么问题来了,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真的很仰慕朕?玄光帝颇感困惑,也就更难以招架热情如火、口甜如蜜的有姝,于是不得不僵硬地转变话题。

“在京里等了半个多月,你平日都怎么打发时间?”

有姝从不在主子面前撒谎。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脸颊慢慢涨红,嗫嚅道,“就是吃饭、睡觉、玩耍,倒也没干什么。”若是时光能够倒回,他一定每天认真读书,好叫主子刮目相看。

这就对了,这才是朕认识的有姝,不欺不瞒,有事说事。玄光帝暗暗点头,继续追问,“都玩了什么?”

若是换个人,必定把这话圆过去,然后标榜自己如何勤奋不辍。但有姝太实诚了,明知不妥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启禀皇上,微臣爱玩虫子,就抓抓金龟子,斗斗蟋蟀什么的。”

果然不懂得撒谎,连这点小嗜好也敢当着皇帝的面往外说。玄光帝心里暗笑,恨不得把小赵县令拉过来,狠狠揉两下。

有姝懊悔不迭,若早知道主子会打听自己这些天的动向,就不该留下来消食,然而对主子撒谎更不应该,便只能问什么答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半个时辰后,他抹着额头的冷汗出了乾清宫,回家呆坐在窗边,忽而呵呵傻乐,忽而抓耳挠腮,表情十分纠结。

阎罗王恰在此时出现,沉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有姝早已习惯了对方猝不及防的试探,假装自己毫无所觉。他现在得想办法留在京城,这样才有机会见到主子,若是外放出去,至少三五年别想回来。三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谁能保证不会发生变故?对了,主子今年二十五六了吧?有没有立后封妃?思及此,他像吃了一整颗柠檬,脸都皱成了一团,心里更是酸涩得厉害。

阎罗王见他不肯搭理自己,并未像往日那般一笑而过,反倒伸出手,用力捏了捏他脸颊,“想什么呢?脸都皱成了小老头。”在现实中见过一面之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小赵县令的心思,这种感觉糟糕至极,必须得找补找补。

有姝略养肥了一点的腮肉被扯得变形,泪珠挂在睫毛微微颤动,却还强装无事。

阎罗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将他两边腮肉一同揪住,“别装傻,本王一直知道你有阴阳眼。”

果然知道!有姝说不清是紧张恐惧多一点,还是如释重负多一些,连忙拍打他手背,含糊道,“放开,我不装了还不成吗?”

“今天你入宫了?”阎罗王意犹未尽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腮肉,这才放手。二人一路跋涉,早已培养出许多默契,即便刚戳破能看见彼此的事实,相处起来也十分轻松随意。

有姝不答反问,“皇上有没有立后纳妃?”对于一名七品芝麻官而言,皇帝的后宫之事就像神话传说那般遥远,此前他也就没刻意去打听,旁人更不会随意谈论。

“你问这个作甚?你今天见到玄光帝了?感觉如何?”阎罗王眸光微闪,不经意间泄出一丝紧张。

有姝却因存着心事,没能察觉,执拗地追问,“皇上到底成婚没有?”

“他成不成婚与你有何干系?”

有姝低下头,一层艳丽红晕缓缓从耳际蔓延到脖颈,双手下意识地揪住腰间玉佩,反复拉拽其下的丝绦。这幅小女儿作态十分反常,令阎罗王瞬间领悟,不敢置信地道,“你莫非……对玄光帝有什么绮念不成?”

所以说,这就是他今天频频失态的原因?现在想来,他的种种表现恰似急于讨好心上人的少年,透着几分窘迫与热切。然而他只与玄光帝见过一面,自己却陪着他走过万水千山,就算喜欢,也该先喜欢上自己才对!

明知玄光帝与自己同属一人,阎罗王却终究意难平,诘问道,“你到底喜欢他哪点?权势?地位?相貌?会不会太过肤浅?”当然,最令他感到惊讶的还是小赵县令居然喜欢男人,害他白白担心了许久。早知如此,他在遂昌县时就该下手了。

有姝连忙辩解,“当然不是。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理由?”

