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蹚过忘川河的人都能救回来,宋大夫究竟什么来路,赞一句手段通神也不为过!太守一面上前搀扶儿子,一面后怕不已地暗忖:万幸没把这位真神得罪死,万幸啊!

太守夫人连忙把挠过宋大夫的双手拢进袖子里,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先前断言宋大夫是个江湖骗子的那位幕僚已吓得胆裂魂飞,见对方脚踝还绑着镣铐,连忙高声下令,“快,快去大牢找钥匙,宋先生还被锁着呢!”

太守也出了一身冷汗,等钥匙送来之后亲自蹲下身解锁。有姝对众人前倨后恭的态度不以为意,徐徐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令公子虽然活过来了,病根却未除,你们暂且回避片刻,待我施术。”

“好好好,有劳宋先生,有劳有劳!”太守一面倒退一面作揖,表情诚惶诚恐。

第110章 医术

吴子轩还魂之后脑袋尚未清醒,故而并未察觉到身体的异状,待眩晕感过去才捂着肚子哀嚎起来。疼,真疼,仿佛有一把钢刀在内腑中胡乱搅合一般。

守在门外的太守又出了满头冷汗,隔着门板哀求道,“宋大夫,之前是吴某多有得罪,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儿!”

太守夫人已经跪下了,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宋大夫,您若是能救回我儿,妾身愿替您立长生牌,香油纸钱月月供足。从此之后您就是咱们家的大恩人,有事您尽管开口!”

宋大夫今年也才十六岁,面嫩的很,若非他果真救活许多人,太守夫妇绝不敢请他过来。哪料他那神药喂下去没多久儿子竟一命呜呼,差点让夫妇二人把他得罪死。现在再看,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对,盛名之下无虚士,宋大夫的本事岂是凡人能够揣测?之前那颗药,莫非被什么人给掉包了?太守夫人一面磕头一面思索,末了打算把府里彻彻底底清洗一番。吴太守似乎也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屋子里已被有姝布了防御法阵,除非他亲手破掉阵眼,即便十七八个壮汉抬着圆木撞门也别想进来。确定安全无虞之后,他拿出阴阳点化笔,隔空点了点吴少爷眉心,对方就闭着眼睛昏睡过去。

惨叫声戛然而止,令等候在门外的众人吓了一跳,却都不敢胡乱开腔,以免打扰宋先生施术。老太爷和老夫人也闻讯赶来,拽住儿子询问详情。

阴阳点化笔果然是世间至宝,无需调和油墨就能凭空画符,且威力增强百倍,还能切割人体和灵魂,复又将它们一一还原。得了这支笔,有姝如虎添翼,实力大增,便是阎罗王来了也能搏上一搏。吴公子命中应有此劫,若擅自替他改命,许是会遭天道反噬,但有姝乃世外之人,不在此列。换一句话说,他想让谁生,谁就能生,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此刻,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划开吴公子肚皮,将那腐烂流脓的盲肠找出来割掉,然后笔端轻轻一抹,将里外两处血口一一封好,全程只耗费几息,且滴血未流。将已经发臭的盲肠扔进火盆,丢了一枚烈火符烧成灰烬,他这才解开防御法阵,让外面的人进来。

“宋先生,我儿怎么了?怎么又睡过去了?”太守夫人火急火燎地冲到棺材边,见儿子双目紧闭,面容苍白,仿佛已经死了,不免吓得魂飞魄散。太守及其爹娘也是一脸痛色。

有姝不答,指尖在吴公子眉心一抹,便令对方悠悠转醒。大悲大喜之下众人差点虚脱,连忙围过去问东问西,生怕他还有哪里不舒服。吴公子连连摇头,说哪儿哪儿都好,只一点,就是肚子太饿了!

“传膳,快去传膳!哎呀,作甚还躺在棺材里,快些出来,回房用柚子叶洗个澡!”太守夫人命仆役把儿子扶出来,然后才走到有姝跟前作揖,“多谢宋大夫对我儿的救命之恩,今后您就是我们太守府的贵客,谁与您过不去便是与太守府过不去,定然不会轻饶!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移往偏厅用个便饭?”

