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精神力不能外放,只看见两个背影,玄光帝却把二人之间的对话以及神态动作看了个明明白白,摇头道,“胸襟狭隘,难当大任,与你比起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对你颇为不屑。”

“我不是金银财宝,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喜欢。”

“所以我说他心胸狭隘,难以与你相提并论。”玄光帝把人拉进怀里,轻轻吻了吻发顶。

有姝正欲说话,就见许多乡民拽着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走过来,用力敲响登闻鼓。但凭他们断断续续的叱骂已能猜到,这是一桩妻子联合奸夫毒杀亲夫亲子案。父子二人均已死亡,尸体也被亲族抬到县城,摆放在县衙外博取路人同情。

因影响恶劣,县太爷立刻升堂审案,为了彰显自己断案如神,也不再驱赶前来写请愿书的乡民。有姝与主子挤到最前面,就见仵作已掀开白布查验尸体,并且在纸上不停记录可疑之处。

尸体的确是中毒死亡,眼耳口鼻均有不同程度的出血,被死者族亲抓住的两名凶手跪伏堂下,瑟瑟发抖。有姝仔细一看,发现二人在恐惧之余竟露出悲痛之色,显然有悖常理。

杀夫杀子,双宿双飞不正是他们所求?现在却又悲痛什么?有姝上前半步,再要查验,却见那县太爷竟直勾勾地朝站在一旁的死者亡魂看去。

死者曾是猎户,被老虎咬断一条腿,成了废人,死后没法把拐杖也一并带走,只能让年仅六岁的儿子的亡魂支撑自己。他本还在咒骂妻子与奸夫,见县太爷朝自己看来,不禁愣了愣。

“有什么冤情,说吧!”县太爷盯着他,扬声道。

但这句话显然造成了误会,妻子与奸夫也拼命喊起冤来,说自己定然不会那样狠心,把父子二人一并杀掉。但□□的店家却记得她,连忙站出来作证,又有乡邻控诉她虐待丈夫的种种恶行。与此同时,死者亡魂也意识到县太爷能看见鬼,立刻把自己和儿子如何被毒死的经过说了。

“原来他也有阴阳眼,难怪审理案件一审一个准。”玄光帝了然。

有姝看看尸体,又看看嫌犯,摇头道,“亡魂曾经是人,所以也会撒谎。你看看他儿子的长相究竟随了谁?且他把全身重量放置在儿子肩头,丝毫不管他能不能承受,儿子无故被毒死也未有一句安慰,更连正眼也不看,这是一个父亲的作为吗?再者,他脸上有死了的解脱和痛快,却并无遗憾、留恋,这可不是受害者该有的反应。”

“你不说,我竟未曾注意。他儿子的确与他不像,反倒与奸夫有五六分相似。”玄光帝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这就对了。谋杀亲夫倒也罢了,为何连奸夫与自己所生的儿子也一并杀掉?这明显不合常理。”

“但他们为何不敢说出内情?”

“你不知道吗?大庸律令有言:与人通奸者杖五十,游街示众十日;通奸生子者徙三年。女子处以徙刑,大多不与男子关押在一起,而是由官媒代为看管。官媒为了牟利,往往会把她们当成妓女一般使唤,有些人等不到刑期结束就自杀了,而绝大多数从此沦落风尘,生不如死。故此,她便是悲痛欲绝,恐也不会主动承认。”有姝能把大庸律令倒背如流,自然也理解女子的苦衷。

这桩案子极有可能是丈夫先毒死儿子,然后自杀,以栽赃陷害妻子和奸夫。反正他是个废人,儿子也不是亲生,等于下半辈子没了指望,不如拉几个垫背的。

然而方县令却已信了他的说辞,命人把奸夫淫妇拖出去打,打到认罪为止。他的审案方法向来如此,从鬼魂那里搜集到证据之后就把凶手抓来一顿毒打,完了写认罪书,结案。凶手会百般狡辩,受害者总不至于包庇仇人吧?