“你们才见过一面吧?为何就喜欢上了?本王陪你跋山涉水,一路相陪,怎不见你喜欢本王?”阎罗王也不知自己在与谁置气,总之心里很不痛快。

“所谓的一眼万年不正是如此吗?”有姝纠结道,“谢谢你一路的保护与陪伴,我也很喜……”话未说完他就惊觉:原来此人在自己心里的地位,竟然已快与主子持平了。即便与主子重逢之时,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对方,并且迫切渴望着对方的拥抱与安慰,哪怕那拥抱是虚幻的,安慰是无言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会朝秦暮楚、三心二意起来?有姝似被雷劈了一般,张张嘴,难以成言;眨眨眼,欲哭无泪,表情窘迫而又内疚。

阎罗王目光如炬,怎会发现不了他的异常,一语揭破,“难不成你也喜欢本王?”这下子,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小东西不但喜欢阳世的自己,还喜欢阴间的自己,该夸他有眼光,还是斥他贪心不足呢?但无论怎样,他酸涩的心情已完全被冲淡,变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有姝绝不承认自己是个三心二意之人,涨红着脸摆手,“我对你的喜欢是友情,是不同的。”话音刚落,他立刻被自己说服了,笃定点头,“对,是友情。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所以很重要。”

那你心虚什么?阎罗王也不点破,顺着他往下说,“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对玄光帝的喜欢是男女之情?”

有姝点点头,一脸的生无可恋。他的脑子在这人和主子跟前似乎都不怎么灵光,总是三言两语就被套进笼子里。

“你是臣,他是君,你喜欢他又能如何呢?”阎罗王继续试探。

“我总可以慢慢追求他吧?万一某一天我把他打动了呢?”有姝目光坚定。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即便主子这辈子成婚了,他也可以在心里默默喜欢,远远看着,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你要追求他?”阎罗王的语调略微上扬,若是除去障眼法,有姝会发现他现在的表情透出三分愉悦,三分恶趣,三分期待,还有一分浓浓笑意。一惯高高在上的他,还从未被谁热烈追求过,想想就已经心痒难耐了。

“嗯。”有姝兀自想着心事,呢喃道,“我目前得想办法留在京城,这样才有机会。”至于日后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放心,你会如愿以偿的。”阎罗王揉弄他满头青丝,补充道,“对了,忘了告诉你,玄光帝尚未成婚,亦无侍妾,你还有机会。”

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有姝这才露出后怕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连连拍打胸口。

阎罗王发觉自己快抑制不住满心的愉悦,低沉的笑声已在喉头来回打了几转,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若是继续与小赵县令对话,他绝对会当场失态。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看似聪明,实则单蠢,偶尔耿直,偶尔又有着小心机,一会儿一个模样,却又样样都惹人喜爱。如此,他越发想要逗弄他,看他究竟会怎么追求自己。

以拳抵唇,压了压满腔笑意,阎罗王哑声道,“地府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本王先行一步。”

有姝尚来不及挽留,男子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他仓皇无措地环顾四周,发现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昏暗不堪,显得十分清冷寂寥,于是连忙翻出抽屉里的火折子,点燃蜡烛。烛火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光线也跟着忽明忽暗,一瞬间就令他慌乱起来。曾经整夜相伴的人,日后还会来吗?会不会认为自己喜好龙阳,是个异类?会不会反感自己?

他想找一个灯罩把蜡烛围住,刚起身,就听老祖在外禀报,“主人,二房一家三口全来了,如今正躺在大门外,您要不要见一见?”

正想找点事干,免得自己胡思乱想的有姝立刻招手,“让他们进来。”

第80章 王者

赵有才本想过几天再去找有姝,也好打听清楚他受诏入宫究竟所为何事。但有姝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晕死过去,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上,两旁满是荆棘与彼岸花,周围全是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脖颈和四肢戴着沉重的刑具,只能像濒死的牲畜一般艰难地蹬腿。

有人发现他的异状,小声道,“哟,这人生前造了什么孽?来了黄泉路竟还戴着枷锁与镣铐,这可怎么走到鬼门关?”