人家的团圆饭,自个儿为何去凑那个热闹?吃不舒坦还吵闹得很,不如找个落脚地歇一歇。思及此,有姝自谦几句便准备离开。太守忙把他拦住,说老太爷和老夫人年纪大了,百病缠身,让他也帮忙看一看。

老年病大多是治不好的,除非服下长生不老丹,否则难逃一死。有姝只得开了几张固本培元的药方,让二老按照方子来养生。吴太守捧着宣纸如获至宝,即刻命仆役去医馆抓药,然后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塞给宋大夫,让车夫送他还家。回到内院,儿子还泡在漂满柚子叶的浴桶里,他一再追问,“果真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了,肚子一点儿不疼,就是饿得慌!”吴少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自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还记着死后那些事,小声道,“爹,我都到了阎罗殿,堂上坐着阎罗王,正准备审我,忽然一道金光穿破穹顶,如钟声鼓荡般喝道:‘吴子轩,即刻还魂!’阎罗王大惊,连忙命鬼差将我锁住,那金光却直接斩断锁链,将我吸出了阎罗殿,隐隐约约儿子还听见阎罗王高声大喊:‘莫追,莫追,那是冥主敕令!’没过多久儿子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灵堂里。”

“冥主敕令?”吴太守又惊又骇,沉吟道,“莫非那敕令就是宋先生画的符箓?嘶……”他倒抽一口凉气,越发觉得宋大夫高深莫测。这位果然是真神,竟能从阎罗王手里抢人,若是与他交好,不说长生不死,总能多几条性命。

吴少爷也与父亲想到一处,不免露出敬畏的表情。

恰在此时,太守夫人在外边儿敲门,语气有些冲,“夫君,你出来一下,妾身有话与你说。”

太守心下一凛,忙出去了。夫妇二人来到偏厅,对坐无言,直过了许久,太守夫人才徐徐开口,“听说儿子已经大好了,仿佛从未得过病一般。当初夫君定要去沧州请那周神医,是妾身拦住了,后来儿子病亡,你说妾身头发长见识短,是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差点把妾身休掉,夫君可还记得?”

“嗐,事过境迁,你还说它干嘛?”吴太守有些不自在,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啜饮。

太守夫人冷笑两声,“哼,你之前也派人打听过的吧?被周神医治好的人莫不被剖开肚子,割掉肠子,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下不了地,末了还会留下一道半尺长的刀疤,可怖得很!你再瞧瞧咱儿子,有没有少一根头发?”

吴太守见她颇有些咄咄逼人,连忙告饶,“好好好,是你慧眼识珠请了宋大夫,救了咱们儿子,这总行了吧?”

太守夫人怒目而视,“我要与你理论的可不是这件事!宋大夫那般神异的医术,岂会把咱们儿子治死?你就没怀疑过吗?不巧,妾身方才抓到一个可疑的丫头,你猜她招了什么?”

吴太守额头直冒冷汗,心道完了,还是让夫人抓住这要命的把柄了!却原来吴太守的夫人林氏乃承恩公府的嫡小姐,家中权势滔天,把寒门出身的吴太守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敢纳妾,不敢有通房,临到三十大几才得了吴子轩这一根独苗,心里自然很是不平,便在外面养了个外室。月前,外室怀孕了,死赖活赖要进太守府的大门,给儿子一个尊贵的身份。

倘若吴子轩死了,最终得利的唯有这名外室。不但宋夫人怀疑儿子的死乃歹人从中作梗,连吴太守也颇有疑虑,这才显得心神不宁。

当太守夫人清理门户时,有姝已被车夫送回“宋有姝”的家。饿死鬼也跟了来,神秘兮兮地道,“大人,那吴子轩分明是之前的宋有姝治死的,却没料他递上去的两颗泥丸竟被吴太守的外室掉了包,换成两颗面粉丸子。如今太守夫人已把换药的丫头抓住了,正在审呢,您差点治死人的事已经有人背锅,名声总算是保住了,这可真是阴差阳错,错有错着啊!”