眼看一桩冤假错案就要发生,有姝连忙站出来阻止,方县令正要斥责他扰乱公堂,就见他拿出一块令牌晃了晃。

钦差大臣的巡查令,谁人不识?方县令立刻宣布退堂,把人带到后院招待。有姝把自己的疑惑对他一一说明,让他循着这条线索去查,说话间,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却是一个小偷在僻静处抢了一位老翁的钱袋,被一名见义勇为的后生追上,一路扭打到官府。但两人身形相似、身高一致,连穿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一种款式,那老翁眼睛已经坏了,认不出罪犯,叫他作证时竟说不出个好歹来。当时也没有路人在场,亦无从考证。

二人都辩解自己才是好人,对方才是小偷,令捕快大感头疼,只得去请示县太爷。

没有死人也就没有冤魂述说真凶,方县令彻底懵了,又见两位钦差坐在一旁等待,越发心急如焚。他很想展示自己“断案如神”的能力,脑子却一团乱,只得偷眼朝师爷看去。

师爷摆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二者之间总有一个好人,不能把他们都拉出去毒打一顿吧?再说了,就算被打死,哪个又愿意承认自己是小偷?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小偷急着逃脱,理当竭尽全力,却还是被那位义士追上,可见脚程远远不如对方。把他们带出去赛跑,谁先跑到城门口谁就是好人。”

钦差大人不过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一桩悬案,令方县令惊讶不已、自愧弗如,对他之前提出的疑点也就信了七八分,连忙遣人去查。有姝也不多留,待那女子承认儿子是奸夫的便离开了。

他们走了许久,才有一名年过五旬的门子徐徐开口,“方县令,看见了吧?这才是咱们遂昌人的头顶青天,心中日月呢!”所以你那些小手段就不要总是拿出来与小赵县令攀比了,恁得叫人反感。

“你,你怎知道?赵县令可不是长成那样!”县衙里挂着一幅画像,方县令自然认得对方。

“老夫认不出面具,还能认不出小赵县令的声音?当年老夫得了疫病快死时,正是小赵县令坐在旁边,喊了老夫整整一夜,把老夫从鬼门关喊了回来。他身旁那人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也不为人下。”门子边说边摇头晃脑地走出去,怀里偷偷抱着小赵县令用过的茶杯。

恐不为人下?方县令怔愣许久才诚惶诚恐地磕头,口称万岁。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当年中探花时曾在琼林宴远远见过皇上一面,难怪方才觉得眼熟。若非小赵县令提点,他今天定会冤杀二人,以至于丢了性命。要知道,误判人命的官员也是要以命抵罪的。

原来真正的小赵县令竟是这样,难怪皇上常常赞他乃大庸脊梁。方县令稽首喟叹,从此再也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第85章 造畜

有姝与玄光帝死在同一天,魂魄离体之后正准备携手去往地府,天空却忽然爆发异像。漫天繁星拖着细长的尾巴纷纷坠落,那景象有如银河瀑布飞流直下,美得令人目眩,也令人恐慌。

“原来传说中的天之将倾是这般景象。”玄光帝抬头眺望,面色凝重。他把不明所以的爱人拉入怀中,叮嘱道,“我也不知能不能把你安然送回异世,但留在此处必定只有死路一条。好好活着,莫要挂念我。”

有姝大骇,正想逃开他的禁锢,脑门却被他死死按住,然后就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灌入魂体,令他不断凝实,继而发出璀璨光芒。当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陷落时,唯有这道光芒冲破层层暗流,滑向更浩瀚更广阔的天际。

某座繁华城镇的小巷里忽然出现一团紫光,当光芒退去,一名长发披散,衣衫凌乱,脸颊还带着晶亮泪痕的少年凭空出现。他环顾四周,神情仓惶,见此处仿佛是一条深巷,连忙朝人声鼎沸之所跑去。

什么是“天之将倾”?什么是“回到异世”?什么是“留在此处唯有死路一条”?他脑子里反复回忆这几句话,心里隐隐浮现不祥的预感。

他飞快跑到巷子口,却见路上的行人依然穿着古装,蓄着长发,沿街建筑也都低矮而又别致,并非末世里的高楼大厦与破败废墟。没有回去!他神经猛然一松,差点晕倒,不得不扶着身旁的墙壁勉强支撑。