“走不到就死在路上呗。”旁边有人答话。

黄泉路、鬼门关?赵有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死了,下了地府,不免焦急起来。他徒劳无功地挣扎两下,试图引起路人的注意,但大家都急着投胎,没谁肯伸出援手,有几个亡魂嫌他挡了道,还狠狠踹了两脚。

人即便死了,灵魂也能感觉到疼痛,否则十八层地狱的种种酷刑也就毫无意义了。赵有才被踹中腹部后苦不堪言,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几名鬼差押着一只穷凶极恶的厉鬼路过,见了他不免大惊,“这人究竟犯了什么罪?怎会佩戴阎罗王的镇魂锁?”

“镇魂锁是什么?”同样戴着刑具的厉鬼好奇询问。

“镇魂锁,一日增重一斤,若是没有钥匙打开,即便成了亡魂,也一样会被压死。”鬼差解释道。

死了还要受罪,这是赵有才万万没想到的。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询问,“鬼也会死?”

众鬼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轻蔑道,“鬼自然也会死。鬼死则为聻,要去往聻之狱。十八层地狱固然可怕,但与聻之狱相比便也算不得什么,在那里,漫天遍地都是业火与血池,可没什么投胎转世之说,更别想逃出去。你这副模样,想来也到不了鬼门关,擎等着聻之狱的魔头来收你吧,我们先行一步。”

众鬼渐渐散了,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们幸灾乐祸的笑声。原以为死了就能得到解脱的赵有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死亡才是真正的开始。若不想办法除去镇魂锁,他永生永世都会在痛苦中煎熬。

不行,我要回去找赵有姝。我不能死,不能变成聻!赵有才不知跟哪儿来的力气,一个挺身站了起来,然后脑袋发花,眼冒金星,不知怎的就回到阳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臭烘烘的凉席上,爹娘与一干仆役围在身边,哭得十分凄惨。

“去找赵有姝,快!”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他终于想通了,觉得自己的命更值钱。再者,没了家产还有官位,从来往述职的官吏身上搜刮一番,三五年也就把银子赚回来了。届时,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赵有姝。

“儿啊,你不是死了吗?”二老爷与二太太惊骇难言,众仆役更是四散逃开,大喊诈尸了。

“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知道咱们脖子上戴的是什么玩意儿吗?这是阎罗王的镇魂锁,死了也脱不掉,照样每天增重一斤,把你活活压死。鬼死为聻,永生永世受苦,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爹,娘,不除了这玩意儿,咱们连死都死不得了!”他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儿子死了又活本就蹊跷,更何况还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可见真有其事。早就被阎罗王吓破胆的二老爷与二太太抱作一团,嚎啕大哭。赵有才懒得安慰他们,命管家带上全部财产,前往赵有姝家,原以为会再次被拒,却没料只等了半刻钟,就有一名身形佝偻的老头前来引路。

赵有才躺在软椅上,由四名仆役抬进去,刚跨过门槛,就被猛然晃了一下,差点跌落。他身上的枷锁只针对神魂,于旁人而言乃无形之物,没有重量,又加之他连连暴瘦,体轻如絮,本不该发生这种意外。

他按捺不住满心怒火,喝骂道,“连个人都抬不动,要你们何用?平日里干什么去了,吃屎吗?”

管家同样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这才附耳过去低语,“不是啊大少爷,您看前面那老头,他没有脚后跟,也没有影子,他是飘着的!”

赵有才定睛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只见那老头一路缓行,鞋子的后半段空空如也,竟直接拖在地上,而在灯笼的照耀下,人人都有一条拉长的影子,唯独他身后什么都看不见。

这分明,这分明是一只鬼啊!赵有才总算想起来了,此处乃大庸国远近闻名的鬼宅,至如今已死了十七八个住户。赵有姝真是邪了门了!不但有阎罗王亲自帮他伸冤,还有鬼怪给他当仆人,他究竟什么来路?