“治死人的是宋有姝,不是我。”有姝在屋里慢慢转悠,打量一应摆设。

“但在外人看来,他就是您,您就是他,不都一样吗?”饿死鬼挠头。

“倒也是。”有姝扔一张阴阳元气符过去,吩咐道,“家里太乱,喊几个小鬼帮我打扫打扫,我用元气符当报酬。”

“好嘞,小这就去!”饿死鬼遁入地底,很快喊了许多孤魂野鬼过来,将乱糟糟的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留下几个当仆役使唤。

“宋有姝”虽然学识不足,心却不小,总想着学好医术后衣锦还乡,把折辱他的庶母和兄长踩到泥里,故而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当书房,里面摆满了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医书。有姝对书籍最是上心,一本一本阅览,然后分门别类。

想也知道,一个无依无靠、没权没势的穷小子,哪能得到价值连城的孤本、绝本。这几百本医书中十之八九都是些浮于表面的浅显介绍,还有一些干脆就是胡编乱造,有姝仅瞥一眼就丢开手,再无一丝兴趣。

他正准备把书放回箱子里,却发觉箱子底部略微松动,仿佛有一个夹层,用匕首将之划开,得到一本泛黄的羊皮书。

“难怪!”仔细翻看内容后,有姝暗暗点头。这是一本有关于中草药的书,配有文字和栩栩如生的图片,什么断魂草、还魂草、鹿衔草、续骨草、生骨草等等,都是些极为神异的药材,不说吃了以后长生不老,但起死回生却轻而易举。

有姝曾得到一门道家传承,除了制符、奇门遁甲等术,也包括炼丹术,但炼丹术只配有丹方,并未详细介绍所需药材长什么样,且药名极为奇异,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令他只能望洋兴叹。但现在,无意中得到的这本书却正合了那炼丹之术,竟把略有缺失的道家传承给补全了。

有姝翻到被“宋有姝”着重标出来的鹿衔草那一页,心中不免唏嘘:有了丹方,有了索引,找不到这些神药也是白搭。“宋有姝”是运气好才偶然得到一株鹿衔草,若是刻意去山中搜寻,怕是几年、几十年也不一定能有所斩获。一切全凭运气,又何苦浪费时间?

这样一想,有姝也就放下了,命鬼仆赶紧去煮饭。

有姝治好吴公子只为脱困,并非为了扬名,故而曾再三告诫吴太守一家切莫将他的事传扬出去。吴太守为了独占好处自是答应了。

从地宫里拿出一袋金叶子、两颗夜明珠,又得了太守府给的一千两诊金,现在的有姝好歹也算有钱人,将家产归置归置,这便准备去找主子。六百年过去,当初被主子统一的东大陆又分裂成好几个国家,此处乃魏国,五大强国之首。国主刚及冠,却已经登基五年,因太上皇日前还活得好好的,因此并不敢擅动众位兄弟,便划了地盘将他们分封出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有姝本想直接进京,看看国主是不是自家主子,却又怕主子投胎成别人,白白耽误时间,便在地图上画了一条路线,按照由近及远的规律一个藩地一个藩地地寻过去,免得错过。

冀州属于郕王的地盘,而郕王府则设立在沧州,坐船三天就到。有姝使唤鬼仆去打听郕王的情况,得知对方深居简出,行为低调,却是太上皇最疼爱的孩子。若非他得了心疾,众位太医一致断定无药可救,太上皇绝对会禅位给他,而非现在的国主。

国主嫉恨郕王,本想将他打发到苦寒之地就藩,却没料太上皇竟把最富庶的两江划出来,尽数给了郕王,令国主及太后差点吐血。总的来说,这位郕王能力不显,名声不显,但在太上皇心中却极有分量,有可能是主子,也有可能不是主子。

嗐,这不是一句废话吗?思及此,有姝拍打脑门,决定亲眼去看看。

这日,他正准备出发,却收到一封家书,竟是庶母方氏写来的,让他赶紧回去一趟。“宋有姝”的老家也在沧州,本是一路,为了偿还占用对方身份的因果,有姝无论如何也得回去看看。

“叫几个死鬼去宋家打听打听。”临上船时,有姝扔给饿死鬼一枚阴阳元气符。

不出两个时辰,几只小鬼就带来了确切消息,原来“宋有姝”的胞兄宋忍冬因医术高超被郕王看重,一直在王府里当差,且专门负责调理郕王的身体。王府的药房均受他管制,所需药材全部来自于宋家开的仁心堂,一年少说也能赚几百两银子。但宋忍冬却犹觉不足,竟短斤少两,以次充好,从中谋取暴利。

能在王爷跟前当差的太医一般都极受信任,轻易不会换人,免得着了暗算。故此,宋忍冬很是有恃无恐,一年贪墨的银钱少说也有几千两,除了王爷的用药,其余药材均是劣品甚至假货。偏他运气不好,竟叫王爷遇见了医术通神的周大夫,周大夫三两下缓解了王爷的心疾之症,并告诉他该如何调理,三五月下来已颇具成效。