“小兄弟,你没事吧?要不要进屋坐一会儿?”一名面容和蔼的老妇走过来询问。

有姝顺着她指尖看去,发现她在路边开了一间茶寮,连忙点头。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是何朝代,与大庸隔了几百年光景,如此才好去寻主子。下意识的,他不敢去想把所有法力给了自己的主子究竟能不能安然存活。他是紫微帝星,应该会没事的。

当他一遍又一遍安抚心里的绝望与恐惧之时,老妇已把他带到后院,打来一盆井水,劝说道,“小兄弟,瞧你这一身脏乱的,快洗洗干净吧。”

有姝茫然应诺,往盆里看去,却发现水面上映照出一张稚嫩而又秀丽的脸庞,那是十六岁的他。为了保护他不被诸星坠落时的余波震碎,玄光帝不由分说把所有能量渡了过去,助他凝结实体。

若是再也找不到主子了,要这具身体又有何用?不如飞灰湮灭来得痛快!他越想越悲痛欲绝,双手撑住盆沿呜呜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落入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老妇看得鼻头发酸,一面拍抚他一面低声询问,“小兄弟,你这是咋了?与家人走散了?”

“走散了,还在找。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有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却越来越坚定。

老妇连声附和,待他捯饬整齐才把他引到屋内,说是去准备饭菜。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躲在窗台下偷偷看他,目光里透着好奇与一丝灼热。她踩着小碎步挪进来,傻呵呵地道,“你长得真俊啊,像一幅画儿似得!”

痛哭的场面竟被一个小孩看去了,有姝有些赧然,招手唤她过来,“没你长得俊俏。到这儿来,叔叔有话问你。”因身上的衣服都是法力凝结而成,并无携带财物,他只得用竹篮里的丝线编了一个中国结,送给小姑娘,顺便套话。很快他就从对方嘴里知道,这里是大燕国都城,具体是哪一年,大燕之前又有些什么朝代就一无所知。

有姝想找几本史书来看,但苦于身上没钱,只得暂且按捺,见老妇端了许多家常菜进来,连忙拱手道,“这位老人,方才多谢您好心收留,在下告辞了。”

“吃了饭再走吧?”老妇连忙阻拦。

“可是我没带银子,怎好白吃。”有姝表情尴尬。

“嗐,一顿饭菜算什么!来来来,别跟我客气。”老妇伸手去拉,小姑娘也抱住他双腿极力挽留。

有姝拗不过,只得留下,心道日后赚了钱再把今天的恩情还上,哪料刚吃了几口饭菜,就觉浑身发痒,骨头剧痛,继而慢慢收缩,竟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狗。他低头看了看短小前爪,又看了看高不可攀的餐桌,满心都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比他更不可置信的还有祖孙两。老妇把椅子里的小狗捞起来,呢喃道,“怎会变成一只狗?我造畜造了许多年,还从未造出过狗!”

“姥姥,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他长得那样俊,连变出来的畜生也与别个不同。”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去摸小狗。

造畜?竟然是造畜?有姝终于明白自己遇见了什么情况。所谓的造畜是一种妖术,可以把人变成牲畜,然后拉出去卖掉。自己千防万防,竟没防住老弱妇孺,历经三世,他果然已经忘了末世里的保命准则:千万不要小看老人和小孩。

更糟糕的是,他只知道有这种妖术,并不懂得如何破解,也就是说他现在唯有束手待毙。若是变成牛、马、羊之类的畜牲还可以撒开蹄子逃命,变成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该怎么办?

被老妇捏住后颈的有姝一脸沮丧,下一瞬却又怒火高涨,只听老妇喟叹道,“一只狗能顶什么用?不如再把他变回来,卖去小倌馆。”

“不嘛不嘛,留下让我养着吧!”小姑娘扯着老妇裙摆撒娇。

祖孙二人商讨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孙婆子,孙婆子?给爷几个上一壶龙井!”