赵有才本就气焰颓靡,这一下越发噤若寒蝉,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毛毯,不敢开腔了。而抬着他的仆役也腿脚发软,两股战战,恨不得直接把东家扔掉,夺路而逃。好不容易走到正院,看见灯火通明的前厅,众人才大松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主人就在里面,你们自个儿进去吧。”老头晃了晃手中的灯笼,缓缓飘走。

赵府管家一面点头哈腰地送走对方,一面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一行人入了前厅,就见有姝端坐上首,正捧着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罐子把玩,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甲虫,看上去十分瘆人。几名丫鬟来往上茶,几个小厮摆放桌椅,脚后跟均未着地,更没有斜影相随。

鬼,一屋子全是鬼!赵家二房,连同他们带来的仆役,现在已是胆裂魂飞,几近崩溃。唯独管家还保有几分清明,仔细看了看小少爷的腿脚和身影,这才长出一口气。然而很快,他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一个大活人住在满是鬼怪的宅院里,却还毫发无伤,轻松惬意,岂不代表对方比鬼怪更为可怖?看来家产一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一点,不仅管家想到了,赵有才及其爹娘也想到了。他们放弃挣扎,直接把房契、地契拿出来,一一交代清楚,又说会尽快搬出老宅。

“贤侄你看,这家产咱们也还了,你是不是给咱们写一份和解书?”二老爷表情急迫。

“和解书可以给你们写,但必须用认罪书来换。把你们当年如何侵占大房财产,如何迫害‘赵有姝’的经过一一详述,若有不实之处,这些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你们也看见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有没有这些家产当真无所谓。”有姝淡淡摆手。

他现在是找到主子的人了,要想一直升官,需得格外注意名声。若是写了和解书,二房一家却反咬一口,说自己谋害亲族,掠夺家财,岂不冤枉?有了认罪书能省去很多后顾之忧,况且“赵有姝”之死是他自己作的,与二房没有太大关系,有姝也没必要把人赶尽杀绝。

听见最后一句话,本已露出怒容的赵有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瘫软下去。有姝顾虑的没错,他的确准备在事后告到族老那里,再把家产夺回来,还要连带毁了有姝的名声与仕途。然而一旦写了认罪书,他所有的算计都会化为泡影。

咬牙考虑了片刻,他点头道,“拿笔墨纸砚来,我写。”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有姝略一抬手,就有一名丫鬟飘飘荡荡进来了,把文房四宝一一摆放整齐。赵有才写了认罪书,交给有姝检查。有姝看过之后根据“赵有姝”的记忆,让他修改了两处略带含混的地方,直把二房的恶形恶状彻底揭露才算满意,让三人按下手印,又挑了三名仆役当见证。

诸事料理妥当,他接了家产和钥匙,命老祖送客,第二天却没搬回去,而是花钱把鬼宅买下,继续住着。无他,只因这里足够清净。

二房一家拿到和解书后立刻烧掉,焦急等待了半刻钟,就觉肩头的重量在慢慢消失,不免喜极而泣。没了生命危险,他们的气性也上来了,准备赖着不走,哪料有姝竟派了几十只厉鬼来收房,宅子里阴风阵阵,惨嚎声声,着实吓人。

恶人自有厉鬼磨,他们无法,只得即刻收拾行李,灰溜溜地搬出去。二太太身上私藏了许多银票,刚走出赵府大门,衣襟就莫名其妙被人拉开,腰带也掉了,几乎赤条条地站在大街上任人围观。她羞愤欲死,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所幸丫鬟反应迅速,从包裹里找出一件斗篷给她披上,这才缓解了窘境。

二老爷与赵有才简直没脸见人,把二太太拉上马车,飞奔而去,丝毫未曾发觉他们偷拿出来的银票早就掉落在地,随着阴风飘飘荡荡回了赵府,自动掉落在钱匣里。路上行人往来,摩肩接踵,竟无一人注意到这诡异的一幕。