郕王常常邀请周大夫过府一叙,令宋忍冬又妒又恨,然后开始使绊子针对周大夫,反被对方将了一军,查出调换药材,贪墨银钱等罪行。事关自己身体,郕王岂能轻饶,使人把宋忍冬拉出去杖毙。

宋家人丁凋敝,到“宋有姝”这一代只两个男嗣,另有一个幼妹便是方氏所出的庶女。宋忍冬成婚多年,膝下却没有子嗣,他这一去,宋家就断了顶梁柱,且还坏了名声,叫本就眼红他的族人觑见机会,纷纷跳出来要分割家产。

方氏出身寒微,见识短浅,否则也不会撺掇儿子调换王府药材。她哪里是族老们的对手,没几天就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这才想起宋家还有一个男丁,凭什么要把产业分给外人?宋有姝早已被养废,弄回来好好调教便成了她操控家业的傀儡,再不怕族人说三道四。如此,这封信才到了有姝手上。

“无事便任由你自生自灭,有事就叫你回去背锅,你说你想怎么办吧。”这毕竟是“宋有姝”的家事,有姝不能擅自做主,便烧了一张召魂符,把原主叫上来询问。

“启禀大人,小的生前总对家产念念不忘,死后才知金银财宝不过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得没得手又有何意义?那家产小的不要了,族人爱分便分,随他们去吧。”已淡成一缕青烟的鬼魂深深作揖。

这话说得漂亮,却难掩落井下石之心。如果“宋有姝”主动放弃家产,方氏及其幼女该怎么过活?除非改嫁或者放下身段去依附有姝,否则没有别的选择。改嫁不能带上女儿,不改嫁又得寄人篱下,摇尾乞怜,无论方氏怎么选都是莫大的折磨与羞辱。曾经她赢得多么漂亮风光,现在就输得多么凄惨狼狈,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有姝不是什么大善人,并不觉得原主的做法欠妥当,家产丢就丢了,与他毫无干系,于是顺嘴儿答应下来。“宋有姝”仿似了却一件重大心愿,顷刻间化为光点消散了。

三天后,乌篷船缓缓靠在沧州岸边,有姝在两名家丁地带领下回到宋家大宅。宋忍冬的尸体早已下葬,廊下却还处处挂着白幡,显得极为冷清。瘦了一大圈的方氏主动来到仪门处迎接,把不情不愿,满眼敌意的幼女宋丁香推上前,低声吩咐,“快喊哥哥。”

“他才不是我哥哥!他是野种!”宋丁香今年十二岁,从小骄纵惯了,且对大哥极为崇敬,对二哥恨入骨髓,哪里肯改口?

方氏露出尴尬的表情,本想解释几句,却见有姝摆手,“算了,不用叫了,把族老们都请来,今儿就把家产的事解决。”

方氏在信里写得含含糊糊,原打算先把人诓回来再慢慢商量,哪料他竟早就打听清楚了,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忐忑之意,转念一想又放宽了心:宋有姝本就对家产虎视眈眈,这一趟回来怕早就迫不及待了,先把家产给了他,反正自己的人手早已安插进去,将他架空不过是早晚。他现在颐指气使,日后就该知道:在这宋家,还是我方氏说了算,他一个傀儡,无论做出什么决策都得看我方氏的眼色。

心中千回百转,方氏的表情也从不安变成轻蔑,立刻让仆役去请人。族老们闻讯赶来,本还目露不善,却在有姝开口的下一瞬变成错愕与惊喜。

“侄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族长一再追问。

“知道,这家产我不要了,全部捐给族里。我有手有脚,还怕养不活自己吗?”有姝平淡开口。

“偌大一份家产,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是不是疯了?”方氏气得七窍生烟,几欲吐血。

“魏国律令有言,家产本该由嫡子继承,庶长子可分得十之一二,其余庶子没有继承权。这家产本该是我的,却被你和宋忍冬谋夺去,还将我发配冀州自生自灭。如今他死了,你们又想起我来,是不是有些太晚?这么些年过去,我早就习惯了苦日子,忽然大富大贵未必是好事。这些家产我不要,捐给族里修缮宗祠、家学、祖庙,或购买良田供养族人,也算是替宋忍冬积些阴德吧,他毕竟死得太难看了不是?”有姝优哉游哉地喝茶。