老妇把有姝往孙女怀里一扔,连忙迎出去。小姑娘如愿以偿,很是欢喜雀跃,把有姝搂在臂弯里,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玩耍。可怜有姝被颠得头晕脑胀,只能无力地蹬着小短腿儿,连叫都叫不出来。

几名身穿常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外面聊天,个个面白无须、嗓音娇柔,显然是宫里的太监。此处距离宫门很近,办完差事的太监宫女常常坐在这里等待还未归来的同伴。

老妇虽身怀妖术,却也不敢招惹宫里的人,忙前忙后地张罗茶水点心。小姑娘则蹲在角落,用木棍戳弄有姝的屁股,嘴里“狗儿狗儿”地喊个不停,一旦有姝想跑就会把他一巴掌摁住,狠狠揉几下。尝试了几次之后,有姝终于放弃了,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鼻头发出呜呜悲鸣。

一个太监被叫声吸引,走近了细看,当即变了脸色,“孙婆子,这狗不是你的吧?”

“邻居家的狗生了崽,送我一只。”

“你放屁!”那太监忽然爆喝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老妇连忙低头,掩饰自己惊恐不安的表情。她只会造畜这一种妖术,并无自保之力,若招惹到宫人头上,必定会被扒皮抽筋。

“怎么了这是?”其余几人立刻围拢过去,看见地上嗷嗷直叫的有姝,惊讶道,“这狗儿好生可爱,毛色也非常纯净,似乎,似乎……”

他们全在猫狗坊当差,大燕国所有名贵猫狗,看一眼就能分辨。领头那人小心翼翼地把有姝抱起来,翻翻他眼耳口鼻,又揉揉他肚皮与小爪子,惊声道,“这竟是一只臧袖犬,且是毛色发生变异的稀有品种。一般的臧袖犬多为黑、褐二色交杂,它却是通体雪白,无一丝瑕疵,当真世所罕见!”

确定了有姝的“高贵血统”,太监逼视老妇,诘问道,“孙婆子,这臧袖犬乃西藏贡品,宫中贵人想养都不可得,你一介庶民怎会有?说,你是从哪儿偷来的?”

眼见一顶“偷盗贡品”的帽子压下来,若罪名落实,扒皮抽筋都算轻的,没准儿还会被凌迟处死,偏老妇又不能把人给变回去,只得抱起孙女,掷出手里的弹丸,消失在一阵黑烟中。

几个太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报官,然后把这只纯白的臧袖犬带入宫中。有姝起初还觉得倒霉,得知自己“高贵不凡”的身份又暗暗庆幸。若非如此,他早晚有一天会被那小姑娘玩残,甚或玩腻以后杀死。在那种妖妇手里长大的孩子,耳濡目染之下根本不懂什么叫人性、怜悯。

猫狗坊与人类社会一样,也有贵贱之分,虽然都是市面上少有的名贵品种,但贡品与非贡品之间有着天渊之别,毛色与性情方面也存在天然的差距。有姝不但是贡品,且毛色纯净罕见,性情温顺乖巧,乃极品中的极品。

猫狗坊的太监总管迅速把此事报予皇上,免得各位嫔妃都看中这只臧袖犬,叫他难做人。

有姝刚被关进笼子里,还来不及适应环境就又被抱出来,称了重量之后装入一个更为小巧精致的金丝笼带了出去。负责护送他的两名太监边走边低声交谈,“皇上果然还是最心疼七皇子,听说得了一只纯白臧袖犬,立刻就让咱们送去甘泉宫,别的贵人连看都没能看一眼。”

“再怎么说七皇子也是代皇上受过。当年若非他喝了本该呈给皇上的毒粥,也不会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他人都废了,给些好东西不值什么。”

“倒也是。皇上如此宠爱慧妃和八皇子,也是托了七皇子的福。但七皇子性情乖僻,虽行动不便,却极为反感活物近身,怕是不会养狗。”

“他若是不喜欢,皇上转手就会送给八皇子。别宫贵人又该眼红了。”

“嘘,小声点。”

二人左看右看,沉寂下去,并没有注意到笼子里的小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甘泉宫内,大燕国主景帝正与慧妃闲聊,身旁坐着两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其中一个笑容灿烂、性情开朗,还有一个坐在轮椅里,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只露出一张侧脸,却是剑眉入鬓、高鼻深眼,容貌极其俊美雍容。当有姝被带入正殿时,开朗少年疾步走过来,围着笼子惊呼,他却只淡淡瞥了一眼,目中满是冷色。