二房一家寻到某处空置的豪宅,准备暂时租住下来,却发现银票没了,仅剩的财产便是两贯铜钱,几箱衣服,与他们当年来到赵府时一般无二。房东见他们久久拿不出银子,立刻把人撵走。无法之下,三人只得卖了两个丫鬟,凑足了住客栈的钱。

“无事,没了银子我还有官职在身,不出一年就能赚七八万两。届时咱们再买一栋宅子,比赵府更大,更富丽堂皇。”赵有才信誓旦旦地道。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余地,而罪魁祸首还是有姝。他竟告倒了刘大人,令皇上彻查吏部买官卖官一事,但凡通过买卖途径获得官职的人,全被召入刑部进行盘查。新皇并未罢免所有人,而是分别让他们进行考核,内容均与职务相关。考核通过者写下检讨书便能回去继续当差,未通过者立刻革职查办。

新皇不想斩尽杀绝的本意是好的,但捐买官职的人哪里有那个能力?他们大多家境优渥,得了差事后便聘请幕僚胥吏协助,自己只管把买官的银子赚回来。更有甚者,临到交卷的时候连名字都不会写,闹出天大的笑话。

及至调查结束,被罢免者占了十之八九,赵有才自然也在其中。不仅如此,新皇还宣布从明年开始,各部官员均要定期进行考核,内容并非四书五经,而是政务相关,工部考工事、礼部考礼仪、吏部考吏治、兵部考兵法,以此类推。但凡不合格者立刻降职,三次不合格即刻罢免,绝无二话,且日后的科举考试也会适当更改内容。

若非最近几代的学子已研习八股取士多年,忽然换了考题对他们不公,新皇本打算立刻执行。

大庸国的官员只有往上升的,哪有往下降的,且还年年都有被免职的危险,这让大家如何受得了?很快就有臣子联合起来进行抗议,均被新皇驳回,愤怒之下递了假条,不去当差,倒要看看皇上自己一人如何管理国家。

新皇立刻颁布圣旨,命各部胥吏接管政务。一个部门里,真正精通业务的其实是这些胥吏,他们等同于上峰的雇工,专门负责办事。所谓的“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正是如此。而胥吏乃贱籍,律法有言:胥吏之后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出仕,但职位却可以世袭。这相当于斩断了他们的晋升之路,令许多有能之士颇感愤懑。

但现在好了,皇上大力整顿吏治的同时也提高了胥吏的地位,若在考核中拔得头筹,他们甚至可以除去贱籍,走上仕途,这叫他们如何不欢欣鼓舞?自然办起事来的时候也就更为卖力。等到各位吃干饭的官员惊觉大事不好,匆匆销了假跑回去当差时,却发现自己的权利早已被架空,成了彻彻底底的摆设。他们懊悔不迭,立马暗暗聘请了先生,教授自己政务,免得来年考核被取而代之。

新皇的雷霆手段非但没造成朝廷动荡,反而令六部迅速转动起来,几乎所有政务在当天之内就能得到妥善解决,责任重大的才会呈报到金銮殿上。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新皇巧妙地利用官员与胥吏之间争权夺利的关系,令二者皆为自己所用,且用得越来越顺手,越来越高效。

有姝从来就知道,大庸国的乱象难不住主子,在整治了吏部之后,他下一个要动刀的恐怕是户部,若是能调去户部,见到主子的机会将大大增加。正当他引颈盼望时,调令下来了,他入了刑部,成为都官司郎中,从六品,掌刑徙流放,吏员废、置、增、减、出职等事。