众位族老连连拊掌,口称大善。

方氏断然没料到这人竟能视钱财如粪土,把价值几十万的家产捐出去,他莫非坏了脑子不成?早知如此,当年怎么着也不会把他送走,倒不如养在膝下便宜。然而后悔已经迟了,宗祠里本就没有妇道人家插口的地儿,更何况她还是个妾。等她回神时,有姝已经连切结书都拟好,并签了字摁了手印,只需去官府备个案就成。

眼见族长带着切结书匆匆赶往官府,方氏连忙去追,却被妯娌们死死按在地上,好一通冷嘲热讽。仆役们见大势已去,纷纷回去打点行李,准备另谋出路。有几个老妇凑在一块儿说风凉话,“看吧,遭报应了吧?费尽心机抢来的东西,还不是得还给人家?”

“还给人家,人家还不稀得要呢!”

“你说她娘俩日后可该怎么过啊?家产全没了,嫡子也得罪死了,难道改嫁?”

“改嫁了,她女儿怎么办?扔给嫡子?没听见方才还骂人家野种呢嘛!”

“所以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对,是这个理儿。”

方氏闻言痛悔难当,眼见“宋有姝”头也不回地跨出家门,连忙高喊,“有姝,二少爷,奴婢知错了,求您回来,丁香她再过一年就该议亲了,您好歹给她留些嫁妆吧!”

宋丁香直至此时才知:原来自己与娘亲的生死竟全掌握在嫡兄手里,再要去告饶已经晚了,人刚出了仪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111章 医术

宋氏一族早已败落多年,唯独宋庆才,也就是“宋有姝”父亲这一房日子过得富庶,故而常常有族人找上门寻求救济。偏宋庆才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自己嫡亲的儿子都不供养,更何况血缘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旁支,只管吩咐家丁拿扫帚撵人。久而久之,宋庆才刻薄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放眼全族,竟没一个对他心存好感。也正因为如此,宋忍冬被郕王杖毙之后,族人不想着前去悼唁,反而落井下石,纷纷前来瓜分家产。

也怪方氏自作孽不可活,早就打定主意要弄死“宋有姝”,因此有意无意让人放出风声,说宋二少爷失踪了,然后再派人前去加害。但不等他们动手,宋忍冬就出了事,继而有姝取代了原主。

方氏蝇营狗苟一辈子,原以为自己才是最大的胜者,却没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落得个无处容身的下场。族人们贫困太久,得了宋二少爷许诺,立时抄着棍棒打上门来,把方氏的私库掏得一干二净,连她房里的绸缎、首饰、衣裳也都哄抢一空,青砖刮了一层又一层,生怕地下还埋有金银。那架势,比蝗虫过境还可怖。

方氏原打算偷偷藏几个私房钱好给女儿备嫁妆,谁知临到头竟连个铜板都没剩下。故此,她对“宋有姝”可算是恨之入骨,打算仗着自己庶母的身份讹诈一笔巨资,否则就上官府告他不孝。她虽是贱籍,好歹已被宋庆才扶正,也能算“宋有姝”半个母亲。

她能想到的,有姝如何想不到?有姝一没拿她们家产,二与她们毫无血缘,凭什么白养两张嘴,讨不了好不说,反倒惹来一身腥,岂不是自找苦吃?如此,有姝好好把魏国律令钻研了一下,终于找出两条较为合适的条陈,将之抄录下来寄给族长,又暗地里奉送了一百两酬金。

族长是个精明人,很快领会了宋二少爷的意思,带上一众族人敲响登闻鼓,把方氏告上衙门。方氏正打算领着女儿去“宋有姝”暂居的客栈大闹,好叫乡亲们看看这人是如何狼心狗肺,不孝不悌,哪料刚走到半路,就被捕快锁了去。

她一无银钱打点关系,二无人脉帮忙求情,自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连缘何被抓都闹不明白,只得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待审。宋丁香也被一块儿拘了去,此时已吓得涕泗横流,魂飞魄散,一个劲儿往母亲身后躲。

反观族长这边,有宋二少爷大把大把地撒银子疏通,那府台大人还未入得公堂,就已打好宣判的腹稿。当然,这事原本也是宋二少爷占理,便是三堂公审,府台也不怕被人拿住话柄。有银子赚还毫无风险,自是两全其美。