主、主子?有姝盯着忽然放大的一张俊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也曾想过入宫会不会遇见主子,却没料如此之快。感谢上天眷顾!他从蔫哒哒的状态立刻转变为生龙活虎,迈开小短腿跑到笼子边,冲少年哼哼唧唧直叫。

“父皇,它喜欢我!”开朗少年得意洋洋地宣示。

“这是送给你皇兄的,你若喜欢,朕让人再寻一只。”景帝柔声道。

皇兄?有姝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长相竟与主子一模一样,他们是双胞胎?那么问题来了,究竟哪一个才是?亦或者两个都是?被糊弄了一辈子的有姝已彻底懵了,偏着头左看右看,又抬起小爪子挠脑袋,动作十分憨傻可爱。

面如冰霜的少年见此情景,竟罕见地勾了勾唇角。一直关注他的景帝龙心大悦,招手道,“把小狗带上来让七皇子好生看看。”

八皇子还不死心,央求道,“父皇,儿臣也很喜欢这只小狗,不能送给儿臣吗?”

“这样吧,你们各自拿着东西去逗它,它若是跑向谁,谁就是它的主人,这样可好?”慧妃笑嘻嘻地道。

此时,有姝已经确定,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才是自己的主子。主子绝不会一面觊觎别人的东西,一面装作天真无邪;绝不会欺负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的兄弟。

明知同胞兄弟身体有疾,更需要呵护关爱,开朗少年却依然去争去抢,品行好坏一目了然。更可气的是慧妃。身为母亲,她不该更照顾弱势一些的孩子吗?怎还提出那种建议?有姝气坏了,方才还冲开朗少年撒娇,现在却倒退几步,汪汪吠叫。

可惜他愤怒的表情掩盖在绒毛里,谁也不看见,惹得八皇子低笑道,“母妃快看,它在叫我呢。”

“朕已经说了,这是送给老七的东西。”景帝无奈。

“让他们一块儿玩嘛。”慧妃打圆场。

七皇子终于开口了,“既然皇弟喜欢,那就给他吧,儿臣洁症严重,恐怕受不了猫狗的脏乱。”

说话间,太监已把笼子打开。有姝见主子想把自己送给别人,连忙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人立而起,用两只肥肥短短的前爪不停抓挠主子衣摆,发出委屈至极的哼哼声。

七皇子暗沉双眸微微放出亮光,视线不知怎的,竟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小狗身上移开。它雪白雪白的一团,跑起来像一颗滚动的球,极其可爱,比他曾经见过的所有造物都要可爱。它的表情还那样灵动,仿佛有些委屈,又有些焦急,更有无数的欢喜与雀跃。看得出来,它很喜欢自己,比喜欢老八多得多。

七皇子心尖一颤,连忙弯腰把小狗抱起,轻轻托住它绵软的屁股。想象中的恶心感并未出现,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小狗已经扑到他脸上,拼命舔舐他眼睑、鼻头、嘴唇等处,弄出一片湿漉漉的水光。

“哎呀!快把小狗抱过来,小七会受不了的!”慧妃惊叫。

景帝却遣退宫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儿子很好,自从瘫痪之后,他从未这么快活过。他正在低笑,轻轻抚摸小狗的脑袋和肚皮,试图凑近了回吻它濡湿的眼眸与鼻尖,脸上柔情满溢。他终于又有了一丝少年人的朝气。

八皇子拢在袖中的手用力握拳,故作轻快道,“看来小狗也很喜欢皇兄,那咱们一块儿养吧?皇兄,把它放到桌子上来,咱们喂它一点东西。”

“它吃过了吗?”七皇子看向猫狗坊的太监。

“启禀七殿下,来之前吃了一碗肉糜粥,这会儿应该还能再吃一点。这是猫狗坊专门配置的糕饼,需得掰碎了喂食。刚出生的小狗肠胃十分娇弱,牛乳、生鸡蛋、太甜、太咸、太硬的食物都吃不得,会生病。”太监大略解释一番。