虽有些不尽如人意,但好歹留在京城的愿望算是实现了,有姝穿上崭新的官袍,匆匆赶去刑部报道。当是时,欧泰已带着几名官员入宫去了,正巧与他擦身而过。

有姝略一打听才知:皇上准备整顿户部,欲从礼、吏、工、兵、刑部各支调几人成立按察司,专门调查国库亏空的情况以及追讨欠银。那些人正是被欧泰挑中的能吏。

因先皇总喜欢截取库银供自己挥霍,下面的官员也就纷纷效仿,向户部肆意支借,从无归还。更有看守银库的官吏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以至于好端端的大庸国被掏成一个空壳。上一次,若非新皇开了自己私库用来赈灾,枉死的百姓还会更多,而这大好河山恐怕也保不住了。

户部已从皇上的钱篓子变成了钱漏子,再不整治,该如何改善民生、蓄养兵将、建造都城?经济与吏治一样,都是国之重本,不得轻忽。此次,皇上整顿户部的决心非常坚定,即便几个老臣在金銮殿上撞柱抗议,也只换来他一声冷笑而已。按他的话来说:死几个人能换来国库充盈,国力强盛,何乐而不为?有谁想死尽管撞,他已备好棺材,堂上诸君一人一口,谁也少不了。

新皇如此强硬,且又占着国法,百官除了妥协,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但欠下的银两哪能说还就还?朝廷新贵入仕时间短,欠的少,倒没什么。那些世家巨族经过长年积累,莫不欠了户部上百万两,一旦掏出来便是伤筋动骨,甚至于家破人亡,自然会顽抗到底。而这些人又都掌握着绝大部分权柄,堪称盘根错节,枝繁叶茂。若是在他们头上动土,皇上没什么好怕的,底下办事的人却要遭殃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苦差,即便刑部最有上进心的胥吏也都萌生退意,却还是被欧泰抓了壮丁,强押入宫。

“赵大人来晚一步,没摊上这种破事,当真好运气。”一名同僚真心实意地感叹。其余人等纷纷点头附和。

有姝却是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再三追问道,“你是说,这按察司由皇上亲自组建,亲自指挥,且在宫中办差?”

若是入了按察司,自己岂不是能天天见到主子?思及此,有姝捶胸顿足,懊悔不迭,心道自己万不该贪吃,在路上买了一个现做的肉夹馍,以至于耽搁了半刻钟。若是提早一步,就能赶上这趟美差了!

他急切道,“若是我也想去,该当如何?”

众位同僚用诡异的目光看他。一旦接了这份差事,相当于得罪了京城十之八九的权贵。那些人手眼通天,为了阻止调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栽赃陷害都是小意思,更甚者还会惹来暗杀。被请去宫中那几个官员莫不如丧考妣,怎么赵大人反而自投罗网呢?

果然是鼠目寸光之辈,以为迎合了皇上就能平步青云吗?也不看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众人颇感不屑,但出于落井下石的心态,纷纷替他出主意,“你现在去追,约莫还能赶上欧大人车架。要是没赶上,你就把来意告诉守门的侍卫,他们自会替你通传。”

乾清宫内,几位尚书大人各自领着四名能吏前来觐见。

玄光帝放下奏折,抬头打量。他先是朝欧泰那处看去,没发现有姝的身影,眸光不免微微一暗,这才环顾四周。他需要的是能力出众、不畏强权、敢作敢当的官员,但这些人显然都不符合要求。他们或额冒冷汗,或形容仓皇,或神情惊惧,可见接下这份差事都不是心甘情愿。

然而玄光帝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彻查户部可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要对抗的是整个朝廷的压力。他能把生死置之度外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自己,但旁人又岂有这份底气?终究还是怕事,终究还是怕死。

玄光帝放下奏折,喟然长叹。众位大臣则齐齐垂头,不敢吱声。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京城必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能不被牵扯进去自是最好。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匆匆走进来,附在玄光帝耳边低语。

“你说什么?”他语调拔高,略显惊异。

侍卫又说一遍,末了静静等待皇命。

玄光帝先是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复又曲指敲击御案,似在沉思,本还晦暗莫测的双眸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凭有姝那聪明绝顶的脑袋瓜,怎会看不出其中凶险?然而他却屁颠屁颠地跑来请命,可见之前说要追求自己那番话,并非玩笑。

毫无疑问,他是为了自己才踏入这龙潭虎穴,也是为了自己而把生死置之度外,这小混蛋,当真死心眼,且还花心得很!玄光帝暗暗腹诽有姝,目中却流泻出浓浓地欢悦。

他命侍卫把人带进来,末了看向欧泰,“你手底下倒是有一位傻大胆,竟自己跑来宫中请命。你可否猜到是谁?”