在站班皂隶们的“威武”声中,府台大人缓缓而来,不等方氏喊冤就让宋氏族长请来的状师念状词。方氏侧耳一听,便似五雷轰顶,原来这些人竟以“贱籍出身,没有资格扶为正妻”为由将她给告了。魏国的确有这么一条律令,一般的世家大族也严禁此事发生,但在商贾之家却没有这些顾忌,全赖家主喜好而已。

此前宋庆才一房有权有势,即便族长强烈反对,到底还是让他把方氏的名字写进了族谱。现在宋庆才死了,宋忍冬也死了,只要族人肯揽这个官司,自是一告一个准。

府台大人很快就依律办事,将方氏的正妻之位革除,又改了族谱。也就是说,她现在不过是一名贱妾,宋庆才一死,她便成了无主的奴婢,可以随意发卖甚至打杀,无论是法理还是血缘,都与宋二少爷毫无关系。宋丁香的身份也从嫡女变成了庶女,且还是丁点儿嫁妆也无的庶女,今后的婚嫁问题怕是非常难办。

不过半个时辰,这桩官司就了了,府台大人拍打惊堂木,宣布退堂。方氏与宋丁香互相搀扶着出了衙门,前来作证的族人也三三两两离去。其中一名中年妇女素来与方氏不对付,冲地上啐了一口,幸灾乐祸地道,“小贱人,方才不还领着女儿,打算去客栈找宋二少爷闹呢吗?你现在再去啊!你去一个试试!”

“你作甚撺掇她?”又有一名妇女上前,冷笑道,“之前她是宋家主母,占着长辈的名头,自然能诬赖二少爷。现在她是贱婢,府台大人重给她写了一张卖身契,已经送去二少爷处,她若是敢闹,二少爷便是当场把她打死也没谁敢说一字半句。”

“倒也是。啧啧,当初风光无限的时候,她恐怕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二人一唱一和地远去,徒留方氏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宋丁香虽然骄纵,却也不蠢,明白自己和母亲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母亲本就是贱籍,被人牙子卖来卖去,连自己老家在哪儿都不记得,更何谈亲族。也就是说,她们现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只能彷徨无措地徘徊在街头。

“母亲,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宋丁香颤声询问。

“能怎么办?我的卖身契在宋有姝那儿,你好歹是他妹妹,除了找他已经没有别的活路。你莫要任性,见了他乖乖叫一声哥哥,无论他怎么打骂,都得默默忍下来,待日后嫁人就好了。我现在只是个奴婢,按理来说没有资格帮你操办婚事,你的下半辈子全有赖于宋有姝一念之间,你可明白?”方氏咬牙低语。

宋丁香露出屈辱的神色,“我不要叫他哥哥,他原本就不是我的哥哥。娘,咱们别去找他,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你不认他,他也不会主动认你,反而乐得逍遥。我现在失了自由身,手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别说租个院落,连客栈里的马棚都住不起。你若是跟着我,只能吃苦受罪,找不到什么好婆家。然而这些都是小问题,若我不主动回去,宋有姝就能以‘逃奴’的罪名将我发卖或打杀。我的命现在已完完全全被他捏在手心,由不得自己了。”

宋丁香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哭哭啼啼,不甘不愿地跟随母亲去找嫡兄。

有姝的本意是让方氏和宋丁香别来纠缠自己,哪料族长太贴心,竟把方氏的卖身契弄了来。见方氏领着女儿前来磕头认罪,他直接把卖身契撕毁,言道,“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缺你那几个卖身钱,你当初怎么对宋有姝的,我现在就怎么对你。你领着宋丁香走吧,找到落脚点便使人给我递个消息,我每月给你们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怎么活命?”享受了多年的荣华富贵,方氏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大的落差。

“宋忍冬当初也是一月给宋有姝一两银子,还常常因为贵人事忙给忘了。宋有姝没银子买粮食,连树皮草根都嚼过,不也活下来了吗?”有姝优哉游哉地喝茶。

方氏哑然,临到此时才知:与其被宋二少爷放归自由,还不如赖在他身边过得舒坦。他看似大仁大义,实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丁点亏都不肯吃。当年他遭过什么罪,现在也得让仇人一一品尝。早知道他心思这么深,气运这么好,何苦将他得罪死??