七皇子认真聆听,末了吩咐道,“待会儿走的时候你把注意事项写下来,越详尽越好。”然后接过宫女递来的糕饼,掰碎了慢慢喂。

小狗吃东西的时候完全靠舌尖一点一点卷走,剩下的残渣也一并舔干净,那细小温软,带着少许倒刺的舌苔滑过皮肤时留下一串酥麻痒意,令七皇子心尖直颤。这感觉绝对不是恶心,而是享受与沉迷。

他喂了一小块,紧接着又喂一小块,对皇弟要求自己把小狗放到桌面上的话置若罔闻。桌面冰冷坚硬,会把它冻坏的,还是自己的怀抱最温暖舒适。况且,他很不喜欢别人触摸小狗,即便多看一眼也不行。

八皇子央求了好几遍也没得到皇兄回应,不免用委屈的眼神朝父皇、母妃看去。慧妃心疼地拍抚他脑袋,景帝却摆手道,“你皇兄难得看上什么东西,你还跟他争?你怎如此不懂事?”

八皇子脸色微微一变,连忙说自己知错了,是小狗太可爱,自己太过喜欢云云。慧妃也跟着责备小儿子,教导他要兄友弟恭。景帝这才满意,略坐一会儿便匆匆离开。慧妃与八皇子站在廊下恭送圣驾,等人走得不见踪影才慢慢回转。

八皇子拿了一块糕饼,凑到皇兄身边逗弄小狗,却被他冷着脸推开。

虽然容貌相同,有姝却极为厌恶八皇子。他龇牙咧嘴地吠叫几声,背上的绒毛也根根倒竖,充分表现出自己的敌意,见八皇子把糕饼伸到自己鼻端引诱,连忙扭过屁股,把脑袋往主子衣襟里钻,留下一截小尾巴轻轻甩动。

这副忠心耿耿又可怜可爱的模样惹得七皇子破天荒地朗笑起来,立即捂住它露在外面的小屁股,免得摔出去。

八皇子眼珠通红,气急败坏,“母妃,我要这只小狗!你让皇兄把它让给我。”

慧妃自然而然地命令,“老七,把小狗给你皇弟。你行动不便,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养什么宠物?”

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冷言冷语与前后不一,七皇子并未觉得失望亦或难过。他这辈子的确没什么盼头,也的确是个废人,所以怪不得别人轻视、疏忽。从父皇那里得来的赏赐他可以全部让给老八,唯独这只小狗不行。它能让他朗笑,让他的心间充满欢喜与柔情,让他觉得原来活着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不行,它是我的。”他断然拒绝。

“你说什么?”慧妃不敢置信地道,“你不听母妃的话了?”

“父皇把它送给我,这是圣旨。你们若是把它夺走,我会去父皇那里申诉。不想落得个抗旨不尊、欺凌残障胞兄的恶名,你们还是消停些吧。”话落,七皇子摆手,命贴身宫女把轮椅推回自己宫殿。宫女快速看了慧妃一眼,这才动作。

慧妃气得仰倒,却碍于殿内还有许多宫人,不好大声叱骂,只得捂着胸口坐下,直念孽障。八皇子从未见过老七如此强硬冷厉的一面,也有些惊住了,好半天无法回神。

有姝曾经猜测过,舍了星位又失了法力的主子定然过得艰难,却没料会艰难到这种地步。母亲不爱,胞弟排挤,父皇虽然有心,却因政务繁忙而略有疏忽,更糟糕的是,他竟然瘫痪了,余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而这种种磨难全都是自己造成的。思及此,有姝又是心疼又是愤怒,爬到主子肩头,冲甘泉宫吠叫了好一阵儿,然后才用肥短的前爪抱住主子侧脸,凑近了舔吻,鼻头发出吚吚呜呜的安慰声。

七皇子双手插在它腋下,将它举起来平视,深邃眼眸里泛出许多笑意,“你是在心疼我?”