欧泰思忖片刻,迟疑道,“莫非是赵有姝赵郎中?”放眼大庸,最不怕死的人估计就是这位主儿,谁让他有阎罗王当靠山呢?

玄光帝颔首叹道,“正是!若我大庸官员都像赵郎中这般忧国忧民、鞠躬尽瘁,何愁家国不兴,盛世不再?”

有人主动前来替死,众位大臣哪有不欢迎的道理,纷纷开口附和。说话间,有姝已快步入了大殿,先热切地看主子一眼,然后半跪行礼,忖道:这次无论如何得把差事揽下,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第81章 王者

玄光帝阻止了几乎快跪到地上的有姝,明知故问道,“赵郎中,此次觐见所为何事?”

有姝毕恭毕敬回话,“启禀皇上,微臣听说您欲成立按察司,调查户部贪腐一案,特地前来请命。”

一名大臣闻言皱眉,“赵郎中,说话还请小心谨慎为好。户部之事尚需调查,在你嘴里怎么就直接定了贪腐之罪?”

户部上至尚书,下至衙役,已全被关进天牢,统共几百号人无一幸免。若非证据确凿,向来宽严有度的主子怎会赶尽杀绝?这些人却还为罪犯开脱,究竟怎么当的朝廷命官?他们效忠的究竟是世家大族还是主子?有姝心里愤愤不平,对他的质问也就不加理会,只管拿黑亮的眼睛朝上首看去。

玄光帝被他看得耳热,端起茶杯徐徐啜饮一口,借此缓解口干舌燥之感,然后才沉声道,“朕尚未开口,孙大人反倒率先教训起人来,这里究竟是孙大人的官衙,还是朕的乾清宫?”

那名大臣悚然一惊,连忙磕头请罪,直说微臣僭越,罪该万死云云。玄光帝既不叫起,也不搭理,招手把有姝唤到近前,温声道,“朕一直听说赵郎中断案如神,善于理政,却从未听说过你对账务也很精通。要知道,彻查户部贪腐一案,最主要的工作是理清账目。故此,朕让众位大臣举荐的官吏均是各部之中最善账务者。”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直白道,“接了这份差事,等于与朝中十之八九的权贵作对,连朕亦要顶住巨大的压力,更何况下属?进入按察司的人,或被恐吓威胁,或被贿赂收买,或被栽赃陷害,甚至被暗杀,种种不测皆有可能。赵郎中,你需得考虑清楚三点:第一,你有无参与此案的能力;第二,你有无参与此案的勇气;第三,你可能承担得起后果?若你尚且心存犹疑,朕建议你即刻出宫,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虽说他有能力保护好有姝,却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再者,他也想看看,他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又能做到哪一步。他从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但放在有姝这头倔驴身上,却也说不准。他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更不会凭冲动行事。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启禀皇上,微臣既然敢入宫请命,自然也敢承受其后果。皇上您不是为诸君备了许多棺材吗?大可以给微臣也备一口,微臣愿为皇上效死!”

嚯,好硬的脾气!欧泰等人不免侧目,却又见他上前一步,笃定道,“至于微臣有没有那个能力,皇上只需检验一番也就是了。于精算一道,微臣在大庸屈居第二,定然无人敢称第一。”对于自己的智商,有姝向来极其自信,甚至到了骄傲自负的地步。

嚯,好大的口气!众臣越发惊异,更有几个被举荐的能吏露出不服之色。他们也都是各部好手,再复杂的账目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故而颇得重用。然而赵郎中这番话,却是把他们所有人都踩了下去,叫他们如何甘愿?