方氏懊悔不迭,却也无力回天。人家连卖身契都撕了,还说每个月会给银钱,便是闹将出去,旁人也只有赞他宽仁大度的份儿,断然不会说半句不是。好人坏人全让他给做绝了,反倒让方氏和宋丁香无路可走。二人无法,只得拿上他赠予的十两银子,前往房租便宜的地段落脚。

宋氏一族得了天大的好处,自然要投桃报李,家产分割干净后独独把仁心堂留给有姝,好叫他重振门楣。有姝当面笑纳,背转身却暗暗摇头。宋家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是人精,知道仁心堂名声已经臭大街了,再如何经营也无法起死回生,这才拿出来做人情,也好堵自己的嘴。

罢了,与其坐吃山空,不如找个店面暂且谋生。有姝掂了掂消减大半的钱袋子,如是想到。

仁心堂的铺面早就被宋家买下,地段位于沧州城的神农街,从街头走到街尾,全是各种医馆、药铺,谁若是得了病,只管往这里来就成,保管有人能治。仁心堂原是最富盛名的一家药房,却因宋忍冬贩卖假药、欺诈顾客,把它经年积累的好名声彻底败坏了。现在,沧州府的百姓若是得了病,绝不会来仁心堂抓药,生怕回去以后吃死。

反倒是隔了几个铺面的新开的周氏医馆生意兴隆,每天都有许多人排着长队等待周大夫给自己把脉。若是没有急症,连那些权贵都得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先去柜台拿号,再坐等叫号,一个一个来不许插队。

这种人人平等的感觉很是迎合升斗小民仇视权贵的心理,也给周氏医馆打出了兼爱无私的名声。渐渐的,大伙儿有病都爱往周氏医馆去,其余医馆自是门可罗雀,生意冷清。

别家医馆好歹还有一些熟客,被周大夫痛批过的仁心堂却一个客人都没有,有姝又当掌柜又当跑堂的,竟也整天无所事事,昏昏欲睡。

生意人,谁没有一点竞争意识?别家医馆见大事不妙,便准备联合起来给周氏医馆下绊子,暗地里聚了一次,让大伙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有姝本就不靠仁心堂养活自己,银钱花完还能变卖夜明珠,挥霍几年不成问题,故此,这趟浑水他一点儿都不想沾,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了,然后见天儿地跑到郕王府门口转悠。王府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意识到此人形迹可疑,见他一来便上前驱赶,再不走就拔刀相向,态度十分恶劣。有姝无法,只得歇了偶遇郕王的心思,转回仁心堂照看店面,顺便徐徐图之。

这日,街上忽然传来吵嚷和啼哭声,有姝正闲得发慌,连忙跑到门口眺望,却原来是一名乡下汉子被疯牛顶穿胸口,已奄奄一息,其妻儿连同邻里将他抬到府城寻找名医救治。他们挨家挨户地哭求,都被拒之门外,有几个坐堂大夫还直白地告诉他们别白费力气,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

其家属自是不肯答应,执着地敲开一家又一家医馆的大门,眼看敲到有姝跟前时,有路人高声提点,“千万别去仁心堂!仁心堂的东家不是什么好人,卖的药都是假货,便是没病也能给你治出三分病来。你家男人现在好歹还有一口气在,落到仁心堂,那真是没活路了!”

“对对对,直接去周氏医馆。周大夫乃魏国国手,世上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别看你家男人胸口破了个大洞,转天就能被周大夫缝起来,十天半个月后便能下地了。”

家属一听,忙略过仁心堂,直接朝周氏医馆奔去。

有姝都已经摸到伤者的手腕,却又被用力挤开,还被众位乡邻狠狠瞪了几眼,只得无奈耸肩。别人不稀罕他来救,他也没必要上赶着。

吵吵嚷嚷的人群一窝蜂涌向周氏医馆。周大夫是个二十多岁的清秀女子,不但医术好,心肠也特别柔软,病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要救。此时,她已经戴着纯白的口罩等在大门外了,不等伤者及其家属靠近便连连招手,“这里,动作快点!”