有姝本想点头,碍于宫人在场,只好改成吠叫。

“原来真是在心疼我。”七皇子朗声大笑,一会儿亲亲它脑门,一会儿亲亲它鼻头,一会儿亲亲它小嘴、小爪、小肚子,低不可闻地安慰,“我没事。不入我心者伤不到我分毫。虽然我不良于行,但照顾好你却不成问题,所以不用在意旁人的风言风语。”

反过来被安慰的有姝越发内疚自责,用粉红的肉垫碰了碰主子嘴唇,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亲了很多下。得到这只小狗,他现在的心情只能用“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八个字来形容。

第86章 造畜

有姝原本还在担心该如何破解妖术,但遇见主子之后也就不着急了。只要能跟主子在一块儿,就算变成一只狗他也甘愿,若是恢复人身,也许就没有现在的邂逅,更不可能朝夕相处,再要进宫,或许只能去当太监。

七皇子与八皇子同住双雪殿,因七皇子不良于行,平时需要很多宫人照顾,便住在最宽敞的正院,八皇子则居于偏殿。兄弟二人面上看着关系融洽,实则少有往来。

七皇子一回宫就要了盆温水,准备亲自给小狗洗澡,担心手法不对,弄疼了它,特意从猫狗坊要了一个太监,今后专门负责打理小狗的一应琐事。有姝仰躺在主子双腿之间,四只小爪朝天举着,露出绵软滚圆的肚皮,一面扭动一面哼唧。

七皇子被它又湿又亮的圆瞳看得心慌意乱,颤声道,“它,它怎么了这是?不舒服吗?”

小太监一面调和水温一面笑道,“它这是吃饱了,让您帮它揉揉肚子。腹部是小动物的要害,一般都会护得很严实,倘若它们朝天躺着向您露出肚皮,那代表它们已经全心全意接受了您,在向您表达依恋之情呢。殿下果然与这只臧袖犬有缘,这么快就亲近起来了。”

“是吗。”七皇子面上不显,耳根却慢慢红了,伸出手揉弄小狗肚皮,被那毛茸茸、软绵绵的触感迷住了,很快就乐在其中。

还是人的时候有姝就喜欢围着主子打转,更何况变成狗?他渴望主子的抚摸与拥抱,仿佛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见他开始给自己揉肚子,嘴巴也跟着发痒,用还未发育完全的小乳牙轻轻研磨主子的指尖,发出吚吚呜呜的低哼。

七皇子的手背立刻冒出许多鸡皮疙瘩,却不是因为反感,而是欢喜激荡,感觉自己冰冷的心已在小狗可爱的举动中融化成一汪水。

“它现在还小,不会咬伤人,若是日后长大了该怎么办?会不会伤到殿下?你看看,它正在咬殿下手指。”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宫女忽然开口。

七皇子愉悦的表情瞬间收敛,小太监却傻呵呵地笑起来,“这位姑姑,您多虑了。臧袖犬之所以叫臧袖犬,一是因为它来自于乌斯藏;二是因为它永远不会长大,能被主人随时随地揣在袖子里。这只臧袖犬长成以后顶天这么长,哪里能伤人?”他举起双手,比划了一个长度。

“竟然只能长到巴掌大吗?的确是奴婢多虑了。奴婢从没见过臧袖犬,哪能知道这些,方才贸然开腔,还请殿下恕罪。”大宫女低声解释。

七皇子并不搭理,只管把小狗抱起来,柔声道,“该洗澡了,你怕不怕水?”

有姝身上脏得厉害,早就想洗漱一番,连忙汪汪叫了两声。有外人在,他也不会表现的太过聪明,免得被人当成怪物。

“看来是不怕水。”七皇子竟然听懂了,慢慢把小狗放进铜盆里,一只手托着它腹部,一只手轻揉毛皮,担心呛着它,时不时用指腹刮掉它鼻端和眼睑的水珠。

有姝从未被主子如此伺候过,感觉很新鲜有趣,一面汪汪叫一面用四只爪子刨水。变小之后,视线里的物体也与往常迥然相异,正如这个铜盆,看着没多大,下去之后却堪比游泳池,蝶泳、仰泳、自由泳,可以随便发挥。

“它这么小就会游泳了,真厉害。”七皇子慢慢把小狗放开,双手却始终悬空在它头顶,以防发生意外。他着迷地看着小狗变化多端的泳姿,冰冷死寂的心慢慢变得温热,继而涌上无数欢喜。

小太监奉承道,“狗都会游泳,这是与生俱来的。但这位小主儿才四个月大,却能游得这样好,实在是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