玄光帝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有姝还是那样,不懂人际交往,更不懂为官之道,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明白自己无形之中拉了多少仇恨。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出他的特别。而且,现在的他昂头挺胸,斗志满满,像极了遇见心仪对象的孔雀,尽力舒展着自己的羽毛,力图把最美好、最优秀的一面展示出来。这副模样极其罕见,却也十分有趣。

勉力压下几欲涌上喉头的笑意,玄光帝摆手道,“看来赵郎中对自己颇有信心,也罢,朕就出几个题考考你。”

出题?是不是太显不出自己水平了?有姝眉头一皱,连忙道,“皇上不用出题,只需拿一袋米,一个铜盆进来就成。”

本打算与他一起做题,待率先得出答案后好把他气焰压下去的几位能吏均露出疑惑的表情。玄光帝虽然也很好奇,却并不多问,冲魏琛摆手。魏琛亲自跑了一趟,不过须臾就把所需之物拿到殿上。

有姝冲主子讨好一笑,这才走过去,随意抓了一把米,哗啦啦扔进铜盆,解释道,“微臣天赋异禀,尤其在计数方面,只需扫一眼就能得出准确答案。这一捧米重八两七钱,共三万零七十六粒,你们若是不信,只管去数一数,称一称。”

这是他头一次展示出自己精准到可怕的计算能力,希望主子能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样想着,他用热切的目光朝上首之人看去,黑而明亮的眼睛里写满六个字——求赞扬、求重用。

玄光帝微微偏头,躲避这要命的目光。该死,他差一点就把手掌覆到有姝头上去了。刚才还是开屏的孔雀,现在又变成了讨好主人的小狗,他为何总是如此可爱?

在场诸人并不觉得赵郎中可爱,相反还觉得他十分作死。随便抓一把米就能得出重量和数量,天下间岂有此等神人?验!一定要验清楚!若是差了毫厘,定然极尽奚落,令他无地自容!

众位能吏蠢蠢欲动间,皇上已发下话来,命魏琛去验。魏琛取来秤杆反复称量,的确是八两七钱,末了弯腰去数米粒,刚数到三百左右就头晕脑胀,频频出错。

古人视数术之道为偏门,少有研习,一般人能数到一百就算很了不得,再往上还须借助木棍、串珠等物作标记,能把算盘打得十分麻溜者堪称宗师,能撇开计数工具,熟练运用心算者,足以傲视天下。

魏琛数到三百,已是极有能为,并不丢脸,却依然露出羞愧的神色,拱手道,“皇上,奴才无能,还请恕罪。”

玄光帝摆手,“无事,你们把米分一分,各数一小捧,再把所得数字相加便成。”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众人连忙领命,各自抓了一把,摆放在碟子里细数。本还寂静的大殿,此时回荡着嘈杂的计数声:一、二、三、四、五、六、七……哎?不对,重新数,一、二、三、四……不能使用算盘,又没有木棍、串珠等工具,大家苦不堪言,也就越发想让赵郎中出丑。

玄光帝从未见过众臣如此狼狈的模样,心中颇感有趣。他站起身,走到堂下来回查看,貌似认真严肃,实则暗暗关注有姝。有姝当惯了主子的小尾巴,一见他下来,立刻黏上去,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围在他身旁不停打转。他现在总算明白那些小猫小狗为何总喜欢贴着主人的双腿磨蹭,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缓解一天不见的思念。

而他何止一天不见主子?想起来,竟似几百年未曾见面一般。他眼睛瞪得溜圆,目光灼热而又明亮,时不时偷觑主子侧脸,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别人身上时就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装作不经意间碰碰他胳膊,蹭蹭他大腿,或者偷偷摸摸拉扯他衣摆,然后飞快放开。

玄光帝神识强大,哪能不知道有姝在干些什么?说他像小狗,还真把那黏糊人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偏又不敢挑明,反而兜兜转转、遮遮掩掩,这里蹭一下,那里摸一把,真当自己没有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