一行人哗啦啦挤了进去,还有更多人围在外面等着看结果。有姝踮起脚尖望了一会儿,这才摇头走回店铺。那人心脏已被顶穿,造成大出血,这世上除了他,没有哪个大夫能救。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周大夫宣布伤者已经死亡,惨烈的啼哭声不断从医馆里传来,围观路人也纷纷叹息。其他医馆的坐堂大夫闻讯跑出去凑热闹,脸上莫不透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显而易见,这是他们给周大夫挖的坑,从今天起,周大夫包治百病的招牌终于被砸碎了,这是她第一次治死人。

死者家属不肯把尸体抬走,跪坐在周氏医馆门前讨要说法,这一闹就闹了整整三天。眼看周大夫的名声快毁了,却没料素来深居简出的郕王竟派出军队抓捕闹事者,然后亲手写了一面“仁心仁术”的锦旗送到医馆,替周大夫造势。

郕王是两江地区实际意义上的统治者,哪怕他指鹿为马,旁人也唯有连声附和的份儿,哪敢非议半句?原本声势浩大的一场医闹事故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幕后黑手还被抓了几个,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有姝趴在窗边,眺望挂着锦旗的周氏医馆,摇头暗叹:做生意,果然还得找个强大的靠山才成。

恰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令他心头大震。主子,是不是主子?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人眼花,更有来往如织的人潮挡住视线,不过一个背影,打眼看去很像,再要细看却又不见了,骇得有姝魂飞天外。

他连忙跑出去,却见前方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地道,“不好,这里有人晕倒了!快去叫大夫!”

紧接着又有一道尖利的嗓音高喊,“快散开,周大夫说了,晕倒的人不能围着,得流通空气!”

有姝奋力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看清晕倒之人面庞,呼吸不免停滞一瞬。那人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却难掩通身贵气,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右手死死捂住胸口,可见正遭受着莫大痛苦。他的皮肤极为苍白,被太阳照射后越发显得没有血色,仿佛随时会淡化成云烟消失。

果然是主子,而且他生病了!有姝心痛如绞,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施救,却被守候在一旁的阴柔男子推开,呵斥道,“你找死吗?若是碰伤主子,杂家要你偿命!”与此同时,几名穿着普通,气势却极为骇人的壮汉抽出腰间佩刀,恶狠狠地瞪过来。

有太监伺候,有侍卫随行保护,这架势莫非是微服出巡?主子难道是患有心疾的郕王?有姝瞬间得出结论,忙道,“我是大夫,我能救他,快让让。”

“毛都没长齐,也敢自称大夫!”阴柔男子压根不信,喝骂道,“让你滚就赶紧滚,别杵在这儿碍事!我家主子只让周大夫看病,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话却是说给蠢蠢欲动的其他几名大夫听的。自打他开腔,自打侍卫抽出钢刀,他就知道主子的身份定然瞒不住,不知多少眼皮子浅的东西妄图攀附权贵。郕王的救命恩人是那么好当的?没有一点真才实学,没有高过周大夫的医术,等于上赶着找死呢!

有姝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子推开,急道,“快闪开,别耽误救人!”话落便开始一下一下地做胸外按压,然后人工呼吸。

有姝眼睛都瞪裂了,一把拽住女子,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你只管按胸口。”

“你会吗……”女子正待质疑,却见少年俯下身,往王爷嘴里吹气,动作还挺专业。女子开设了一个急救课堂,免费教授百姓如何自救,见此情景只以为对方来学过,倒也并未怀疑。

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就把一度停止呼吸的郕王救了回来。最后一次人工呼吸时,有姝发现主子的睫毛在颤动,仿佛快醒了,一时没忍住把舌头伸了进去,在他上颚、下颚、牙床等处扫荡一圈,还勾了勾他舌尖。

滑腻而又温热的触感令郕王留恋不已,主动与之交缠起来,却在睁眼的瞬间愣住了。他似乎正在与人接吻,而且对象竟是一名十五六的少年,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立刻把人推开,转脸去看贴身太监张贵。

二人之间的吻很短暂,因此张贵并未发觉,见王爷醒了连忙叙述事情经过,末了理所当然地下令,“把主子抬进去,小心点。”

有姝对摆放在一旁的担架视而不见,手探入主子脚弯,将他抱起来。郕王虽然消瘦,身材却极为高大,被一个纤弱而又俊秀的少年抱在怀里,那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张贵欲言又止,却怕动来动去伤了王爷元气,只得忍了。

有姝好不容易找到主子,哪里肯把他交给旁人,想也不想地朝仁心堂走去。这一下,不禁张贵与周大夫皱紧眉头,连郕王都面露不悦。

“你欲把本王带去何处?”

“带去仁心堂安置。”